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鸟

童子

1

“你是很小很小的飞机吗？”飞机问。

“你是很大很大的鸟儿吗？”鸟儿问。

这样的对话，就像我们所不知道的蓝天和大地的对话、星空和海洋的对话一样，沉落在时间的影子里。

晴朗无比的清晨，大气薄薄地罩着一层粉色。一架飞机，刚刚组装起来的，崭新无比的最新型号的飞机，在试飞基地醒来了。

今天是新飞机首次试飞的日子。对于它来说，这日子很特别，是的，后来它一直记着这个大气薄薄地罩着一层粉色的清晨。

但是对其他飞机来说，这一点儿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它们都已经试飞成功，并且有了自己的飞行经验。它们远远地看着它在试飞跑道上滑行时，只是安静地、成排成列整齐地待着，这倒让气氛显得肃穆起来，仿佛它也在经受它们的检阅似的。于是它更加舒展地迎向扑面而来的气流，滑行得越来越快，宽阔轻盈的翅翼迎着鼓鼓的风声前进，震耳雷鸣间，它突破羁绊，从一片喧嚣中冲了出去，冲上了天空，那一刻，它甚至还听得见下面传来的欢呼声。

于是新飞机已经飞在空中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它前后左右看看，又上下看看。它原本以为试飞基地就很大很辽阔了，然而这时才发现，天空才是辽阔无边的，简直可以说它永远、永远无边。这让新飞机惊讶极了。

“若是一直这么飞下去，一定能飞到世界尽头吧！”它大声对不远处的护航机喊。

“以后你会知道的。”护航机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不管飞得多远，最后还是回到地面上令人觉得安心。”护航机显然是个恋家的家伙。

但这对新飞机来说仍然是令人兴奋不已的体验。

天空辽阔得简直可以用时间来衡量，但是那么多的事物只是拥拥挤挤地待在地面。

“它们为什么不来天空里待着啊？”新飞机问。

“因为它们没有翅膀，无法飞行。”护航机这样回答它，“除了鸟儿。不同的鸟儿能飞到不同的高度，但是飞机是飞得最高的。”

新飞机向下张望，想看看护航机所说的鸟儿，它的视力非常好，能看清几千米之外的小黑点。那些小黑点在飞，来来回回，飞得自由而欢快，当然，它们只是低低地在下面飞着，从来不曾想过飞得像新飞机这样高。

“它们是些非常小的飞机。”新飞机这样想。它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高度上来，感受着翅翼划开绸缎般的空气，团团云朵在它身前冲散又聚拢。

新飞机试飞成功，在一个大型机场的停机坪上，有了自己的停机位。那里成了它的家。

2

新飞机没能变成一个恋家的家伙。在机场，一切都是呆板、整齐的象征，执飞几次之后，辽阔的飞行带来的好心情慢慢平稳下来。

停机位上更多的等待时间里，新飞机越来越不快乐。它不能自己给自己安排一个舒适的姿势，也不能和其他飞机过于亲近。“不要碰我”是飞机们的信条，它们的表情符号里都有这个含义。飞机们的交情是论资排辈的，不同型号之间有不同的地位，决定不同的交往方式。新飞机是唯一一架最新型号的，受到排挤很正常。尤其它右侧的那架型号最老的巨型飞机，总是时不时对它“嗤”地喷出一股气来，把它吓一跳。而如果新飞机友好地对它说话，它就假装在打瞌睡。

有时候新飞机会默默地想念试飞基地那架护航机，因为它跟自己说过最多的话。这样算来，护航机是自己的好朋友了吧。只是再难见到了，除非在天空偶遇。

每次执飞之后返回自己停机位的“家”，新飞机都有难以排解的寂寞。比起广阔无垠的天空来，它不再认为回到停机位上是安心惬意的，机场狭小、局促，过于热闹，昼夜不息的轰鸣和灯火让它失眠，它担心自己逐渐忘记怎么思考，哪怕仅仅是像一架飞机那样思考……

如果能永远不停地飞行也好啊……

它逐渐放弃了和周围的飞机交谈，而是同它们一样，摆出“不要碰我”的表情来，待在自己的停机位上，一声不吭。做一架飞机就要放弃自由的命运，任由人们安排自己的日程吧。

起飞，返航，降落，它仍然一次一次忠诚地执行自己的使命。

然而内心深处找不到生活的归宿，找不到家，让日子一天天显得过于漫长。

也许，因为它是最新型的飞机，才会有这种烦恼吧。

新飞机已经执行过几十次飞行任务了。如前一样，它正稳健地滑翔在森林上空。在下面，鸟儿像节日一般绚烂飞舞，这是春天，鸟儿在春天忙碌地做自己的新巢。这是飞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是的，因为它一直在做的是反反复复地起飞，返航，降落。

新飞机一边飞，一边好奇地窥看它们的行为。它视力很棒，能够看得特别清楚，现在它就每次经过时仔细地观察一会儿。在下面，小黑点般的鸟儿们各自做着各自的巢，不同的巢在不同的树上、在岩壁上、在河畔的草丛中日渐成形，然后它们搬进去，在里面唱起歌来。它们翩然翻飞，互相亲昵，翅羽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勾勾连连，直到日落黄昏。

“这就是生活啊！”鸟儿们的欢快让它感动，巢就是它们的归宿。

既然鸟儿是小型的飞机，它们会做的，飞机也一定会做。

在春天筑一个巢。

新飞机想。

筑一个属于自己的飞机巢，飞累了，就回到那里休息，自由自在地拥有鲜活的时间、生动的经历和未来，还可以藏起一些秘密。

总可以做一点事情让自己开心起来。

3

新飞机在不用执飞的深夜里悄悄在停机坪上滑行，其他飞机三三两两地趴在那里，没有注意它的动向。只有右侧的巨型飞机沉沉地盯了它一眼，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嗤”地喷出气来。

新飞机假装是有人开的它。是的，机箱里加了满满的油，它自己完全知道应该怎么飞行，因为它是最新型的飞机呀。岗位上的导航员看到它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它就飞了起来。于是他以为这是一次正常的飞行任务。

它冲上了夜空。头一次由自己决定怎样飞，让它开始有些摇摇晃晃，但是随后它就飞得又快又稳了，本来嘛，会飞的飞稳了。星星在它的翅翼上反射银光，它甚至在穿过一团兔子形状的云朵后翻了一个身，这是平时飞行中不能玩的游戏，会有很多人尖叫的。

新飞机独自游戏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它很快地飞低了些，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筑巢的地方。

你知道，它是飞机，它的巢一定会很大，没有一棵大树大得可以让它做巢。

没有一个山洞宽敞得可以让它做巢。

没有一处湖岸荒芜得可以让它做巢。

它飞过茫茫的星夜来回穿越，俯视地面上一处又一处明亮的灯火或寂静的原野，心里充满了惆怅。地面上没有可以为自己筑巢的地方。

“看呀，一只很大很大的鸟。”一棵不知什么树上的不知什么鸟儿在对鸟妈妈说，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

这么晚还没睡的也许是小猫头鹰吧。

新飞机没有听见，不然，它一定乐于和它们交谈一番自己的烦恼。

又一个没有任务的深夜，新飞机悄悄转动轮子，准备滑向跑道，听见右侧有个声音。

“你不像一架飞机。”那个沉沉的声音说，它惊讶地看看，是巨型飞机。

“这样随意地溜出去，不是一架飞机会做的事。”它压低声音说，显然并不准备吵醒惊动周围其他飞机。

“我知道，我只是……”新飞机想要说些辩解的话，却说不出口。

“除非你可以永远地飞走，不再回来，不然你就忘记自己的理想。”巨型飞机冷冷地说着这些话。听口气，并不是在指手画脚斥责它。

“肯定也有别的飞机这样做过。”新飞机眼睛一亮，试探地回答。

巨型飞机却不开口了。

新飞机默默地滑向跑道，回味着巨型飞机的话。也许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冷漠。拐弯的时候它回头望了一眼，巨型飞机仍是冷漠地趴在那里，它的年纪太大，现在执飞越来越少，像是正在时光中慢慢隐没的老人。

像是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儿，无奈地趴在那里，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巢中。

4

新飞机飞在云层上空，今晚有明媚无比的月亮，虽然只有半弯，却已经照得眼前所有的景象闪闪一新。

在它的高度，没有别的飞机经过，云层的边缘透明地发亮，一卷一卷硕大的云花瓣洁白耀目，不同的形象纷纷叠叠呈现，远到天边交接的地方有一线墨般的漆黑，如同世界的出口，却又飞不过去，那么远，那么远，世界显得如此不现实，仿佛它在做的一个梦。

这里，才是自己应该筑巢的地方呀！

新飞机屏住了呼吸，一圈一圈无意识地绕着这片画面飞行，仿佛找到了久违的自由的生活。

它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在云上筑一个巢。

利用自己娴熟的飞行技巧，它灵巧地将一团一团云朵撕成长条，又将它们推挤向一处，堆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就像鸟儿在地面上做巢那样。直到月亮高高地挂在了云团的顶上，它才高高兴兴地盘绕着自己做好的云巢飞上去，轻盈地落在上面。

马上它就睡着了。

你猜它梦见了什么？它梦见一架像它这样的新型飞机会梦到的所有东西：浩淼的天际，繁花的海洋，花朵转眼间变成跳跃的银鱼，银鱼又滚落一地大大小小的圆月亮，无数架银白色的小飞机绕着它们飞啊飞啊……

它醒来后恋恋不舍地绕着自己做的云巢飞了一圈又一圈，才转身飞了回去。这一次，它悄悄对巨型飞机做了一个笑脸，不管它是否能看见。

“我有了自己的巢。”它想。它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再也不同从前了。

云朵上面的巢，这才是飞机应该待的地方。因为，因为，飞机就是很大很大的鸟儿，云上的巢是归宿。它想有空要告诉巨型飞机这句话。

不执飞的时候，不管是在晴天的夜晚，还是大风天的夜晚，甚至下着雨雪的夜晚，它都会悄悄地飞去云上筑巢。上一个云巢已经不在了，它知道会这样，云朵总是不能定形的。它每次都飞向不同夜空下的云层中，重新筑一个云巢。

执飞的时候，有时它还可以看见自己昨夜筑的云巢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散。

“呼呼呼呼呼！”它起劲地推动着厚厚的、懒洋洋的云朵，用它灵巧的飞行把它们撕开再穿绕起来。“呼呼呼呼呼！”然后它就飞上去，在云巢里做梦，或者发呆，或者，静静地看着无边无际的星光，或者在大雨的深夜里，听最下面的云层中传来的雷鸣。

5

夏日的暴雨之夜，新飞机待在停机位上，被雨水淋得浑身清亮，停机坪成了泽国。它忍不住想念起云端之上的巢，想念起月光下的梦。不再犹豫，它转动轮子在水泽中滑行，身后似乎传来巨型飞机熟悉的、但是有些紧张的喊声，它没有细听。

跑道上灯光被风雨吹得颤动不定，没有一架飞机起落。这样的夜里，一切都和天气一样混乱而难以控制。新飞机一鼓作气向暴风雨中的跑道冲了进去，忍着机翼上传来的震颤，吃力地辨别着几乎无法辨识的方向，在轰鸣中迎上无边无际扑来的雨线。它飞了起来，飞得越来越高，飞向远远的暴风雨一角的漆黑得发亮的夜空。

不知飞了多久，似乎已经离开起飞之地很远很远了，已经离开陆地上空了，它还没有飞到最高的云层之上。然而更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时隐时现的声音，让它浑身颤抖起来，像是一个巨人的叹息，又像是个海岛的哀叹。它忍住不安，迅疾地向那边飞过去。

即使黑沉沉的夜色里，它也看得见，海面上涌动着发白的巨浪。它越飞越近，渐渐地看清楚了，那里，一座海岛正在海啸中慢慢沉没，许多小黑点——那些岛上生活的鸟儿，正在沉没的海岛上空盘旋哀鸣。海岛孤独而悲伤的叹息，面临死亡的海鸟的哀啼，让新飞机的胸膛忍不住打颤。

它绕着它们盘旋飞行，俯视着小小的死亡的漩涡在四周汇聚，忘记了云上等待自己修筑的巢，它俯身冲了下去，灵巧地避开鸟儿最多的地方，低低地、缓慢地飞过海岛上空。

“来吧，落在我身上吧，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新飞机喊着，不管鸟儿们是否听得清听得懂。

“来吧，我带你们离开。”

濒于绝望的鸟儿在最初的惊慌之后，明白了它的意图，纷纷落在它的身上。从机头到机翼到机尾，全都落满了毛茸茸的、湿漉漉的惊魂未定的海鸟。

现在，新飞机看上去完全是一只很大很大的、毛茸茸的鸟儿了。

海岛这时陷没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即将形成，它可以吞没一切。新飞机没有低头看，它的机油不多了。它猛地提速，平稳地飞离了那片海域，身后传来巨大的水涛轰隆。

6

在浩淼无边的海上，有一座小小的飞机岛。

浅浅的几乎刚刚露出水面的沙洲上，停落着一架飞机，它的身上住满了海鸟，从机头到机翼到机尾，是的，机舱里也都是鸟儿。当然它们学会了讲卫生，因为新飞机——现在它已经是一架老飞机了——喜欢自己干干净净的，这样，如果它以后还会飞到云上去筑巢，身上就会干干净净的，带着海水的辽远的清新气息。

它再也没有回机场去做一架飞机，它做了鸟儿的巢。

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