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交响乐
——论《九章》诗学艺术二题
2016-03-13付利敏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付利敏[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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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交响乐
——论《九章》诗学艺术二题
⊙付利敏[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桂林541006]
摘要:《九章》者,屈原被放江南以及被放之前所作也。其流离之苦、故国之思、见疏之痛、望君成空等哀绪尽收《九章》之中,故有“小离骚”之称。其情之哀、辞之切在屈原笔下舒展开来,使听之者悲,闻之者泣。从文学角度看,《九章》可谓抒情诗的典范,与结构跌宕开合的《离骚》相比,《九章》更趋于采用一种直陈表达的艺术手法。其中,巧妙的词章和执着的告白无疑是《九章》诗学艺术的两大特点。
关键词:屈原 《九章》 词章告白
班固在《离骚赞序》中说:“在野又作《九章》赋以讽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①这是大体的写作背景,能够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九章》中屈原政治失意、怀石自沉的整个心灵路程。因此,《九章》将悲天悯人的终极情怀展示给世人,形成了屈原整个生命的灵魂交响曲。清沈德潜称屈赋为:“第一等真诗。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②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总结道:“故才高者苑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词,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③《九章》的诗学意蕴悠长,拙文略取二隅,以兹商讨。
一、巧妙的词章
(一)整齐划一的章法
1.动宾结构
《九章》采用第一人称表情达意,主要以主人公的行程为线索,故九篇作品一以贯之的是主人公“我”的动作,动词的使用便增加了诗篇的流动感和画面感。《九章》中动宾结构的诗句颇多,加之连类的方式,使得句法谨严,气势磅礴,并且达到了明志的效果,如:
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乡服。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惜诵》)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涉江》)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思美人》)
第一句中“令”“戒”“俾”“命”四个动词后接神与圣人,以神灵和圣人作证,向国君表达了自己的忠直正义,同时也突出了诗人自己高洁忠正的操守。洪兴祖注:“圣人达人情,故屈原动以神圣自证明也。”⑤第二句则是描绘诗人的配饰,手握低昂的长铗,头戴高切入云的帽子,身佩美玉,显示了诗人好此奇服,不与世浑浊的伟岸。此句刻画了诗人忠贞高洁、矢志不渝的贤者形象。后两句直抒胸臆,表达了诗人思念楚王却不得复见的哀伤。将那哀思作为美玉佩戴身旁,愁苦编织成胸前的衣裳,即愁思在胸,缭绕不去。汤炳正在《屈赋新探》“屈赋修辞举隅”一章有专门论述“纠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一句。作为譬喻一格,本体和喻体,即愁苦和膺之间有着贴切的关系。⑥“膺”本义就是结于胸次,显然此句是着重形容诗人的情态和心理情绪。以上句式的运用,充分展现了语言的精炼,使得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更加生动和有画面感。
2.回环往复的重辞
清沈德潜云:“《楚辞》托陈引喻,点染幽芬于烦乱瞀忧之中,令人得其悃款悱恻之旨。”司马子长云:“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深有取于辞之重节之复也。⑦比如《惜诵》中反复申明竭忠事君,反离群被陷,前一节陈述“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后一节又加以重申“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此种用法在《抽思》中最为明显,并且《抽思》在结构上明显不同于其他八篇,即有少歌,有倡,有乱。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在“少歌曰”条目下注:“此下一章,即其反辞,总论前意,反复说之也。此章有少歌,有倡,有乱。少歌之不足,则又发其意而为倡。独倡而无与和也,则总理一赋之终,以为乱辞云尔。”⑧《抽思》乃反复其辞,抒书佞臣当道,君王不明,且无良媒的忧思苦极之情。
重辞不止体现在一章之内,整部《九章》除《橘颂》一篇,其余八篇都在抒发同一种心志。重句的现象不难发现,如“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同时在《哀郢》和《悲回风》中出现。而重义现象更是不胜枚举,如在下章谈到的贤臣得到重用的史例,也是重辞的表现。恰恰是这种反复表达、重陈其志的艺术手法才让诗人形象刻骨铭心。
(二)反衬渲染的选词
1.叠词的运用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涉江》)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怀沙》)
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悲回风》)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悲回风》)⑨
屈原发扬《诗经》传统,将叠词的功能发挥得十分巧妙。叠词原本是形容事物的一种状态,如上所列举的第一、二句中的叠词是形容“林”“雪”“云”“草”等事物盛大或茂盛的情状。然相比《诗经》,屈原从宏观上勾勒出了一幅风景图,而《诗经》更多的是片段性的描绘,比如“杨柳依依”“雨雪霏霏”。钱锺书在其《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九章》中谈《涉江》《悲回风》“皆开后世诗文写景法门,先秦绝无仅有”⑩。杨义在《〈涉江〉的诗学结构——屈原〈九章〉的抒情学新论之二》中称此段景色描写成为后世山水诗“有我之境”的鼻祖。(11)顺真《屈原的诗化哲学——屈原辞本体意蕴的现代阐释》一文在讨论《橘颂》的艺术手法时,揭示了屈原创作的动力,即师法自然、动容造化的审美取向,这是屈原一生诗歌创作永不枯竭的汩汩源泉。(12)
当然,叠词的使用并不是专为风景而设,而是作为渲染衬托的画笔,抒发诗人愁苦的心理和伟大的孤独感。唯有叠词才能更加生动地表现出人物心理的细腻。
2.贤君与贤臣的征引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惜诵》)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涉江》)
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拨正。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怀沙》)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惜往日》)(13)
屈赋中历史人物频频出现,有贤君尧、舜、周文王、周武王,贤臣皋陶、挚说、彭咸等。在《九章》中贤君已不见,相反,“遇”与“不遇”之贤臣大量涌现。如上述晋申生被陷害致死,鲧忠而见杀,这是“不遇”的典型,而百里奚、伊尹、吕望、宁戚是“遇”的典型。生逢其时,乃诗人向往的际遇。同时,诗人也暗讽了楚君壅塞,不辨忠贤,以离娄、瞽者作喻,反衬对比效果更加鲜明。
(三)回荡波折的对比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哀郢》)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思美人》)
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悲回风》)(14)
名词、动词或者短语并列,非对比不能显。《九章》在简短一句之内即有对比的例子概不胜数,正与反、进与退、自信与自卑、希望与失望充溢着诗人的心怀。在结构上,这种对比也相应地得到了扩展。如《怀沙》,前一节叙述君子不察,反上为下,颠倒黑白,小人萦绕,奸佞当朝,下一节则直陈自己的贤明和才干,重仁袭义,谨厚为丰,种种异才,反不被识用。这种鲜明的忠奸贤愚对比,可谓令人发愤。愈强烈的反差,愈能表现诗人愁苦的心理。
二、执着的告白
(一)铺陈抒情
《惜诵》之“发愤抒情”说,点明了屈原所作《九章》之缘起,显然是继承《诗经》之“诗可以怨”的诗学传统。这一诗学命题的提出,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同时也成为构建中国古代文论的源点。从汉代司马迁之“发愤著书”、唐代韩愈之“不平则鸣”、宋代欧阳修之“诗穷而后工”直至清代蒲松龄之“寄托孤愤”,无一不可追溯到屈原。这是文论的发展演变,更是一种精神认同。然“发愤抒情”只是作为其中一条线索,暗含着“情”与“理”的思考。《九章》乃屈原流转江南,悲情不尽,而赋诗自明,真可谓骚人情深,被称作屈原生平遭遇的心灵史诗。(15)清屈复《楚辞新注·凡例》中言:“《九章》在自明,三闾忠而被谤,国无知者。《离骚经》之作,以自表其志,怀迁襄放,远志彭贤,又作《九章》以自表明也。故首章曰:重著以自明,末章曰:窃赋诗以自明。”(16)赋诗明志,在情理之中。
细察《九章》,除《涉江》题目较为平实外,其余八篇《惜诵》《哀郢》《抽思》《怀沙》《昔往日》《橘颂》《悲回风》《思美人》题目都带有一个感情色彩的词,由此可归纳出《九章》整体的一个基调:哀切。闻一多曾据此论证《九章》中有非屈原作品。本文以洪兴祖《楚辞补注》为依据,认为《九章》九篇皆为屈作,兹不论证。
《九章》表现情感的重要特点就是回荡波折,这与其回环往复的重辞、巧妙的词章布置有着紧密关系,更与诗人的心境分不开。因为诗人“将奔突跌宕的情感,融化在一种既澎湃汹涌又回环往复的抒情节奏中,某些执着的情绪和类似的句子在诗中反复出现,加深着读者的印象,既悱恻缠绵,又惊心动魄”(17)。《惜诵》中既有对自己忠正高洁品质的坚定,指神明自证,又有徘徊去君的痛苦,令厉神占之,在君侧辅佐已无望,欲变乎此节又不能,最终修善自居,以待君察,即“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惜诵》)。《涉江》更是突破了《九章》惯有的回环往复的抒情模式,即绘制了一幅立体的富有生动画面感的山中水上风景图,先塑造了一个身着奇服的高士形象,叹国人无知我者,继而济江湘远游,转而描述江上山中的僻远幽晦,“哀人生无乐兮,独幽处乎山中”。沉寂的环境愈能令人思考,诗人转而以古人为鉴,自古以来贤不必用,而我又何以怨,此处又一转,担忧奸佞当朝,忠臣被疏的国局,最后以乱辞重申。杨义将此四个部分称为前结构、主结构、后结构、附结构,即前、主、后、附四结构齐备,表明了全诗结构的完整性、复杂性和立体性。如此《涉江》的诗学结构形成了“飞流型”结构的动力系统。(18)
《九章》还有其他抒情特点,如《橘颂》采取托物寄意的方式,表达了诗人“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橘颂》)的高洁人格,这是诗人一生忠信正直的宣言,“行比伯夷,置以为像”(《橘颂》)的终极追求。清陈本礼《〈九章〉发明》有着更贴切的总结:“盖《九章》谿径更幽,非《离骚》《九歌》比。盖《离骚》《九歌》犹然比兴体,《九章》则直赋其事,而凄音苦节,动天地而泣鬼神,岂寻常笔墨能测。其由蚕丛鸟道,巉岩绝壁而出,而耳边但闻声声杜宇,啼血于空山夜月间也。”(19)经过对比,足以理清《九章》的抒情方式和节奏,它不如《离骚》跌宕浪漫,而平舒哀切的告白却可谓啼血真情,堪与《离骚》骑驿相通。
(二)长歌作别
《九章》是屈原的一曲离愁,一曲别歌,是生命的灵魂交响曲。下面梳理一下《九章》中的几组关系,来探讨屈原长歌作别的意蕴。
1.“我”与“君”
(1)思君,媒路断 “思美人兮,揽泣而竚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思美人》),曾受信于君,受命诏,奉先功,明法度,入则与君议国事,出则接宾相,这是一种政治上的自信,然而被奸臣诽谤,自见疏以来,不得见君陈情,故赋诗告白。诗人用比兴手法,以“浮云”“归鸟”作信使,无奈云师不将,宿鸟高飞,中情故不达。“欲变节以从俗兮,羌冯心犹未化”(《思美人》),我也有过更变志向的想法,无奈自身一贯的修养和人格敦促自己坚持忠心和信念。纵使君王不知我之忠心湛湛,诗人仍自修美德,持志不倦,望有一日终能见君。
(2)怨君,终不察 “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昔往日》),我佩芳草戴菊兰,始一志莫反,外修身内修能,却受谗人所恶,亲君不能,忠君被弃。我事君不二,亲君无他,无有罪过,反而遭罚,心中怅然无人知,情沉意切,却不能达于君。“兹历情而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抽思》),陈情亦无用,楚君不愿闻。“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怀沙》),我身着奇服,内怀异才,重华不逢,汤禹久远,楚君却“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怀沙》),不辨忠贤,不察昭明。然楚君不察的深层原因即众人所妒,党人遮蔽,楚人莫我知者。
2.“我”与“众人”
《九章》中“众人”“党人”“小人”等喻奸佞。“我”作为忠君的形象十分鲜明,即佩戴江离薜芷,怀瑾握瑜,而奸佞则是“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娇而自好”(《悲回风》)之嫫母形象,以草苴相比不芳,荼荠不可同亩而喻,使奸佞的形象更加鲜明。纵览整部《九章》,充斥着忠与奸的搏斗,贤与愚的划清,这种鲜明的对比可谓是诗人终生与奸佞斗争到底的彰显。
3.“我”与“己志”
诗人始终在与黑暗势力做斗争,也不免有失落之感。“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惜诵》)刚释怀远走之时,民族责任感、国家使命感和人格自律紧紧将诗人从冲动拉回理智。这是“情”与“理”的斗争,最终诗人之志捍卫了人格的伟岸和完整。《九章》是屈原的别歌,寄托了屈原丰富、复杂的心灵感悟,体现了深厚的诗学素养,“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二为一,即必通南北骑驿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20)。
李炳海在前代注家主要是“宣泄说”和“解脱说”的基础上,提出了屈原把诗歌创作视为自我解救的观点。(21)田耕滋继而发挥道:“作颂自救已是一个真正悲剧性的诗学命题,其意蕴已超越了发愤抒情,而成为对生命自身的心理拯救,这是儒家诗学尚未具有的新功能。”(22)这是一种感性的结论,赋诗自明是一种宣泄的方式却不是其作诗的全部意蕴所在。这是一曲别歌,是对楚君的告白,是一个被重重压制的贤臣的告白,一个不畏强势的执着诗人的告白。最终,诗人从彭咸之所居,实现了精神上的越狱。
①②③⑦(16)(19)(20) 李诚、熊良智(编者),崔富章(丛书主编):《楚辞评论集览》(第2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第384页,第48页,第381页,第379页,第410页,第471页。
④⑤⑧⑨(13)(14)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1—157页,第122页,第139页,第130—158页,第126—151页,第135—156页。
⑥ 汤炳正:《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296—297页。
⑩ 钱锺书:《管锥篇》(第二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36页。
(11)(18) 杨义:《〈涉江〉的诗学结构——屈原〈九章〉的抒情学新论之二》,《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
(12) 顺真:《屈原的诗化哲学——屈原辞本体意蕴的现代阐释》,《贵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
(15)(22) 田耕滋:《屈原诗学及其哲学理性》,《江汉论坛》2010 第8期。
(17) 周啸天:《诗骚观止》,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1页。
(21) 李炳海:《发愤以抒情的坦率表白和精心调遣——屈原〈九章〉对创作缘起的交代》,《江汉论坛》2008第6期。
作者:付利敏,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方向。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