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的尊严
2016-03-11曹成
曹成
我在老家种地那几年,和他有过一段交集,当然不是某权贵与某权贵在仕途上的那种交集,而是人生某一特殊阶段,两个被社会视为低能儿的人不期而遇。
他绰号大木料。大木料,顾名思义是大木材的意思,或者跟国家栋梁有些相似。但在我老家那个村子,大木料却是无能的代名词。
我们那个村子很小,一声鸡鸣犬吠,全村人都能听见。我们住在同一个小胡同里,是街前街后的邻居。他家地势高,如果站在院子里,想把酒瓶扔到我家院子里,是不费一点力气的。
我十年寒窗苦读,后名落孙山回家务农。因农忙时仍不忘读书写信,在村里人看来耗时费纸又不获利,遂被视为异类而遭耻笑,时常躲在家中,羞与人交流。大木料人到中年,依然光棍一条,并常因办事不力受到父亲的责打,被全村人视为无用之辈。同是村里沦落人,因此他来串门闲聊,我也不反感。他家有一匹老马和七八只山羊,他每天赶到山上去放牧,听些村里村外的轶闻趣事或闲言碎语,比如谁家的姑娘长得俊,跟谁好上了,后来散了伙又嫁了谁家儿子,回来后说给我听。青春期的男人对这样的话题很感兴趣,所以这成了我俩之间可以平等交流的内容。当然我偶尔也会期待他说,某某村的姑娘长得跟七仙女下凡一般,一见钟情看上了我,然后一分钱彩礼不要非要嫁给我。
没想到竟真猜中了。有一天他说某某村的放羊姑娘,在某夜看电影的时候瞅上我了,让我托人去说媒。我很高兴,便拿烟请他抽,然后问姑娘长得俊不俊。他从没买过烟,也没烟瘾,抽进去随口吐了。说身材还可以,就是头发黄点,皮肤黑点,嘴巴大点,眼皮上有个大黑痦子。我听着,在脑海里给那位牧羊女画了个素描,心里就凉了半截。然后他又说,某村的某女长得俊,比电影演员刘晓庆还要俊,听说对你有点意思,等我再打听打听告诉你。我便又高兴起来,请他喝茶,激动得半夜没睡着,可他却再无实际性的下文。我问他碰过女人没有,他支吾了半天说碰过。我追问是谁?他又支吾了半天,说了一个从没说过的名字,只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问他怎么碰的,他又支吾了半天,说就是那样搂着抱着。我就脸红,不再继续问。
他兄弟七个,其父用他唯一的妹妹给弟弟换了媳妇,于是他就失去了唯一成家的机会。那年春天,他妹妹的大伯哥,也是他兄弟的大舅哥,没经他同意,牵了老马去山上犁地。在地头才套好牲口,他面色阴沉地赶到,一言不发把马牵了回来。问他为啥?他义愤填膺:过年时他当着很多人骂我无用,说一辈子也用不着我这样的人,那干嘛还用我的马犁地?
他走路很慢,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或者还没睡醒的夜游神,为此他爹老是骂他,实际上有人用枪顶着背他也不会走得更快。倒是他的老马走得更快些,甚至有想摆脱他约束的架势。于是那年秋天他在山坡上发了火,用一块石头把马腿砸断了。他爹扇了他十几个耳光也没解恨,又饿了他三天三夜。夜里他来跟我诉苦,说父亲只给他吃窝窝头和粗面,还不让吃饱,他饿得实在走不动,又怕老马带着羊群跑进庄稼地,所以拼力扔出一块石头,不想却把马腿砸断了。唉!
他叹气也是有气无力,还在饥饿中的样子。我便拿了馒头给他,他果然狼吞虎咽,一连吃了好几个。
那年冬天,天寒地冻,他放羊时领回村一个小女孩,十多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说是南村的闺女,家里双亲残疾,无人照看,她便四处流浪。我母亲是个极善良的人,见了那女孩便心疼得不得了,为她洗了乱麻一般的头发,捉下满脑袋的虱子,又找来我妹妹的旧衣服换上,果然是个清秀的女孩子,便欲收留在家。过了没几天,那女孩居然偷偷拿了父亲少量的钱,径直回了大木料的住处。母亲方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是留不住的,嗟叹一番罢了。那女孩每天跟大木料在一起,大木料来我这儿便少了。偶尔来了,问那女孩呢,他说送回家去又跑出来了。再问别的,他不肯细说,慌忙回去。
过了一段日子,女孩的叔叔来找大木料,问他要许多钱,不给就告他强奸幼女。大木料没有一分钱,家里一根草棒也是父亲和弟弟们的。后来就来了一辆警车,把大木料带去了派出所,但是很快就放回来了。女孩的叔叔仍不死心,日日来村里纠缠,说只要把那匹老马和七八只山羊送他,这事就算了结,不然就放火烧了他家。他爹感觉丢了脸面,又怕被人讹去财产,就天天打他。那些日子,谁也不知道大木料在想些啥。
腊月的一天深夜,大木料怀揣着杀猪刀,踩着没膝的积雪,只身来到女孩叔叔家,将其一家六口全部杀死,然后又放了一把火……
第二天,警察从失火的房子里抬出七具烧焦的尸体。村里没人敢去看,只是说起来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叹一声:举头三尺有神灵,老实人是不敢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