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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村往事

2016-03-10段舒航

躬耕 2016年2期
关键词:四爷三爷驼背

段舒航

许多年前那个赤日炎炎的的夏日午后,著名的民间艺人蝴蝶仙儿曾经突然出现在我疯子云姑身边。那时候,榆村最美的女子欧阳秋云正被村头马路上一群黄色的小旋风团团围困。天干物燥,暑热凶猛,四下里阳光暴烈,空寂无人。远远望去,欧阳秋云恰似一只风中蝴蝶在滚滚尘埃中疯狂起舞,失魂落魄的尖叫声响彻我们榆村灼热的天空。

哎呀呀,你这丧尽天良的狗山贼,

哎呀呀,你这千刀万剐的鬼旋风!

行色疲惫的外乡人自山外踏尘而来,欧阳秋云于风中流转飞舞的疯狂身姿令蝴蝶仙儿叹为观止。蝴蝶仙儿说,那样一个惊慌失措的情景之下,欧阳秋云疯狂扭转身体的动作,却依然那么合乎戏曲舞台上的表演规范,扑、打、跌、翻、紧、转身……每招每式都有板有眼。如果不是欧阳秋云满嘴的污言秽语,他说他实在不忍心走上前去惊扰这一人间美景。然而蝴蝶仙儿闹不明白,这样一个热气蒸腾的夏日午后,一个身单力薄的山村女子,怎么竟会兀自纠缠在鬼里鬼气的旋风群中?

蝴蝶仙儿放下行囊快步上前,仿佛是天鹅戏水又恰似白鹤晾翅,通体绸衣妆扮的民间艺人,在我们榆村村头的马路上飘飘若仙。呼啦啦一把黑色折扇在旋风群中上下翻飞,顷刻之间所有的鬼旋风全都黯然退散。蝴蝶仙儿伸手抓住了欧阳秋云,他看到山乡女子惊恐万状的瓜子脸上早已经扑满灰尘。蝴蝶仙儿刚要伸出衣袖,为欧阳秋云掸去满身尘土,我云姑却异常夸张地尖叫着从蝴蝶仙儿的身旁逃开了。欧阳秋云一边拍打衣服一边迅速转回身去,然后便跌跌撞撞向着村子里撒腿狂奔。著名的民间艺人被吓了一跳,他望着山乡女子仓皇奔逃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困惑而又犹疑不定。

公元2012年的深秋时节,我云姑已经65岁。65岁的欧阳秋云像是一朵苍老的浮云,在我故乡村头的马路上缓缓移动。她满脸沧桑踽踽独行然而却目光明亮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榆村的人。

哎,过路的,你还记得蝴蝶仙儿吗?

我惊异地摇头,同时攥紧了手中提包,然后便脚步慌乱地从我疯子云姑的身边逃开了。欧阳秋云失望地转过身去,满头花白的披散着的长发在暮色苍茫的黄昏中迎风飞舞。

闷悠悠出罗纬心神惆怅,

唤一声冠英夫我的情郎,

自那日你走后渺无音讯,

闪撇下为妻我独守空房……

65岁的欧阳秋云边走边唱,悲哀凄婉的吟唱声在晚秋的寒风中寂寞而又苍凉。坐在老榆树下迎接我的驼背四爷说:孩子你看,几十年都过去了,你云姑却一直都在那条马路上等候蝴蝶仙儿。蝴蝶仙儿不来,你云姑这辈子恐怕是要等死在这条马路上了。

著名的民间艺人没有停下他匆促的步履,朝着东南走,蝴蝶仙儿昂首挺颈白衣飘飘,很快便在我们榆村村头的马路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当年名噪乡里舞台上风情万种的英俊小生蝴蝶仙儿。直到五年以后,五年以后蝴蝶仙儿再次出现在我们榆村,命运极其巧合地让他与我的疯子云姑又一次在村头马路上不期而遇。蝴蝶仙儿好生纳闷,这样一个美丽的山乡女子,何以总被一群莫名其妙的鬼旋风纠缠不休?就在欧阳秋云惊鸿一瞥后迅速逃离马路的那一瞬间,蝴蝶仙儿却意外听到了一片风雨之声。那声音来自村西那片茂密的树林,蝴蝶仙儿说,他听到那片树林里传来了巨大的风雨的轰鸣。他看到几十甚至上百只不同种类的雀鸟,在那片树林的上空盘旋尖叫着四散逃飞。天空里一片喧嚣,众鸟逃飞的混乱局面令蝴蝶仙儿触目心惊。响晴白日的,哪里会有如此奇怪的风雨的轰鸣?蝴蝶仙儿望着那片树林,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多年以后我驼背四爷向我讲述那桩遥远的榆村往事。他说你得相信,那也许就是一种神秘的命运的昭示。是神秘的命运,在五年以后将蝴蝶仙儿再次招引到我们榆村。我驼背四爷蜷伏在当年他三哥睡过的那张老木床上喋喋不休,模样像极了一条阅尽人间沧桑的百年老狗。我驼背四爷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他说对榆村而言,1972年实在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年头。蝴蝶仙儿的翩然而至,为我们榆村注入了许多难以解说的玄妙内容。某种意义上讲,是蝴蝶仙儿改变了我们榆村后来的历史走向。

蝴蝶仙儿在浓阴覆盖的树林里狐疑前行。他不明白刚才在马路上听到的风雨的轰鸣之声哪里去了?树林里很静,急雨似的蝉鸣因了茂密枝叶的隔离,闷声闷气地仿佛响彻在另一世界。艾蒿深深,灌木丛生,不断阻碍着蝴蝶仙儿步入密林。有几次他都想要退出那片树林,可是那巨大的风雨的轰鸣之声,却依然纠缠在他的心胸间久久不肯散去。我驼背四爷说,你要知道蝴蝶仙儿天生就是一个爱鸟之人,那么多鸟儿在天空中惊悸而又愤怒的鸣叫,他相信那是鸟儿们发出的不祥的灾祸之音。蝴蝶仙儿捋顺额间被树枝挂乱了的头发,越往前行,他便越发感到眼前看到的情景似曾相识。隐约之间他感到发生于眼前的一切,似乎正是多年以来他所反复经历过的一场梦境。但他想不起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自己曾经穿行在这样一片茂密的树林。前方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林中小径,蝴蝶仙儿索性沿着那条小径更加快速地向前走动。很快他便看到,一棵年轮至少百年以上的柿子树下,裸露着一片寸草不生的空旷地带。一座木头搭成的窝棚座北面南怪兽一般十分突兀地矗在那里。蝴蝶仙儿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然而窝棚里面除了一张草席和一条肮脏的棉被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没有看到人,蝴蝶仙儿却分明捕捉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的人的气息。蝴蝶仙儿不经意间抬头向树上望去,树上看到的情景让外乡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看到柿子树稀疏的枝叶后面,半掩半露地蹲伏着一对裸体男女。女人披头散发正在慌乱地穿着衣服,男人却若无其事地从柿树杈上站了起来。蝴蝶仙儿急忙低下头去想要马上走开,树上的裸体男人却扯开嗓门粗声粗气叫住了他。

嗨,我说,你是蝴蝶仙儿吧?

蝴蝶仙儿被问得一楞,没想到事隔多年以后,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村里面,居然也还有人能够认出他来。蝴蝶仙儿抬起头来再次向树上望去,树上的男人已经呲牙咧嘴冲他怪笑起来。那汉子三十七八年纪,长头窄脸,粗眉细眼,体格看上去并不强壮,然而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里面,却分明透射出一股天生不怕死的暴戾之气。树上的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她长发掩面,脑袋低垂,一动不动地蹲伏在汉子裆下的柿树杈上。蝴蝶仙儿神情尴尬地冲裸体男人拱手施了一礼,他说对不起,这片树林太大,一不小心我竟迷了路了。说完之后便又迅速低下头去,他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喉咙里面火辣辣一片焦渴,他感觉嗓子马上就要冒出烟来。蝴蝶仙儿刚要迈步走开,树上的男人却又一次高声叫住了他。

蝴蝶仙儿,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还没有请你喝一壶呢!

裸体男人站在柿树杈上冲蝴蝶仙儿撒起尿来,那尿水哗哗啦啦差点没有飞溅在蝴蝶仙儿身上。蝴蝶仙儿转回身来刚要发作,这时他却看到,裸体男人右侧上方的树枝上,居然挂着一支老式的双筒猎枪。枪体上挂着一串大小不一的死鸟,死鸟们一个个羽毛凌乱血迹斑斑。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蓦然之间在空气中荡漾开来,蝴蝶仙儿顿时就有了一种想要恶心呕吐的冲动。他想到了那些四散逃飞的鸟儿们,那的确是鸟儿们发出的不祥的灾祸之音。

蝴蝶仙儿迅速走出了那片树林。裸体男人粗野地在树上骂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听得清楚。焦渴与愤怒火一样炙烤着他,外乡人俊朗儒雅的面孔已经涨成紫红。林子外面依然阳光毒辣酷热难耐,喉咙里面像要马上窜出一团火来。蝴蝶仙儿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村里走去。然而村子里面看到的情形让蝴蝶仙儿更加失望,他发现这个村子鸡呀狗呀的什么都有,但却独独不见人行。群树环抱的井台上遍布绿荫,那里却没有一个避暑纳凉之人。一条老狗慵懒地歇息在树荫下面,见到陌生人后不但没有凶猛吠叫,反而吃惊地爬起来灰溜溜地夹起了尾巴。蝴蝶仙儿伫立在井台之上,他望了望幽深的井水,感觉这个村子就像眼前的古井一样神秘莫测。所有人家院子的大门都在关着,你能看到那些搓洗过的大小衣服,在炽热的南风中随风飘荡,但你闹不明白,这样一个烈日灼心的大白天里,榆村的男人女人们全都躲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赤足男孩挎着篮子向他走来,刚要上前询问,那男孩却惺忪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睡眼十分警惕地看他。蝴蝶仙儿刚要开口,那男孩却泥鳅一般从他身旁溜了过去。回头看时,那男孩已经像是一阵飘忽的山风似的没了踪影。著名的民间艺人十分郁闷,他徘徊在我们榆村的房前树下伤透了脑筋。

蝴蝶仙儿决定离开榆村,然而焦渴与饥饿的感觉再一次汹涌而至。脚下的碎石小径在阳光下反射出尖锐而又炽热的光芒,蝴蝶仙儿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偌大一个山村,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在盛夏时节把自家的院门紧紧关闭,即便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那咳嗽也沉闷压抑仿佛是从古老的坟墓里面发出来的。蝴蝶仙儿在阳光下面将双眼眯了起来,他神情焦虑地走过一户又一户人家,最后在一棵大树下的院门前停了下来。迟疑着上前叩门,那院门却几乎在他刚一伸出手去的那一瞬间豁然洞开。正欲出门挑水的我三爷,差点没有和蝴蝶仙儿撞个满怀。我三爷十分吃惊地往院子里面后退几步,定神打量之后,就又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哟,是您呀梁先生!您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蝴蝶仙儿刚要开口,这时却听得咣啷一声,院子里面传来了水盆坠地之后的刺耳脆响。欧阳秋云披散着乌黑的长发,浑身透湿地站在院子中央。她虚空着两手张大嘴巴,十分惊愕地呆望着蝴蝶仙儿。青石铺成的院子里明汪汪一片水泽,像是刚刚飘洒过一场来去匆匆的太阳雨。蝴蝶仙儿不由得颔首微笑起来,他没想到自己游来荡去的,最后竟然来到了这个奇异的山村女子家里。蝴蝶仙儿躬身朝我三爷抱了抱拳,然后带着满脸歉意说道:老大哥,打扰你了,天气太热,我想在你这里讨碗水喝。我三爷这时候已经放下水桶,他手忙脚乱地恭敬着把蝴蝶仙儿往院子里迎接。欧阳秋云满面含羞低下头去,一路小跑着把自己踅回了东厢房里。蝴蝶仙儿收回目光,他说刚才我在马路上见过这个姑娘,她是你家闺女吧?我三爷连忙点头称是,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说:我这闺女脑子有点毛病,不过不妨事的,她就是太爱干净,见不得什么风吹草动,有时候一片树叶落在身上都要用井水冲个不停。您看我家这个小院,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干爽的时候实在没有几回。我三爷拿过一把竹椅先请蝴蝶仙儿坐下,然后又去厨房端出一碗柳叶茶来。他说梁先生您先喝茶歇着,等我挑水回来再给您做点吃的。我三爷急急忙忙挑水去了,蝴蝶仙儿一边喝茶一边扭头环顾这座农家小院。院子里十分清洁,没有鸡鸭,没有猫狗,更没有看到猪的影子。两棵高大榆树的枝干从院子外面斜伸进来,茂密的枝叶绿盖一般遮蔽了整个小院。堂屋门外一座人工打制的石槽里面,一棵胳膊粗细的石榴树上,若隐若现鲜艳着三五个青红的石榴。蝴蝶仙儿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东厢房上,这时他才发现,窗子里面欧阳秋云那双美丽的大眼,此刻也正一眨不眨地窥望着他。蝴蝶仙儿不禁又是微微一笑,他想起了欧阳秋云在马路上流转飞舞的妖娆身姿,心下不由得暗自叹道:假如这个女子没有毛病,那她该是一个多么难得的舞台青衣!

公元198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三爷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撒手尘寰前,我三爷抓住他四弟的双手紧紧不放,他说老四你还记得蝴蝶仙儿吗?我驼背四爷流着眼泪使劲点头,他没想到我三爷会在这个时候念及蝴蝶仙儿。我三爷在弥留之际,完全进入了缅怀与追忆的抒情状态,两只垂死的老眼里忽然之间迸发出奇光异彩。他说,蝴蝶仙儿来到榆村的那天晚上曾经喝得酩酊大醉,大醉之后的蝴蝶仙儿对他曾经有过一段真情告白。这告白后来被我驼背四爷编成了一段戏文,那戏文抑扬顿挫九曲回肠,直到今天依然还在我们榆村一代到处流传。

我三爷:梁先生您从哪里来?

蝴蝶仙儿:哗啦啦挣破庄周梦,忽悠悠两翅驾东风,情切切从南飞到北,意迟迟从西飞到东……

我三爷:梁先生您打算往哪里去呢?

蝴蝶仙儿:都说我是那逍遥自在的蝴蝶仙,有谁知我满腹愁苦往下咽;相当初为学戏日修夜练,蒙鞭打忍饥饿受尽熬煎。舞台上做唱念打风光无限,舞台下位卑身贱遭人白眼;至如今才子佳人不能唱演,却落个萍踪浪迹四处漂泊孤孤单单……

我三爷被蝴蝶仙儿的一番话牵惹得眼圈发红鼻子发酸,他说梁先生,您可千万不要这么说啊!咱这方圆百里之内哪个不知您大名鼎鼎的蝴蝶仙儿呢?听说有一年在石寨演出《蝶双飞》,第二天您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成群的蝴蝶跟着您翩翩飞舞。这么多年您都没有唱戏了,我们不都还是在惦记着您么?蝴蝶仙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那眼泪忽然就一大颗一大颗滚落下来。我三爷急忙夺下酒碗颤声说道:梁先生,您不能再多喝了,酒喝多了可是要折寿的啊!蝴蝶仙儿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他说老大哥你哪里知道,如果我不唱戏,那我就是一个活着的死人。我是我,我也非我,我的魂魄,其实早就附在我所扮演的那些人物身上了。

百年有限身,三寸元阳气,咣啷啷纷乱世,忽悠悠三更梦。蝴蝶仙儿醉眼迷离中的低吟浅唱充满了无限哀伤,院子里的欧阳秋云直听得意乱神迷眼泪汪汪。

你要知道,我三爷本来就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蝴蝶仙儿黯然神伤的醉酒之态令我三爷倍感心疼。那天晚上,他执意挽留蝴蝶仙儿多在我们榆村住上一段日子,蝴蝶仙儿眼含热泪满口答应。蝴蝶仙儿后来告诉我驼背四爷,他说其实他也看得出来,满面忧戚的欧阳老汉实际上更是一个寂寞孤苦之人。

我三爷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说他听到了蝴蝶仙儿轻飘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正一步一步向着他家走来。我三爷说老四你听,院子外面那不就是梁先生的脚步声么?这次无论如何你要请他带走秋云。我驼背四爷佯装侧耳细听,院子里面刷拉刷拉的,那是寒雪飘飞扑打万物之声。我云姑那时候正站在离我三爷床头不远的地方,她说:爹,我也听到了,我这就去给梁先生开门。欧阳秋云刚要走向门口,我三爷那只高高抬起的手臂,却骤然间沉重地垂了下去。屋子里一声惊叫,我驼背四爷说,欧阳秋云像是一只大鸟从屋子里扑了出去……

蝴蝶仙儿来到榆村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三爷家院子外面,忽然间就聚集了一大群鬼崇的山村少年。少年们唧唧喳喳在我三爷家的院前屋后奔走呼叫,乱纷纷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民间艺人。蝴蝶仙儿睡眼微睁,恍惚间他感到自己仿佛依然是在那片茂密的树林里面穿行。裸体男人乖张凶蛮的面孔又一次清晰浮于眼前,那表情令蝴蝶仙儿过目难忘。他想起那些四散逃飞的鸟儿们,还有树林深处那巨大的风雨的轰鸣。我驼背四爷说,其实村头马路以及树林深处的两次遭遇,才是蝴蝶仙儿逗留我们榆村的真正原因。

蝴蝶仙儿穿衣下床,推开院门看时,那群山村少年却像受了惊吓的鱼群似地四处飞蹿。然而这些少年并不走远,他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就又停了下来,继续饶有兴致打量着传说中的蝴蝶仙儿。蝴蝶仙儿伸展四肢活动身体,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昨天遇到的那个挎篮少年。挎篮少年一边看他一边歪起脑袋,不知正和身边的伙伴小声嘀咕什么。蝴蝶仙儿微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他想跟这些山里的孩子们打个招呼。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那群孩子便又嬉笑嚷叫着跑到了更远的地方。

蝴蝶仙,蝴蝶仙,

搭起戏台唱三天;

三天大戏没唱完,

姑娘媳妇反了天……

少年们边跑边喊,沉寂的山村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蝴蝶仙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已经多年没有登台唱戏,他没想到这个不知是谁编排的无聊段子,居然还能如此具有生命力地留给那些少不更事的山乡孩子。

蝴蝶仙儿在我们榆村的乡野小巷间到处转悠,他发现这个村子里其实并不缺少男人女人。他看到每天一俟下地干活的钟声响起,那些男人女人们便会肩扛农具纷纷走出自家院子。他们不声不响爬上山坡,再把力气和汗水抛在那些庄稼地里。但是蝴蝶仙儿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盛夏时节,榆村的男人们为什么都还怕冷似的挺直不起腰杆。他们弯腰弓背目光胆怯,影子似地飘浮在祖辈生息的古老家园。这些男人里面当然也有我的三爷欧阳老汉,更多的时间里我三爷总是愁眉紧锁沉默寡言,刀砍斧凿般刻印在脸上的皱纹年深日久,那里潜藏着太多难以化解的人间苦难。蝴蝶仙儿曾经几次都听我三爷谈到榆村的前尘往事,可是一旦问到他自己一家的日子,我三爷却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然后便使劲吧嗒着嘴里的旱烟,木雕泥塑一般让自己陷入长久的沉默。蝴蝶仙儿知道山里人的日子都不容易,但他闹不明白榆村的男人们为什么全都那么胆小怕事。以往不管走在哪里或是住在哪里,那里的人们都会主动过来跟他打个招呼,有的还会要求蝴蝶仙儿即兴为他们唱上一曲。但是榆村的人们却不这样,有时候即便看到蝴蝶仙儿迎面正向他们走来,他们也会假装没有看见似的匆忙绕道躲开。蝴蝶仙儿说,榆村的人们看到他简直就像看到了瘟疫,他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逗留榆村的那段日子孤独而又漫长,百无聊赖的时候,蝴蝶仙儿总会一个人去到榆村西边那座山上。他站在山顶上俯瞰我们榆村,他说白花花的太阳下面,这个死气沉沉的山村简直像极了一座巨大的坟场。那时候很多榆村人全都看到了山顶上那个孤独的身影,有人甚至还看到了蝴蝶仙儿在与众鸟共舞的欢闹场面。那么多鸟儿在蝴蝶仙儿周围欢叫飘飞,榆村的男人们却没有一个敢于爬上山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个挎篮少年,挎篮少年在蝴蝶仙儿来到榆村的第五天上午,曾经爬上山顶跟蝴蝶仙儿有过一次亲密接触。

挎篮少年:大人们说,你会飞檐走壁,你有一身的好武艺。

蝴蝶仙儿:哦?你信么?

挎篮少年:我信。我想拜你为师,学会一身的好功夫。

蝴蝶仙儿:哦?你学功夫干吗?

挎篮少年:报仇,给我娘。我要杀了魁龙那个狗日的!

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在蝴蝶仙儿来到我们榆村半月之后。那天午睡起来出门散步的蝴蝶仙儿,忽然在我三爷家院门的锁环上,看到一只用杂草编成的草环。直到今天在我的故乡榆村,你依然可以听到有关草环的那些故事。那时候许多年轻女人的家院门前,都曾收到过这种草环。收到草环的女人们总会穿戴一新悄然出门,她们七弯八绕最后总会把年轻的身体没入村西那片茂密的树林。我驼背四爷说,狗日的魁龙,在他担任榆村支书的那些年月里,不知玩弄糟蹋了多少榆村女人。魁龙家兄妹十个弟兄八人,真可谓人多势众虎狼成群。在魁龙的野蛮引领之下,众兄弟经常在村里村外舞枪弄棒逞凶斗狠。断腿瘸胳膊烂脑袋的事情,那些年在我们榆村时有发生。村西头的建林有一次因为工分和魁龙的五弟发生口角,很快便被魁龙兄弟们吊在树上打得昏死过去。建林他娘和媳妇跪在地上苦苦求饶,魁龙弟兄却依然对着建林痛下杀手。直到建林他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一泡狗屎,这才抢下了建林一条活命。结果呢,建林废掉了一只胳膊,建林他娘因为无法忍受吃狗屎的羞辱,第二天就把自己吊死在了自家院里。

蝴蝶仙儿把草环取下来拿在手里,他以为是榆村的那帮孩子在跟他玩闹嬉戏。回身看看四周,却是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蝴蝶仙儿刚要信手扔掉草环,迎面却正碰上我三爷从井台挑水回来。我三爷满脸吃惊地停下脚步,他说梁先生,你这草环是从哪里来的?我三爷吃惊的表情让蝴蝶仙儿心头一紧,他说:哦,这是刚在你家院子的大门上看到的,我顺手就把它拿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把草环扔在了地上。我三爷没再说话,他呆愣了一下,然后便低下头挑着水桶进了院子。蝴蝶仙儿疑惑地看了我三爷背影一眼,他不明白我三爷满脸吃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蝴蝶仙儿散步回来的时候,看到我三爷低着头正要出门。我三爷关上院门,头也没抬就步履缓慢地向村西走去。蝴蝶仙儿稍作迟疑,终于还是悄悄跟在了我三爷身后。村子里闷热无风,到处都是撕心裂肺一般焦躁的蝉鸣。我三爷站在树林外面犹豫片刻,然后便沿着一条小路走了进去。蝴蝶仙儿立刻想到了树林深处那个裸体男人,他想那草环想必会与裸体男人有关。蝴蝶仙儿紧了步子跟将过去,他说无论如何他要看个究竟。林中小路上一片寂静,满目的野树荒草看上去有点令人心惊。我三爷脚步迟缓拖泥带水,越往前走越发显得忧心忡忡。窝棚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艾蒿熏蒸蚊蝇的刺鼻怪味儿。我三爷站在窝棚不远的地方浑身颤栗,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这才大起胆子走向窝棚。蝴蝶仙儿借助树丛把身体隐藏起来,透过树丛的隙缝,可以看到窝棚外面的所有情形。

魁龙:你一个人来干什么?秋云呢?

我三爷:魁龙兄弟,你不是说,以后不找我家秋云了么?

魁龙:我说过吗?我说过的我怎么就不记得了?

我三爷:魁龙兄弟,你……你说话可得算数呀!

魁龙:算啥数?老子啥时候说话算过数了?我就知道我想叫秋云过来了。

我三爷:她一个疯子,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魁龙:少他妈跟我扯淡,赶快回去叫秋云过来,不要把老子给惹火了!

蝴蝶仙儿看到我三爷扑嗵一声就给魁龙跪了下去。我三爷撅着屁股双手伏地磕头如同捣蒜一般。他说魁龙兄弟,看在咱俩同族同宗的情分上,你就放过我家秋云吧,你看如今她都成了什么样子了!魁龙十分不屑地瞪了我三爷一眼,然后忽然转回身去从窝棚里面拿出那支枪来。他把双筒猎枪的枪管一下子抵在了我三爷头上。

怎么了,你不知道老子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吗?惹我操了,一枪崩了你!

我驼背四爷后来向我讲述当年情形。他说那天下午我三爷从树林回到家里,浑身上下充满屎尿混合的臭骚味儿。魁龙那支顶在我三爷头上的枪管,把我三爷给吓得屙尿了一裤子。我三爷后来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个多月,家里的事情全都由我驼背四爷承担起来。那个时候我三爷才终于肯把实情说了出来,他告诉蝴蝶仙儿,欧阳秋云十七岁那年就被狗日的魁龙给糟蹋了。当时正是初秋,我云姑跟着村里伙伴一起去邻村看戏,回来的路上,硬是被尾随在身后的魁龙强行拖到了玉米地里。狗日的魁龙先是打昏了挣扎呼救的欧阳秋云,作恶之后又把一条死蛤蟆塞进了我云姑嘴里。我三爷闻讯之后一路哭骂着找到玉米地里,苏醒过来的欧阳秋云那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一滴眼泪。马灯下面的欧阳秋云脸色苍白如纸,她大张着嘴巴在我三爷怀里狂呕乱吐。天亮之后我三爷要去公社状告魁龙,人还没有走出村子,魁龙的兄弟们已经手持铁棍在村口等着他了。村子里其实早有告状无果然后又遭魁龙恶毒报复的先例,没有办法,为了女儿,为了能够活着,我三爷只有低下头退回家去。不久之后我三爷发现他的女儿变了,受了惊吓的欧阳秋云再也容不得任何东西靠近她的身体。别说是榆村的一个孩子,就是一只鸡鸭走近她,都能把欧阳秋云吓得魂飞魄散哭骂连天。从那以后我云姑的衣服再也没有干过,人们总能听到欧阳秋云在院子里用井水不停地冲洗自己。哗啦哗啦的泼水声日夜飘浮在我们榆村,即便是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五岁那年记得母亲曾经带我去看我的疯子云姑,我们站在厢房门外,亲眼看着欧阳秋云把两桶结着冰块的井水,一股脑儿全都泼在了她的床上。我母亲说,那一刻她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竖了起来,那么寒冷的天气,你看你云姑手上脸上脚脖子上,哪里不都是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榆村人再也听不到欧阳秋云往日里那行云流水般的美丽唱腔,村头马路上多了一个见谁都哭见谁都骂的女疯子。

我三爷躺在床上满脸是泪沉默无语,我驼背四爷一边给他哥哥喂水,一边咬牙切齿咒骂着支书魁龙。他说狗日的魁龙,他手里已经有了好几条人命,老天爷咋不睁开眼来看看,赶快让炸雷劈了这个畜生!蝴蝶仙儿看着两位老人,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安抚他们。刚要转身去到院里,这时候院门却哐啷一声被撞开了,魁龙手持双管猎枪杀气腾腾地闯进了我三爷家里。

魁龙:怎么了,把老子的话当屁放了?

我驼背四爷:魁龙支书,我三哥已经被吓得起不了床了。

魁龙:少他妈跟我废话,赶快让秋云跟老子去树林一趟。

我驼背四爷:魁龙支书,秋云疯傻了这么多年,你不是说以后不再找她了吗?

魁龙把双筒猎枪举了起来,他把猎枪的枪管顶在了我驼背四爷头上。少他妈跟老子装傻充愣,你家秋云根本就不是疯子。这不是吗,蝴蝶仙儿一来,她不又在马路上唱起来了吗?你给我听好了,明天中午我在树林等着秋云,老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魁龙手提猎枪扬长而去,我三爷四爷面如死灰半天没有缓过气来。蝴蝶仙儿拿起纸扇走进院里,天色这时候已经暗了下来。蝉们依然在树上聒噪,欧阳秋云压抑着的哭泣声,流水一样从东厢房里隐隐传来。我驼背四爷走出堂屋,他说什么他妈的狗屁支书,南霸天也好过他个杂种十倍。蝴蝶仙儿没有说话,苍茫暮色中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我驼背四爷要去灶房做饭,蝴蝶仙儿低声叫住了他。他说四哥你先不要做饭,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魁龙谈谈。

我驼背四爷跟着蝴蝶仙儿去到窝棚,魁龙身背猎枪,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提着一串死鸟正要离开窝棚回家。看到他们两个,魁龙的眼睛马上瞪了起来。他回身把马灯重新挂起来,又把那串死鸟扔在了身后的椅子上。我驼背四爷紧张得有点口吃,他说魁龙支书,梁……梁先生他想……跟你谈谈。魁龙看了蝴蝶仙儿一眼,然后就突然咧开嘴巴浪笑起来。

魁龙:谈什么?谈他那根不会再硬的家伙?

蝴蝶仙儿顿觉下体那里一阵刺疼,但是他笑了。蝴蝶仙儿说:怪不得你的声音这么熟悉,那天夜里的几个人里果然有你。

魁龙:我那是为亲戚除害,你说你一个臭唱戏的,干嘛专门勾搭有夫之妇?如果不是当时心软,我那一砖头不会拍在你的小头上面。

蝴蝶仙儿:那是人贩子拐卖给你亲戚的一个女孩,才十四岁。你亲戚五十多了,天天像畜生一样折磨人家。那女孩哭着让我救她,我当然要千方百计把她带出山去。

魁龙:你以为把人放跑你就没有事了?我们跟着你们戏班子去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到了那天夜里的下手机会。

蝴蝶仙儿:过去那事儿暂且不提,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欧阳秋云。她现在已经病成那个样子,请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魁龙:臭唱戏的,你算什么东西?就是你那些烂戏,把我们这里的女人一个个勾成狐狸精的。那天夜里干她的时候,一张口喊的就是你的名字。梁冠英,快来救我!哈哈哈哈!我肯定她很喜欢你,可惜你现在已经成了废物。

我驼背四爷气得浑身发抖,他说魁龙,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魁龙冲过来对着我驼背四爷就是狠狠一脚。你他妈的,我看你是活过月了。我驼背四爷仰面倒地,魁龙的第二脚却又跟了上来。就在这时,蝴蝶仙儿出手了。蝴蝶仙儿双掌合力一下子便把魁龙掀翻在地。魁龙爬起来就要从肩上取下猎枪,蝴蝶仙儿跃身一步上前又把魁龙推飞了出去。我驼背四爷只看得目瞪口呆,他说别看蝴蝶仙儿平日里斯文儒雅文绉绉的,可是危难时刻你就会知道,啥样的人才是世间真正的高人。魁龙又一次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摘下猎枪对着蝴蝶仙儿就要扣动扳机,说时迟那时快,蝴蝶仙儿闪电一般冲到魁龙跟前,一记重拳便把魁龙狠狠打翻在地。蝴蝶仙儿说:四哥,你把那根草绳拿来,我要让这恶人也尝尝被人捆绑的滋味儿。蝴蝶仙儿迅速把魁龙五花大绑起来,被布条狠狠勒住了嘴巴的魁龙,拼命挣扎着在柿子树上摇来晃去。

第二天上午,很多下地的榆村人全都看到了蝴蝶仙儿。蝴蝶仙儿肩挎行囊行走在榆村的村头马路上,鸟儿们闪展着美丽的小翅膀在他的头顶上空飞翔。欧阳秋云高声呼喊着从村子里飞跑出来,山坡上干活的人们听不明白我云姑在呼喊什么。蝴蝶仙儿停下脚步等待欧阳秋云,那群鸟儿居然也在天空中盘旋着不再往前飞翔。多年以后榆村的人们还会时常追忆起村头马路上那个奇异场景,那些为蝴蝶仙儿送行的鸟儿,还有突然之间便不再疯癫的欧阳秋云。他们都想知道蝴蝶仙儿临别之前跟欧阳秋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云姑却一直都笑而不答守口如瓶。欧阳秋云说:梁先生跟我说了些什么,我能告诉你们么?

叹岁月似流水转眼而过,

十六年王兰英眼泪成河。

只道是苦无边灾祸无尽,

哪料想今日里盼得佳音……

欧阳秋云就这样吟唱着送走了蝴蝶仙儿。那天上午她站在我们榆村的村头马路上一直没有离开,痴情的目光含烟带雨,始终眺望着蝴蝶仙儿飘然远去的东南方向。许多经过欧阳秋云身边的人,全都看到了山村姑娘的满脸泪痕。

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在蝴蝶仙儿离开榆村之后的那天中午。那天中午所有的榆村人都被天空中的鸟叫声给惊呆了。成千上万只不同种类的大鸟小鸟们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众鸟翱翔的翅膀遮蔽了榆村的大半个天空。鸟儿们密密麻麻盘旋飞翔在榆村的每一个地方,老鹰乌鸦们嘎啦嘎啦的啸叫声让榆村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半个小时之后村子里忽然之间却又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打开门来看时,天空树上房子上,却再也看不到一只鸟的影子。不久之后有人在树林深处发现了魁龙,魁龙赤身裸体嘴巴啃地双膝扎跪在柿子树下那片空地当中。死了的魁龙浑身上下皮肉破碎,肩膀胳膊上鲜血淋淋白骨森森。几十只喝饱了肚子的绿头苍蝇,依然笨拙地在魁龙遍体的血污上爬爬停停。空地上到处都是鸟毛鸟粪,浓郁得化解不开的腥臭气息让人们无法靠近魁龙。那么多榆村人看着死去的支书,脑子里面全是众鸟争抢啄食人肉的惨烈场景。魁龙的弟兄们来了,魁龙的老婆孩子们也来了。他们嗷嗷怪叫着扑向魁龙,嗡的一声惊散了那群绿头苍蝇。众弟兄拼命努力想把魁龙的尸体放平扶正,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生拉硬拽,死了的魁龙却依然像他生前那样,霸道、野蛮、专横,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屁股朝天嘴巴啃地的奇特造型。众弟兄还在继续掰扯魁龙,树林上空却忽然之间又一次响起了老鹰乌鸦们的愤怒叫声。众鸟翅拍击树冠的噼啪声如同暴雨飓风,呼呼啦啦惊散了围观的人群。魁龙的兄弟们哪里还敢再动死者,他们逃进窝棚里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再发出半点响动。

蝴蝶仙儿走了,从此以后再没来到我们榆村。村西那片树林广袤辽阔古木参天,岁月沧桑如今更加郁郁葱葱。我驼背四爷说,魁龙死后没人再敢走进那片树林深处,那里是鸟儿们栖息安居的地方,那里本来就应该是属于鸟儿们柔软的天堂。魁龙的弟兄们在那以后的年月里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一种怪病瘟疫一样在魁龙那个大家庭里阴魂不散。怪病紧紧盯住了魁龙家的每一个男人,不管他们去到哪里,最后都是不到五十岁就突然疯傻然后上吊自尽。村里人都说那是报应。他们说上天俯视众生无所不能,每时每刻都在给地上的生灵记账。我驼背四爷一直都相信善恶报应,他说他都已经八十多了,榆村每家每户的命运这些年他都看得分明。我说四爷你那是老脑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相信什么因果报应?我驼背四爷用他那双昏花的老眼盯着我,他说孩子,那你就想想蝴蝶仙儿想想那些鸟儿吧。这些年梁先生总在托梦给我,梦里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我明明知道他是蝴蝶仙儿,可是为什么每次站在我跟前的,却总是一只优雅高贵的天鹅?我驼背四爷两只塌陷的眼眶里,这时候忽然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水,他说是蝴蝶仙儿,让他看明白了人世间的祸福种种。

离开榆村那天,我曾专门在村头马路上等候欧阳秋云。65岁的欧阳秋云站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平静如水。她说你要走么?住在四叔家里不习惯么?我急忙回说住在四爷家里挺好,每天都能听他讲说榆村那些过去的事情。欧阳秋云刚要说句什么,一群小鸟却恰好正从我们头顶上飞掠而过。鸟儿欢叫的声音吸引了欧阳秋云,我云姑游离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情似水。我说云姑,本来一直想去看你,可是四爷执意不让。他说你那院子里清洁干净,去了只会给你增添麻烦。欧阳秋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说是呀,我这怕脏的毛病,这辈子怕是再也改不了了。

我望着我的云姑,想象中全是当年蝴蝶仙儿与她在这条马路上相遇的情形。我说云姑,你还记得蝴蝶仙儿吗?欧阳秋云仰起脸来颔首而笑,瘦削的面颊上立即飘飞起两抹红晕。直到现在,我云姑依然清晰记得,蝴蝶仙儿手把折扇在旋风群中神俊飘逸而又潇洒的风流体态。欧阳秋云说:蝴蝶仙儿白衣飘飘的,我还以为是上界的仙人下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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