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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作家朱山坡的小说:怪异的“山坡”

2016-03-13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名作欣赏 2016年11期
关键词:山坡生活

⊙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广西作家朱山坡的小说:怪异的“山坡”

⊙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玉林537000]

摘要:朱山坡的“怪异”来自他讲了奇异的故事,他大部分的小说都是乡村故事,这些故事里的人物尽显“诡异”的形状或者“畸形”的状态,这是将正常的世界扭曲给人看,在荒诞中接近人内心的真实追求。

关键词:荒诞忧患边缘

同许多作家一样,广西作家后起之秀朱山坡的创作也受到了童年经验的影响,“我的家乡就在粤桂交界处,离高州很近,米庄是一个虚构的村庄,但有我家乡的影子。高州与米庄承载了我的思考,是我小说的舞台”①。高州——米庄,粤桂边城,承载城市与乡村、文明与落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文学领域,冲突与渗透无时不在上演。从某种程度上讲,粤桂边城就是朱山坡的高密、商州、马贡多。“粤桂边城的文学价值在于,它提供了刻画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农村冲击与碰撞生态的最佳样本”②。朱山坡的作品除了带给读者“林白式”的岭南地域中特有的巫气及潮湿霉变的气息外,更多的是荒诞和怪异。虽然同样关注农村题材,但在他的小说世界里,我们体验不到温馨与浓浓的泥土芳香,语言直白、犀利、冷漠。将正常的世界扭曲给人看,在荒诞中接近内心的真实是朱山坡所致力追求的。

高州——米庄,代表了不同地域的文化风格,彼此之间有融合但更多的是冲突,是高高在上的发达地区对落后地区的冲击,不仅是物质上更多是精神层面带来的负面影响。贫富分化、城乡差别使乡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不公平感。朱山坡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着力表现了农民的生存困境和心理绝望,边缘小人物的命运呈现也是人性的一种变迁,矛盾和危机的背后映照着当代农民的景况与命运。朱山坡大致在四类人物身上注入了他对生活、对农村和农民乃至对人性的思考。一类是自私、猥琐、卑微、爱不得恨不能的边缘小人物,大多以男性为主,是朱山坡刻画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以《我的叔叔于力》中的于力、《大喊一声》中的胡四、《米河水面挂灯笼》中的阙大胖等为代表;一类是精神病患者,如《两个棺材匠》中的沈阳、《我的叔叔于力》中的田芳、《空中的眼睛》的阙呆、《山东马》中的精神病患者等;除此之外,朱山坡还塑造了一些女性人物形象,如《中国银行》的冯雪花、《观风》中的观风等,由于性别视野的局限,这一类人物形象刻画得并不是那么成功;对于高州贩子,朱山坡虽着墨不多,但却尽显其唯利是图,精明狡猾的嘴脸,对于此类人物形象,本文不做过多评述。朱山坡在他的小说世界里,通过对这几类人物命运的思考,呈现给读者一个荒诞不经的世界,表达了他对人生独特的思考。

乡村题材一直以来受到众多作家的青睐,不同的作家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不同的文化背景创造出风格迥异、丰富多彩的文学大餐。近年来,由于受多元文化的影响,乡村小说更是异彩纷呈,不同地域文化交相辉映。朱山坡的乡村世界里没有农家里常见的温馨亲情和涩涩的酸楚,更多的是变形的人格和生活,怪诞、灰暗。小说充满了卑微人物的猥琐面孔,充满了暴力、挣扎、排斥、遗弃、无可奈何,到处笼罩着死亡的气息,让人战栗,让人震撼。

《我的叔叔于力》中的于力是中国农民的缩影,他自私,猥琐,为了生计想尽一切办法,不断地和命运进行力不从心的抗争。在经历了“米贱伤农”的悲惨遭遇后,却意外地捡到了一个精神不正常、来历不明的女人,这对于力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从最初把田芳当成是性欲工具到一点一滴的注入爱意,对生活抱有幻想的于力开始脚踏实地地经营起这个并不完整的家,抬棺材,抬尸体,想尽办法对女人好,于力开始了和整个世界的战争。“作为边缘人,他对世界时刻保持警惕和怀疑,有时还表现出盲目的乐观,同时又在努力反‘被边缘化’”③。在到底要不要把田芳送到医院进行治疗的问题上,于力始终在摇摆不定,一方面渴望着过完整的生活,渴望像别人一样有模有样地被女人疼、被女人爱,另一方面又承担着田芳治愈后离开的风险。对生活的渴望和对田芳的爱最终使于力说服自己把田芳送入医院,甚至不惜在太平间里抬尸体谋生。怀着对新生活憧憬的于力最终还是一无所有被生活打回原形,田芳在治愈后不告而别,巨大的反差让于力差点成了疯子。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边缘小人物的无奈与凄凉、悲观与绝望几乎被演绎到了极致。“《我的叔叔于力》的底色是黑色的,我在上面勾画了一张张苦难的脸孔,他们几乎没有自我解救的能力和意识,如果没有人为他们抚摸伤口,他们也许有一天也会铤而走险,用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和可支付的代价获得最大平衡。”④

与于力同样悲惨的还有《大喊一声》中的胡四和《米河水面挂灯笼》中的阙大胖。

胡四,一个倒闭氮肥厂的看门人,在经历了企业倒闭前受人尊敬和倒闭后无人理睬的心理落差后,仍然固执地坚守在大门旁边。这种坚守一方面是因为怀着对企业的期望,另一方面也有着个人私利的打算,但总体上来说,胡四还算是一个有着责任心的老头儿。尴尬的社会角色让胡四有了更加尴尬的经历:没有工资和地位却要承担厂里自行车被盗的责任;对社会上不良行为的不平大喊却无意间吓死了同厂职工的儿子。之后的胡四竟然遭遇了死者家人的误解,差点被推上法庭的审判席,周围人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趁火打劫、四面围攻。四面楚歌的胡四只得变卖家产,有冤诉不得,有家归不得。虽然官司又柳暗花明,但胡四却是两手空空,走投无路的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工厂即将被拆迁,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的胡四竟然匪夷所思地沦落为偷车贼,自甘堕落成为自己最不齿的角色。荒诞的结尾写出了一个平凡、善良人物的悲惨结局:从对生活的热爱、对社会抱有高度的责任感的看门人最后沦为众矢之的、人人喊打的贼。胡四响亮的大喊和戏剧般的命运对冷漠的人际关系和日益失陷的人性无疑是当头一棒!

阙大胖是米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轻信高州贩子的谎言,割掉地里的庄稼改种灯笼椒,满怀着要改变贫穷现状的期望,却和其他农民同样无一例外地经历了“米贱伤农”的悲惨过程。阙大胖的大女儿水莲遭人强奸无奈下嫁给张九,假公济私的张九触犯法律,打给米庄人的白条成了阙大胖一家承重的债务负担。不服输的阙大胖又改种了香蕉,结局同样惨痛。村人嘲弄,妻子背叛,心爱的小女儿九凤同姐姐一样被人强暴,继而外孙夭折,九凤在卖香蕉的路途中不幸身亡。阙大胖在经历人生一桩桩难以承受的打击的同时,周围的村人却通过不正当途径实现了富裕的目标。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平庸无能的阙大胖失去了方向,再加上阙三兄弟的羞辱和逼迫,阙鸿禧仗势欺人霸占房屋,其他人趁火打劫,原本不想杀人的阙大胖却在精神极度失衡的状态下一口气砍死九条人命。成了孤魂野鬼的阙大胖在人们的梦里继续出现:又在庄稼地里种起了生姜、土豆甚至是狗尾草。阙大胖继续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料。朱山坡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关系刻画到极点。与其说阙大胖之死同他本人极度心理失衡有关,还不如说是社会这把无形的刀逼死了他:缺失的亲情、村人的自私冷漠和落井下石、高州贩子的背信弃义、唯利是图,等等,周围的环境如同一张大网,牢牢地把阙大胖束缚窒息而死。

边缘人物的成功塑造成为朱山坡中短篇小说的一个亮点。这些对生活并没有太高追求,觉悟不太高的农民在经历了对生活的憧憬热切之后,都没能达到预期的目标,甚至在追求的过程中经历了匪夷所思的痛苦,丧失了生命。于力回到原点,胡四堕落,阙大胖死亡,《感谢何其大》中何唐山从一名战斗英雄到氮肥厂的看门人再到空着双手、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乡,这些个案放在一起就构成了农村、农民在改革开放之后的缩影。改革并没有给处在边缘地带的农民带来精神上的巨变,相反,却承受了社会改革的伤痛:精神越来越麻木、生活越来越落魄、人心越来越叵测。物质生活的改变是通过非法渠道甚至是以他人之死为代价的,精神生活、人际关系也每况愈下。“农村是我的乡土,是我心灵的故乡,是文学的草根,是底层人物最集中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触目惊心和使灵魂震颤的现实,那里繁衍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原生态。”⑤朱山坡通过米庄,通过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米庄人的坎坷命运透视出整个社会的顽疾。看似荒诞,实则真实。

独特的视角和叙述方式能产生深刻而丰富的社会意义,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如何切入,如何言说是每个作家都会面临的问题。叙述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也是一个叙事谋略的枢纽,它错综复杂地联结着谁在看,看到何人何事何物,看者和被看者的态度如何,要给读者何种“召唤视野”。因此,成功的视角革新,可能引起叙事文体的革新。朱山坡在他的中短篇小说中总会涉及一些傻子,有时甚至会让他们充当整个故事的叙述者,通过他们特殊视角的观察,来透视人生,打量社会,从而造成荒诞、扭曲的氛围。

市场经济条件下,在多元化的追求和物质利益的诱惑下,人们更加片面地追求最大经济利益,美好、纯真、善良的品格被人们所不屑,人性当中丑陋的一面悄然浮现:道德滑坡,缺失信念和理想,人性已经越来越多地超过了度的范围,冲破了社会道德和法律所规定的底线。朱山坡通过一些非正常人的经历,表现了对社会的忧虑,体现了作家应该具有的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

《山东马》中,阙三兄弟在寻找丢失的牛的过程中,却意外遇到一群精神病人,于是两兄弟就挑选其中身强力壮的一个来做他们的牛。这个原本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因为精神不正常就被正常人当作牛马来使唤,完全丧失了人格。“山东马”不仅没有唤起人们的爱心和怜悯,相反却成为村人呼来唤去的一头牲口和谋取利益的工具。凶狠的阙三在比他还不讲道理的城管队员面前完全丧失了在“山东马”跟前的嚣张气焰,只能忍气吞声把气撒在“山东马”身上。也许是作者不忍再把悲剧写下去,于是选择了“恶有恶报”的传统结尾,让不得好报的阙三意外死亡,而那群疯子却贪婪地呼吸着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故事就这样结束。一个精神上有问题的人,本应该得到社会更多的关爱和照顾,但是在《山东马》里,人们的爱心荡然无存,纯真和善良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贪婪和物欲。朱山坡采用了荒诞的笔法把当下日益堕落的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棺材匠》讲述了一个身体残废者和一个智力缺陷者的战争,“我”本来极有可能有一个辉煌的前程,却在一次突发事件中失去了骄傲的腿,从而与辉煌告别,继承父业,沦为棺材匠。而远不如“我”的朋友——沈阳却顶替我的位置到了省城。从此“我”领悟了生活的“真谛”,死心塌地在家做棺材,把对理想的期望全部都打造在一口口棺材上。而“我”的父亲也因为“我”的失败从而失去了在官场争夺的砝码,胜利者——沈阳的父亲在村里趾高气扬。造化捉弄人,沈阳因违反纪律,被开除遣回家乡,继而精神失常,在村里的道路上继续狂奔来实现梦想。在与沈阳的明暗较量中,“我”似乎成了胜利者,“我”的父亲也挫败对手坐上官椅。等轮到给沈阳做棺材时,“我”再也没有了对手。“我”在做棺材的过程中,曾经拥有的理想早已远去,“我”和沈阳虽然殊途,却同归:非正常的人失去了生命,而正常人却丧失了生活的激情,沦为一个精神麻木、与父辈无异的米庄人,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年轻的米庄人就这样一代代演变下去,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空中的眼睛》是以一个呆子作为故事的叙述者,这个被命名为“阙呆”的孩子通过在天堂里对自己短暂一生的梳理和思考,把他所观察到的社会的丑陋用一种奇特的叙述方式呈现出来。之所以“我”为呆子,因为“我”不会思考,不知道何为安危,不知道什么叫作快乐或痛苦,没有求生的欲望,没有对友谊的向往,不会辨别真假,不懂得辨别方向,不懂是非祸福,不知道过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睁大眼睛也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我”像一只稚狗只知道“我”的父母兄弟,只知道碾米机房和米庄是“我”要回去的地方。这个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粘在母亲的背上”,依靠母亲麻丽冰为“战车”的“阙呆”,“有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像苍鹰一样俯瞰着一切”。“阙呆”一生的回忆实际上也就是对其母亲命运演变的叙述。这个名叫麻丽冰的女人没有什么大的智慧,一生就是在依靠色相,出卖肉体。她先是看上碾米机房阙富那白花花的大米而嫁给了他,接着又和麻镇长攀上亲戚,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禁不住舆论围攻的麻镇长落荒而逃,麻丽冰地位一落千丈,受尽周围人的欺凌,生活上陷入困境。死亡的阴影笼罩这个家庭,阙鱼的意外去世和阙果的不辞而别让麻丽冰精神崩溃。落魄的“阙呆”一家被赶出谷镇回到米庄,但这里似乎也不欢迎他们,阙富几乎被饿死。丧失人性的麻丽冰竟然挑着他去了谷镇,谷镇人的丑恶嘴脸又一次暴露。阙富终于受尽屈辱、无声死去。麻丽冰逃出米庄,开始了在谷镇的流亡生活。至此,一个原本就没有了尊严和人格的女人更加落魄,成为“麻疯”,已经彻底被驱逐出人群的“阙呆”母子周围布满了敌人,“我们的敌人远远不止那些道貌岸然的体面人、幸灾乐祸的正常人、野狗和猫,还有威胁更大的越来越多的依靠垃圾为生的寄生人——人们把他们称为老鼠或蟑螂,面对这些敌人,麻丽冰经常要像疯狗一样凶悍。”试图改变命运的麻丽冰在寻找麻镇长的过程中被当作真正的疯子再次被正常的社会秩序驱逐出去,死于非命。

“傻子的力量在于它不受社会等级秩序的限制,他既作为局内人又作为局外人谈论事情。傻子属于社会秩序之中却不使自己对之负有义务:他甚至能无所顾忌地围绕社会秩序谈论令人不快的真理。”(达伦多夫)“阙呆”通过对其母亲的追忆,塑造出一个试图改变命运的女人,通过非正当手段在追求所谓的“幸福”的过程中一次次被正常的社会伦理秩序驱赶,从一个正常人沦为为人不齿的疯子,而在整个过程当中,谷镇、米庄人的无情、冷漠也难辞其咎。无怪乎作者借助“阙呆”的口气发出了对整个社会的绝望与无奈:“现在我相信,我就是人类的未来。那时的人类,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说话,不需要喜怒哀乐,也不需要友谊和亲情,因为这都是贻笑大方的事情。”在社会转型期,傻子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对所谓文明理性世界的质疑、反抗和批判。借助于傻子的视角来体察人生无疑具有更深刻的社会寓意,被命名为傻子便意味着作为社会人的主体性被取消,个体在社会秩序中合法性的丧失,同时也宣布了个体话语和行为的无效性。朱山坡借助于傻子的形象和视角,把社会的荒诞与疯狂呈现给读者,从而引起人类的警醒。在一个世俗社会中,这种傻与不傻的对比产生了一种具有丰富文化思想内涵的张力,为作者的艺术世界注入了更强烈的激情,更多的言外之意和更深广的历史、文化、哲学内涵。他们好比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类或善或恶的人性本相,荒诞的生存真相经过独特眼光的聚焦,实现了作家对人性恶的客观冷静呈现和人类困境的精致譬喻。

朱山坡在他的小说世界里,不仅通过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戏剧般命运的展示以及一些正常人和非正常人的较量,以独特的视角来呈现社会的荒诞和人物心理的扭曲,而且也塑造出众多女性人物形象,通过对她们的刻画,来继续书写社会的荒诞不经和人心叵测及其人性的缺失和丑恶。

但是不同于前两者的是,朱山坡对于女性人物的塑造是带着男性有色眼镜的,男性视野的限制使得他在对女人的描写中充满了歧视甚至是歪曲。如果说朱山坡的创作有缺陷的话,那么对于女性人物的肆意歪曲使得他的小说充满了瑕疵。

我们可以看到,在朱山坡的大多数小说中,女人并不是作为故事的主体而存在,而是作为他者被他人叙述,这些女人要么半疯半傻,要么就是他人代述,根本就没有发言权。女人在朱山坡的小说当中,成了众人亵玩的对象,更不用说主体性的存在了。这种例子在其小说中几乎都能找到。

在《多年前的一起谋杀》中,洪峰的两任妻子,苏美和“苏美”,一个红杏出墙,成为洪峰堕落的罪魁祸首;另一个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利,最多只能说一句话,“他叫陈宝贵”,这个痴呆的妻子也成为洪峰赎罪的工具,弥补他心灵上的愧疚。而杀人犯洪峰本应受到法律的惩处,但作者却把他塑造成了洗心革面的厚道人。作品中的两个女人,没有一个有机会出来为自己辩护,而只是作为男人回忆的对象和进行忏悔的工具。

同样,在《大喊一声》中,胡四就是因为看不惯一个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的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从事非法交易而忍无可忍大喊了一声,结果引来了事端。而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女人,宫小花——被胡四吓死的曾小田的妈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否认儿子偷车的事实,硬是要把胡四这个老实人往死角里逼。而故事里的其他女人似乎也都丧失了正义感,她们幸灾乐祸、不主持公道,再加上林三的欺骗和厂子的即将消失,胡四终于在这些人的威逼下对整个社会产生了绝望。此类例子在朱山坡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如果说男人们还曾心存希望和生活进行过对抗,那么女人们则根本没有自觉意识和做人的尊严,她们自甘堕落,出卖色相,在物质利益和金钱势力面前没有丝毫抵御能力,丧失主体性。朱山坡小说世界里的女人们完全沦为作者表达绝望感和苦难意识的工具。

在上文曾经提到的《空中的眼睛》里,朱山坡采用了一个夭折儿童的眼睛来观察世界,回忆其母亲罪恶、肮脏的一生。麻丽冰为了糊口,竟然在丈夫刚刚过世就迫不及待地主动上门嫁给了碾米机房的阙富,只因为那白花花的诱人的大米。之后的麻丽冰不仅为了一点点肉屑就出卖肉体,而且还攀上了麻镇长,不守妇道,在与他的不正当交往过程中,原本正常的阙饭彻底成了呆子。失势之后的麻丽冰继续把谷镇搅得鸡犬不宁,被赶出谷镇仍不洗心革面,而且还抛弃丈夫,任其饿死,女人歹毒之心尽显。几乎和全世界为敌的麻丽冰贼心不死,撇下儿子,继续寻找麻镇长企图东山再起,殊不知今非昔比,她彻底被社会所放逐,沦为编外人员。朱山坡通过特殊的视角把一个无知女人堕落的一生叙述得“惟妙惟肖”,使人不忍卒睹。这个女人在朱山坡的笔下完全没有做人的羞耻感和尊严,其追求所谓幸福的生活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最后自食恶果也算是罪有应得。儿子在叙述母亲一生的时候,母子亲情并不浓厚,相反却是一种玩弄和幸灾乐祸的口吻。由此可见,朱山坡借用了傻子的聚焦方式其实只是一种叙述策略,作者想要表达的还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男人用了同情的口气,表达了对世界的绝望与荒诞,而对女人则采取了非常偏颇的不公正的叙述,似乎是女人增加了这世界的荒诞与罪恶。

其实,朱山坡也曾经塑造过两个较为成功的女性人物形象,一个是《观凤》里的观凤,另一个则是《中国银行》里的冯雪花。对于这两个人物的塑造,朱山坡均采用了“我”的视角来对两个女人进行叙述。前者的“我”是观凤的弟弟,后者的“我”是中国银行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同样是通过他人的视角,两个女人同样在小说里没有发言权,女人的心理感受完全被忽视,但与前边所分析的女性形象比较起来还是稍好一些的。

《观凤》的叙述背景是在1983年,改革开放刚刚兴起,在体制极不完善的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的那股大潮冲击之下,米庄人一下子躁动起来,开始关注经济利益而渐渐丢弃了美好善良的人性,观凤就正好生长在这个时代。为了把王老董家的财产搬回到自己家里,观凤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了比父亲年纪还大的王老董。踌躇满志的观凤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最多和王老董生活十年,十年之后老头子肯定撒手人寰,那么她就可以带着王老董的财产另嫁他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观凤的命运就在短短几分钟里被决定了,利欲熏心的父母亲并没有为女儿的前程过多考虑,在米庄人眼里,嫁给高州贩子王老董就是掉进了福窝里,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但“我”还是捕捉到了观凤的失意与惆怅:王老董在“我”家住下来的当天晚上,观凤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门槛儿上孤独地嗑瓜子,一直嗑到唇齿发麻,一直嗑到天亮。在漫长的夜里,我们除了听到轻微的嗑瓜子的声音外,还有短暂的低低的啜泣。运筹帷幄的观凤表面上镇定自若地过着有钱人的日子,但生活并不像预计的那么顺利。五个女儿和王老董的日渐衰老成了这个家庭重重的负担,惊慌失措的观凤已经别无选择只有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经济浪潮一浪接一浪,观凤不再是众人羡慕的对象,生活已经逐渐吞噬掉一个女人曾经拥有的美丽和骄傲。她的衣服已经捉襟见肘,脸色暗淡,颧骨高高隆起,瘦瘪的嘴皮包不住向外生长的牙齿,毫无生气的眼窝深陷在头颅里。她的衰老速度令人吃惊,跟她母亲站在一起简直分不出谁才是女儿。当年胸有成竹的观凤在残酷的生活面前完全丧失了斗智,而大女儿凤凰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在风华正茂的女人和风烛残年的男人的战争中,在青春和金钱的较量中,在生活和梦想之间,朱山坡通过观凤前后命运的比照,书写了生活的残酷、世道的炎凉和人心的荒芜,给人们以提示和警醒。

《中国银行》则颇有点儿像鲁迅《孔乙己》的味道。小说通过“我”——一名中国银行工作人员的眼睛,描述了一个下岗女工——冯雪花的不幸遭遇。冯雪花在工厂倒闭之后仍然怀揣着期望,到中国银行里看工资是否到位,但天天是希望而来失望而去。尽管生活窘困但还对中国银行保留着一分希望。每日里的纠缠和唠叨成了银行里常见的风景。在取走了仅有的几元钱之后,冯雪花再无消息,原本非常反感的“我”抱着好奇和同情,了解了冯雪花悲惨的遭遇:她有一个生活没有来源的老母亲,每天除了承受饥饿困苦之外,还要承担受她那疯儿子的折磨。最后出现在中国银行的冯雪花几乎没有人形,像孔乙己一样落魄无助。生活的逼迫使得冯雪花走投无路去抢劫银行,但口袋里仍然装着中国银行的存折。对社会的期望和社会的回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巨大的反讽。一个下岗工人,一个被生活逼到死角里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朱山坡通过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进一步把生活在社会边缘人物的苦难呈现给读者,把残酷的生活真相揭示出来,“在写小说的时候,我认为世界本质上是冷酷的,特别是表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冷酷是常态,这是我们为什么看到的到处都是你死我活麻木不仁的嘴脸的原因!我是持着怀疑和质问的态度来看待世界的,现实的矛盾激起我内心的冲突,我无法与尖锐的现实达成妥协与和谐,因此无法在自己的小说中撒下鲜花或涂上面膜。写冷酷只想唤起人们对温暖的怀念和渴望”⑥。朱山坡在《中国银行》中体现了一个作家应该具备的悲悯情怀。

也许是因为作家性别的限制,朱山坡对女性人物的塑造并不成功。朱山坡对于冷酷的呈现和荒诞生活的描绘,目的是想唤起人们对于温暖的渴望和怀念,但不幸的是,作者在处理女性人物时,显得过于夸张和变形,几乎所有的女人为了金钱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米庄女人在高州贩子面前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显得那么猥琐和放浪,完全不顾伦理道德的束缚。女人在作为“他者”被呈现的过程当中,没有权利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女人的内心世界几乎完全被忽视,丰富的情感也很少涉及,女人被沦为客体而不是主体。这些女人不仅没有做人的觉醒,更不用说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的权利和价值没有得到丝毫的体现。朱山坡在呈现社会的荒诞和生活的变形时,几乎把女人当作了工具而不是完整的人。这些使得他的小说并不完美,“作家对于人性的表现不仅是一个认识问题,而且是一个情感能力问题,或者说,不仅是技巧问题,而且是信仰问题。有些作家之所以对恶的表现充满激情和张力,对善的表现却显得稀松乏力,就是因为自身的情感能力和精神信仰不够”⑦。

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出:朱山坡塑造的人物形象很少有美感,几乎是原生态的,粗粝而让人难堪的,与“新新中国”毫不搭界的:正常人在同生活的抗争中,在力图改变自己命运的过程里却几乎沦为疯子或者成为铤而走险的犯罪分子;大量精神病人成为社会不可忽视的存在;一些女人没有丝毫的廉耻和礼仪道德,更不用说女性意识的觉醒了,朱山坡正是通过这种荒诞变形的人物形象,让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南方乡村农民的那种令城市人无法想象的生活境遇得以呈现出来,引发人们对整个社会的思考。

从文学上理解,荒诞是一种审美感受,是以非理性表现形式表达作者对现实生活及人类命运的深沉反思和哲学概括。朱山坡从高州——米庄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出发,关注社会经济改革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贫富差距的扩大、精神生活的贫瘠,以及严重的心理失衡等。混乱、暴力、死亡构成了当下农民的荒谬生存困境,造成了边缘人物的不幸。朱山坡用看似荒诞的生活逼真地描绘出底层生活的艰辛与困苦,波折与无奈、不幸与绝望,麻木与坚忍。但是,“文学的职能在于为人类社会的存在提供和创造一个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这一‘基础’中理所当然地应包含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悲悯情怀”⑧。如果一味地坚持书写苦难和哀怨,让人绝望而不能激发人的想象力并引起美感从而提升人类的精神境界和自我的不断超越,唤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那么,这种创作也是存在着遗憾和缺点的,追求思想深度的朱山坡仍然需要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继续努力。

① 橙子、朱山坡:《关注精神层面的困境》,《南宁日报》2006 年6月14日,第8版。

②④⑤ 孤云:《不是美丽和忧伤,而是苦难与哀怨——朱山坡访谈》,《花城》2005年第6期,第85页。

③ 朱山坡:《我所能表达的世界》,《花城》2006年第6期,第75页。

⑥ 橙子、朱山坡:《把小说写出气质来》,《南宁日报》2006年6月14日,第8版。

⑦ 李美皆:《精神环保与绿色写作》,《文学自由谈》2005年第4期,第60页。

⑧ 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2年7月版,第89页。

作者: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广西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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