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怨诗的寄托问题管窥唐人的仕宦心态
2016-03-13孙红
孙 红
(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广州 510640)
从宫怨诗的寄托问题管窥唐人的仕宦心态
孙红
(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广州510640)
有唐一代,宫怨诗特盛,原因之一是唐人借宫怨之名抒发内心的别一种情感。宫怨多寄寓士怨,源于用男女来喻君臣的中国文学创作及评赏的传统观念,以及士人举业艰难,仕进坎坷,借宫怨以抒怀。唐代宫怨诗中常含寄托,这种寄托或隐或显,透过宫怨表面能够窥探出唐人的仕宦心态。
唐代宫怨诗;寄托;士怨;仕宦心态
一、宫怨题材在唐代得到全面发展
唐代是诗歌的盛世,很多诗歌题材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宫怨题材亦是。这与唐代社会相对开放的思想文化政策密切相关。唐代的政治思想环境相对宽松,诗人可以指陈时弊而无所顾忌,如王建的宫词百首,涉及宫闱内事也没有受到干涉,这与后代动辄以文字狱禁锢士人,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唐代,朝野上下对诗歌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唐代的科举考试中,进士科要考试诗赋,这个制度鼓励了士人学诗的风气。唐代的一般民众对诗歌也十分热爱。宫怨题材的诗歌在唐代社会各阶层都受到普遍的关注,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作者的创作热情,使他们更愿意选择宫怨这一传统题材来言志抒怀[1]143。
宫怨诗创作群体广泛,既有妃嫔宫女,也有朝廷官员,还有广大仕途不显达的诗人,这其中多数为男性文人。女性文人创作的着眼点主要是宫廷生活,以及对宫廷女子命运的思考;而男性文人创作宫怨诗的视野相对阔大,既有对宫廷女子命运的同情,也有对自己仕宦人生的反思,还有对社会历史层面的观照。本文讨论的唐代宫怨诗的寄托问题主要是从男性文人的创作角度分析。
二、唐代宫怨诗常含寄托的缘由
在唐代宫怨诗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借宫怨之名来抒发内心的别一种情感。唐人写宫怨,或多或少地乃是藉诗歌以自况,借宫人对君王宠爱的患得患失,抒发自身对被皇权离弃的恐惧和忧虑,宫怨诗亦是唐人对自身所处文化世界的反思。唐代宫怨诗中的寄托或明显或隐晦,或有意或无意,而唐人的仕宦心态每每能够透过宫怨诗表面所反映的两性关系中窥探得到,因此,寄托问题是唐代宫怨诗研究的重要题目[2]。
(一)用男女来喻君臣这是中国文学创作及评赏的传统观念
最早用男女来说君臣的,可见《周易》,《坤》爻辞:“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3]地道即是妻道,亦是臣道。地顺于天,妻顺于夫,臣顺于君,可知妻之于夫,犹臣之于君也。这种夫妇、君臣相通之理,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创作及评赏的传统观念。屈原也曾经多次用男女关系来比喻楚王对他的态度[4],如《离骚》:“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责备楚怀王违背当初的誓言(成言),变心而去。又如:“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是以女人们嫉妒争宠来比喻众臣排挤、陷害屈原,疏远楚王和屈原的关系。
到了唐代,无论是创作还是评赏诗歌,都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如白居易的《太行路》: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年,岂期牛女为参商。
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行路难,难重阵。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
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
只在君情反覆间。
这是一首典型的以男女喻君臣之作,从诗小序中即能看出此意,诗小序云:“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又如《云溪友议》[5]记曰:
明皇幸岷山……(李)龟年曾於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阙,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
李龟年唱王维的《相思》、《伊州歌》,而在座的人“望行幸惨然”,此歌者与听者之间的心领神会,正是建立在唐人以男女喻君臣的共同理解上。
不只是唐代,唐代以降,这种比喻仍然普遍存在。如宋代诗人陈师道的《妾薄命·为曾南丰作》: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陌。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有声当澈天,有泪当澈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捐世不诗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
死者如有知,杀身以当从。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
陈师道终生布衣,为人耿介有气节。诗中陈师道以妾妇自比,以至要“杀身以报”。
可见,在中国文学史上,这种士人自比女人、以男女喻君臣的传统源远流长、延绵不绝。
(二)举业艰难,仕进坎坷,借宫怨以抒怀
隋朝实行科举取士的制度,唐依隋制,体制逐渐完善。这是中国古代选人制度的重大转变,它用独立于门第以外的标准,使评价制度公开化、标准化了,这种以知识、才能为标尺选择人才的制度,大大增加了普通士子求取功名的机会。有唐一代,统治阶层中的大小官僚很多是来自中下层的文人,通过科举走入仕途,既实现了人生价值,又可光耀门楣,给整个家族带来荣誉,因此,很多人形象地把进士及第称作“跃龙门”。但是实际上,参加科考的人数众多,而能够金榜题名的人却很少,特别是唐初,进士科一次才选30人,因此有所谓“五十少进士”的说法,说明了竞争的激烈程度。除此之外,现实中的科举取士还会受到各种干扰。比如,唐代科举有浓厚的荐举色彩,士人及第必须得到高官权要的推荐,应考的举子要将诗文习作呈献给达官显贵求得赏识,这就是所谓的“行卷”制度。唐代科举考试不糊名,达官显贵的推荐对于举子能否及第至关重要。中晚唐科场风气渐趋腐败时,有些主考官甚至根本不看试卷的好坏,只根据荐举者的权势来决定取舍,这样一来,那些出身寒素、没有靠山的士子,在科场中就十分被动,有些人长期不能及第,造成了日益严重的人才屈抑问题。由荐举而产生的种种科场弊端,破坏了科举制度公平竞争的原则,在唐代,怀才抱艺之士蹉跎科场的事情时有发生。如盛唐大诗人杜甫积极参加科举却未霑一第,中唐诗人贾岛也是长期落魄不第。[1]85这都必然会给普通士子以心灵上的沉重打击。唐代诗人章碣有一首《东都望幸》就对此予以揭露和抨击:
懒修珠翠上高台,眉月连娟恨不开。
纵使东巡也无益,君王自领美人来。
《唐摭言》卷九记载:“高湘侍郎南迁归阙,途次连江,安石以所业投献遇知,遂挈至辇下,湘主文,安石擢第,诗人章碣,赋《东都望幸》诗刺之……”[6]乾符四年(877),高湘(?—878)以礼部侍郎主文,邵安石以所业投献高湘,因而顺利登第,这一年章碣可能也赴京师应试而未得中,故而愤然作此诗,抒发应试考生对主考官的不满。因此,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宫怨,实际上抒发的是应试士子之怨。应试士子得不到考官的认可,与宫人得不到君王的宠幸有类同之处:由于无法实现自身价值,自然就会产生怨意。章碣的这首宫怨诗题为《东都望幸》,其中的寄意还是比较丰富的,诗歌一方面写出宫人对君王的失望之情,另一方面,从诗题上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彻底失望,仍存有望幸之心。《唐诗纪事》记章碣“登乾符进士第”[7],由此可见,士子并不是否定科举考试制度,只是怨恨科考的不公平现象。因为自己的人生价值依附于此,所以他们也不会轻易离开科举考试制度。
科举及第只是获得了做官的资格,之后还要参加吏部的选官考试,才能真正地踏上仕途,这其中的过程也是漫长而曲折的。韩愈就曾深受其苦,他在《上宰相书》中曾自述:“四举于吏部乃有一得,三选于礼部卒无成。”这样,经过层层选拔,一部分文人终于跻身仕途,得以进入统治阶级权利核心,获得实现理想、抱负的机会。
三、宫怨中寄寓士怨
唐代国力强盛、开放包容,士子生逢盛世,普遍具有建功立业、成就功名的志向,因而他们的入仕进取之心尤盛。唐人写宫怨,大多是对自己仕宦人生的反思。士子把皇权看作人生价值的最终归依,宫怨诗作反映了士子对皇权的顺服、畏惧,担心不为皇权所用或终为皇权所弃的忧虑和恐惧等等,透过宫怨表面能够窥探到唐人的仕宦心态。正如明代敖英所说:“唐人宫词,或赋事,或抒怨,或寓讽刺,或其负才流落无聊,托以自况。”[8]唐代宫怨诗中这种寄托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或有意或无意。有些宫怨诗寄托明显,读者可以马上领会到诗人是以宫怨寄寓君臣。最明显的例如白居易的《陵园妾》:
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
命如叶薄将奈何,一奉寝宫年月多。
年月多,时光换,春愁秋思知何限。
青丝发落叢鬓疏,红玉膚绡擊裙慢。
忆昔宫中被猜妒,因谗得罪配陵来。
老母啼呼趁车别,中官监送锁门回。
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
松门到晓月裴回,柏城尽日风萧瑟。
松门柏城幽闭深,闻蝉听燕感光阴。
眼看菊蕊重阳泪,手把梨花寒食心。
把花掩泪无人见,绿芜墙绕青苔院。
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
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雨露之恩不及,犹闻不啻三千人。
三千人,我尔君恩何厚薄。
愿令轮转直陵园,三岁一来均苦乐。
《陵园妾》写的是一位颜色如花的宫人“因谗得罪”发配陵园,此后“三年不识君王面”,回想以前受宠时的情景,心中的怨恨油然而生。这看起来是一首咏叹守陵宫女悲剧命运的诗,然其诗小序云:“托幽闭,喻被谗遭黜也。”可见,诗歌真正的用意在于借陵园妾的遭遇来讽喻君王相信奸佞之人的谗言、令贤臣遭黜被贬。为臣者被君王所弃,顿时失去信心,于是有“托幽闭”的感叹。
产生如此寄寓和作者的仕宦经历不无关系。入仕初期,白居易以极高的参政热情屡次上书,指陈时政。与此同时,他还创作了《秦中吟》、《新乐府》等大量的讽喻诗,锋芒所向,权贵为之色变。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因宰相武元衡案被贬为江州司马,这对他内心的震动是不言而喻的,他以切肤之痛去重新审视险恶的政治斗争,决心急流勇退[9]。著名的感伤诗作《琵琶行》就写于他被贬为江州司马之后,琵琶女的遭际触动了他的心事,令他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而他的几首宫怨诗作,《陵园妾》、《后宫词》(雨露由来一点恩)等,也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作者的人生寄意。
寄托较明显的,又如上面提到的章碣的《东都望幸》。这些诗或由诗序直接点明寄意,或有相关文献为佐证,使读者较容易掌握诗人借宫怨说君臣关系、主从关系的寓意。而更多的宫怨诗,并未言明这种寓意,需要读者来解读领悟。比如李白的《妾薄命》:
汉皇重阿娇,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李白和盛唐的大多数士人一样,渴望建功立业,可是玄宗只是把他当作御用文人,而且不久就冷落了他,天宝三年李白被迫离开长安。诗中宫女的境遇正是他在长安短暂仕宦经历的真实写照。无怪乎他喊出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愤激之辞。李白虽有安邦定国的志向,无奈不被君王重用,抱憾于仕途。他的另一首宫怨之作《怨诗》(十五入汉宫)抒发的也是这种仕途坎坷的愤慨之情。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李商隐的这首《宫辞》感慨君恩无常,如流水般容易转移,宫人始终处于患得患失中。这种喟叹不正是深陷政治漩涡、饱受仕途坎坷困扰的李商隐的心声吗?程梦星《李义山诗集笺注》评云:“诗语水易东流,风偏西殿,花开花落,莫保红颜,宠盛宠衰,等闲得失,此女子之忧愁也。虽然,女子辞家而适人,人臣出身而事主,宁二致哉!蓋亦自寓之词也。”[10]又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推其后二句移宠之意,士大夫之患得患失,因之丧志辱身者多矣,岂独宫人之回皇却愿耶!”[11]二者的评点正是基于传统的以男女说君臣之理来解读诗作的。实际上,从李诗后两句中所明显流露的嘲讽语气可以推断,作者所告诫的不仅是得宠的宫人,也可能是君王的宠臣。
总而言之,宫怨诗中的宫人一旦丧失君王的宠爱,便难以确定自身的存在价值,因此,唐代宫怨诗中的宫人群体性地表现出对君权的畏服、顺从,而这也是士人及仕宦者对君权的心态。仕宦阶层对丧失君王宠信有着普遍的潜在恐惧,这种心理自然地投射于宫怨,于是产生了大量优秀的宫怨作品。唐代宫怨诗大多寄寓个人人生感慨,但随着社会生活发生变化,寄寓的范围逐渐扩展到社会历史领域,由对个体命运的观照深化到对整个社会命运的感慨。如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诗作短小精悍,字字珠玑,笔调貌似悠闲,实则深沉。盛开的红花和寥落的行宫相互映衬,给人想象的天地,历史沧桑之感尽在其中。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之曰:“只四语,已抵一篇《长恨歌》矣。”[12]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云:“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余字,尤为妙境。”[13]这首宫怨诗境界深沉隽永,语少意多,有无穷之味。它既倾诉了宫女凄凉的身世,又寄托了作者深沉的盛衰之感。通过老宫女这一视角,诗作折射出唐朝由盛而衰的社会现实,表达了唐人对历史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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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文俊]
2015-10-09
孙红(1980—),女,黑龙江青冈人,硕士,编辑,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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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6)03-004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