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周凡

1

外面下了雨，苏苏坐在书桌前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透过窗户的缝隙有冷风吹进来，吹得苏苏一阵发抖，苏苏起身把窗户关紧，风立即从房间里消失了。

苏苏站着环视自己的房间，床，书桌，书架，课本，台灯，外面阴冷的风雨被门窗和坚固的墙阻挡在外面，苏苏看着窗外的细雨，又看看自己身处的温暖房间，每次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所待的这个房间有家的温暖。

隔壁房间的妈妈下了夜班刚睡醒，坐在床上大声喊自己名字，苏苏走过去，黑漆漆的房间里隐约看到妈妈的轮廓，那熟悉刺耳的声音一下就进入耳朵。

“昨天你拿了几个红包？”

“两个。”苏苏老老实实地回答，昨天姐姐结婚，作为近亲早上新郎迎接新娘，堵门时拿了几个红包。

“别乱花啊，要不要我帮你存到银行卡里？你前几天不是在网上要买毛衣吗？”

苏苏别着手站在床边，心里一阵子不舒服，愣了一下才说：“我不想买了，我不会乱花的。”

“哦，你千万不要乱花！小心点用。”妈妈的声音略带不满。

“嗯。”苏苏慢慢回到房间，心里明白买毛衣只不过是个借口，妈妈其实是不想让自己手里有这么多钱而已。

从小到大，每一个家长都会以“不要乱花帮你保管长大再给你”为由把红包里的钱收走，这保管就一直保管了下去，就好像孩子永远都长不大了一样。

小时候的第一笔稿费，在妈妈用温柔的脸说出“给我保管以后再给你”这样的话，苏苏傻傻地信了，稿费就再也没有回来。

每次问到这件事妈妈都会凶巴巴地朝自己喊：“你赚几个钱了？就20块念叨的烦不烦？我养你还要花钱呢！”苏苏就低着头不说话。

大人真是奇怪，对小孩说不要说谎，自己却还对小孩说谎说得振振有词。

在钥匙插进门里要扭开的一瞬间，苏苏准确无误地关掉了笔记本上的音乐播放器，随之爸爸就回来了，紧绷的心瞬间放下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似乎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不关掉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听着爸爸进来后和妈妈大声说话的声音，苏苏全身都处于绷紧备战状态，手都不知道干什么好，生怕爸爸突然进房间骂自己。

苏苏是个内向的孩子，有完整的家庭，有相爱的家人，闺蜜陈陈是和苏苏同类型的孩子，是属于要剖开心脏才知道真正模样的人，陈陈和苏苏一样有完整的家庭，但苏苏总觉得自己比她缺少了什么，有时听着陈陈说她家的事时，苏苏都会有些热泪盈眶，感觉心里有东西要溢出，澎湃得像要裂开，这里面有太多的感情叫羡慕。

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时候起，就习惯于任何事都低着头朦胧着眼睛乖乖挨爸妈的骂，想要的东西不敢说，有开心事也不敢分享，心情不好就一个人郁闷，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妈妈的教育方式让她养成了这种性格，导致她在学校也受欺负。

这种害怕，这种心惊胆战，这种总是带着泪的表情，也让她恨透了自己。

“啪嗒，啪嗒。”

苏苏坐在椅子上差点跳起来，她没有回头，但知道是爸爸进来，她的手不敢动，心里的紧张感无可抑制，满脑子在想该怎么办，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在紧张，拼命地想做点什么掩饰，脑子却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么，只能听着爸爸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随着声音变大，终于停住，站在自己旁边停了下来，苏苏害怕又紧张，只听见爸爸停顿了一会儿，开口对自己说：“我现在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苏苏无法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打开文档装作打字，看着屏幕假装没听见，眼睛却偷偷看着旁边，快哭出来了。

还好，爸爸走了，苏苏的心慢慢放下，刚舒了一口气，却听见爸爸走到旁边的房间，对妈妈说：“你觉不觉得她现在越来越讨厌了？”然后就是妈妈附和的声音，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埋怨越来越多

苏苏的心越来越冰凉，已经不能用掉入冰窟来描述，就像有只巨大的手在捏着心脏，心脏的形状随着手的动作慢慢扭曲变形，变成难看的形状，它就是自己将来的模样。

客厅里爸爸的走动声，妈妈的埋怨声，苏苏渐渐都听不见了，她看着窗外，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越来越恐怖的高楼，树叶的晃动和晚风的阴森，让夜晚和寒冷更快到来。

2

一天放学后，苏苏回到家，把钥匙扔在鞋柜上，把湿淋淋的伞扔在地板上，爸妈都还没有回家，她脱下书包，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冰凉感一点点渗入身体，她看着棕色的地板，远远地一路看向厨房，光落在地板上反射出一片明亮的色彩，上面落满了毛茸茸的灰尘，像过了很久。

很孤独啊。

她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

好想哭，虽然没有事情可以哭，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哭。

她就哭了起来，从床上抓下毛绒熊，据说在床上放只熊会阻挡噩梦，她信了。熊很软，她把脸埋进去，呼吸打在绒毛上，贴着脸颊有些湿湿的，热热的，再把脸挪开，冰凉的空气就直往脸上扑，让她浑身发抖，她只好再把脸埋进去。

这种感觉是不是叫窒息，其实，还不错。

她这么想着，不想动，不想挪开，也许就这么窝着不错，如果爸爸妈妈永远不回家，自己就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妈妈回来了，她拎着菜进了家门，脱了鞋进来了，立即就听见她的声音。

“谁让你把伞放在地板上的？说了多少次要放在阳台的瓷砖上！不然水会弄坏地板！”

“我拎着这么多菜也不知道过来接一下，你累死了吗？有我累吗！就上个学你累什么？我像你这么大不仅上学还帮家长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呢。”

“你躺在那儿干什么？不写作业啊！看你懒的！”

苏苏的脑子像一团整理不开的毛线，烦躁像猫咪的爪子挠着自己的心，一道又一道的血痕遍布。

真是难受啊。

她的心像积蓄了很久的罐子，涌动着无数的刀光剑影。

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次考试。

大约是小学的期中考试，在得到了很低的分数后，女班主任老师在上面写上了一句自己现在已经记不清的评语，一路带着会挨打的心情哭着回到家后，就一直被勒令在客厅罚跪，看着爸妈烧水，做菜，吃饭，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去，从白色到黑漆漆，到膝盖酸痛，腿直不起来，像断掉一样痛。

爸爸说，你就一直跪着，跪到明天，不要写什么检讨书，写根本没用，不许动，再动就加时间，不要说什么以后不会了，不许开灯，明天我起来你还跪在这儿，说明你听话，再去上学。

然后他们就去卧室睡觉了。

苏苏看着黑黑的房间，又不敢开灯，看着旁边的鞋子，很想穿上鞋子就飞奔出去不再回来，可是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像个张开大嘴的妖怪，始终没有这样的勇气，她害怕，害怕极了，浑身发抖，手在发颤，脸上冰凉，已经哭不出来，身体很麻，像触了电一样发麻。

外面是黑黑的天，里面也是黑黑的，她很想逃，却没有地方逃。

看着对面大楼明亮的房间，几乎能想象出家庭和睦的画面，她感觉心似乎碎了。

如果第二天他们起来找不到我，他们会不会担心我。

我真倒霉啊，她想着，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难受了。

那时苏苏8岁，那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3

和朋友走在一起，鞋带突然开了，却不敢去系，苏苏怕自己系完后发现，她们已经边说边笑地走出很远。

她想，也许再支撑一下，再忍耐一点，就会有美好的阳光进来吧。

苏苏常常想，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我？我哪里讨厌了？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让人无比厌恶？我感觉很孤独，可是每次能陪伴我的，就只有床头的那只熊而已。

……

苏苏开着电脑，不停地打字，诉说自己的心情，客厅里电视声和细小的说话声不断传来，有开灯声，有喝水声，有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就是家的感觉，可苏苏却仍然感觉难受。

明明有完整的家庭，却仍然觉得自己可怜。

她想，是不是我太贪婪了，有爸爸有妈妈有朋友有温暖的衣服和美味的食物还伤心什么呢？

她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就这样躺下去，让冰凉渗入身体，看着阳光照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就这样就这样睡去，好好地做一个美好的梦。

插图/胡嫄嫄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