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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可靠的地理叙事及其审美意义
——对电视连续剧《亮剑》的一种再探讨

2016-03-13

关键词:李云龙亮剑艺术

邹 建 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真实可靠的地理叙事及其审美意义
——对电视连续剧《亮剑》的一种再探讨

邹 建 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30集电视连续剧《亮剑》之所以取得成功,虽然有多方面的原因,然而真实可靠的地理叙事却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这部电视连续剧中,主要人物具有一种深厚的地理观念与地理意识,人物与人物之间在相互争论与进行实际作战的时候,特别关注地形的构成与地图的运用;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往往不太注重时间因素而特别注重空间因素,尤其注重空间中的地理因素;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特定的地域或地方,并由此形成了整个电视剧的叙述结构与艺术整体。显然,地理叙事在整个故事进展与人物塑造中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可以给后来同类电视连续剧的编剧与导演提供启示。

《亮剑》;地理叙事;地理因素;地理意象;艺术结构;审美意义

李幼斌主演的30集电视连续剧《亮剑》,是当代学界公认的观众众多、影响重大的电视艺术作品之一,自开播以来,叫好者有之,批评者有之,然而从来没有人否认它“有看头”,有如此评价就说明这部电视连续剧以其自身的美学力量,产生了对观众的强大吸引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共识?因为它本身拥有巨大的空间、无穷的魅力,因而也就具有了无限的可能。对于它的肯定和赞赏来自多个方面,对于它的特点和优势也有各自不同的见解,然而,对于其思想与艺术来源的重要方面之一的特有地理叙事形态,却很少有人提及,至今也还没有人进行过专门的研究。这部电视连续剧之所以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它以真实可靠的地理叙事方式,全面地展现了一位八路军指挥员李云龙传奇经历的一生,生动地呈现了他机智过人的胆略,真实可靠地探索了他明暗相交的人格。这部艺术作品以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相连接的方式,展现了他数十年的生活经历与生命历程,并以此展示了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英勇抗击日本法西斯侵略者的动人事迹,从而与过去许多抗战电视剧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它之所以至今仍然引起广大观众的浓烈兴趣,是因为采用了一种全新的地理叙事方式,创造了一种以时间为线索、以空间为容器、以地理为标志的整体叙事艺术,让整部作品建立在真实可靠的故事情节之中以及真实可信的地理环境之上。它的优势可以体现在许多方面:人物的机智与胆识、幽默与风趣,人物对话的机锋与转变,每一个故事都充满了戏剧性,让日本军人用那个时代的日语进行对话(只是以打字幕的方式让观众可以理解其说话的内容),人物性格的原生态与精神的原始性,所有人物形象的生活内容没有被抽象,如此等等,这些都是值得提及的重要方面。然而,在地理叙事基础之上的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却是电视剧取得成功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人物形象虽然是电视剧的中心环节,然而其诸多人物形象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思想与艺术张力,与特定的地理叙事存在着直接的、重要的关联。

本文主要讨论《亮剑》这部电视连续剧之所以“好看”的原因,并提出“地理叙事”“地理观念”“地理思维”几个概念进行具体解读,重点探讨它在地理叙事上的特点、地理叙事所具有的独立审美意义以及它对当代中国战争题材电视艺术作品的启示意义。

首先我们有必要界定“地理叙事”这个概念①。在过去的文学批评理论中,只出现过一些类似的概念如“空间叙事”等,因为我们的叙事学理论都是从国外来的,在他们的理论中似乎还没有探讨过这个问题,所以中国文学批评界作为接受的一方,自然也就没有。“地理叙事”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的重要概念,是指文学作品特别是叙事性长篇文学作品中存在的一种艺术现象,作家所选择的叙事内容与所采用的叙事方式,总是与地理环境、地理空间、地理意象、地理基因等密切相关,甚至就是以对于地形的观察、对于气候的描写、对于环境的呈现为主体来讲述自己的故事,有的作品甚至其艺术本身基本上只是对某种特定地理环境的呈现,更多的作品是在此基础上来展示思想主题与塑造人物形象,有的作品正是以此为主要艺术方式,才完成了故事的讲述与思想的表达。如果地理因素成为了一部文学作品表达的主要手段与重要方式,那么我们可以说作家采取了一种地理叙事的方式。地理叙事是对文学作品的艺术形态进行概说与批评的一个术语,体现了作家与世界之间的重要关系,表明了作家对于文学艺术形态的独到认识,体现了作家独立的艺术追求,表现了作家的审美情趣与审美个性②。在地理叙事中,可以探讨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研究作家本人在艺术上的探索,揭示作家的审美情趣与审美个性,因为地理叙事成为了这部作品内容表达与艺术展开的主要方式。而地理叙事之所以在作品里存在,是因为作家在对自然的观察、对人类的观察和对自我的观察中有了新颖的思维方式,有了明确的艺术建构目标,不然整个艺术形态与艺术结构也建立不起来。地理叙事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特别是对于长篇叙事作品而言,它所能发生的意义是重要的,它所能产生的价值是重大的。

《亮剑》所叙述的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建立在地理叙事的基础之上的,前20集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北方,后10集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南方;前20集的故事主要发生在乡村,后10集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城里。这样一种在叙事上的变化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在艺术结构上没有形成对比性,和地理叙事本身也不存在必然联系。然而,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描写,在前20集里基本上已经完成,这些人物的成长与发展是在北方的崇山峻岭间实现的,是在与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中实现的,也就是说人物形象的创造是在特定的地域和地方中实现的。电视剧中除了人物之外,那些人物所生存的地域,那些故事所展开的地方,那些听起来让人向往的地名,构成了地理叙事的主要内容和艺术表达的基本方式。李云龙出生在中国南北交界处的大别山,赵刚出生在北方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楚云飞是广州黄埔军官学校出身,彭德怀是湖南湘潭农民家庭出生,而他们都是到了陕北与太行山地区之后,在与日本侵略军的战争中,才展开了人生的壮美画卷,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才实现了自我人生的价值。在这部电视连续剧中,作者(包括原小说作者、编剧与导演、参与的演员等)正是以对特定地域色彩的全面展示以及特定地方品格的深入揭示,才完成了宏大主题的展现与英雄人物的塑造,产生了一种在以前的抗日电视剧中少有的地理叙事形态,正是因此开创了电视连续剧叙事方式的新境界。

《亮剑》整个故事都建立在地理叙事基础之上,因为它的整个故事都是以发生在何地方、何地域为基调的,没有明显的时间线索。这部电视剧的可贵之处,首先就在于它没有以八路军是正确的而国民党是反动的逻辑进行故事讲述,也似乎不存在什么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明显区别。出人意料的是,剧中虽然提到了许多重要历史人物,然而他们并没有真的在剧中出现,如共产党方面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就是在剧中直接出现了的彭德怀、左权、刘伯承、陈庚等人物,也没有直呼其名,而只是以师长、副参谋长、旅长、副总指挥等来代替,然而,观众看到也知道他们是谁。剧中提到的蒋介石、阎锡山等历史人物,在剧中也没有直接出现,而晋绥军楚云飞团长之下几乎所有的国民党方面的人物,倒是有真实可靠的姓名。相反,日本侵略军方面的许多人物,从将军到大佐、从中佐到少佐之类的人物,大多是有名有姓的。这样的区分可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即不要有意歌颂所谓的正面人物,而以这种具体的方式加强观众对敌特方面的印象,减弱正面人物的强大形象,以取得一种叙述上的平衡。正是因此,在这部电视连续剧中,八路军、晋绥军、日本侵略军各自占领了一个地域,那么,他们之间的较量就成为地方与地方之间的较量,所以电视剧里的镜头总是由这里到那里,再由那里到这里,正是在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切换中,形成了整体上的地理叙事框架。虽然作者在展示某一些人物,或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然而着力点似乎并不是人物本身,而是人物所在的地方和这个地方对于人物形象所产生的影响以及地方所代表力量之间的转变,正是在此基础上才形成了许多独立的、引人入胜的故事。之前的电视连续剧似乎少有这样的结构与人物安排,所有的故事与人物似乎老是纠结于一个地方,整个剧情几乎没有结构上的大起大落,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大起大落,所以没有什么“看头”。《亮剑》就大大地超越了这一点,以地理环境的不断跳跃而形成一种全新的叙述结构,由一个地方转换到另一个地方,由独立团转换到了新一团,由新一团再转换到了三五八团,由七七二团转换到日本的第一军、山本一木的特种部队,等等。这样的转换也许有一种令人眼花之感,但却以地方的力量与地域的特色在人物塑造与主题显现中发生了少有的推动,让整部电视剧在叙事上平稳有力,在艺术结构上扎实可靠。或许,这就是《亮剑》地理叙事的强大力量之所在。

地理叙事是这部电视剧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形成基本艺术结构的决定力量。剧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特定的地方,每一个故事也只能在一个地方产生,也只能在这个地方得到生动的演绎。出于故事叙述在本质上的一种规定性,某个故事的对象与内容只能发生在这个地方,而不可能发生在另外的地方。电视剧一开始,八路军新一团在苍云岭与日本军队展开了激战,敌我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李云龙率领的一个加强团只有一座小钢炮,难以与装备精良、武力强大的板田联队进行实质上的对抗,于是上级命令他们从敌人进攻的反面突围,可是,李云龙不这样想。因为他的部队与敌人离得太近,在那种情况下,以逃离的方式进行突围,取胜的可能性很小。李云龙不愧是一个战争中的英雄,他不合常规地命令部队全体上刺刀,准备进攻,这让所有在场的人发生了疑问。一营营长张大彪立即对此提出不同的意见,说团长你是不是搞错了?这样的疑问让李云龙很不高兴,他问张大彪:到底你是团长还是我是团长?经过短暂而周密的策划,他们以所有的兵力向敌人阵地方向实行反突击,让部队整体前进了五百米,然后,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一颗炮弹的精确打击,就干掉了板田联队的指挥部,消灭了板田联队长和他手下的所有干将,以这样一种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特殊方式,取得了苍云岭之战的重大胜利。整个故事就是在苍云岭上展开的,日本侵略军的野蛮与无礼,八路军部队的英勇与顽强,晋绥军部队的感叹与惊喜,都与苍云岭这个地方存在着重要的关系。苍云岭这个名字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然而如果离开了苍云岭,新一团与板田之间的较量就无法进行,以小搏大、以弱胜强的战例就无法开创。所以,电视剧的开头就是围绕这个并不显眼的地方展开的,剧作的第一场地理叙事,就这样取得了重大成功。第二场地理叙事就是李家坡之战,李家坡与苍云岭在地形上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苍云岭是一个战略高地,正像它的名字所示与云天相接不远,突围之后就得往下走;而李家坡却只是一个少有的高坡,是强悍的日军山崎大队盘据之地,他们凭借地形优势与装备优势,不肯投降,而此时四个方向的日军大部队正一波又一波地赶过来,因此八路军必须在一个比较短的时间段内全部解决这股敌人。日军的目标本来不在这里,只是他们凭借自己的火力优势乱闯,一不小心走错了方向,无意之中闯入了八路军腹地,把平原上的野战医院和弹药库整个地摧毁掉了。这件事给八路军指挥机关很大的打击,如果不消除日军的现实存在,就等于八路军没有了后方基地,所以,八路军指挥部命令七七二团,一定要抢在敌人援军到来之前将之消灭。可是敌人火力过于强大,并且在高坡之上负隅顽抗,七七二团组织了八次进攻居然没有奏效。李云龙按照上级命令接替七七二团,倾全团之力进攻李家坡。李云龙鬼点子多,他把全团所有的手榴弹全部集中在突击队手里,并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战壕迂回方式接近日军阵地,在发起总攻的同时,让突击队把手榴弹全部投入敌人阵地,然后全团上下齐出动,采取这样让日军意想不到的方式顺利地解决了残敌,取得了李家坡之战的重大胜利。带有一定传奇色彩的故事,是在李家坡这个特定地方展开的,敌人在山坡上,而八路军在山坡下,如果你不用一点计谋而去强攻,是难以让敌人败下阵来的,并且会损失惨重。不是说整部电视剧里没有闲笔,而是说它的整个叙事都是在特定地方展开的,过程自然而并不繁琐,一个地方叙事接着一个地方叙事,让一个地方成为了叙事艺术大海里的一个高潮,一个地方之后又是一个地方,也就是一个高潮之后的另一个高潮。观众觉得这部电视剧好看,与这样的叙事方式有很大关系。如果不采取这样的地理叙事,在思想上与艺术上也就体现不出一种拓展创新的意义。

《亮剑》的故事讲述与人物塑造体现了深厚的地理思维。剧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都特别注重分析敌我双方甚至是三方的态势,无论是八路军还是日军或是晋绥军首领,对此似乎都有特殊的爱好。剧中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特别丰富而精彩,从最高指挥官到一般的士兵,都有许多精彩的对话,他们所创造的是有戏的对话而不是无戏的对话,戏剧性地拥有让电视剧里所讲的任何一个故事,都有了“看头”。最多的对话当然是在李云龙与赵刚、李云龙与张大彪、李云龙与孔捷和丁伟之间进行的,所以,他们成为了观众关注的对象,他们的对话中也所产生了一些“名言”,成为了人们一时的笑料。他们都长于分析与讨论战场图景,往往把一件事情的发生与发展分析得有理有据,战争的胜负与成败与此有重大关系。就是在日军内部,将军与大佐之间,以及各级军官之间,也存在精彩的地理态势分析,许多分析就是在地图或沙盘前进行的,说明电视剧里的主要叙事就是以地理为基础的。也许这正是战争片里不可缺少的内容,因为无论在冷兵器时代还是在热兵器时代,作战地点的选择对于战争的胜负特别关键。在我们的经验中,不论是阵地战还是伏击战,是运动战还是游击战,都存在一个作战地点与自身位置的问题,地形对于战争胜负至关重要。在这部电视剧里,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特种战专家山本一木,多次选取人烟稀少的地方行军,迂回地绕过一些平原上、大山里的一些村庄,他们的目标就是接近八路军总部而进行突然的攻击,虽然没有取得成功,然而他对于地图何其熟悉,对于地理环境何其了然。最典型的一个战例,是日军陆军观摩团要参观山本一木的战果,因不熟悉地形而发生的重大悲剧。那个日本少将不听山本要他们原地休息的安排,因为山本没有与他沟通情报而使其发怒,自行往前三十公里,而正好落入了李云龙精心设计的口袋,一百多日军精英就这样消失于无形,这也正好说明李云龙特别善于排兵布阵。不然,李云龙如果按照上级的指示,全团守在陈家峪,重大战果就无法取得。同时,赵刚之所以按照上级指示死守陈家峪,也是因为八路军指挥部知道那里地形险要,小股敌人很有可能从那里上来,然后下山攻击总部。而山本一木之所以一定要通过这里,也是因为他知道八路军总部就在山那边,这是他多年以来的重要作战目标。当然,他的阴谋最后没有得逞,因为陆军军官团那边出了重大问题,事先安排好的战争没有了看客,也就没有必要再演戏了。《亮剑》里的许多故事之所以发生,其实就是地理与地理的较量,地方与地方的对抗,就连晋绥军三五八团的楚云飞观摩李云龙部如何指挥战争的时候,也都惊叹于他们出奇的排兵布阵。另一个典型个案,是李云龙因为未婚妻被山本一木特种兵抢走,怒而发动全团上下攻击平安县城。他调动了他能够调动的所有部队,从四面八方向平安进攻,而没有任何主攻方向。这样的选择不完全是因为地形的问题,然而也与地形相关,因为那个县城在平原之上,没有什么重要关隘,可以直通城市中心。而从更大的四面八方火速赶来救援的日本军队,则必须通过楚云飞、孔捷和丁伟三个团所驻守的防区,所以,突然发生的上万人进攻平安城的大战,简直就是一场地理大战,而不是心理大战。每一个方面都在利用有利地形进行战斗,八路军各部队正是利用了有利地形节节阻击,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敌方则因为没有办法利用这些地形,才归于彻底的失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战争,八路军指挥机关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在作战,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引起的战斗,后来才明白是李云龙又在搞什么大动作。从苍云岭到李家坡、从陈家峪到白村据点、从虎亭据点到平安县城,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展开起来,一个事件、一个事件地讲述下来,就构成了电视连续剧的整体结构。所以,《亮剑》自始至终所采取的就是一种地理叙事,也正是在这个方面取得了重大的成功。如果不是采用这样的叙事方式,也许就没有这么好看,成百上千的抗日神剧,不就是因为这样的缺失让自己处于不利位置吗?注重表现人和人物的心理是对的,然而人是可以各自单独成立的吗?人的内心世界是微妙的,然而这样的内心世界是自己产生出来的吗?没有外在的地理因素,没有外在地理因素对于人物所产生的影响,没有外在地理因素对于故事发生与构成所产生的影响,观众根本不知道这些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人物生活在什么样的地理环境之中,他们就会觉得乏味。而人物本身所拥有的地理思维,来自于作家所拥有的地理思维,地理思维与地理思维之间的连接,就产生了特有的地理叙事及其整体上的艺术结构。如果没有地理思维,故事中的将军与士兵就没有办法作战;如果没有地理思维,作家也不会采用这样的地理叙事;如果是纯粹的时间叙事与一般的空间叙事,也许其艺术效果就差得远了。

《亮剑》中的主要人物往往具有深厚的地理意识,并成为他们作战的基础条件。李云龙曾经给楚云飞讲过一个故事,那就是他在红军中给师长当警卫员的时候,因为会看地图得到了师长的夸奖,说“你小子一看一个准,真山真水的一样”。这个故事也说明了李云龙很重视地理要素在现代战争中的意义,同时也说明地理叙事的存在是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李云龙在和楚云飞对话的时候,夸赞楚团长绘地图很是专业,楚就说在黄埔画图是基本作业,不会画图是不能作战的,也说明楚云飞对于地理在战争中意义的理解是相当专业的。楚云飞曾经在李云龙未婚妻被山本一木抢走的时候,在山本逃离的半路上以重兵加以阻击。在那个高岩之上,楚云飞让山本一木大败而逃,在这个过程中,他告诉手下的士兵,就这么一直把手雷往山下扔。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山本一木特种部队就在山脚下,他们一个一个地往岩上攀援而来。这样的办法最终让山本落荒而逃,不过让楚云飞没有想到的是这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只是让山本的小股部队轻松地逃走了。无论就李云龙而言,还是就楚云飞而言,他们对于地理的熟悉与认识都是很专业的,虽然一个是军事院校的专业出身,一个只是大别山下的泥腿子出身。地理意识让他们认识到战争与地理之间的重要关联,任何战事都是在特定的地域里进行的,不可能离开特定的地方而存在,所以,战争的胜利与失败虽然受很多因素影响,然而地理环境是最为基本的因素,有的时候还是最重要的因素。因此,如果《亮剑》中战争的三方将领都没有明确的地理意识,那就没有办法作战。日军的最后失败,从根本上来说是胜利的砝码不在他们一方,因为他们所发动的战争是非正义的,他们都是外来的人,是作为可耻的侵略者而出现的,当然也与他们不熟悉中国北方的地形与地理环境有很大的关系。然而,山本一木是一个例外,他是留学德国的山地战专家,特别注重侦察山西和河北交界的地形,还派出了许多小分队日夜行军进行侦测,地理意识在他的身上是相当浓厚的。因为他不能大摇大摆地行军,只能选择偏远地区并且在夜间进行,所以八路军所在地区的地形他是相当了解的。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侦测到了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只是因为一路上都有八路军部队把守,才没有敢轻易下手,好几次都要成功了,却发生了意外事件,战机消失就退了回去。这正好说明了他身上的地理意识是深厚的,地理思维是强大的。

《亮剑》中每一个故事的发生都有明确的地点,然而叙事的时间线索并不清楚,因为它的主要目标不是讲述那一段历史,而是在于塑造一个或几个重要的人物形象,从而表达一种重要精神与深厚传统,这就是中国军人的“亮剑”精神。在这部电视剧中,并不只有李云龙一个人才拥有这种精神,其实像赵刚、楚云飞、孔捷与丁伟等都具有这种精神。所谓的“中国军队”也包括当时的国民党部队,而中国军队所拥有的这种精神,是如何被展示出来的呢?主要就是靠地理叙事对人物的成功塑造而展示出来的。剧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地方,地方和地方的拼接,就成为了一个个镜头的组合,蒙太奇手法的巧妙运用,其实质就是地理场景与地理场景的组合。同时,每一个故事对于地理形态都有精到的展示,例如:其一,因为黑云寨的“二当家”无意之中把李云龙警卫员魏大勇给枪杀了,李云龙不顾政治纪律,怒而带人进攻已经改称八路的黑云寨土匪,那里易守难攻的地势之险,通过寨主的逃跑路线被清晰地展示出来。剧中对于黑云寨周围地形的展现是相当细致的,虽然人物是主角,但如果没有对特定地形的展示,那人物的生存环境与生命空间也无从表现。其二,当日军全面扫荡根据地之时,李云龙部与敌人激战之后退到了一个前不着山后不着地的孤村,那里只有一些坡地上的破旧房屋,然而这样的地形让日伪军产生了轻敌的思想,当他们大摇大摆地来到此地,却受到致命的攻击。李云龙正是凭借这种地形上的怪异,让敌人以为这里不会有八路,因为既不可守也不可退,这正好体现了李云龙的狡猾与大智。对这里的地形,电视剧也进行了全面的展示,让双方的作战有了地理上的基础。我们也要认识到地理叙事首先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许多时候并不能独立地存在。因为这部电视剧是由小说改编而来的,不可能像散文与诗歌那样有孤立的环境描写,只能是按故事进行讲述,它们之间其实是孤立存在的,然而只是地理上的孤立而不是情节上的孤立,更不是人物的孤立。正是这样的系列地理环境,适合于展示人物的性格与精神,让特定的历史人物与特定的地理环境有机地统一起来,故事才更精彩,人物才更鲜明,内心世界、情感世界与物质世界、自然世界才能得到有机的统一,而它们之所以形成地理上的孤立之连接,也是由于作家与导演地理意识的存在。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可以采取时间叙事,也可以采取空间叙事,还可以采取时空体叙事,都是各有优势没有问题的,然而,这部电视剧显然没有采用上述的叙事方式,而是采取了地理叙事为主体的叙事方式,从本质上说地理叙事是属于空间叙事的一种,然而也有其独立的性质与功用。正是这样的建立在地理意识基础之上的地理叙事,让每一个故事都有发生的地方,让每一个人物都有生活的地域,让每一个战事都有展开的环境,所有的内容都扎实可靠、有迹可循,所谓的“中国军魂”也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电视剧的“看头”与魅力,也就由此而来。

《亮剑》中的人物总是活动在特定的地域,人物的内心活动自然是可以表现的,然而不可过于注重对人物内心的展示,如果人物本身没有很大的活动空间,难以形成大起大落的情节,人物性格也不可能通过事件本身得到全方位展现。其一,作者以一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地方、一个故事发生在另一个地方为结构方式,在空间上让故事情节发生很大的改变,给观众以一种新鲜的感觉。其二,剧中的人物对于地理形态相当看重,就是一种有深厚地理意识的体现。无论是李云龙还是赵刚,无论是楚云飞还是他的副官,还有日本军队的各级军官,他们在作战之前以及在日常生活中,首先就是观察地形,了解地理形态,然后才决定作战与否。其三,电视剧中整个故事的讲述有一个时间框架,那就是从抗战开始到国共内战再到朝鲜战争等,也就是李云龙那传奇的一生。然而,一部电视剧不可能只讲他一个人,还有他的战友、他的敌人、他的家人、他的爱情,所以是全方位地展示了他一生中的重要故事,主要是发生在中国的北方与南方、乡村与城市的故事。着重表现发生在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的故事,就是地理观念的的外形化与具体化。之前的电视剧可能主要是时间叙事,而这部电视剧则注重空间叙事,并且主要是地理空间叙事,给人一种真实可靠的感觉,让我们能够把握人物到了哪里,故事是在哪里发生的,故事是如何展开的,人物性格与那里的环境之间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部电视剧在地理叙事上所形成的特点,表明了作者在叙事艺术方式上的一种全新试验,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作者特有的地理思维与深厚的地理意识。

地理叙事与一般作品里的地理描写是有区别的,不是所有的地理描写都是地理叙事。真实可靠的地理叙事是这部电视剧艺术本体最重要的基础,也是至今仍有强大艺术魅力的根本原因。也许有人认为,任何一部作品都存在地理叙事的问题,其实并非如此,有一些作品就不存在地理叙事,如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一些作品、现代派小说里的一些作品,并且在这个问题上作品与作品之间还有一个程度上的差别,同时也存在一种本质上的区别。所谓程度上的差别,就是有的作品中存在具体的地理环境描写,而有的作品中并不存在这样的描写;有的作品中完全没有地理因素的存在,而有的作品中地理因素却起着重要作用。所谓本质上的区别,就是有的作品中的地理描写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有的作品中的地理环境描写却具有独立的艺术与美学意义。并不是说作品里存在地理景观、地理空间就一定存在地理叙事,只有它在故事的讲述与人物的塑造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才可以称之为地理叙事。在《亮剑》中,整个故事是依靠地理环境而展开的,整个人物形象系列是依靠地理景观而塑造的,作品里的人物自然也可以孤立存在,然而的确是在一种特定的地理空间里,才能充分地展现自己的人格与精神。所以,这部作品中的地理叙事就成为一种艺术现实,成为需要我们加以研究的重要问题。我们提出“地理叙事”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从作品中一种真实可靠的存在出发的,是作品思想与艺术的主要根源,是故事讲述的重要基础。

地理叙事之所以在这部电视剧中存在,并且是大量的、深厚的、根本的存在,首先是因为作者本身具有对于地理的感知与地理的印象,同时在此基础上又有对于地理的认识与理解,具有一种特定的地理思维方式,同时也具有一种深厚的地理意识与一种明确的地理观念,一句话,具有一种正确的人与地理关系的思想。作者认识到了故事的讲述对象是人,然而讲述的内容却不只是人,也包括生生不息的自然世界。地理并不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是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对象,并且会反射到人的身体之上与生命之中。所以有的作品只讲人物的故事,而不讲人物所生存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那么肯定就不存在地理叙事的问题。在有的文学与艺术作品中,作者讲述的对象主体虽然是人物,而与此相关的地理环境与地理景观,也是其重要的对象与主要的内容,那么这就成其为一种标准的地理叙事。有的文学艺术作品里有一些自然景物描写,而它们只是人物活动的一种背景,本身并没有独立的意义,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与主题思想的表达没有产生重要的意义,那也不构成地理叙事。这部电视连续剧的作者,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要以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来讲述关于李云龙的故事,包括他的成长故事、历史故事、战争故事、爱情故事、家庭故事以及战友故事,不仅要讲故事本身的发生与发展,也要讲故事发生在哪里、为什么而发生,把地理景观与地理环境作为叙事的主要内容与主要形式,并且也成为艺术结构里的重要因素,在叙事艺术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中国古代有章回体小说的传统,而电视连续剧有必要对此加以选择性的继承,像《西游记》《三国演义》这样的电视剧之所以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一章一回的故事讲述框架,然而这种框架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地理为单元的,而不是以人物形象为单元的。在《亮剑》中,除了中途战死者之外,绝大部分人物都是贯穿始终的,特别是最主要的几个人物,李云龙、赵刚、楚云飞、孔捷、丁伟、张大彪、山本一木等。同时,采用地理叙事的方式,可以造成一种适合于观看的节奏与结构,让观众看得清楚、听得明白、理解得透,能够得到一种本有的审美享受。地理叙事具有独立的与重要的审美意义。首先,是让故事的讲述有具体的内容,即人、事、景可以汇合在一起,让叙事文本成为一种时空综合体。如果只是说人或说事,而没有可以依托的地方或地域,这样的叙事是有问题的。其次,可以让叙事有更加开阔的眼界,让生生不息的自然世界进入读者的视界,从而更加全面、具体地认识世界与人类。以人类为中心还是以自然为中心本是一对矛盾,如果以地理叙事的方式展开人物形象与思想情感,则可以让读者认识到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从而调整自己的人生态度与艺术态度。再次,地理叙事可以让文学艺术作品形成一种艺术的间隔与循环结构,让读者与观众的审美更加投入、更加集中,也更加深刻,与一般的讲故事拉开距离,而形成自己的优势。这部作品正是以地理叙事形成了鲜明的特点,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新时期以来的所有抗日电视剧中显得十分突出,并产生承前启后的历史意义。

这么多年过去了,《亮剑》这部电视剧还有许多人仍然在看,并且还认为它很有看头,每看一次都会有很大的收获,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由是观之,《亮剑》首先是‘历史’的,与众多试图驾驭‘史诗品格’的影视作品一样,它做出了将战争、人性、价值观、意识形态、反思视角等众多充满巨大张力的元素一股脑儿塞进叙事加以整合的努力,并期望重新熔铸民族精神。”[1]笔者也认为,《亮剑》取得巨大成功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人物的真实性与原生态,即没有歪曲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没有以某一党派的立场来叙述历史,也没有为了树立英雄人物而拨高某些人物。同时,故事讲述的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结构,也是特别关键的一个原因。地理叙事之所以重要,首先就在于它给我们带来的是一种空间上的稳定,一种大地之上的真实,把历史还原为一种可靠的存在,把人物还原为一种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不能把文学作品中一般的自然景观描写都当成地理叙事,也不能把一般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环境展示当成地理叙事。整体上的地理叙事和艺术想象、艺术虚构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种艺术表达上的追求,然而却是一种重要的追求、正确的选择。在一个全新的时代展开之际,艺术家们要有新的思维、新的思想、新的选择、新的艺术,从而开创一种新的电视艺术格局。从编剧与导演的追求来看,从其小说原本的艺术美学来看,《亮剑》给我们提供的启示是很多的,其中的地理叙事的成功与讲究,不得不引起后来者的深入思考与重新认识。关于地理叙事的理论及其意义,笔者已经有全面的论述,此处只是就《亮剑》这部电视连续剧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从地理叙事这个角度发表一些看法,希望对地理叙事理论的完善和当代中国电视艺术的发展有所帮助。

注释:

①在相关的叙事学著作中,还没有看到对于“地理叙事”的明确表述。有学者认为,“环境指构成人物活动的客体和关系,它是故事结构中不可缺少的因素。尽管在某些情况下,更换了背景不影响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但人物毕竟还是在某个特定的时空中活动,犹如和尚脱离了经尘却进了深山的老庙。”虽然对环境与叙事的关系有所论述,却没有提出“地理叙事”这个概念,参见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9页)。

②关于“地理叙事”,笔者曾经提出了一个界定,现在看来过于简略:“所谓‘地理叙事’,就是在特定的文学作品中,以地理景观、地理空间等地理因素作为表情达意的主要工具、艺术传达的重要方式,在文学作品的艺术传达上产生了创造性的意义。”参见邹建军:《江山之助——邹建军教授讲文学地理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所以,笔者在这里对“地理叙事”的理论内涵有了重新的认识和更全面的表述。

[1] 盖琪.“历史”的双重叙事身份:以电视剧《亮剑》为例[J].当代电视,2006(3):78-80.

[责任编辑 勇 慧]

2016-08-25

武汉研究院2015年开放性课题(编号:jhanwyy2015215).

邹建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与文学地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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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99(2016)06-067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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