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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晋诗歌雅正风貌的艺术建构

2016-03-14冯源

河南社会科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雅正体式诗经

冯源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论西晋诗歌雅正风貌的艺术建构

冯源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西晋诗歌的“雅化”是为学界广泛关注的一种文学现象。了解西晋诗人究竟用什么样的艺术形式来建构诗歌的雅正风貌,是深度理解西晋文学风貌的肯綮所在。综合考察,西晋诗歌的雅正风貌主要系于三个层面的建构:其一,追摹《诗经》体式。西晋诗人除了对《诗经》四言体式有偏爱外,还在四言诗创作中追摹《毛序》体式。其二,援引《诗经》入诗,具体表现为援引《诗经》成句、成词、句式入诗。其三,对《诗经》四言诗艺术有一定程度的创新,主要表现为拓展《诗经》雅颂体式、重构《诗经》四言体式、四言诗首章意取阔大、抒发情感更为浓烈。西晋诗歌务于雅正的审美追求,所承继的正是由《诗经》所奠定的礼乐文化审美观,与西晋一朝对礼乐文化的推崇与践行紧密相关。

西晋诗歌;雅正风貌;诗经;礼乐文化

西晋诗歌的雅正风貌,学界早有关注。葛晓音先生在《八代诗史》第四章中曾专门论及《西晋诗风的雅化》,“西晋流行博奥典雅的文风,根源于朝廷上下取士论文的标准。晋武帝受禅于魏,特别需要为司马氏政权粉饰美化的颂词,以证明其篡位‘顺天道’、‘承运期’”“晋赋崇尚典博的风气对晋诗产生了直接的影响”[1]。学界关于西晋诗歌雅化原因的探究①皆予本文以一定的启发。然而,“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皆存于形式之对称、变化及调和”[2]。西晋诗人究竟用什么样的形式来建构诗歌的“雅正”风貌,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并不多。因此,本文拟立足于西晋诗歌文本,具体探究西晋诗歌雅正风貌的审美质素,以期对西晋诗歌的研究有所推进。

一、“雅正”释义

雅正,从语义看,雅即正,《毛诗序》云:“雅者,正也。”[3]朱熹《诗集传》亦承其说:“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4]梁启超先生在《释“四诗”名义》一文中对“雅”的本字进行了溯源:“《伪毛序》说:‘雅者,正也。’……依我看,大小《雅》所合的音乐,当时谓之正声,故名曰雅。……然则正声为什么叫做‘雅’呢?‘雅’与‘夏’古字相通。……荀氏《申鉴》、左氏《三都赋》皆云‘昔有楚夏’,说的是音有楚音、夏音之别。然则风雅之‘雅’,其本字当作‘夏’无疑。《说文》:‘夏,中国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犹言中原正声云尔。”[5]在此,梁启超明确指出,“雅”之所以释为“正”,是因为雅音所代表的为中原音即正统之音。余冠英先生总结说:“雅是正的意思,周人所认为的正声叫作雅乐,正如周人的官话叫作雅言。雅字也就是‘夏’字,也许原是从地名或族名来的。”[6]可见,“雅”的本义“正”乃缘于地域观念,用于音乐指雅声,用于语言指雅言。

雅正的美学风格意义,奠定于《诗经》“雅颂”篇,所代表的是以正面颂赞为主的、风格雅正的文学,与《雅》诗相类。《颂》诗的审美风格亦追求雅正,《诗大序》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3]刘勰《文心雕龙·颂赞》篇:“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7]周振甫注云:“容告神明谓之颂。……颂主告神,义必纯美。”[8]《颂》诗的内核为“德”,特别具有纯正之美。《诗经》“雅颂”篇所奠定的以“雅”为审美追求的传统,代表着宫廷与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趣味,是一种居于主流地位的审美观。此种审美观,从本质上讲,体现着对礼乐文化秩序与价值观的恪守。杜佑《通典·礼典》云:“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理人之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故圣人以礼示之,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9]在礼乐文化传统中,人们崇礼、崇雅乐,即是想以此正国家、正天下,并以为后世法。雅正的审美趣味,是礼乐文化在审美上的外化。雅正作为诗歌的审美风格,具体内涵是典雅纯正,即义归雅正、辞取雅驯。

雅正之美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王国维先生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指出:“西汉之匡、刘,东京之崔、蔡,其文之优美宏壮,远在贾、马、班、张之下,而吾人之视之也,亦无逊于彼者,以雅故也。南丰之于文,不必工于苏、王;姜夔之于词,且远逊于欧、秦,而后人亦嗜之者,以雅故也。由是观之,则古雅之原质为优美及宏壮中不可或缺之原质,且得离优美宏壮而有独立之价值,则固一不可诬之事实也。”[2]

西晋诗歌的雅正风貌有赖于西晋诗人的学养。王国维曾论述“雅”与学养的关系:“徒以有文学上之修养故,其所作遂带一种典雅之性质;而后之无艺术上之天才者,亦以其典雅故,遂与第一流之文学家等类而观之……又虽真正之天才,其制作非必皆神来兴到之作也。以文学论,则虽最优美最宏壮之文学中,往往书有陪衬之篇,篇有陪衬之章,章有陪衬之句,句有陪衬之字。一切艺术,莫不如是。此等神兴枯涸之处,非以古雅弥缝之不可;而此等古雅之部分,又非藉修养之力不可。”[2]西晋以儒学立国,君臣皆宗尚儒学、推崇博学,西晋诗人在文学修养方面具有先天的优势。试看《晋书》中对于诗人的概述:傅玄“博学善属文”[10];张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10];何劭“博学,善属文,陈说近代事,若指诸掌”[10];挚虞“少事皇甫谧,才学通博,著述不倦”[10];束皙“博学多闻,与兄璆俱知名”[10];陆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10];夏侯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构新词”[10];闾丘冲“博学有文义”[11]。考察西晋诗人的群体构成,饱学之士如皇甫谧、傅玄、张华、二陆等人,居高位者如贾充、荀勖等将相大臣,均有诗作传世,而“曹魏时期诗歌创作的作者基本上是‘文士’,当时的正统‘士人’则少有染指,西晋时期则不同了,‘士人’与‘文士’并作,‘士人’与‘文士’的身份很大程度上开始叠合”[12]。西晋诗人的群体构成,意味着并非所有诗人都具备作诗的天赋,但他们的博学及诗学修养,均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西晋诗歌的繁荣,并天然具备把诗歌导向雅正之美的质素。

二、追摹《诗经》体式

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国风》《雅》《颂》之诗,率以四言成章;若五七言之句,则间出而仅有也”[13],明确指出《诗经》在文体上四言体式的特征。在中国诗歌史上,汉末至曹魏,五言诗已发展成为诗人创作中的主流诗体,诚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所云:“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7]据逯钦立先生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建安诗歌有300余首,其中四言诗只有60余首,其余多为五言诗。而至西晋,四言诗创作又出现勃兴的局面。西晋诗人对四言体式尤为推崇,挚虞曾明确表达其对诗歌体裁的体认:“古诗率以四言为体……五言者……于俳谐倡乐多用之。”“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14]在创作实践中,西晋诗人亦津津乐道于四言诗艺术的探讨,如陆云在《与兄平原书》中说道:“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15]在这种推崇四言诗的时代氛围中,西晋文士如傅玄、张华、陆机、陆云等人,创作了大量的四言诗,尤其是陆云,其诗歌几乎全部是四言诗。据逯钦立先生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西晋文人诗歌(不含郊庙类)558首,其中四言诗187首,约占全诗总数的三分之一。若加上纯为四言的宫廷雅乐歌辞,四言诗数量则接近现存的《诗》三百。

除了对四言体式有偏爱外,西晋诗人还在四言诗创作中追摹《毛诗》的外在形式。《诗》在两汉经化的过程中,《毛诗》于每篇诗歌前面均加一篇小序,对此,王洲明先生指出:“《毛序》解诗的更高度的政治化是求得自己战胜三家说的重要原则和方法。而且,我愈发地相信,《毛序》是陆续完善起来的,是在和三家《诗》说的对比、对立中逐渐完善起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解诗在内容方面‘兼容’了三家说,这对重视政治教化的汉家政权而言,读《诗》自然是非《毛序》莫属了。”[16]按照王洲明先生的观点,三家《诗》的亡佚和《毛诗》的独存,系于《毛序》对汉家政治教化的建构。从这个角度着眼,《毛序》的教化意义愈加彰显。虽然王肃所注《毛诗》在魏晋时期大有压倒郑玄笺《毛诗》之势,而王、郑于《诗经》注解上的相争毕竟同属《毛诗》体系,在根本的价值取向上是一致的。因此,西晋人作诗追摹《毛序》体式,其行为本身所蕴含的价值取向不言自明。陆云有两首《赠顾骠骑诗》,其一为《有皇》,序曰“有皇,美祈阳也”;其二为《思文》,序曰“思文,美祈阳也”。小序程式与《毛诗》“关雎,后妃之德也”“简兮,刺不用贤也”等相类。从题目来看,“有皇”出自《小雅·正月》之“有皇上帝”;“思文”取语于《周颂·思文》之“思文后稷”。《有皇》颂赞东吴文士既能“明照有吴”,也能“入显乎晋”。陆云另有《赠郑曼季诗》四首,诗题取自《诗经》,有三篇诗题下有小序,“《谷风》,怀思也。君子在野,爱而不见,故作是诗,言其怀而思之也”“《鸣鹤》,美君子也。太平之时,君子犹有退而穷居者,乐天知命,无忧无欲。收硕人之考槃,伤有德之遗世,故作是诗也”“《南衡》,美君子也。言君子遁世不闷,以德存身,作者思其以德来仕,又愿言就之宿。感白驹之义,而作是诗焉”。郑丰《答陆士龙诗》,其中《鸳鸯》《兰林》《南山》诗题下皆有小序。此外,还有夏侯湛的《周诗》、束皙的《补亡诗》、陆机的《皇太子赐宴诗》等,皆为四言诗作中追摹《毛序》体式的代表。

西晋文人诗着意追摹《诗经》四言体式及《毛序》体式,从根本上说是缘于礼乐文化在西晋的盛行,西晋诗人对《诗经》体式有着高度的认同。在此基础上,西晋雅乐的发达亦为一个直接的触点。根据萧涤非先生的观点,诗体的发展与乐府声调的发展相辅相成:“吾国诗歌,与音乐之关系,至为密切,盖乐以诗为本,而诗以乐为用,二者相依,不可或缺。是以一种声调之变革,恒足以影响歌诗之全部。汉乐府之所以能脱离诗骚之藩篱而别开生面者,虽亦缘诗骚之体,已弊不堪用,而声调之改换,殆其主因也。”[17]“其势力足以与新声争衡者,厥为楚声与秦声。此二声者皆出中土,大抵节奏停匀,故文句亦多联整,其贡献在于产生五言诗体。而新声则节奏参差,故句读亦复长短不齐,有少至一字者,有多至十余字者,其贡献在开后世长短歌行一派。斯二体者,皆汉乐府所独擅,诗骚之所未有,而固有得于声调之助也。”[17]按照萧氏的观点,汉五言诗体及后世长短歌行体的生成,皆在于汉乐府楚声与秦声声调的盛行。而四言诗的衰竭,则在于汉乐府雅乐声调的消亡:“然使当日河间古乐,死灰复燃,则汉诗恐尚停滞于四言时代中也。以既依其声,斯必效其体。”[17]此处的“河间古乐”指汉武帝时河间献王所集雅乐,依照萧涤非先生的观点,因武帝弃置不用“河间古乐”,故而汉四言诗并不发达。以此来观照西晋诗坛,或可有助于说明西晋诗人对四言体式的崇尚。西晋雅乐体系乃荀勖等人参照《周礼》的原则创制,尤为完备,与之相对应的宫廷雅乐歌辞有113首之多。荀勖“以魏氏歌诗或二言,或三言,或四言,或五言,与古诗不类……故勖造晋歌,皆为四言……”[10]在荀勖的理念中,与雅乐相匹配的雅乐歌辞必为四言诗体,因此,他所创制的《晋西厢乐歌十七首》,除《王公上寿酒歌》为杂言外,其余16首皆为四言。此外,傅玄、张华、成公绥等人亦创作出不少四言宫廷雅乐歌辞,西晋四言雅乐歌词在数量上几乎占西晋全部雅乐歌词的一半。此种态势,对西晋文人四言诗的创作当有一直接的启引。

三、援引《诗经》入诗

用典,是构成诗歌雅正风貌的基本质素。“雅”的修辞学意义可以释为典雅,和用典相统一,诗中引用典诰大语,则义归雅正、辞显雅驯,诗歌整体会呈现出典正古雅的风貌。诚如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所云:“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7]刘勰所论正与西晋诗人对经诰的推崇相类:傅玄《傅子》曰“《诗》之雅颂,《书》之典谟,文质足以相副,玩之若近,寻之益远,陈之若肆,研之若隐,浩浩乎其文章之渊府也”[18];荀绰《兖州记》曰“(闾丘冲)操持文案,必引经诰,饰以文采,未尝有滞”[11];车永《答陆士龙书》曰“足下此书,足为典诰”[15],以典诰来称美陆云创作,足见时人对典诰的认可程度。杨明先生在《六朝文论若干问题之商讨》一文中指出,“人们谈及文学批评史上‘宗经’的观点时,往往溯源于《荀子》。确实,《荀子》给予五经以极高的评价,要求学习修身、辩说言辞以经书所体现的圣人之道为准。不过那主要是从思想内容角度而言的。若从文章风格、审美角度而言,则西晋时代一些人的议论颇值得注意”[19],道出了西晋诗人对诗歌审美风格的自觉体认。不过,刘勰所谓的经诰,是指《易》《书》《诗》《礼》《春秋》五经,而从西晋诗人的创作实践来看,其四言诗中所镕式的经诰则多为《诗经》。

具体来看,西晋诗人对《诗经》的援引方式分别为:

其一,引用《诗经》成句入诗。如在潘岳的《关中诗》中,“受命既固”出自《诗·大雅·皇矣》,“人之云亡”出自《诗·大雅·瞻卬》,“谁谓荼苦”出自《诗·邶风·谷风》,“无罪无辜”“亦孔之丑”出自《诗·小雅·十月之交》,“我心伤悲”出自《诗·小雅·四牡》,“明明天子”出自《诗·大雅·江汉》;在左思的《悼离赠妹诗》中,“女子有行”出自《诗·邶风·泉水》,“自我不见”出自《诗·豳风·东山》,“伫立以泣”“瞻望弗及”出自《诗·邶风·燕燕》;在陆机的《与弟清河云诗》中,“王事靡盬”出自《诗·小雅·北山》,“悠悠我思”出自《诗·邶风·终风》,“天步多艰”出自《诗·小雅·白华》,“言告言归”出自《诗·周南·葛覃》。其他如傅玄《宴会诗》中“温其如玉”为《诗·秦风·小戎》中的成句;傅咸《赠崔伏二郎诗》中“人之好我”为《诗·小雅·鹿鸣》中的成句,“岂不尔思”为《诗·卫风·竹竿》中的成句;辛旷《赠皇甫谧诗》中,“明明天子”出自《诗·大雅·江汉》,“载渴载饥”出自《诗·小雅·采薇》;欧阳建《答石崇赠诗》中“谁谓河广,曾不容刀”为《诗·卫风·河广》中的成句;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中“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为《诗·大雅·民劳》中的成句等。

其二,引用《诗经》成词入诗。潘岳在《关中诗》中所引用的《诗经》成词依次为“於皇”“蠢尔”“桓桓”“卿士”“投畀”“惴惴”;左思在《悼离赠妹诗》中所引用的《诗经》成词有“峨峨”“伊何”“穆穆”“忉忉”“燕燕”“涕泗”“静言”“聊以”等;陆机在《与弟清河云诗》中所引用的《诗经》成词有“於穆”“昊天”“嗟我”“偕老”等。

其三,引用《诗经》句式入诗。《诗经》中大量存在第一、三字相同的句式,如《大雅·绵》中“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小雅·斯干》中“爰居爰处,爰笑爰语”等。西晋诗人大量引用这种句式,如“为A为B”式、“乃A乃B”式、“是A是B”式、“有A有B”式、“载A载B式”等。如左思的《悼离赠妹诗》中“为祥为祯”“乃诗乃赋”“是瞻是慕”“有德有言”“载忧载劳”等,陆机《与弟清河云诗》中“爰届爰止”“有骃有翰”等,潘岳《关中诗》中“无罪无辜”等。此外,西晋诗人还化用《诗经》句式入诗,如潘岳《关中诗》中“谁其继之”语出《诗·召南·采苹》中的“谁其持之”,“皇赫斯怒,爰整精锐”语出《诗·大雅·皇矣》中的“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周人之诗,寔曰采薇。北难猃狁,西患昆夷”语出《诗·小雅·采薇》序中的“《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左思《悼离赠妹诗》中“静言永念,形留神往”语出《诗·卫风·氓》中的“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诗·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句式亦常被西晋诗人引用,如陆机《与弟清河云诗》中“昔我斯逝,兄弟孔备。今予来思,我凋我瘁”,张翰《赠张弋阳诗》中“昔我惟乐,群居多跱;今我斯怀,缠绵万里”。

四、创新《诗经》四言诗艺术

西晋诗人追摹《诗经》体式、援引《诗经》入诗,在全面继承《诗经》艺术的基础之上,又融入西晋时代元素,在四言诗创作艺术上取得了新的突破。尤其在西晋人看来,西晋部分四言诗的艺术成就已超越《诗经》,如西晋潘岳对夏侯湛拟作的《周诗》极为赏慕:“此文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10]遂依夏侯湛《周诗》之风格作《家风诗》。葛洪《抱朴子·钧世》篇云:“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为古诗三百,未有足于偶二贤之所作也。”[20]葛洪此论,代表着时人对西晋四言诗艺术成就的深度体认。综观西晋四言诗,对《诗经》四言诗艺术确有一定程度的创新:

其一,拓展《诗经》雅颂体式。《诗经》雅颂篇为四言多章结构,西晋四言诗在此基础上又有一定的扩展:《诗经》雅颂体多为每章四句、五句、六句不等,西晋四言诗每章则多为八句;《诗经》雅颂体四章、五章、六章、八章皆有,最长者10章以上,而西晋诗人卢谌的《赠刘琨诗》长达20章、160句,陆云的《答兄平原》则有242句之多,将《诗经》雅颂体的四言多章体式拓展到了极致。

其二,对《诗经》四言体式有一定程度的重构。《诗经》四言体多用虚字,而西晋四言诗在体式上则有一定程度的重构。葛晓音先生指出:“魏晋时期,不少诗人对于实字四言的体式重构做了进一步的探索。……着重在排偶和对偶上发展。”[21]除了在排偶和对偶上着力外,西晋诗人还有进一步的探索,“即在四言散句的连缀中寻找自然贯穿的意脉。如曹摅的《赠韩德真诗》第四章:‘余光不照,怨在贫妇。谷风遗旧,伐木敦友。嗟嗟人间,一薄一厚。时无展季,臧之何吝。萧生既没,谁与结绶。摄余衣冠,归守丘阜,平生之要,不忘在久。枉尔结驷,轼我陇亩。’除了‘谷风’两句和末二句以外,全章基本不用对偶排比。而是杂用比兴、诗经典故和古人故事,以友人之高迁和自己的潦倒反复对比,从而靠句意的层层对照自然上下连接,对照句法又富于变化,或两句之间对照,或本句之内自相对照,或两行诗以两个故事相对照。因此不用对偶也可以形成节奏的起伏和意脉的连贯”[21]。

其三,首章多意境阔大。与《诗经》相比,西晋四言诗首章具有意境阔大的特点。如西晋诗人应贞于泰始四年(268)晋武帝华林园雅集时所作诗的首章:“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极肇建,彝伦攸敷。五德更运,膺箓受符。陶唐既谢,天历在虞。”[22]诗歌远溯至上古时期,意境幽远、阔大。又如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的首章:“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导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纤条被绿,翠华含英。”[22]此诗为上巳节雅集作诗,首章十句皆为对时序、景物的描摹,意境阔大、清新。又如陆云《赠顾骠骑诗》其一首章:“有皇大晋,时文宪章。规天有光,矩地无疆。神笃斯祜,本显克昌。……”[22]此诗从天地写起,陈祚明就此诗论曰:“晋人四言,首章意取阔大,体自如此。”[23]

其四,情感抒发更为浓烈。西晋四言诗在抒情方面有超越《诗经》之处。如左思《悼离赠妹诗二首》,多本《诗经》句式,但并不完全照搬,而是根据情感的需要调整句式的密度,如“将飞将散,悲鸣忉忉”本《诗·桧风·羔裘》中的“岂不尔思,劳心忉忉”,经左思稍加改变后,情感容量增大,情感抒发更为浓烈。又如“女子有行,实远父兄”,出自《诗·邶风·泉水》中的“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而“实远父兄”较“远父母兄弟”句式更为整饬。此诗情感特点仍不失“温柔敦厚”,在情感抒发上却更加集中、贯注,有感奋人心的力量,或可视为“左思风力”在四言诗领域表现之一端。

总之,西晋诗人在追摹《诗经》艺术的基础上,结合时代特点和自身的才学优势,促成了继诗三百之后又一个四言诗创作高峰的到来,并实现了四言诗艺术上的跨越。除东晋陶渊明对四言诗艺术有新的拓展外,东晋之后四言诗便归于沉寂。西晋四言诗发展至此,仿佛是退出历史舞台前那瞬惊艳的回眸,使人有缘重见其雅正之美。此种诗歌现象,引发人们思考古代诗体、诗歌风貌与政治、学术文化环境的密切关系。而西晋诗歌务于雅正的审美追求,所承继的正是由《诗经》所奠定的礼乐文化审美观,与西晋一朝对礼乐文化的推崇与践行紧密相关。

注释:

①钱志熙《魏晋诗歌艺术原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中关于“西晋诗风及其文化背景”的论述、张廷银《论西晋诗歌的雅化现象》(《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张朝富《雅化:西晋诗风的根本成因及其历史功绩》(《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5期)等,均予本文以一定的启发。

[1]葛晓音.八代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傅杰.王国维论学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3](唐)孔颖达.毛诗正义[A].(清)阮元.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C].北京:中华书局,2009.

[4]诗集传[M].(宋)朱熹,注.赵长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

[5]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

[6]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8]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唐)杜佑.通典[M].王文锦,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

[10](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2]张朝富.汉末魏晋文人群落与文学变迁[M].成都:巴蜀书社,2008.

[13](明)吴讷.文章辨体[A].郭绍虞.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30.

[14](晋)挚虞.挚太常集[A].(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481.

[15](清)严可均.全晋文[A].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C].北京:中华书局,1958:2042.

[16]王洲明.论汉代《诗》经化过程中的复杂现象[A].诗赋论稿[C].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254.

[17]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18](晋)傅玄.傅子·附录[A].诸子百家丛书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5.

[19]杨明.六朝文论若干问题之商讨[J].中州学刊,1985,(6):81—85.

[20](晋)葛洪.抱朴子·钧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1]葛晓音.汉魏两晋四言诗的新变和体式的重构[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5):70—79.

[2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3](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宋淑芳

责任校对 王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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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0

河南工程学院博士基金(D2014030)

冯源,女,河南方城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周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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