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心理学研究的本土化:方向与问题
2016-03-11姜永志七十三
姜永志, 七十三
中国民族心理学研究的本土化:方向与问题
姜永志, 七十三
【摘要】民族心理学研究根植于特定民族的历史文化资源, 每一种历史文化资源都提供了关于民族成员心理生活的特定解说。民族心理学需要开展本土化研究, 对民族成员的心理进行根植于文化资源的描述、解释、预测和调节。在民族心理学研究本土化的方向上, 民族历史文化资源是动力, 问题中心定向是实质, 一种心智、多种心态是基本原则, 以文化为根基、方法为工具、事实为导向是研究道路。
【关键词】民族心理学本土化方向与问题
一、心理学的本土化变革
20世纪后期, 心理学本土化思潮的兴起不仅是各国人民对本民族心理学自尊心维护的需要, 也与西方心理学不能在其他民族或文化环境中获得同样的解释力、与其他文化的心理生活难以契合所导致的诸多“水土不服”的现象相关。基于西方文化发展的科学心理学是一种在西方文化中成长的心理学, 使用西方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解释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心理将会导致文化适应方面的问题。[1]西方心理学一直试图建立世界心理学的统一秩序和构建具有全人类普适性的心理学,这是不现实的。如果每一民族、每一国家、每一文化中都存在一种原生态的本土心理学, 那么心理学本土化运动究竟是促进了心理学的多样化发展, 还是阻碍了心理学发展的统一性?这能否说明,心理学的本土化使科学心理学在不同文化语境下进一步分化?抑或心理学本土化使心理学的统一发展道路演变成多元发展道路?能否说明心理学的本土化就意味着斩断不同文化下本土心理学之间的沟通、限制心理学知识的普适性和全球化, 进而导致各种文化下的心理学研究各成一派而无法沟通?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心理学的本土化不但不会对科学心理学研究造成阻碍, 还能弥补科学心理学力所不及的研究领域。民族传统文化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如果不挖掘每一文化背后的心理学资源, 心理学研究势必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 最终成为一种脱离文化语境的心理学研究[2], 不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对心理现象的解释力, 不能够有效地服务于社会发展。
有学者认为:“以传统文化为根基的中国本土心理学在某些方面恰好能弥补西方科学心理学由于其自身单一文化的不足而产生的种种问题, 只有广泛地吸收这些异质文化的研究成果, 并把它们真正纳入到心理学的视野中来, 才有可能建立更为完整、合理、深刻的人类心理学。”[3]心理学的本土化并非要否定心理学130多年发展形成的成果, 而是尝试使用根植于特定文化语境的方法对本地人的心理进行研究, 使心理学研究根植于多元文化之中, 提倡以更具有文化包容性的大科学观进行心理学研究, 并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心理学本土化运动已经成为势不可挡的趋势, 并在我国心理学的发展中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 潘菽等人主编了《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研究》[4];高觉敷[5]和燕国材[6]分别对中国古代心理思想史进行系列研究, 各自完成了《中国心理学史》;杨鑫辉对中国古代思想进行筛淘, 完成中国传统心理学思想探新系统丛书[7];葛鲁嘉尝试构建中国新心性心理学理论体系[8];汪凤炎等人进行了中国人的智慧德才兼备论的研究[9];彭彦琴等人对传统佛家心理学思想进行发掘形成了禅宗的心理学思想体系[10];张积家等人对中国古代的心理教育和心理卫生思想进行了梳理[11], 研究了中国儒家君子的人格结构[12], 并对中国近代学者的心理学思想进行了探讨[13];姜永志等人开展了中国文化特有的老乡心理效应研究[14];港台学者杨国枢开展了人情、面子、孝道、缘分、报恩、关系等华人文化特有心理现象的研究[15]。这些研究都根植于中国文化, 不仅提出了对中国文化中特定心理现象的阐释, 也为科学心理学在研究领域、研究方法上提供了借鉴和启示。
二、中国的民族心理学是否需要本土化
在科学心理学建立之初, 冯特就将心理学分为实验的生理心理学和文化的民族心理学[16]。在科学心理学的发展中, 实验的生理心理学契合了实证主义的科学观, 发展蓬蓬勃勃, 而文化的民族心理学在研究方法上的人文取向使它的发展受到有意的忽视和压抑。不过, 作为研究特定文化下民族心理发生、发展和变化规律的学科, 民族心理学虽然在早期未能与主流心理学合流, 但却得到了民族学、文化人类学和心理人类学等相关学科的重视。例如, 马林诺夫斯基对梅兰内西亚的原始社会做田野调查, 完成了《野蛮社会的性与压抑》, 他在布里恩德群岛做田野调查, 以检验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17];米德对萨摩亚原始社会做田野调查, 检验原始社会的青春期问题, 反驳青春期有文化普适性的观点[18];本尼迪克特出版了《菊花与刀》, 精辟地概括出日本人的国民性格[19];史密斯根据在中国的见闻完成了《中国人的性格》, 对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漠视时间、能忍且韧、随遇而安等27种人格特质进行了研究[20];许烺光比较基于美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完成了《美国人与中国人:两种生活方式的比较》[21]。这些早期对特定文化语境下的心理研究为民族心理学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中国心理学早期发展中, 也有少量的民族心理学论文。陈大齐1919年发表《民族心理学的意义》, 李子光1924年发表《论民族的意识》, 梁乙真1924年发表《从心理学现实论民族气节》, 童润之1929年发表《中国民族的智力》, 章益1933年发表《两个民族间伦理观念的比较研究》, 蒋舜年1936年发表《中华民族的心理建设》, 肖孝嵘1937年发表《中国民族的心理基础》, 张耀翔1940年发表《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22]。这些早期论文虽未形成完整体系, 但为中国人反思心理学的民族化和本土化发展作出了贡献。在20世纪中后期, 科学心理学出现了文化危机, 人们重新考量民族心理学和本土心理学的价值, 具有文化敏感性的民族心理学进入快速发展的时期。
心理学不能无视文化的存在, 它应该在文化多样性和差异性的前提下开展研究。例如, 我国不同区域的群体由于不同的地理环境、经济发展水平、历史文化传统等, 形成了特定地域群体适应环境的典型区域文化心理特征, 这些区域文化心理特征集中表现在区域文化人格上[23]。一个民族之所以成为民族, 最根本的就是形成了本民族独特的文化人格, 并以有形的或无形的方式影响着民族成员的心理生活。张积家教授2012年应《心理科学进展》杂志之邀组织“民族心理学专栏”, 他在前言中指出:“民族心理学的研究者应该承认文化的多样性, 主张每种文化都有存在的价值, 能够以欣赏的心态和肯定的眼光看待不同民族的文化, 既不要颐指气使地对其他民族的文化指手划脚和说三道四, 亦不要以‘怜悯的心态’和‘善良的心肠’企图让其他民族的文化尽快地同主流文化达到融合和统一。”[24]2015年7月3日, 中国心理学会民族心理学专业委员会在内蒙古师范大学正式宣告成立, 会议以“感悟民族文化心理, 建设民族心理学科”为主题, 充分显示了民族文化多样性对心理学研究的重要价值。正如人类学家赫瑞所说:“世界上不同民族的人类行为, 只能根据他们自己的文化来解释。”民族文化的多样性, 为民族心理学研究提供了广阔的场所和丰富的环境变量[25]。
既然民族心理学要在不同文化下开展研究, 那么, 中国的民族心理学研究是否应该遵循西方心理学的模式及其科学观开展民族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研究?西方民族心理学的发展建立在反对“种族中心主义”和“文化沙文主义”基础上[26], 他们虽然承认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创性和充分价值, 一切文化的价值都是相对和平等的, 但是,一种文化情境中的心理学规律在另一种文化中未必适用。西方民族心理学秉承的仍是西方心理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学科体系上都与西方心理学一脉相承, 仍然属于西方文化心理学研究。中国的民族心理学研究如果秉承西方心理学的立场, 那么, 它也仅是将研究对象换成中国的少数民族成员而已。因此, 中国的民族心理学研究应该不仅仅是更换研究对象, 更应该更换科学观和方法论。之所以西方民族心理学研究中得到的一些“普适性”的结论在非西方文化中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现象, 原因就在于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根基出现了问题。
中国的民族心理研究应该体现中国民族文化的特色, 应该反映中国各民族文化心理的差异性和普遍性。这就意味着中国的民族心理学研究应该根植于宏观的中华民族文化和微观的多民族传统文化。中国的民族心理学研究要克服“西方本位”倾向, 从民族心理学研究的科学观、方法论上进行本土化的改良。当然, 在中国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过程中, 也应当防止“汉民族中心”的倾向, 即在研究实践中, 要注重使用本民族传统文化观念对本民族心理现象进行分析, 不在汉文化语境中解释其他少数民族心理现象, 避免犯“种族中心主义”的错误。
民族心理学具有的天然文化品性和难以释怀的文化情结, 决定了中国的民族心理学研究要根植于中国民族文化, 构建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民族心理学[27]。杨国枢等人强调:“只靠观念的分析和辩论是不够的, 我们必须从坐而言进展到起而行, 从实际进行中国化或本土化的心理学研究的实践过程中, 亲身体验心理学研究中国化或本土化的具体问题与困难, 从实际研究成果的获得发表及讨论中, 展现心理学研究中国化或本土化的可行性或不可行性。”[28]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中国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 即要从中国各民族文化的实际出发, 采用适合中国民族心理学研究的方法(既包括主位研究, 亦包括客位研究, 也包括二者的结合), 在实践中探索并建构出适应各民族成员且具有文化适应性的中国民族心理学的理论体系。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 中国心理学研究者已经对西南和西北的少数民族地区开展民族心理研究。例如, 左梦兰等人研究汉族、傣族等民族的认知发展[29], 张世富等人考察克木人、哈尼族、基诺族和拉祜族的民族文化对青少年品德形成的影响[30], 蔡笑岳等人对西南少数民族青少年的智力进行跨文化比较研究[31], 李静等人开展了民族交往心理、少数民族妇女宗教心理以及社会文化变迁对民族心理影响等方面研究[32], 万明钢等人开展了西北少数民族地区民族认同与价值观研究、基督教信仰传播研究[33],张积家等人开展了民族语言与文化影响少数民族的颜色认知、空间认知和亲属关系认知的研究[34—38], 陈中永等人开展蒙古族儿童认知方式研究和中国多民族认知活动方式的跨文化研究[39]。上述研究都为中国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做出了突出贡献。因此, 中国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有助于充实和发展我国的民族心理学理论, 建立和完善我国民族心理学的学科体系, 揭示我国各民族的心理特点和规律, 促进民族地区的和谐稳定发展。
三、中国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发展方向
(一)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动力:民族历史文化资源
心理学的发展总是源自于特定的文化语境和文化传统, 民族文化赋予心理学不同的民族个性, 使他们在各自的文化传统内, 以不同的方式描述、解释和干预人的心理生活。民族文化个性是民族心理学的根本特征。西方心理学奉科学主义为圭臬, 将心理学视为无地域性、无民族性和无文化性的立场与做法, 使心理学的解释力难以满足不同民族文化群体的需要[40]。可见, 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应该根植于特有的历史文化资源, 而不仅是研究对象转换。葛鲁嘉认为, 心理学的发展应该根植于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 心理学的本土化运动, 就是要建立心理学与特定文化的关联, 将心理学研究置于本土的社会发展脉络和文化土壤中[41]。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也应该始于对本民族历史文化资源的挖掘, 进而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进行现代心理学解释[42]。例如, 作为民族喜庆会的蒙古族那达慕大会具有丰富的精神内涵, 它承载着游牧民族的团结、勇敢、朴实、忠诚、互助等民族精神, 这种民族精神与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观一脉相承, 可以充分挖掘和培育这种民族精神并赋予其丰富的当代内涵, 以促进蒙古族民众的心理与社会和谐发展[43]。可见, 被科学心理学忽视的民族文化不但不是心理学发展的阻碍, 反而提供了对不同民族文化成员心理的多种合理解释, 作为一种内发性资源推动了心理学发展。
(二)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内容:问题中心定向
根植于西方文化的心理学, 在追求科学化的道路上, 以自然科学为样板, 在研究取向上普遍采用方法中心取向, 认为只有那些能够使用科学方法研究的内容才是真正的心理学研究。在这种标准之下, 人文取向的心理学被划归为非科学心理学。例如, 反映在弗洛伊德《图腾禁忌》《文明及其缺憾》《摩西与一神教》等著作中的早期民族心理学思想, 都被科学心理学所排斥[44]。20世纪中后期, 随着跨文化心理学、文化心理学和心理学本土化运动发展, 以方法中心的心理学研究取向才得到了一定的纠正。此外, 西方心理学研究者逐渐认识到, 心理学研究的“文化荒漠”已经成为心理学发展的阻碍, 科学心理学无法对其他文化心理现象进行普遍有效的解释, 使其不得不回到特定文化语境中寻求答案。在这样的背景下, 民族心理学具有的独特文化敏感性, 使其得以突破小科学观的限制, 在研究方法上采取更加包容的立场, 在研究内容上凸显民族心理学研究的问题导向。尤其是, 民族心理学研究对象具有复杂性, 它既有对少数民族心理的研究, 也有对主流民族心理的研究, 既研究可以量化的心理, 也研究难以量化的心理, 这些都决定了无法采用单一的研究范式。例如, 少数民族成员的价值观、宗教信仰等深层次心理现象, 不仅需要研究者深入民族地区进行实地考察, 还需要采用质的研究与量的研究相结合的方式[45]。民族心理学研究中对以方法为中心的突破和问题中心定向的确立, 是民族心理学本土化过程应有的研究立场。同时, 以问题为中心的民族心理学也应该与相关学科进行交流和沟通。例如, 心理人类学淡化研究假设和问题定向的研究思路, 主张事先不对问题做具体假设, 而是在文化语境中不断形成、修正和验证假设的研究范式, 对具有文化敏感性的民族心理学更为适用[46]。当然, 问题中心定向并不是不注重研究方法的科学性, 只是它反对西方心理学科学观的划界标准, 对什么是科学和非科学持有文化相对主义的立场。因此, 民族心理学研究应该以问题为中心, 而不是根据研究方法的科学性来选择问题。
(三)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原则立场:“一种心智、多种心态”
心理学创始人冯特的历史功绩不仅在于他将心理学科学化, 还在于他倾其最后20年生命完成的十卷本《民族心理学》。人们将《民族心理学》的出版视为民族心理学诞生的标志。但是, 民族心理学人文取向的发展轨迹, 很难与科学的实证主义契合, 这也使实验的个体心理学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而文化的民族心理学未得到充分的重视。尽管实证心理学在130多年的学术积累中取得了巨大成就, 但它的文化解释力低也使学科的发展受到限制[47]。心理学本土化运动使得各民族的文化资源再次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使其在心理学全球化和本土化运动中获得充分的文化话语权。如何在多元文化并存的全球化时代谋求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 成为了民族心理学本土化首先应解决的问题。黄光国提出, 心理学本土化应该以“一种心智, 多种心态”为基本原则, 建构既能够反映人类共同心智(由自然因素决定)又能够说明特定文化中人们心态(由社会文化因素决定)的“含摄文化的理论”[48]。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完全可以按照心理学本土化的思路开展。在宏观上, 既开展受自然生物因素决定的中华民族心理普遍特点和规律的研究, 也开展受各民族(也包括汉民族)传统文化决定的民族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在微观上, 既开展受自然生物因素决定的各民族心理普遍特点和规律的研究, 也开展由民族文化差异性决定的各民族特殊文化心理特点和规律的研究。“一种心智”是强调对神经系统和感觉器官等先天条件及相关的感知、注意、记忆、思维、气质、性格、能力的研究(如民族共同心理素质的研究);“多种心态”是强调对不同民族文化影响下的民族社会心理的研究(如对不同民族的社会认知、社会情感、社会动机、社会态度、群体认同、人际互动、群体规范的研究)。基于“一种心智, 多种心态”原则建立起来的民族心理学的“含摄文化理论”, 突破了科学至上的观念束缚, 致力于发展有现实文化解释力和价值引导力的人文主义导向的心理学研究, 构建有民族特色的心理学理论, 以解决不同民族社会文化中的现实心理问题, 并在世界心理学中发出中国民族心理学的声音, 使民族心理学研究既体现全球化, 也体现本土化。
(四)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发展道路:以文化为根基, 以方法为工具, 以事实为导向
20世纪80年代后期, 杨国枢提出心理学本土化发展的四个层和心理学本土化的“本土契合性”标准[49], 认为心理学本土化前期仍然要采取“西学为体, 中学为用”的方式利用西方科学心理学的研究范式和标准对特有文化心理现象开展研究, 在后期可以发展并创建本土化的理论体系。但是, 从港台学者近年的研究成果来看, 他们所走的本土化道路, 并未在心理学的哲学根基和科学观上做出改变, 即并未改变心理学的“科学形态”。葛鲁嘉主张, 心理学的本土化发展应根植于传统文化资源, 构建具有内生性本土心理学的知识论、本体论和方法论体系, 立足传统文化并进行现代化的描述、解释、干预和预测[50]。可见, 心理学本土化发展既可以有“科学发展模式”, 也可以有“文化发展模式”。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发展究竟应该采取“科学发展模式”, 还是采取“文化发展模式”, 抑或将两种发展模式合为一体?笔者认为, 无论采用哪种发展模式, 民族心理学本土化发展都应把握:(1)所研究之心理现象要从本民族文化中产生;(2)所揭示之心理现象要在本民族文化参考框架下解释;(3)研究结果要能反映本民族文化背景下成员的真实心理;(4)心理干预方式要与本民族文化相契合。也就是说, 中国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 不一定要走与实证主义心理学对立的发展道路, 也不一定要彻底改变实证主义科学观而走独立的发展道路, 而应以文化为根基, 以方法为工具, 以事实为导向, 在民族历史文化语境下追求对民族心理生活的真实解释和有效干预。
四、中国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需要澄清的问题
中国的民族心理学主要存在着概念不清晰、研究对象不明确、学科定位不准确、研究方法不一致、研究人员不足等问题[51]。心理学本土化的落脚点是根植于特定文化资源, 开展更有文化解释力和有效干预的心理学研究, 这既包括研究对象本土化、研究内容本土化、研究方法本土化、结果解释本土化、干预技术本土化, 也包括一些研究者提出的科学观本土化。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需要澄清本土化的内容、本土化与科学化的关系、本土化与全球化的关系。
(一)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具体内容
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应该包括哪些方面?一是研究对象本土化。民族心理学本土化不是仅将心理学研究对象转换成各民族成员[51],即, 并不仅是将研究对象作民族身份的转换。有些具有民族身份的成员并未受本族文化的影响, 也无民族共同体的“集体认知”“共同情感”“统一意志”和“集体行为”,例如在美国长大的“香蕉人”(黄皮白心), 这样的民族成员就不应该成为民族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民族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既要有民族身份, 也要看其是否受民族文化影响。在中国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的过程中, 汉文化与其他少数民族文化具有文化等值性, 民族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也应该包括汉族成员。二是研究方法本土化。民族心理学研究是采取实证主义的研究范式, 还是采取人文主义的研究范式?大多数研究者倾向于折中的研究范式, 主张结合量化研究范式与质化研究范式来开展民族心理学的研究。笔者认为, 采用哪种研究范式研究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无论使用哪种研究范式, 都要进行立足于民族文化的描述、解释、干预和预测;无论采用哪种研究方法, 只要能够从民族文化的视域出发, 都是真正的民族心理学研究。三是概念本土化。应该对反映本民族特有心理的本土概念深入挖掘,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民族心理学研究可能出现的文化偏差[52]。例如, 根植于西方文化的心理学概念在其他文化中出现内涵不一致, 甚至无法理解, 导致心理学研究出现概念不等值性和文化偏差。民族心理学研究应该避免这种偏差出现, 采用“本土契合性”标准, 尽可能使用本民族文化中的概念开展研究, 但前提是本民族文化中的概念应与其他文化中的概念具有文化等值性[53—54]。四是解释本土化。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心理现象都有其形成的历史文化资源,正如赫瑞所说:“世界上不同民族的人类行为, 只能根据他们自己的文化来解释。”民族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不能忽视文化的存在, 要使用本民族文化中的语言、观念来解释本民族文化中存在的心理现象, 使民族心理学研究更接地气, 更容易被本族文化成员理解[55]。
(二)民族心理学本土化与科学化的关系
科学心理学将心理学视为一门跨越时间、地域和具有文化普适性的科学, 目的在于揭示人类心理的普遍规律, 并利用这些规律对人的心理进行预测和控制, 进而指导人的行为活动。民族心理学本土化是心理学本土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它将心理现象与行为视为不同民族文化的产物, 认为人类心理与文化密切相关, 心理是文化中的心理, 文化的多样性决定了心理的差异性。可见, 科学化追求心理学的统一性, 本土化追求心理学的多样性。统一性与多样性, 看似是相互矛盾的命题, 实则是心理学研究中的两个方面。科学化代表了实证主义心理学的立场, 本土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人文主义心理学的立场。罗克曼在《第三种文化:超越科学革命》中将“科学”与“人文”视为心理学的两种文化, 认为这两种文化最终将融为“第三种文化”[56]。杰罗姆·凯根在2009年出版的《三种文化》中, 认为“第三种文化”并不是一种具体文化, 而是一种文化语境, 这种文化语境注重科学心理学与人文心理学的融合, 倡导并践行整体性、包容性、开放性, 既注重科学尺度也注重人文尺度, 既相互理解、尊重也保持必要的张力, 使心理学能够在两种文化中寻求契合, 试图通过一种对话、融合、沟通来超越两种文化的狭隘视域[57]。如果将对文化多样性的追求与对统一性的追求放置在“第三种文化”语境中考察, 本土化同样是对科学化的追求, 科学化同样需要对多样化的关注[58]。笔者认为, 科学化是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研究的必经之路, 科学化可以为民族心理学研究设立规范, 推动民族心理学的发展。
(三)民族心理学本土化与全球化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 一场致力于反对西方科学心理学文化霸权的心理学全球化运动在西方逐渐发酵, 并很快激起西方和非西方学者对心理学全球化的讨论。心理学的全球化反对单一文化语境中心理学的优势和霸权地位(如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试图将根植于西方自由主义文化下的心理学推广到世界), 倡导心理学研究的多样性, 主张在多文化、多民族、多学科基础上构建出“全球共同体心理学”[59]。在心理学全球化运动中, Marsella将心理学全球化概括为6个方面:(1)承认个体生活的全球性维度和范围;(2)限制已有理论和方法中的民族中心主义偏见;(3)鼓励发展本土心理学;(4)强调人类行为的文化决定因素;(5)以系统、语境和非线性的方式来解释人类行为;(6)运用质化、语境的及自然主义方法开展心理学研究[60]。从心理学全球化的特点看, 它承认文化多样性对人的心理的影响, 倡导基于不同文化的心理学本土化研究, 在研究方法和心理解释上强调立足文化来寻求对心理生活的文化解释。民族心理学具有天然的文化属性, 它追求在不同民族文化语境下的心理差异性和普遍性, 追求基于本民族文化的心理学解释, 这与心理学全球化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解释原则等方面的立场高度吻合, 意味着民族心理学本土化是心理学全球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心理学的本土化与全球化一样强调文化之间的对话和沟通。立足于“一种心智, 多种心态”原则的民族心理学本土化研究,与心理学全球化研究持有的立场是一致的。
在世界范围内心理学的本土化和全球化运动的推动下, 作为具有文化敏感性的民族心理学获得快速发展。本土化研究使不同民族文化语境下的心理现象得到平等对待, 也使不同民族的文化心理现象得到深入研究, 这不但提升了民族心理学的学科地位, 也促进了不同民族文化心理学研究间的对话和交流;它既推动了本土心理学的发展, 也促进了心理学的全球化发展, 将为中国民族心理学走向世界、在世界舞台上发出中国声音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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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童想文】
【基金项目】全国民族教育研究合作课题“少数民族学生心理健康和文化适应状况调查及对策研究”(MJZXHZ15003)
【收稿日期】2015-12-20
【中图分类号】B8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16)01-0059-07
(作者简介:姜永志,内蒙古呼伦贝尔人,内蒙古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内蒙古民族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民族教育研究所讲师;七十三,内蒙古通辽人,内蒙古民族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