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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马沙说话

2016-03-09孙志保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马援小洋大明

孙志保

马援锁上院门的时候,马沙在院里汪汪地叫了两声。马援笑了, 这家伙,它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马援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轻拍着橘红色的真皮沙发,仿佛坐在一个橘红色的梦里。房子还是那间房子,但房间里的东西变了,与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办公室主任彭大明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很多笑,把耳朵挤得支棱开来。一年里马援只见过彭大明一次,那是七八个月以前的事了。马援带着马沙在金城大市场里遛弯,路过一家玩具店,给马沙买了一个粉色的小球,然后教马沙练习空中接物,这个动作的江湖叫法是“九天揽月”。一辆别克君威慢慢地停在近旁,马援愣了一下,认出这是他曾经的座驾,他刚刚坐了三个多月,车内浓烈的真皮车饰味儿还没来得及散尽,他就不得不和它告别了。车上下来的是彭大明两口子,还有局里的司机吴三立。马援给彭大明当过证婚人,三年前的事。彭大明的老婆袁小洋在婚礼上曾经和马援有过一次礼节性的拥抱。马援事后想起来,心里有些发痒,袁小洋的身子太软和了,不发痒的不是正常男人。彭大明昂首阔步走过马援和马沙的身边,似乎没有看到他们。倒是袁小洋有意无意地扭了一下头,突然惊喜地笑了,然后扯了扯彭大明的胳膊。彭大明作出的唯一反应是把胳膊向前挣扎了一下,袁小洋就乖乖地随着他走了。吴三立跟在彭大明和袁小洋身后,向马援点了点头。马援也点了点头。事后马援问自己是否应该点头,答案是应该。马援想如果彭大明向他点头,他也会回应的。为什么不呢?一个在工作时间牵狗遛弯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彭大明说,局长,我已经打电话让家具店送一套全新的桌椅和沙发过来,今天上午全部换好。马援摇摇头,说,这些桌椅什么的才用了年把时间,为什么要换呢?不换。如果你实在想做些什么,就把墙上那些东西拿走,我请朋友写几幅字挂上就行了。墙上那些东西全是老吴喜欢的,和上级领导的合影、在国外拍的雪山、罗马斗兽场什么的。老吴以副局长身份主持局里工作一年,十分钟以前被宣布到市政协担任文史委员会副主任。马援当时就坐在老吴身边,对面坐着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老姜,地点是局会议室。参加会议的还有教育局中层以上干部。老姜顾不上看老吴土灰色的老脸,接着宣布马援重新担任市教育局局长和党组书记。一年前,也是在这间会议室里,老姜也是不速之客,也是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那次老姜是来撵马援滚蛋的,老姜代表市委一把撸光了马援的市教育局局长和党组书记职务,然后宣布局里的工作暂由副局长老吴主持。就那么一张纸,就那么一副嘴皮子,你就走了,你就来了,没有解释,似乎你根本不需要解释,他也不会向你解释。马援看着老吴土灰色的脸,想起一年前老吴的满面红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听到马援叹气,老姜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马援明白他笑什么。老姜是笑他命大,给你一年的时间让你自己慢慢死,或者让别人搞死你,你都没死掉,现在竟然还朝气蓬勃地活着回来了,不容易呀!

谁容易呢?马援看着站在面前的彭大明,想,这个彭大明也不容易呀!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会更不容易。彭大明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他慢慢往马援跟前蹭,快蹭到马援的腿了,忽然说:“局长,以前我有不周到的地方,还得请你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呀!”马援吃惊地看着他:“不周到?有吗?我不记得了。”

有吗?也许有。比如那次在金城大市场的偶遇,应该算是一次。再比如,一年前马援被老姜带来的一纸文件击倒在会议室里时,彭大明很快从惊愕中挣脱出来,他随在一脸春风的老吴身后走出去,五分钟以后又回到马援身边,说老马你看你什么时候搬走呢?吴局长那屋太窄。再说,你以后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办公室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办公桌带回家去,我派人给你送过去也行。当时马援看着彭大明的眼睛,突然感到非常恐惧。这就是那个昨天还对他哈着腰的彭大明吗?是那个由他一手提拔起来恨不得喊他爹的彭大明吗?对了,还有一次,是刻骨铭心的一次。半年前吧!那个晚上,八点多,他和马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感到一阵胸闷,他立刻意识到是心脏病犯了。他服了几粒丹参滴丸,不起作用,就挣扎着给彭大明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派个车过来,把他送到市医院去。彭大明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拨120。他是想拨120,但他信不过120,怕被耽误了。而且,他需要一个人在身边看护。老婆五年前去世了,脑溢血;儿子在省城工作,还没有结婚。他身边没有一个可用的人。彭大明说老局长啊,我手头一个人都派不出,你看都这么晚了,哪个司机愿意出车啊?马援感到一阵绝望,想拨120时,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如果不是马沙,他肯定会完蛋,没有别的可能。马沙从他身边腾身而起飞进院子里,借着东墙跟前的一把椅子,哗地蹿上了院墙,向着正坐在屋里喝小酒的邻居张二果一通狂叫。张二果救了他一命,从此他和张二果成了好朋友。而在这之前,他和张二果在巷子里碰到过无数次,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二天上午,彭大明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样了。马援当时灰心地想,这哪是问候我啊,这是看我死了没有啊!

马援不愿意想这些,但彭大明就站在他面前,不想又不可能。马援想,是不是让他动一下位子呢?就这么一天见几次面,大家心里都有阴影。教研室是个不错的地方,摊子也不小,很适合他。几个直属的学校也不错,也适合他。但是,如果现在就动他,别人会怎么看?马援微笑了一下,说:“以前的事全都过去了,你好好工作吧!”彭大明笑着点点头,说局长放心,我一定努力!

马援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内务,看了几份文件,然后用座机给隋静拨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了,隋静喂了几声,马援没说话。隋静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就要挂掉。马援笑了,说你怎么连个玩笑都不会开呀?是我呀!隋静叫了起来,说我等你半天了,你倒好,声音先过来了。马援这才想起来,他昨晚已经和隋静约好了,今天要带着马沙到一百公里外的页城县去看隋静和小叶。马援先道了歉,然后把自己刚刚恢复原职的事和隋静说了。隋静惊讶地叫了起来:“原来你是个大官哪!你这人也太有心计了。”马援这才想起来,和隋静交往了将近一年,自己根本就没告诉她真实的情况。隋静对于他的身份的了解,仅限于在一个小单位工作,不顺心,辞了,现在在家养狗种菜,顺便做点小生意。隋静从来没有往深处问过,如,小单位是什么单位,为什么不顺心,做点什么小生意,等等。马援有时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多了解一些。隋静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了解?我又没打算和你结婚。”隋静有没有和他结婚的打算,马援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在十点零一分向她要求结婚,她肯定会在十点零二分答应他。这是个透明的女人,一颗红心扑闪扑闪的,离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马援调侃说:“大官不好吗?有心计不好吗?”隋静幽幽叹口气:“看来近期你是过不来了,等你过来再说吧!”马援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拿起香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到鼻子下嗅了嗅。马援是半年前戒的烟。倒不是因为不做局长没烟抽了,而是不想抽了。烟熏火燎的,有什么意思呢?香烟是彭大明半小时以前送来的,一条,软中华。抽吗?马援问自己。就抽一支吧!他想,这个隋静,怎么忽然变得有些不好捉摸了?马援点燃了香烟,贪婪地嘬了一口,真是香。虽然半年没抽过烟了,但那种美妙的感觉,在一瞬间就回来了。过去的感觉,马援想,真是一种奢侈的感觉。

马援不敢奢望一生不翻一次船,但在阴沟里翻船,是他无法忍受的。一个围棋九段被七段击败,他可以一笑置之。但是,如果他输给一个业余选手,就只有把脸藏到裤裆里了。一年前的那次失败,对于马援来说,就是一把扎在心窝里一辈子也拔不出来的刀子。马援二十岁从安徽大学哲学系毕业,分配到市农业局工作,三年提副科,七年提科长,再过七年,当了副局长。四十岁的时候,他被调到市教育局当了局长。虽然每天都疲累得如同一匹狂奔了三天三夜的老马,但取得的成绩是巨大的。有了成绩,还在乎累吗?那时老姜还是市委组织部的科长。老姜有一次到教育局找马援安排一个亲戚的孩子到市一中读高一,和马援说了实话:“老马你不光是美男,还有美名哟!全市人民都知道,全市的正处级干部中你是唯一一个靠自己的本事干上来的,是唯一一个没有后台的,是唯一一个在市委委员票决时得满票的。”马援笑着说:“姜科长你才是真厉害哟!你是不是还要说,我是唯一一个怀了孕而没有被人操过的啊?”玩笑归玩笑,马援心里同意老姜的话。马援到教育局走马上任两年,全市高考升学率提高了百分之二十,而且出了个全省文科状元。四年后,升学率在全省排到了前五,理科状元的空白也填补了。建市三十年来,他前面共有十任教育局长,谁达到这个水平了?马援春风得意马蹄疾,但绝对没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念头。但是,他正在做工作想当副市长的传闻还是出来了。这不是看尽长安花了,这是要踏遍长安花了,这与要日遍全城的女人一样让很多人不能接受。做副市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有的七个副市长,全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为什么不能选拔一个本地人当副市长?关键是,本地人还有想当副市长的,你当了,人家就当不上了。

于是袁放心来了。袁放心是老姜介绍来的,是老姜的远房亲戚。老姜这时刚刚当上副部长,而且分管干部工作。老姜没说什么事,只说袁放心有事相求,务请接待。组织部的人见官大一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老姜的话马援不能不听。袁放心五十多岁,很斯文的一个人,活儿也斯文,在页城县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据说是当地的修志名家。袁放心是晚上来的,七点多,正是吃过晚饭坐在家里看电视的时间。袁放心进了门就从包里掏出五万块钱,这令马援大吃一惊,原来他妈的斯文人也会干不斯文的事。“你有什么事?”马援打开电视,尽量不看袁放心。袁放心的儿子在县里教高中,他想把儿子调到市一中,到市教育局也行,因为他儿子谈的对象在市一中教书。“我不能看着他们两地分居呀!”袁放心说。马援笑了:“这还不简单?你把儿媳调到县里不就行了?”袁放心也笑了:“人和水能一样吗?而且,爱情不能这样被检验哪!我儿子为一件小事都能哭半天,要是把爱情检验没了,他还不用眼泪把我淹死?”马援让袁放心把钱拿走,这件事慢慢办。袁放心把钱压在沙发垫子下面起身就走,马援追到院门外,只看见五十米外袁放心扭啊扭的屁股。马援真想朝那屁股踹上一脚。马援第二天把钱带到了办公室,然后给袁放心打电话,让他把钱拿回去。袁放心不拿,说你把我儿子安排好以后我再去拿,这钱就当是押金了。马援气得骂了娘,说有你这么押的吗?你他娘的是拿这个押我,我凭什么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押着?话说了八千,袁放心就是不答应。马援决定近期到页城县去一趟,一定要把钱退了。至于袁放心的儿子,让他慢慢地等吧!他凭什么还没结婚就可以夫妻团聚?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不能两地分居?比他困难的人多了,先把排在他前面的解决了再说。

马援还没来得及去页城,市纪委的人来了,来了就问袁放心行贿的事。马援的冷汗下来了。这是个套哇!自己拎了多年的铁锤,每一下都砸铁砧上,这下好了,人家一锤就砸他腰上了。马援捂着疼得直不起来的腰,知道这次自己要打一场注定要输却又不得不打的仗。不承认收钱肯定不行,谁知道袁放心有没有录音?录像都有可能。既然做你的活儿,肯定要留下证据。你撵到门口也罢,你把钱拿到办公室要退还也罢,都是假模假式,钱最终还在你手里吧?马援承认自己手里有袁放心的钱,也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说了。马援还提示这是一个套,但他明白这种提示是没有力量的,人家告你索贿,或者说你要钱不办事,这些都可以把你的提示化为灰烬。这时马援才真切地感觉到,每一个人都有被人用绳子捆住手脚的时候,一旦摁住你,你就是一条垂死的狗,只有用眼白看着捆自己的人,盼望这是一个玩笑,而不是一场屠杀。

屠杀最终没有到来,但伤口还是留下了。市委书记李允和在最后关头保了他。根据马援后来了解的情况,他这一辈子如果只能感谢一个人,那这个人肯定是李允和。李允和在纪委向他汇报马援的案子时,说了这样一句话:马援是有功的,虽然功不能抵过,但还是要给出路的,不能一棍子打死。纪委正确理解了李允和的话,没有把事情扩大,以市委的名义下了一个文件,把马援撵走了事。

三个月以后,市人事局局长汪海洋被提名为副市长人选。马援知道自己的疑惑有了答案:汪海洋是本市人。那么老姜和汪海洋是什么关系呢?马援检索了他掌握的所有关系网络,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马援坐着那辆别克君威回到家。司机吴三立抢着拎起马援手边的皮包,同时非常灿烂地向他笑了一下。马援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院门,马沙飞快地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腰。“你为什么把我撇下了?不是讲好了去看美女吗?”马沙说。马援拍了拍它的头,自己先笑了。要是马沙能这么说就好了,这个狗东西,自己费尽心神教了它三个多月,它竟然没学会一句话。一百天哪,它竟然没学会一句,连“你辛苦了”这样简单的话都没学会。词倒是学会了一个,“坏蛋”,这个词它真的学会了。它能够把说“坏蛋”两个字时应有的口型准确地做出来,同时还能发出两个音。马援判断那两个音就是“坏蛋”,起码是狗嘴里的“坏蛋”。马援当时欣喜欲狂,赏了马沙一个大鸡腿,那是他准备晚上佐酒的。他希望马沙能再改进一下,尽可能地把“坏蛋”的音发准。但马沙力不从心,马沙只能拉长了声音说:“嗯——呵。”马援让马沙说坏蛋时,马沙就嗯呵。马援说:“马沙,坏蛋!”马沙说:“嗯——呵!”这就够了,能意会不能言传已经不错,何况马沙勉强还能言传呢?马援曾经让马沙当着隋静的面表演这项绝技。隋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说,马沙呀,如果你说得再清楚一些,我就把小叶嫁给你。小叶是隋静的好朋友,也是她生意上的合伙人,比她小十岁,年轻漂亮,声音很脆。小叶当时就在旁边,撇了撇嘴说,如果它值一百万,我真嫁给它。

吴三立把皮包放到茶几上,说:“局长,我下午两点半准时来接你。”马援随口说:“算了,又不远,还是我自己走吧!也算锻炼身体了。”吴三立脸红了:“局长你这是打我的脸哪!我知道我的脸该打,局长你打得再厉害我也没有二话。”马援愣了一下,倒似被提了一个醒。马援被宣布滚蛋回家的当天上午,在办公室里收拾了一个小时,私人物品装满了两个纸箱。马援给吴三立打电话,说小吴你来一下,帮我把这些东西弄你车里去,然后送我一下。吴三立沉默了一下,说,吴局长让我十一点半出车,他要到市委办公室办事。马援看看手表,还不到十一点。马援知道即使现在只有九点,吴三立也不会送他的。马援想真是他妈的墙倒众人推呀!自己真的倒了吗?马援非常伤心。老实说,他对吴三立很不错。别的不论,就拿抽烟来说,他一年给吴三立多少香烟?不少于十条,都是好烟。马援有个原则,不收受金钱,也不收重礼。但全市有六个县教育局、七个市直管中学,这些单位的领导在逢年过节时都想向他表示一下心情。不让他们表示,倒像是要割他们的蛋了,像是他们的前途要毁了。所以马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送烟的,送酒的,送当地特产的,也笑纳了不少。有一年,一个刚上任的校长竟给马援弄来一套驴配件。马援不敢要,说听说吃啥补啥,我吃了补了,得有地方耍去呀!马援收的烟,除了自己吸,就是给吴三立。总不能拿了去卖吧!拿出去卖也容易出事呀!

马援拍拍吴三立的肩,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提我都忘了。别有思想负担,好好干。”小吴的眼泪差点下来了,表态说:“马局长,今后就是赴汤滔火,我吴三立也在所不惜。”马援想,你保障我用车就行了,真有汤有火的,我敢让你站我前面哪?

吴三立走后,马援连着接了十一个电话,全是邀他吃饭的。人家说了,中饭晚饭都行,今天明天甚至后天人家也能等,只要赏光,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实在磨不开,早饭也中啊!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马援全部回绝了。老实说,一年没受过这样的香火了,猛一下还真受不了。第十二个电话打过来时,马援不想接了。他把手机甩到沙发上,把马沙喊过来,让马沙表演“九天揽月”。马沙很高兴,扑上扑下地表演着,疯了一般。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马援按捺不住,按下接听键就没好气地问是谁。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判断什么。马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又轻声柔气地问了一句:“哪位领导?”对方缓缓地说:“我徐量啊!”马援哎哟了一声,连说老兄好老兄好,我真没想到会是你。徐量轻笑了一下,说:“我还等你先给我打电话呢!你倒好,我主动打过去你还不接了。”马援赔笑道:“我想着晚上再给你打电话的,时间宽裕,能多聊一会儿啊!”“我也挺忙,没太多时间聊。你的事不是宣布了吗?没事时,也来一趟,赵老很关心你,一直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呢!”“老兄你放心,我周末就过去。说实在的,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还真想念老兄和赵老。”

挂了电话,马援长出一口气。一个上午的疑惑,现在总算有了答案。天上不会掉馅饼,今天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原来是自己十个多月以前蒸的,直到今天才落到头上罢了。

马援是能吃苦的人,所以,当那一锤砸在他腰上时,他是准备忍的。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一记重锤砸下来,看来有生之年是爬不起来了。认了吧!马援接二连三地对自己说,认了吧!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如果自己能长寿,还有几十年活头呢,不能总在气闷中度过吧?再说了,不长寿不甘心哪!自己得看到那些人的下场啊!但一个多月过去,马援越来越忍不下去了,他感到再忍下去就要郁闷死了。比如他上街买菜,突然有一辆小汽车停在身边,汪海洋摁下车窗,说老马买菜呀?好好,买菜也是一种锻炼哪!我真羡慕你呀,我想买菜都没时间哪!还是闲了好哇!马援差点没把菜扔车里去。为了避开熟人,马援散步只去城南广场,那里是老同志活动的场所,相对安全些。他看见一堆老同志凑在一起聊天,就走近些想听听人家在说什么。一个老同志说:“马援那小子倒了吧?倒了活该。你知道他单位的人骂他什么?抠B手。教育局那么多钱,他一个钱掰成四个花,福利少不说,连办公室都舍不得装修一下。逢年过节慰问老干部,就拿了一条鱼一桶色拉油。这样的看家狗,倒了好。”马援气得差点昏过去。第二天马援就去猫狗市场买了一条纯白的萨摩犬,起名叫马沙。马援决定不再和任何人接触,就和狗打交道算了。即使这狗对他有意见,不还得巴巴地跑到他跟前要馍吃?但是,买了狗仍然消不了气。马援就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开着自己刚买的奇瑞A3去了省城,找到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处长的大学同学徐量,把自己的境况说了一遍,说老兄啊,上学时你一直是我大哥,一直罩着我,现在我走投无路了,只有投奔你了。你给我指条路,我会一直走到地老天荒的。马援其实看不起徐量,大学第一学期就看不起徐量。徐量说话娘娘腔,举手投足故意摆出一些半定格的姿势,惹人注目。特别是徐量很小气,让人无法容忍。有一次马援和徐量一起出去吃夜宵,一份馄饨三毛钱,一人一碗,马援掏钱全付了。第二天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马援发现自己只带了三两米饭票,没带菜票,就向徐量借了两毛钱菜票。中间就隔了一天,徐量就向马援讨还,说你还欠我两毛钱菜票呢!但是,在有些事情上,马援又不得不佩服人家。徐量的业余时间大都用在社交上,真正看书的时间不多。但他每学期都能考得很好,都能拿到一等奖学金。大二第一学期,徐量就当上了系学生会副主席,还兼着校学生会的文艺部长。大学毕业时,班里很多同学都被派遣回了原籍。徐量老家在一个很小的县城,但人家就有本事留在了省城,而且还进了省政府。马援坐在徐量身边,感到无比屈辱。马援想,自己也是正处级干部,也是管过千军万马的人,一下被逼到这种地步,真是窝心死了!徐量说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先往难上说。你也这把年纪了,缓着气,就到五十了。再说,你毕竟是有问题的,谁敢再用你?怎么用?人家为什么要用你?往容易上说,你们书记李允和还是挺关照你的,没把你移交给检察院,甚至没给你处分,只说另行安排工作,这是多大的照顾你知道吗?这就把你那五万块钱的事撇开了,没拿那五万块钱说事,为你日后的复出埋下了伏笔。你的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你的案件定性充分体现了对你的照顾,没有认定为受贿,是当作有退还事实但没有及时退还对待的。这样定性的依据在于,那人送钱后,你给他打了几次电话,要求把钱拿走,那人的同事也证明了他接电话时的情景。但是,如果没有李允和的关照,那个依据就什么都不是了。老弟你运气还是不错的,碰到了一个好书记。如果不是这样,你就是找到老天爷恐怕也没有用了。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虽然已经不在台上了,但余威尚在。但是,你不能空着手去吧?马援从包里掏出两张银行卡,每张都是五万,意思很明确,给徐量五万,给他引见的人五万。这几乎是马援的全部积蓄。既然破釜沉舟,就不能怕人财两空。徐量给马援引见的,是徐量当秘书时跟的领导。领导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办这样一件事,应该不是太困难。领导姓赵,赵老。赵老说这事好办,但得等,得等李允和调走,孙占军扶正。赵老然后解释为什么要等。赵老说李允和把你从岗位上撵下来,他不能再把你扶上去,所以得等他走。他也快走了,要提拔了。孙占军现在是市长,李允和走了他要接书记的,这人对我还是很尊重的,我说话他听。

漫长的等待,也只能等待。当李允和上个月真的调走而孙占军真的转为书记时,马援感到自己的生活可能要发生一些变化了。但他没有给徐量打电话。一方面他已经有心无力了,怕徐量提出新的要求;另一方面,他的愿望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他甚至认为,如果去找徐量之前他就是目前这种心态,他可能就不去了。马援不能确定的还有一点:也许,徐量和赵老已经把他的事忘了,彻底忘了。这样也好,有菜种,有隋静陪着,有马沙伴着,还有那辆刚跑了五千公里的奇瑞A3,不是挺好吗?而且,这个城市已经把他遗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他想听到一些关于自己的议论都很难了。

上午,马援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在想今天这样的结果是怎么来的。是孙占军的英明,还是赵老的巨手?还是目前全市教育系统糟糕的现状令大家不满,间接促成了自己的复出?最可能的答案自然是徐量和赵老。现在电话来了,果然是。马援突然有些作难。周末过去,又得花不少钱,工资本上只有五千块钱了。那么,让彭大明跟着去?或者,向隋静借一些钱?

郁闷地吃了午饭,马援把马沙带到二楼卧室里,关上门,坐到地板上。马沙卧到他身边,舔着他的手。“马沙呀,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马援轻轻地摩着马沙的耳朵说,“你要是会说话,咱们就可以敞开地聊了。快一年了,都是我说,你听。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给你了,你却连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你知道,今天我官复原职了。我以前曾经梦想过,如果我能官复原职,我会多么狂喜。但今天我太镇定了。当那个老姜宣布市委文件时,我连一个表示欢喜的表情都没有。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欲望了,仿佛来与不来都没有什么区别,是与不是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当我看到那几个人在我面前晃动时,我的心疼了。我要报复他们吗?马沙,你说说,我要不要报复他们?我应该报复吗?报复,这是一个多么狭隘多么低俗的词!可是,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有些动摇了。马沙,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这是马援十个多月以来养成的习惯。他向马沙倾诉,然后乌云渐渐飘走,他的心情明朗起来。有时马援还会流出泪水,这时马沙就会伸出舌头,把他的泪水舔干。但今天,马援向马沙倾诉以后,没有感到轻松。马援想,也许,目前最需要的,是解决问题。

下午下班后,马援向吴三立要了别克车的钥匙,他要去看隋静。与隋静相识十个多月以来,他还没失过约。本来他想开自己的奇瑞去页城,又觉得是官复原职的第一天,奢侈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马援从家里接了马沙,让它卧在副驾驶座上。在马援的奇瑞车的副驾驶座上,铺着一个宠物专用软垫。从他买车以来,那里只坐过马沙和隋静。

公路两旁立着白杨树,高高直直的,树叶在微风中哗哗作响。太阳透过树叶的间隙钻到路上,已经有些赭红了。马沙很兴奋,它精神抖擞地坐着,看着窗外,眼神中似乎溢出了笑。马援说:“马沙,说坏蛋。”马沙扭头看看他,似乎在怪他这个要求有些不合时宜。但马沙还是照做了。“嗯——呵。”马沙说。马援哈哈大笑。

自打买了马沙,马援经常这样大笑。

马援在城南广场听到老干部关于他的议论后,在感到恼怒的同时,知道自己应该彻底淡出人们的视野了。与人打交道,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但是只与自己打交道,更是件危险的事。于是马援来到猫狗市场,要寻一条狗做自己的朋友。马援对狗没有太多了解,不知道应该买一条什么样的狗。白色的?黑色的也未尝不可。大型犬能接受,中小的也行。马援在猫狗市场里随便转着,看见顺眼的,就挤过去仔细瞅,然后询问,再伸出手摸摸。马援发现马沙纯属偶然,如果没有隋静,也许他根本就看不见马沙。后来马援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这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走到市场中段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是背影。细高的个子,牛仔裤,黑色长袖衫,外面套一件看着略小其实能把身材衬得恰到好处的奶油色马甲。有这样的背影,无论她长成什么样,都可以原谅了,或者说,都可以去喜欢了。女人在马援左侧不远处,正弯腰抚着一条狗的脑袋。马援自打妻子去世后,再没有为女人动过真情。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没有女人。马援当上局长以后,送上门的女人不下十个。送上门的女人姿色都不错,人家的自我认知能力一点都不比他差。马援很清楚,世上没有白吃白喝的事。有些交易肯定是没法做的。比如,人家要求把自家男人从副校长提成校长,人家要求由局里的一般科员转岗到学校当副校长,这些事不能做,交易额太大,指数会剧烈跳动的。第五个送上门的,真把马援馋坏了。太漂亮了,年轻,让马援咽了几次口水。而且人家要求并不高,想从城南中学调到城北中学,说家在城北,每天跑得烦人。马援想这是小生意,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就做了吧!马援口干舌燥地做了,刚刚痛快,还没来得及淋漓,那女人又说,我老公也在城南中学,你把他一起调过去吧,城北中学正好空个副校长。马援知道自己被夹住脑袋了,而且夹得很紧,就像刚才他癫狂时喊出来的一样。这件事马援用了半年才摆平,彻底满足了人家的要求。事后那女人来感谢马援,马援吓得没敢让她进门。但是眼前这个正抚着狗脑袋的女人,突然就让马援动了感情。说不出来的美好的感觉,让他心跳过速。马援走了过去,他要看清她的脸,他要弄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让他突然产生异样的感觉。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女人的脸,就看到了马沙,那条正被女人抚着的狗。马援的心又一次强烈地动了一下。女人和狗,马援想现在就差一道篱笆墙了。马沙一岁左右,通体雪白,胖胖的身子让人产生弯腰抱它一下的愿望。马沙的眼睛是黑的,充满了善意,好像这个世界全是火腿肠,它除了高兴,不可能有其他的感觉。马沙的嘴也是黑的,只在牙床那里显出一绺粉红。它看了看马援,突然微笑了一下。马援惊呆了,这狗东西,它竟然会笑。这时那女人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马援一眼。女人不能算是很漂亮,但绝对称得上迷人,眉眼中有一些与生俱来的喜庆,而且嘴唇略厚,给人以安全感。特别是女人的牙齿,就像刚刚切开的嫩藕,发出柔和而清洁的光亮。马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马援走到女人跟前,向她笑笑,然后蹲下来,摸了摸马沙的腰,抚了抚它的尾巴。“它叫什么?”马援问卖狗的小伙子。“这是萨摩犬,是爱斯基摩人的工作犬,性格特别好。”小伙子说。“是可以把老婆让给朋友的爱斯基摩人吗?”马援笑着问。女人笑了,说:“这大概是占便宜成了习惯的男人的幻想吧?”马援点点头,说有些愿望就是在幻想的基础上实现的。马援问小伙子这条萨摩犬卖多少钱。女人说我已经看好了,你另外去找吧!你看那边雪青色的阿拉斯加犬多好。马援说你不是还没付钱吗?没付钱就不是你的。女人有些急,说:“你这人是不是就爱夺别人口里的食呀?好吃吗?”小伙子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谁出的钱多我卖给谁。”女人红了脸,说:“咱们可是讲好的一千块呀!你不能见利忘义吧?”小伙子说:“利是实实在在的,义在哪里呀?大姐,我吃义能吃饱吗?”马援掏出一千二,说:“小妹,咱都是爱犬之人,这狗在谁那里都不会受委屈。你要是实在喜欢,我把地址给你,你没事时可以去看望啊!”女人一扭头就走了,临走说了一句噎人的话:“我去看谁呀?看你还是看狗啊?”

这条一岁的萨摩犬是公狗,马援给它起名叫马沙。让狗也姓马,感觉很亲切。马援本来一天散一次步,马沙来了后,改成两次了,而且散步的范围扩大了一些。他盼望能再碰到那个女人,再碰到时,一定要弄清她到底住在哪里。十天过去了,马援有些绝望,看来他和那女人只有一面之缘,交错之间,缘分就尽了。就在他力阻自己沉浸在由那女人引起的淡淡的忧伤之中的时候,他竟然又看到了她,而且是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这让马援感叹命运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东西。再次看到女人,是因为吃。马援对于吃不大讲究。当局长时,即使不追求吃喝,也是经常山珍海味酒池肉林的。只有一样吃食,是马援时常要重温的,那就是页城县的油酥烧饼,特别是迪亚商场拐角处那个姓李的老头打的油酥烧饼,太香了,太酥了。在台上时,马援想吃就能吃到。有一次,页城县的教育局长借口来办事,专门给他带来二十个油酥烧饼,外面包了厚厚的一层棉布。下台后,虽然没人送了,他仍能吃到。他自己开车去页城,就那么悠悠地开,不急不缓地,看着风景,想着心事,然后就到了李老头的烧饼摊,要上五个,用半个小时慢条斯理地吃掉,然后再慢悠悠地回家。马援在买回马沙的第十一天,决定带它去吃油酥烧饼。他非常喜欢马沙,他要让马沙也尝尝他喜欢的味道。但是,他没能在老地方找到李老头。问别人时,说是被一个叫隋小轩的快餐店给招安了,一个月给五千块钱工资。马援一路问过去,终于来到隋小轩快餐店门前。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在看到隋静的那一刻,马援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他肯定会和这个女人发生一些故事。隋静看到他,看到马沙,白生生的小脸竟红了一下,这个意外,肯定也让她想到了缘分。从此马援成了隋小轩快餐店的常客,最少一周来一次,有时三天不到就跑来了。马援很快就了解到隋静的情况,三十五岁,离异无孩,前夫在页城,娘家在市里。马援用了一个月时间,把两人的关系往前推动了一大步,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还差一小步,就差很小的一小步了,这一小步迈过去,就再也分不开了。马援非常满足。美人、美味,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

马援把别克车停在隋小轩快餐店门前,没有立即下车。隋静和小叶都在柜台边站着,向马援这边看看,竟没有反应。马援这才想起自己开的是单位的车,她们不熟悉。马援打开车窗,拍拍马沙的脑袋,马沙就叫了几声。隋静探头看了一下,赶忙跑了过来。小叶也风摆荷叶地跟了出来,一脸笑容地围着车子转了几圈。隋静把马援让进店里,让小叶去泡一壶茶。隋静仔细看了马援几眼,说你还别说,真像个大官的样子,以前我真是眼拙。马援握住隋静的手,轻轻抚着,心里春波荡漾。虽然只是几个月的爱情,却已经开了很多花,比如说吻也吻了,抱也抱了,甜蜜的话虽然不多,毕竟也说过了。但是,好像还需要一颗果实来确定一下,这颗果实就是婚姻。隋静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那是三年前的事。所以她在婚姻问题上格外小心,好像自己是一只薄脆的琉璃瓶,一不小心就会破碎。在今天之前,马援没有结婚的念头。隋静是年轻的,最起码,比他年轻得多,他能带给她什么呢?他没有钱,没有年轻人的火热,甚至连是否健康都不好说,事业更谈不上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是一个离得很远的儿子,是一幢带小院的两层楼,是楼顶的数畦青菜,是他自己的已经有些颓废的心,还有马沙。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呢?他目前拥有的这些,对于隋静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马援不谈婚姻,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条爱情的路上到底能走多久。但是,今天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结婚的冲动。他觉得全身都长满了翅膀,他有力量飞到任何一个地方,他想带着隋静一起飞,而且,肯定会身轻如燕。

隋静问马援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百十公里,还是挺辛苦的。马援说就是想来看看你。隋静不信,说人一富脸就变,你是想在没变脸之前让自己的感情库存再丰富一些吧?马援笑了,说你是富,我是贵,咱俩在一起叫富贵。热闹了一阵,马援把自己想去省城的事说了,然后提出从隋静这里转点钱。隋静笑骂了一句原形毕露,就转身进了一个房间,那是她中午临时休息的地方。一分钟不到,隋静手里拿着一张卡出来,说,这是十万块,够吗?马援说现在不要,去的时候得路过这儿,那时再拿吧!隋静把卡塞到他手里,说这又何必呢,假模假式的,和我客气什么啊?马援脸红了一下。用女人的钱,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痛苦。马援忽然想,自己手头的资源很多,办法更多,为什么一定要用隋静的辛苦钱呢?注意安全,也不能以女人的牺牲为代价吧?

隋静把马援带到自己的休息室,上了一盘油酥烧饼,然后坐在对面看他吃,偶尔给马沙掰一块。缠绵到十点来钟,隋静催马援走,说夜里开车视线不好,早些走吧!马援低声说,我能不走吗?隋静犹豫了一下,笑笑说,算了,还是走吧!我看你主意未决的,别给你带来负担。走吧!然后隋静抱了抱马沙,马沙亲昵地在她脸上舔了一下。隋静笑了,说,它知道有人感激它呢,跟人精似的。正说着,小叶跑进来,向隋静请假,说家里有些事,要回市里一趟,正好蹭马援的车。小叶还没结婚,父母都在市里住。小叶是为了生意才来到页城的。马援问隋静多少天没回市里了,想不想老人?隋静摇摇头说,回不回去一个样,家里人多,老头老太太不需要我照顾。

车子开出几十米,马援从后视镜里看到,隋静呆呆地站在隋小轩明亮的灯光里,望着他走的方向,似乎在想着什么。马援心里忽然有些乱,说不清,道不明。

马援最终决定带彭大明一起去省城,时间提前到周五,早上去,晚上回。

马援忘不了从隋静手里接过那张十万元的卡时自己羞红的脸,马援的决定与那张红脸有很大的关系。去省城的理由很简单。马援说我刚上任,为方便以后的工作,应该去省教育厅报个到,过去熟悉的,要进一步加深感情;不熟悉的,要尽快建立感情。彭大明请示见面礼的事。马援想了想,说什么都不带,你和小吴管好咱们的后勤就行了。彭大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车快开时,市第三中学校长刘延匆匆忙忙地赶过来,问马援是不是去省城,他想搭个顺风车,去办点私事。彭大明有些嘲讽地笑了,说刘校长你的车比我们局长的还好,怎么想起占我们的便宜?刘延笑嘻嘻地说,节省能源哪!这也是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嘛!

到了省教育厅,马援对刘延说:“你也有必要和各位处长认识一下,我带你一起去吧!”刘延连连点头:“领导想得真周到,我正有这样的意思。”省教育厅有八层楼,转了一圈,已经快十二点了。下到一楼,刘延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来,说:“马局长我知道你的目标不是这里,你昨天一打电话我就明白了。这里有三万块,你拿着用,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马援摇摇头:“你拿着,咱们一起去。”

简单地吃了中午饭,马援让吴三立把车开到省政府西边不远的一个小区,停在西门外面,说省教育厅刘副厅长住在这里,上午他没在办公室,肯定在家里。马援让彭大明和吴三立在车里等着,他带着刘延进了小区,走了百十米,右拐,不一会儿从南门走了出来。马援说咱还是买点东西吧,不然也不好意思,毕竟是大领导。两人在南门外的一家超市逛了半小时,买了两箱五粮液,两条熊猫烟,然后重新从南门进去,右拐,上了8号楼的三楼。徐量在家,徐量打开门时,吃惊地看看马援,又看看刘延。马援笑笑,说要不刘校长你去南门等我一会儿,那儿正好有家肯德基店,你在那里喝杯饮料。刘延连忙下楼去了。

徐量给马援泡了一杯云雾茶,然后坐到他对面,问他刚才那人是谁。马援说是市三中的校长,人很可靠,三年前他看这人很能干,就力排众议把他提拔了,副校长转正。徐量点点头,说:“赵老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你的这些心意我替他领了,明天我把你带的这些东西给他送过去。”马援喝了一口茶水,心里却凉了一下。马援本来以为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把赵老和徐量都打发了,如果徐量不给赵老,那他自己全留着好了。现在马援明白了,不够。马援笑了笑,说:“老兄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哪能忘了你呀!赵老那份,刘延正在办。这些都是感谢你的!”一边和徐量说着话,一边遮着盖着给刘延发了个信息,让他原样再送上来一份。马援在心里算了一下,两份礼买下来,刘延的那张卡不够用。

两人简单地聊了聊一些老同学的现状,徐量忽然问:“汪海洋调到省直来了,工商局副局长,这事你知道吗?”马援摇摇头。徐量叹了一口气,说:“这人在市里当个局长还是够才的,当副市长有些吃力。反映他情况的人不少,领导就把他调过来了,估计下周该传达了。”马援笑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徐量沉吟了一下,也笑笑,说:“你当初受到的伤害,你有没有想过,与他关系不小。”马援点点头,说猜也能猜出来。徐量又说:“有一些检举他的材料寄到省纪委了。也许,把他调离,就有查他的意思,防止他在市里影响调查。我有个好朋友在省纪委,有点小权。我问过他,他说查不查还没定,如果有更重要的事,也许就不查了。”马援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徐量发出的信号很明显,而且,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仔细思考。马援站了起来,说我看看这个刘延怎么回事,一点小事耽误这么长时间。

马援来到楼下,正碰见刘延带着一个超市营业员抱着两箱酒和两条烟一摇一晃地走过来。马援让他们把东西放在一楼楼道里,然后让营业员回去。马援说:“老刘,真不好意思呀,我忘了还有一个领导。”刘延憨厚地笑了:“马局长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没有你的提携,我想为你做些事也不够资格啊!”马援笑笑,心里却在紧张地盘算应该怎么回答徐量。想尝试一下的欲望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心,他希望这火能把自己的屈辱烧掉。一咬牙,妈的,干!

马援和刘延一起把东西搬到徐量家,刘延自觉地告退了。马援到卫生间洗了洗脸上的汗,然后坐到徐量对面,说:“老兄,我想见见你纪委的那位好朋友。”徐量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你见他干什么?你现在已经春风得意了,和那些人打交道做什么?”马援知道徐量不会轻易让他和那人见面,甚至压根就不打算让他和那人见面。马援心里有数了,说:“我今天先回去,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过几天,顶多十天半个月吧,我再过来,到时咱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吧!你邀几个在省城工作的老同学,咱们好好聚聚!”徐量点点头:“也是,你官复原职,我也该找几个人给你贺贺。”

把马援送到门口,徐量忽然说:“你们的新任书记孙占军那里,你还是要去一下,他和赵老关系挺好,也是帮了忙的!”马援说:“是,市委组织部已经通知我了,五天以后,孙书记和新任职的同志谈话。我在正式谈话之前先去汇报一下。”

马援下到二楼的时候,左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向前急跳了一下,总算站稳了。回头看时,原来是一小块黏附在地面上的水泥疙瘩。马援长出了一口气,摸摸额头,已经是满满一把汗了。

早上起来,马援带着马沙上了楼顶,这才发现,菜地已经焦干了,再不浇水,就旱死了。看吧,西红柿,外号叫小西的,正噘嘴翻眼地瞪他呢!还有小椒,一副可怜样儿,眼皮都懒得抬。马援打开水龙头,套上长长的皮管,清亮亮的水便流到菜地里。马沙欢叫着,从这边跑到那边,用爪子拨弄着菜叶。浇了不到一半,院门被敲响了,轻轻地,但很固执。马援看看表,还不到七点钟。太阳刚从张二果家的房檐上爬上来,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马援走下楼,门开处,彭大明走了进来。

彭大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毛色的小狗,就像抱着一个婴儿。马沙大叫着猛扑过去,把彭大明吓了一跳。马援喝住马沙,疑惑地看着彭大明。彭大明笑着说:“这是一只纯种贵宾犬,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我听说局长喜欢养这个,就把它带来了。”马援笑笑,把彭大明往屋里让。彭大明把贵宾犬放到客厅的地上,贵宾犬一点也不认生,马上就尿了一泡。彭大明大窘,想发火,不好意思,已经是人家的狗了;不发火,弄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东西送人,面子上过不去。“它在家里从不在屋里方便的。”彭大明苦笑笑。马援点点头,说:“是你家里的小孩子喂的吧?侄子喂的?”彭大明摇头说:“是袁小洋喂的。”说完之后才想起,自己进门时说过好不容易才弄到的,表情就有些尴尬。马援点了一支香烟,说:“那我更不能要了,小洋很细腻的,肯定和这狗感情很深。”彭大明赶忙说:“不深不深,局长喜欢就行。”马援呼出一口烟,往烟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我本来想找个机会和你谈一下的,正好你来了,咱就聊聊。”彭大明有些局促,脸微红了一下,看看马援,又把目光怯怯地移开了。马援说:“有这么一个机会,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市三中有个副校长退休了,空出一个位子,我昨天和刘延通了一下气,想让你过去。坐机关是舒服,但年轻人还是要锻炼一下的。三中还是不错的,生源很好,学生多,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平心而论,这个位子还是不错的,虽然和市教育局的科长一样是正科,但岗位不同,油水还是不少的。一句话,实惠。彭大明犹豫了一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进行一次重要抉择,他显然没有经验。他可以把马援的话当作撵他滚蛋,给你块肉你就叼着走吧!也可以理解成马援不计前嫌,在照顾他,给他一个好差使。如果彭大明不在办公室主任的岗位上,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两个岗位各有优缺点,动与不动,都有充分的理由。“我还是想跟着你干,”彭大明说,“局长你刚刚复职,我还没来得及向你学习,我不想走。”马援笑了: “跟我能学什么?我这一年冷板凳坐的,把屁股都硌出茧子来了,你和我学什么?学屁股功啊?”彭大明说:“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这事挺重要的。”马援暗笑了一下,点头说:“好吧!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不过我再提醒你一次,这个岗位不错的。你应该从长远考虑。在局里待着,你能当上副局长吗?难!你看看局里有多少老科长,熬白了头,还是在科长位子上退休了。”

彭大明起身告辞,马援示意他把狗带走。彭大明想说什么,被马援拦住:“我不想让人家误会,说我收了你的狗,才给你弄了这么个肥缺。”

彭大明带着贵宾犬走后,马沙抱住马援的腿亲了几下,似乎在夸他做得对,就不该把那小东西留下来。马援摸了摸它的头,说:“马沙,我实话告诉你,这个彭大明,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他了。看到他,我就想起一年前他逼着我给老吴腾办公室,我就想到你飞到墙头上去喊张二果。我得让他离开我,离得越远越好。我这不叫报复吧?我给他找了恁好一个岗位,这不能算是报复吧?”

彭大明当天下午就回了话,他愿意到三中去。这多少有些出乎马援的意外,回话太快了。马援坐在办公室里,拿着一本单位人员花名册,反复看着,他要找一个自己满意的人当办公室主任。三十多人,他看了不下五遍,竟没有一个人合适。精明与协调能力强,这是两个指标,但人品好才是第一位的。办公室主任一定要有好品质,能够多为领导着想,能够保守秘密,能够像马沙一样忠诚。仅忠诚一项,马援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他失意的时候,有谁去看过他一次吗?没有。他这几天看到了什么?全都在对他笑,满脸的笑。听到了什么?谄媚的话,肉麻,怎么张得开嘴呀?如果他们不笑不肉麻,马援倒愿意认为他们是孤傲清高的,是淡泊人生的。现在呢,他们算怎么回事呢?原来他马援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屁股下的椅子。马援长叹了一口气,一将难求哇!

正在长吁短叹,进来一个年轻人,说园林所送来一批花木,问他想在屋里摆什么。然后把一份花木名单递给他。马援随便勾了几种,把名单递还年轻人的时候,随口问年轻人叫什么名字。“袁小清。”年轻人腼腆地说。马援坐直了身子,问:“你是什么时候进局里的?”“去年秋季,从页城县一中调来的。”马援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妈的,真是袁放心的儿子。这老狗,竟然真把儿子调进来了。

马援感到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小火成了大火,大火是要烧死人的。是谁往火上浇了油?是袁放心吗?不,是所有人。

小叶是市电视大学的教研室主任,这是马援的想象力无法达到的。但这是事实,马援觉得荒唐,但必须承认事实。小叶三年前就是市电视大学的教研室主任。市电大教学任务不重,或者说,作为教研室主任,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多,于是小叶请了长假,和隋静合伙开起了餐馆。隋静没和马援说过这事,这完全可以理解,隋静为什么要说这事呢?马援坐在咖啡馆里,在温情的灯光里,望着坐在对面的小叶,一时有些走神。马援向小叶提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我?小叶被这个拗口的问题弄笑了。老实说,小叶非常漂亮。马援不能否认,小叶比当年那个在他床上把她老公拽到副校长位子上的女人还漂亮,而且,小叶脸上有一种纯真,这是女人最吸引人的优势。没有人喜欢成熟得让人汗颜的女人,哪怕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因为你在她面前会怀疑自己的智商不够用。小叶向马援保证自己不知道他是他,小叶说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电大教研室主任是怎么回事,不说两耳不闻窗外事,起码是不关心行政的,谁会关心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呢?

小叶是下午给马援打的电话,说自己还在市里,想明天回页城,隋静催她几次了。小叶问马援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顿晚饭,或者喝杯咖啡。马援选择了后者,喝咖啡是一种情调,喝酒肯定不是。马援看着眼前妩媚的小叶,心里竟有些痒酥酥的。在马援和隋静交往的过程中,小叶始终是温和而贴心的旁观者,她在他们身边温馨地微笑,默默地做着作为一个朋友应该做的事,让马援感觉非常温暖。小叶话不多,偶尔说几句,也是轻声细语的。马援问小叶为什么还没回页城,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小叶把头扭向一边,说:“他们让我回电大上班。”马援笑了:“你一走就是恁长时间,谁当你的领导能忍受哇?”小叶点头:“这倒是真的,但是,我实在不想看那几个人的脸,我不想回去。”马援想了一下,问:“要不要我和你们校长打个招呼?”“算了,你虽然是局长,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说。”顿了顿,小叶又说,“要不你把我调到你身边去吧!能在你身边工作,哪怕天天上班,天天加班都是高兴的!”马援的心突然动了一下,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想到了自己正在苦觅的办公室主任。小叶做办公室主任应该是胜任的,这是从工作上说;从个人方面说,有这么一个美妙的人儿在身边,心情也会好一些。但是,如果把小叶调过去,将面临两个问题:一是自己刚上任,会不会有风言风语;二是怎么向隋静解释。

看马援不说话,小叶撇了撇嘴,说:“算了,不求你了,我明天就到学校辞职。”马援惊讶得张大了嘴,细看小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马援叹了一口气:“这事得运作一下,你等我消息。”

第二天上午,马援召开党组会,把彭大明到三中任职的事确定了下来。然后当着五个党组成员的面,把袁小清喊了进来,问那份在全市教研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材料是谁起草的。袁小清说是他写的。马援发了一通火,说这样的材料如果是县教育局出的,倒是能接受。但我们是市级,市级就得有市级的风采。然后马援问副局长梁心:“老梁你结交广泛,你的人才库里有没有材料写得好的?咱调一个过来。调人不容易,暂时借调一个也行。”梁心想了想,说:“听说市委党校有一个姓张的小年轻,材料写得很棒。”马援笑了:“你以为咱是市委呀?人家会从党校往咱这里跑?这事就交给你了,从咱们系统内部抽一个。”

下午,梁心来找马援,说他想了半天,还真没想起来一个。梁心问马援手头有没有合适的。马援想了想,说听说市电大有一个叫叶小飞的,曾经在省教育杂志上发过论文,只是不知道材料写得如何。梁心说能发表论文,材料还能差了?就调过来吧!马援摇摇头说,还是先借调吧!如果不理想,咱也可以留条后路。梁心笑了,说还是马局长想得周到。

马援给小叶打电话,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一旦电大通知她,立刻就来上班。先借调,过一段时间再办正式调动手续。小叶开玩笑地说,我听说你那里还缺一个办公室主任,你是不是把我顶上去呀?马援皱皱眉头,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小叶说她和袁小洋是初中同学,昨天在街上碰见,才知道她爱人叫彭大明,就要从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位子上调到三中去了。马援连忙问小叶:“袁小洋有什么反应吗?”小叶想了想,说:“袁小洋好像说了一句话,说姓马的是要反攻倒算了。”马援叹了一口气,想,人家这样说也是可以理解的。

马援让小叶想个办法向隋静说明一下。小叶说我的境况静姐是了解的,你能收容我,她肯定是高兴的。马援说要是她不高兴呢?小叶嘿嘿笑了,开玩笑说,三个人都高兴最好,如果不行,有两个人高兴也不错啊!

小叶这边刚一上任,马援就安排副局长梁心把彭大明送到了三中。然后马援把小叶喊到自己办公室里,关上门,交给她一项重要任务:找一个对财务懂行的信得过的人当助手,用三天时间把彭大明这一年里的账目清理一遍,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局里的财务科长两年前因为变相发放教辅,非法获利四十万元,被判了七年。自那以后,局里再没设财务科长,一直是办公室主任彭大明兼管财务科。在当时的马援眼里,彭大明行事谨慎,在金钱问题上非常保守,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现在马援不这么看,马援觉得彭大明肯定存在问题,关键是有没有手段查出来。马援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这不是存心对付谁,作为一把手,有些事情必须弄明白。小叶有些吃惊地看着马援,说:“哥你不是要我来写材料吗?你这第一个任务可是有些重。”马援微笑着,也不说话。小叶咬牙说好吧!我当作硬仗来打,争取出色地完成任务吧!

吃过晚饭,马援带着刘延帮他搞来的一幅书法,去了孙占军书记家里。书法是北京的一位名家写的,刘延的一个朋友收藏了五年,目前市价五万多。刘延软磨硬磨,威逼利诱,花三万块钱拿下。马援告诉刘延,我等一等再给你钱,现在手头真不宽裕。刘延说别说一幅书法,就是一捆金条,我也不能收你的钱哪!孙占军微笑着欢迎马援的到来,开玩笑说本市教育系统的春天就要到来了。但孙占军不收马援的礼,说马援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呀!你受了一年委屈,我心里也不舒服,但当时我没办法,毕竟事情出来了。现在我把你放到这个岗位上,是冒了一定风险的,我在常委会上顶了压力力排众议,而不是像外界传的那样,说是有大领导给我打了招呼。你不是善于钻营的人,我更不是屈服于压力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干好,不然我受人指责,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这幅书法,内容挺好,白居易的《咏菊》,你看看写得多好: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你就做一朵耐寒的金菊吧!我就做这东篱,随时做你疲惫时的依附。

出了孙占军的门,马援觉得脸上有些凉,用手一抹,原来是两行清泪。

马援掏钥匙开院门的时候,张二果正从外面回来。张二果手里拎着两瓶牛栏山二锅头,九块钱一瓶的那种;还有一小袋卤菜,马援不用看也知道是花生米和板鸭,这是他们两个喝酒时的固定菜单。马援招呼了一声,问张二果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总不见人,为什么要偷喝酒。张二果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来找过你两次,你都锁门了。马援说来吧,今天晚上正好没事,咱哥俩再练一次。

马援把张二果带来的菜装了盘,然后从储藏室里拿出一瓶五粮液,说二果今天咱们喝这个。张二果吃惊地睁大了眼,说:“这个要千把块吧?喝恁好的干啥?”马援把电视打开,调到中央一套,然后坐到张二果对面,说:“这是前几年存的酒,不多,还有两瓶。你如果客气,就可能喝不到了。”张二果把酒打开,一人倒了一碗,然后两手捧着酒碗,站起来,说:“马局长,我敬你,祝贺你官复原职,祝你鹏程万里。”马援扑哧一声笑了:“二果你干什么?你不会改行当演员了吧?你的文具店不开了?你说这些话很可笑,你没感觉到?”张二果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现在是领导了,哪能像以前咱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一样。那时我没规矩,你别介意。”马援喝了一口酒,叹出一口气,说:“二果,我能管住上万教师,能管住数百个校长,但是,真正能坐在这里和我喝二锅头吃花生米的,只有你二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在夜里救我命的朋友。咱们谁都不要客气,还像以前一样好吗?”张二果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马援能看出来,张二果非常想像以前一样对待他,非常努力地模仿着他们过去在一起喝酒时说的话。但是,二果的努力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二果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就把马沙拉到身边,逗马沙玩,说马沙马沙我那条狗天天想你,你什么时候给它留个种啊?张二果也有一条萨摩犬,是母的。马援早就和张二果讲好了,找个时间让两条狗配一下,产下的小狗二一添作五,争取用五年时间,一人养一院子萨摩犬。马援说这周就把这事办了,马沙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呢!不到半小时,两人就把一瓶酒喝完了。以前,一瓶酒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开端,最多是走到半路,今天却已经到达了终点。不能再喝了,马援知道如果再喝下去张二果会醉倒在他屋里,张二果现在已经醉了。

马援把摇摇晃晃的张二果送到门口,忽然想起局里近期要统一采购一批文具,数目还是不小的,而二果正是批发文具的,就让二果这几天多备些货,到时他让小叶联系二果。张二果忽然回身抱了他一下,叫了一声哥。

马援回到屋里,用剩下的鸭肉喂马沙。马沙一边吃,一边看着他。马沙的眼神非常柔和,好像马援就是一条它中意的母狗。马援坐到沙发上,马沙不客气地跳到他身边,把头伏在他腿上。马援取过一把小梳子,慢慢地梳着它厚厚的毛发。该给马沙洗澡了,它身上好像有了一点异味。马援叹了一口气,说:“马沙,如果你能照顾自己,该有多好。如果你是一个女人,能给我做饭多好。可惜你不是女人,也不会照顾自己。但你是一个好听众,这一点倒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取代的。马沙,我心里好乱。等有时间,我再带你去金城大市场吧!咱们去页城找隋静好吗?但是,我不知道哪一天才有时间,事情真他妈的多啊!马沙,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马沙,我在找一个人的麻烦。也可能,是两个人,还可能是三个四个人。我不想找麻烦,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些读不懂自己了。你记得有一次咱们从隋静那里回来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哪怕我面前站着天大的诱惑,我也不会再有其他选择,我只要现在拥有的这些,这就很好了。但是,马沙,为什么当诱惑到来时,我竟然欢呼着跑了过去?”马沙呜呜地叫了一声。马援想它肯定听懂了,或者它看到了他脸上悲伤的表情,心有戚戚吧!马援拍拍马沙的头,倾诉的欲望慢慢地淡了下去。

小叶的工作能力很快得到了验证。为了完成马援交给她的任务,小叶找到她的同学,一个女注册会计师。任务不难,审计局的一般科员都能顺利完成它,但小叶还是去找了她的同学,好像不这么做就对不起马援似的。从彭大明的账目看,小问题不少,但这样的小问题不好追究。比如说,有一顿饭花了五百五,你可以猜到这里面有一百五的虚头,但是,你有必要找出这一百五吗?也就是另加两包烟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了。如果都是小问题,小叶愿意祝福他,会为他感到庆幸。但是,可能是长期的平安无事让他失去了警觉,账目里出现了一处明显的败笔。有一笔十万块钱的开支,是用一张装潢公司的发票报销的,标明是单位内部装修,时间是去年12月份,经手人是彭大明。小叶到各个科室看了一下,没有任何装修的痕迹,起码两年之内没有装修过。小叶把情况向马援汇报了,总体评价是,彭大明是个细心的人,但也是一个欲望无止境的人。他把每个月的日常开支都顶得很满,实现了利润的最大化。但是,正是这种开支的饱和,使得硬生生地放进去的那张大额发票显得非常突兀,就像一盘碎肉中间卧了一只大鸡腿,所有看到的人都会想这只鸡腿是从哪里来的。

马援去找梁心,说办公楼有些陈旧了,是不是装修一下,给大家提供一个较好的办公环境。梁心同意,说是该装修一下了,上次装修还是你从农业局调过来当局长时的事。马援追问了一句,中间一直没动过?梁心肯定地点点头。

问题已经清楚了,这一只鸡腿,是彭大明和老吴共同放进来的。

小叶在一天以后就把那张发票的来历搞清了,是彭大明花了两千块钱从一家装潢公司买来的。也就是说,即使这十万块钱花在了正经事情上,这种做账的方式也是违规的,最起码可以给一个记大过处分。马援把吴三立喊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知道这笔钱的事。吴三立大幅度地摇头,说一点也不知道。马援说不知道就算了,注意保密,不要和任何人说。吴三立有些感激,觉得马援又把他当自己人了,绷了多日的紧张心情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马援看着吴三立离去的背影,在嗓子眼里笑了一下。

晚上,马援参加了一个饭局,闹到十点多才回家。离家门还有几十米,就看到门前站着一个黑影。马援咳嗽了一声,黑影迎了过来,果然是彭大明。彭大明叫了一声局长,虽然是在黑暗里,马援也能看到他的笑。马援把彭大明让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笑着问他怎么有时间来,学校里是不是特别忙。彭大明腼腆地笑着把去后的情况说了一下,又表示了一番感谢。马援把话题往外引,问彭大明有没有听说城北昨天发生了一起飞车抢劫案,然后又问他有没有听说老干部到市委上访的事。彭大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看马援还要往外扯,几乎要哭出来了。“局长,有件事我得向你汇报一下,”彭大明说,“我走的时候太匆忙,把它忘了。”马援没回答,示意他说下去。“去年12月初,我陪吴局长到原城县的李元村慰问艾滋儿童,总共带了十万块钱。花到艾滋儿童身上的,有八万六千多块钱,剩下的,吴局长让援助留守儿童了。这笔钱不好入账,我找了一家装潢公司的发票,以办公室装修的名义顶上了。”马援很响地喝了一口茶水,起身取了几个油炸丸子引马沙做了一个“九天揽月”。马援想不通,一个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犯低级错误。李元村是艾滋村,有不少艾滋病人,政府每年都要拨一些资金帮助他们,有关部门年终时也要去慰问一下,但都是万儿八千的开销,没有哪个傻瓜带十万块钱去慰问。马援说十万块钱毕竟不是小数,真有事是要判刑的,早说开早好。彭大明连连点头,表情轻松了一些。彭大明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卡,说:“这是我和袁小洋的一点心情,不成敬意。”马援摆摆手:“你知道我是不爱财的,钱够花就行。”彭大明把卡放到茶几上,说:“局长你对我这么宽宏大量,我表达个心意不是应该的吗?”马援淡淡地说:“你还记得袁放心的事吗?”彭大明的脸刷一下白了,只好把卡揣进怀里。

马援送彭大明出门时,抚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小洋最近好吗?”彭大明愣了一下,笑着说:“挺好的,她时时要求我向局长学习呢!”马援点点头:“小洋越来越漂亮了。”

早上起来,马援觉得两腿有些沉,就打电话让吴三立来接他一下。马援早上上班一般都是步行,可以锻炼一下。吴三立很快就到了。马援让他把车开到老刘干扣面馆,说好久没吃干扣面了,今天时间充足,解解馋。面馆里人很多,吴三立在僻静处找到两个座位,用餐巾纸擦了一只圆凳递给马援,要了一碗面和十块钱狗肉,又帮马援舀了一碗豆芽汤。马援问他怎么不吃?吴三立说早上起来就到离家不远的一家馆子吃过一碗了。马援说年轻人吃一碗算什么?再来一碗。吴三立苦笑着说:“这面条里面有碱,不好消化。”马援一招手给他要了一碗,说:“大不了中午少吃点。”吴三立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艰难地一点一点消灭。马援笑笑,说:“小吴,你看彭大明这人怎么样?”吴三立愣了一下,说:“小肚鸡肠,不是个爽快人。”马援点点头,给他夹了一块狗肉,说:“他昨天晚上去找我了,说那十万块钱花到艾滋村了。咱们这几天抽个时间跑一趟李元村,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花了多少。”吴三立有些紧张,躲闪着眼睛不敢看马援,哗哗几大口就把面条吃掉了。

吴三立用餐巾纸抹了嘴,刚走到车跟前,还没来得及为马援拉开车门,胃里一阵翻腾,嘴一张,半碗碎面呼啸着窜了出来。

隋静一直没有和马援联系,这让马援感到有点不对劲。闲暇的时候,马援便掏出手机,在手里一点一点揉摸着,希望在揉摸的过程中铃声忽然响起来,然后隋静的号码出现在上面。铃声倒是响过几次,但与隋静无关。马援与其说是等待爱情,不如说是等待宽恕。从他把小叶招到麾下的那一刻,他就对隋静有了一些愧疚。真的像小叶说的那样,隋静会高兴吗?不一定,如果高兴,她肯定已经来过电话了。马援有过几次冲动,想把电话拨过去,按了一半号码,还是消掉了。如果隋静噼里啪啦说他一顿,倒没有什么,他怕的是隋静默无声息。隋静默不作声的时候,说话的只有她的眼睛,深深的,幽幽的,安静而忧郁地望着你,似乎能把一切谎言的外衣溶化掉。马援有时会浅浅地想一下,自己收容小叶到底有没有私心?也就是说,有没有不能对隋静说的私心?结论是有。隋静的生意离不开小叶,即使能离开,也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把小叶一声不响地弄到这里,有些釜底抽薪了。而且,问题的关键还不在生意上,亏了赚了,都与感情无关。但一声不响地留下小叶,就与感情有关了。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呢?为什么不能光明一些,或者,假装光明一些呢?马援想明白了:他怕隋静反对。如果隋静反对,无论隋静能不能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即使她说她就是想耽误小叶的终身,他马援都没有任何借口把小叶留在身边了。如果硬留下,目的就昭然若揭了。但是,在这个问题上,真没有两全的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那么,得益的是谁呢?当然是小叶。自己呢?也是受益者。既然这样,郁闷的只能是隋静了。马援有时想,如果隋静是个明白人,她就应该快快乐乐地祝贺小叶。

马援不想问小叶是怎么向隋静报的喜,他不想让自己的心情更乱。

马援记得他和隋静在页城偶遇三十天以后,就向隋静提出自驾到二百公里外的云台山游玩。为了让隋静答应他的要求而不怀疑他的动机,他找来一些宣传资料,说那里怎么怎么好。隋静笑着答应了他,但加了一个条件,当天去当天回。马援想,哪怕到地方什么都不看就回来也行啊!马援开着自己的奇瑞A3,带着隋静,天不亮就向云台山出发,当然,马沙乖乖地去了后座。到了云台山,当马援犹豫要不要找一个导游时,隋静开始了她的解说——原来她已经来过两次了。这次游玩,使两人之间的关系明白得就像云台山的瀑布一样,感情也升温到像红石峡一样红。回来的路上,两人交流着对云台山的感觉,觉得应该再来一次。马沙在后座上不安分,把头伸到两人中间,认真地听他们说话。隋静忍不住,把嘴伸过来,亲了马沙一下。她没有想到的是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马沙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撤,这一口就亲到了马援脖子上。马援把车停下,一把搂住隋静,在公路中间就亲了起来。

“有你和马沙,我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这是马援从热吻中撤回嘴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马援想,他已经有了隋静和马沙,为什么现在还要舞枪弄棒地杀进杀出?他是被别人裹挟着,还是被自己裹挟着?欲望,欲望,为什么突然之间,闸就提起来了,这些水就奔涌而出了?

马援感到一阵心疼,瞬间决定要去看隋静,而且要带她出去走一走,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马援向小叶交代了几件日常工作,让她在两天之内到李元村去一次,把彭大明和老吴慰问艾滋病儿童的事弄清楚。然后马援回家带了马沙,开着那辆别克君威去了页城。

车到页城时正好中午十二点。隋静在隋小轩快餐店里坐着,看见马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轻笑了一声。马援从隋静脸上看不出与以往不同的任何表情,心里微微感到诧异。吃中午饭的时候,马援提出用两天时间出去玩一次。隋静问去哪里。马援在记忆里寻找了一下,觉得齐云山还是不错的,二百多公里,时间也来得及。隋静想了想,同意了。两人立即着手准备。到达休宁县城时,已是下午五点多,这里离齐云山下的小镇还有十五公里,第二天一早过去就行了。眼下的第一件任务是住下。两人找到一家叫道源的宾馆,看着挺雅致,就决定住在这里。马援把身份证和钱交给隋静,让她去登记,自己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休息。马沙还在车里,正探头探脑地看着隋静。不一会儿,隋静把一张房卡放到马援面前。马援不自觉地红了脸,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计在隋静面前很可笑,你就理直气壮地跑去要一间房又有什么呢?安置好以后,两人牵着马沙到街上随便逛了一圈,然后找了个小酒馆吃饭。隋静点了四个徽州风味的菜,又给马援要了半斤酒。马援给隋静倒了一杯酒,隋静也没反对。酒杯刚端起来,还没来得及碰一下,马援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马援接了,一个柔柔乎乎的女声传过来:“马局长吗?我是袁小洋,我和大明在你家门口呢!你没在家吗?”马援有些紧张地看看隋静,说:“我在外地呢!有事吗?”袁小洋说:“还是那件事,大明想详细汇报汇报。”马援说:“没必要了吧!今天上午收到了群众检举,不查清楚是交不掉差的。我已经派人到李元村去了,事情很快就会弄明白,会还大明一个清白的。”袁小洋还想说什么,马援挂了,并关了机。隋静摇摇头,说:“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吃饭,做梦一般哪!”马援和隋静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说:“静子,小叶的事我还得向你解释一下。”隋静摇摇头,说:“你需要她,她就去了;或者说,她需要去,你就让她去了,没什么好解释的。”马援还想说什么,看隋静没兴趣,只好作罢。

两人回到宾馆时还不到九点,洗了澡,各靠了一张床看电视。马援的定性没隋静好,就蹭到隋静床边来,吻她。隋静笑着任他吻,偶尔也回吻一下。马援就得寸进尺,把隋静脱得半光,欲行云雨之事。隋静红了脸,叹口气,说:“本想留到那时候的,再是残花败柳,毕竟也是第二春。随你了,谁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呢!”马援就觉得心里有些冰凉,住了手,看着隋静。隋静闭了眼,就那么微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了。马援想把所有事情都说开,免得小事情影响大局,话到嘴边,又觉得隋静小题大作,过于小气,就回到自己床上,闷声不响地看电视。不知不觉,两人都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一睁眼就是早上八点多。简单吃了早饭,两人开车直奔齐云山,在山脚下把马沙寄在一家杂货店,就开始登山。上山是索道,下山才是步行。下山时,两人一路说着话,和风细雨的,感觉都不错。谁也不提昨天晚上的事,好像各自的心里都有了一块挡板。下到山脚,又在“道教名山”四个大字前合了个影,就带着马沙回了页城。

马援没有住在页城,当天晚上就回了家。临分手时,马援把那张十万元的卡还给了隋静,隋静笑笑,随手接过去了。

我努力过了。马援想。

马援有些后悔,觉得昨天上午的决定过于草率了。

小叶向马援汇报的情况,与马援的判断差别不大。十万块钱,花在慰问上的将近一万,另外九万下落不明。小叶坐在马援对面,说哥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局里有好几个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马援摇摇头,说你别管他们,一群势利的东西,他们能把你怎么样?然后马援问小叶的意见,说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办?小叶笑笑,说:“主动权在你手里,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没有任何翻盘的余地。”马援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实在不忍心。但是,事情摆在这里,不做也不行啊!”小叶又笑笑,说:“哥你自己定吧,不做也行啊!做到一定时候,绕一圈再回来也行啊!”小叶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哥,你们去齐云山了?”马援有些吃惊,问小叶怎么知道的。小叶说是隋静打电话告诉她的,隋静和她说另外一件事,顺便就把这事也说了。马援嗯了一声,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马援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得很满。先是开了一个高考工作动员会,所有高级中学的校长全部参加。然后又带着几个科长到市第一中学检查高三学生的学习和生活状况。草草地吃过中午饭,又跑到市开发区,向正在那里视察工作的市委书记孙占军汇报了几个中学反映的一个共同问题:校外施工队施工时的噪音对学校影响很大,要求政府出面干预。天快黑的时候,马援带着小叶去了市公安局,和公安局有关领导协调高考期间的安全保卫工作。从公安局出来,已经将近八点了。小叶问到哪里吃饭。马援摇摇头,说不吃了,有些累,想早点休息。马援回到家,吃了一个苹果,又给马沙开了一个鱼罐头,然后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将近九点的时候,传来几声柔柔的敲门声,马援没有问是谁,径直去开了门。是袁小洋。马援向袁小洋后面看,除了黑暗,没有别的。马援关了门,问袁小洋怎么摸到的。袁小洋说来了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小洋说局长你这宦门也太深了吧!人家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没有理,钱还是有一点的,怎么就进不来呢?马援把小洋让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开了一盒牛奶,笑呵呵地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知道钱会咬手这个道理?”然后马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彭大明怎么没来。小洋撇了撇嘴,说:“胆小,吓病了呗!”马援问怎么回事。小洋喝了一口牛奶,说:“你自己吓的人家,倒装作没事人似的。”马援正了脸色,说:“这只能怪他自己,为什么刚开始不解释清楚?我本来以为他是清白的,所以才派人去查了,好堵住别人的嘴。这下好了,堵也堵不住了。”小洋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随身带来的小包,摸出一张卡,欠了欠身子,放到马援面前。袁小洋没有涂脂抹粉,但一阵清香还是把马援冲得酥软了,竟然是体香。有体香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得一足矣!“我发誓,”袁小洋说,“我只存感激之心,绝对不会落井下石。”马援叹了一口气,把卡拿起来,拍到小洋手里,说:“有些晚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而且,小洋你这是要占领道德制高点吧?是要居高临下地看我吧?”小洋生硬地笑了一下,显然这个表情与她的内心打了一次架。“彭大明对于我们全家真的太重要了,”小洋说,“我不敢想象没有他的生活。”马援沉默片刻,说已经和市检察院联系过了,明天上午他们要到局里去。看来,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了。小洋的眼里有了光彩,这一刻她显得非常动人。马援接着说:“一个中学的副校长出了点事,市检察院介入了,我试一下,看能不能狸猫换太子,就说和他们联系的目的是请他们关照一下这个副校长,然后请他们吃饭。但是,这事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他们非常敏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去!”小洋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局长你肯定能做成,你肯定能。”马援说:“我已经好几年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了,一提起他们,我心里就有些发慌。去年我被人家陷害时,差点就被移交到检察院了。”小洋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地削着皮,削了五分钟,终于把苹果削得通体玉色。她把苹果递给马援,然后站起身来,说:“局长我能参观一下你二楼的卧室吗?都说你卧室里书很多,我想学习一下啊!”马援一年买了千把册书,全都堆在卧室里。马援放下苹果,说:“要不要我陪你上去?”小洋没回答,脚步有些混浊地扶着栏杆上去了。马援愣了一下,身上起了一阵寒战。马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用力在喉咙上握了一把,像是要把心脏硬掐回原处,然后,他随在袁小洋后面,轻轻地上了楼。

马援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对于另外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马援很清楚,比那个男人自己还清楚。马援知道从此以后他可以悠闲地站在对岸看风景了,这风景足够他看一生一世。

对于马援来说,袁小洋是一本真正的教科书。马援一直认为,虽然自己纵欲不多,但也算是高手。但是,在袁小洋面前,他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佩服得五体投地。袁小洋的确太美了,举手投足之间就让他沸腾了无数的热血,浪费了无数的体力,当袁小洋手足并用时,他不败得一塌糊涂才怪呢!

马援虽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还是凭着短暂的清醒,把袁小洋的衣服和皮包偷偷地检索了一番。当他确信袁小洋除了过程中的小花样,在其他方面并没有设置任何花样时,他才真正放了心,而且发自内心地喊出了袁小洋我爱你。

小洋穿好衣服,微笑还有一半留在她的脸上。小洋说老马明天我能听到好消息吗?马援把脸扭到一边去,说我尽力而为吧!小洋说我不会再来了,你不要奢望我明天或者后天再来一次。我觉得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用你的快乐来害我。马援走到小洋身边,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说,放心吧!

袁小洋打开卧室门,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尖声叫了起来。门前,竟站着马沙。马沙的两眼在暗淡的光线里闪着幽幽的绿光,像是寒风中的两点火苗。马援一步抢过去,一把抱住了马沙,说马沙你想干什么?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干,你只是想我了,是不是?

送走了袁小洋,马援疲惫地躺到沙发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脸上突然有发烧的感觉。一切都结束了吗?他问自己。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马沙。马沙站在离马援几步远的地方,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嘴巴微张着,眼神似乎很暗淡。马援招了招手,马沙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马沙,你怎么会站在卧室门口呢?”马援说,“你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呢?你真会咬她吗?你从来没有这样过,今天是怎么了?我和隋静在一起时,你多么乖呵!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听到没有?”马沙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马援说你听到了吗?马沙?马沙忽然把脸扭到一边,拉长了声音说:“嗯——呵!”马援惊得跳了起来,马援说马沙你刚才说什么?马沙看看他,又“嗯——呵”了一次。

马援双手抱住头,呆立着。他不敢看马沙,心里一时冰凉如水。坏蛋!坏蛋!它竟然说他是坏蛋!马援想再试试,他想再问一句马沙你听到了吗?但是,他不敢问了。他怕马沙再“嗯——呵”一次,那样他就彻底晕了。也许刚才是巧合,也许它不是说“坏蛋”,也许它是想表达其他的意思,当初自己教它这个词时,它的发音一直不准确。那么,再试一次吧!算了,不试了。马援想,不试了,今天太累了,睡觉!

第二天上午,马援无精打采地进了办公室,把小叶喊来,说:“彭大明的事,不要向外说了,就当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小叶笑了,说:“哥,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马援沉了脸,说小叶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以后在办公室里,不许这样和我说话。小叶红了脸,连答了几个是。

马援给刘延打电话,想让他陪着再去一次省城,原来和徐量说的事,需要落实一下。只此一次了,马援想,落实以后,管它行与不行,都放下。至于其他人,袁放心也好,袁小清也好,都滚蛋吧,不再想他们了。马援想省城是必须去的,他要从汪海洋身后伸过去一只手,狠狠地搅一下。但刘延没有接电话。再打,仍然没有接。马援起了疑惑。刘延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刘延的手机永远处于开机状态,也从来没有过不接他电话的事。马援让小叶想办法了解一下,刘延到底在哪里。五分钟以后小叶告诉马援,刘延在三中校长室里坐着呢!刘延正在看一本书,书的名字叫《邓肯自传》。马援就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话:孩子们,今天我们没有晚饭吃了,让我们听着莫扎特睡觉吧!那是邓肯的贫穷的母亲在她和妹妹很小的时候,经常对她们说的话。马援长嘘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打扰刘延。但刘延十分钟以后把电话打了过来,说自己刚到郑州,儿子在郑州大学读书,他来看一下。马援说应该的,别忙着回来,多陪儿子几天。刘延自始至终没有问他有什么事,而且有盼望通话尽快结束的意思。马援想,如果告诉他想再跑一趟省城,刘延会怎么回答呢?马援轻笑了一声,唉!就让这小子枕着海风,听他的莫扎特去吧!

马援决定自己开车去省城。

马援告诉梁心他要去省城办事,然后开着自己的奇瑞A3出发了。走到半路,马援给小叶打了个电话。第二天早上,小叶找到梁心,说家里有了病人,请假两天。然后小叶自己坐车去了省城,在一家五星级宾馆订了两个房间,把在四星级宾馆里住了一夜的马援接了过来。吃过晚饭,马援带小叶到了徐量住的小区,让小叶在南门外的肯德基店里等他,然后从小叶手里接过一张三万元的信用卡,慢慢腾腾地去了徐量家。徐量晚上喝了点酒,脸色红扑扑的。马援把信用卡交给徐量,徐量随手放到一只茶杯盖上,然后告诉马援两个信息,一是孙占军对马援的工作很满意。孙占军昨天来省里开会,徐量请孙占军吃了一顿饭,目的是让孙占军关照马援。孙占军对马援赞不绝口,说只要马援能把今年的高考成绩带进全省前三,他就要打开金库,重奖功臣。二是汪海洋的事,徐量作了更深入的了解。省纪委目前掌握的材料,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一旦这些材料摊到桌面上,很快就会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目前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么一只手,把这些材料迅速果断地摊开在大家面前,切断汪海洋的后路。徐量态度明确地答应,一定会帮马援做好这件事,毕竟是老同学的事,能帮的一定尽力帮。

马援心情十分愉快地来到肯德基店,与小叶会了面,问小叶想到哪里玩,他全程陪着。小叶说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回酒店。马援有些扫兴,但还是依从了。在酒店外面的一家商店,小叶买了两瓶酒,卡曼尼干红,然后又买了一包豆腐干和一包花生米。小叶问马援在谁房间里喝。马援说就去你房间吧!小叶说好吧,在我房间里你是我的客人,我喜欢当主人。小叶在房间里找到两只高脚玻璃杯,一人倒了小半杯干红,又把花生米和豆腐干摊放在茶几上。马援问她为什么不找个合适的地方,在酒店房间里喝红酒,容易破坏感觉。而且,这花生米和豆腐干是佐二锅头的,似乎与红酒不搭。小叶说,这才是雅俗通吃,俗很了容易掉下去,雅很了容易浮起来,喝卡曼尼干红时吃花生米和豆腐干,才能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两人坐在沙发上推杯换盏,很快就把一瓶酒干掉了。第二瓶酒刚喝了半杯,小叶似乎有些醉,目光迷离地问马援什么时候和隋静结婚。马援说我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小叶惊讶得张大了嘴,说都到这一步了还不结婚哪?马援问,到哪一步了?小叶你说说,到哪一步了?小叶不吭声了,低头啜酒,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马援把杯中酒喝完,推说有些头晕,跑到小叶床上侧着身子躺下了,说小叶你什么时候喝好了,就喊我一声。

马援的眼前出现了隋静的身影,后来又出现了马沙的影子。马援想,这个狗东西,它竟然会主动骂人了,回去后一定再测一下,如果真是那样,非给它两个耳光不可。然后马援想起了和隋静在休宁县城那家宾馆里发生的事。隋静说“谁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其实是伴随着一声叹息的,只不过当时他过于注重自己的感受,竟没有太留意。现在回想起来,那声叹息就清晰地飘在他的耳侧,同时把它包含的意思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他面前。马援正想得伤神,听到一只酒杯在茶几上翻倒的声音。他刚要起身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小叶向床边走过来。马援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小叶站在他身边凝神看了一分钟,就坐到床上,开始轻轻地脱他的衣服。马援想可能小叶以为他喝多了,要安置他休息吧!马援努力把呼吸调匀,他几乎相信自己是在浅睡状态了。小叶把马援的上衣脱掉,没有止住的意思,又开始脱他的裤子。马援忍不住一阵亢奋,下身噌的一声挺了起来,把正在忙碌而心情有些紧张的小叶吓了一跳。小叶看看马援,马援仍闭着眼睛。小叶叹了一口气,说你就装吧,一切都与你无关哈,都是我叶小飞做的。小叶关了灯,很快脱光了自己,轻轻地伏到马援的身上。

小叶动作轻缓,像一阵春风在马援的身上吹。马援多次产生把她摁在身下的冲动,但他抑制住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就让小叶做吧,让她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吧!马援近几天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对金钱没有特别的爱,而对女人却有着根深蒂固的占有欲?现在他明白了。在金钱面前,他永远处在守势,不是守一时,而是守一世,他会因为一次冲动而担负起一生的重担,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狠咬一口。但在女人面前,他可以痛快淋漓地进攻,即使是防守,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进攻,进攻是一种特殊的快乐。他无需承受过多压力,冲动是暂时的,结果也是暂时的,没有永久的负担。小叶总共战斗了多少回合,马援记不清,有一会儿,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小叶还在上面兴奋着。

第二天早上,马援睁开眼睛,看到了小叶被欲望搅得疲惫不堪的酣睡的脸,心里生出一丝怜惜来。他抬手摸了摸小叶的脸,柔柔的,皮肤紧致。小叶微微睁开了眼,说:“再睡一会儿。”马援说:“我怎么会在这儿?”小叶笑笑,说:“你离开这个屋子以后,一切都和昨天晚上我们带着红酒进屋时一样了,什么都没发生过。”马援起了床,想,会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吗?马援回到自己屋里,胡乱地看着电视,撑到九点多钟,给小叶打了个电话,说:“我们要回了。”小叶说:“我还想买件衣服。”马援叹了一口气:“以后有机会再买吧,现在要回了。”

周五下午下班后,马援感到特别累,就推掉了一个约好的饭局,让吴三立送他回家。吴三立被干扣面呛了一次以后,对马援更恭敬了,话也越来越少了。马援回到家,马沙迎上来,在他腿边蹭了蹭。马援不看它的眼睛,他知道它一定能嗅出自己身上有小叶的气息。这个对女人比对母狗还要敏感的家伙,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呢?马援丢给它几粒丸子,就背着手去了楼顶,并且把楼顶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要让马沙反省一下。它不该反省一下吗?马援想,狗东西,它把自己当成他老婆或者他大哥了。

马援站在楼顶上,眼前的一切让他忘记了马沙给他带来的不愉快,他被瞬间袭来的愤怒占领了。十来只硕大的公鸡,有着美丽的油亮羽毛的公鸡,正在他的菜地里欢快地奔跑。那些红红的鸡冠,就是一面面红色的旗子,在他的土地上使劲地招摇。他的菜,他的小西、小韭、小茄,还有小椒,已经被公鸡们坚硬的尖喙打击得惨不忍睹,只留下一些无法装进肚子里的粗硬的残茎,横七竖八地狼藉在他的面前。石桌和石凳上,也被它们搞得污秽不堪。马援知道这些公鸡是张二果的。张二果的大哥是养鸡的,一个月以前给张二果送来了这些鸡,说全是正宗的土鸡,肉特别好吃。张二果前几天在这里喝酒时,还说要在周末杀一只佐酒呢!但是,这个可恶的家伙,他竟然把这些鸡养在楼顶上,而且仅用了一张微风都能吹破的细网隔开两家的楼面。马援在楼顶上追逐着公鸡们,当他精疲力尽时,终于抓到了一只。马援一甩手,就把那只沉重的美丽的公鸡从楼顶上扔了出去。公鸡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弧线的每一点都系上了雄性激昂的鸣叫。然后马援听到自家院子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还有公鸡最后的痛苦的呻唤。

马援忽然安静下来,他沮丧地呆立了一会儿,郁闷地走下楼。在院子里,夕阳柔弱地飘洒着,那只公鸡伸展着美丽的身躯,就像一个殉情的女人。马沙在公鸡身边趴着,尽可能地张开四肢,让肚皮紧贴着地面,头伏在前爪上,眼里流露出茫然而悲伤的神情。看到马援,马沙的尾巴轻轻地动了动。马援捡起公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扔掉?还是给张二果送过去?还有别的办法吗?他站在院子里,无语而无奈。

最终,马援把公鸡扔到了院门外的垃圾箱里。马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又跟在他身后回来了。马援一直没有正看它一眼。马援洗了手,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把卧室的门关上了。马援没有用力,但他知道,对于马沙来说,这跟用尽全力关门的效果是一样的。

马援躺在床上,随手取过一本书,《苏菲的世界》。他标注的购书日期是去年6月初,距现在快一年了。书签夹在第340页,距离最后结束还有6页。扉页上是他买书后写的一句话:读安详的书,做安详的事。他的手停留在书签上,一点都想不起这本书的内容。他叹了一口气,把书放到枕头边。他不自觉地把耳朵向院门方向支棱了一下,好像那里有什么动静。有人敲门吗?没有。张二果会来敲门吗?如果张二果过来,会是赔礼道歉吗?或者,仅仅是来找他的鸡?问题的关键是,张二果会来吗?张二果也有思想,张二果一定会想:我是去赔礼道歉,还是找我的鸡?马援被自己混乱的想法闹得心烦意乱。

手机响了,是小叶的号码。从省城回来以后,小叶与以往一样,在人前喊他局长,私下里叫哥,所有的情况都很正常,好像那天晚上的事就是酒后做的一个梦。马援很满意,觉得就应该这样。但是,不到三天,马援就感到有一些潮水慢慢从下腹升起来,无声地淹了他的心,淹了他的头。特别是小叶扭着屁股在他办公室里走动的时候,他非常想抱住她,让她把那些潮水烘干。马援接了电话,小叶问他在做什么。马援说看书。他的眼睛向枕边那本书瞟了瞟。小叶沉默了一下,问,还要看吗?马援嗯了一声。小叶又沉默了,马援也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小叶叹了一口气,说,那你继续看吧!然后把电话挂了。马援看着灯光从手机屏幕上消失,心里袭来一阵巨大的失望,潮水又涌上来,把他淹没了。马援把手机狠狠地扔到墙角,用被子把头紧紧地蒙住了。

马援一夜没睡好,天刚亮就爬了起来,打开院门,慢慢地走向胡同口。离胡同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家油条铺子,油条是用新鲜的豆油炸的,他和马沙都喜欢吃。他没有带马沙,他的心里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畏惧感,他怕马沙忽然对他说一句什么,或者做出他不想看到的事。马援刚走到胡同口,忽然听到一声女孩的尖叫,还有马沙愤怒的吼叫。马援猛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从一辆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而马沙,正在她跟前狂躁不安地跳动,好像随时都会扑过去掐住她的喉咙。马援大喝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过来。马沙迅速地跳进院子,如果它有能力,也许它会砰的一声关上大门,把马援隔在外面。马援把女孩扶起来,要带她上医院。女孩看看他,哭着说:“不用了马局长,我没事。”马援笑着问:“你认识我?”女孩点点头:“你到我们一中视察过,我们高三毕业班的学生都认识你。”

马援感到很无奈,也很伤感。他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想着心事。看来,要对马沙采取一些措施了。马援想,马沙,你不能怪我,谁叫你学会攻击了呢?伤了人怎么办呢!同时,马援心里感到一丝宽慰,觉得马沙的这次攻击来得正是时候。没有这次攻击,关于它的任何措施都是建立在神经质的基础之上,为了神经质而专门对付一条狗,正常人都不能原谅自己。那么,怎么处理马沙呢?卖掉?干掉?这两个选择都令他无法接受。马援吐了一口浓烟,拍拍屁股站起来。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马援走到院子里。马沙站起来,向院子的一个角落退了几步。真是一条心事重重的狗哇!马援想。马援脸上绽开笑,向马沙伸出手,说来吧马沙,我们开车兜风去!马沙有了一点笑意,向马援跑过来,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腿。

一个半小时以后,马援开着他的奇瑞A3来到了隋小轩快餐店。他把车停在离隋小轩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小树林,车隐在树林后面,马援能看见隋静在快餐店里忙碌的身影。从齐云山回来后,隋静没有和他联系过。他给隋静发过一个短信,问她怎么样。隋静只回答了一个字:好。马援摸了摸马沙的头。马沙也看见了隋静,情绪有些激动,舌头伸出来,喘气也有些粗。马援拿不定主意,是让马沙自己跑过去呢,还是把它带过去?隋静肯定会欢迎马沙,她和它有着同样幽深的安静的眼睛,当她们互相对望时,就像望着自己的知音一样。把马沙送到隋静跟前,然后和隋静拥抱一下,是最明智的做法。但是,马援知道他无法完成,两条腿非常沉,他无力走到隋静跟前,更不要说拥抱了。而且,他突然想起了小叶。小叶看着他,似乎在说,哥,我还不如你的一本书吗?

手机响了,是小叶。马援沮丧地摇摇头。这家伙,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真会挑时候!“有什么事吗?”马援的声音冷冷的。“我刚才碰到袁小洋了,她已经和彭大明离婚了。是彭大明主动提出来的,她没有犹豫,立刻就答应了。”小叶说。马援愣了一下,袁小洋那张白净的脸霎时在眼前鲜明起来。这个彭大明,真他妈不是玩意!马援想。马援简单地和小叶聊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马援点燃一支香烟,用力地抽着,心里很不好受。香烟抽完了,他把烟屁股用力掷出窗外,然后拨了袁小洋的手机。铃声响了五下,袁小洋接了。“我是马援。”马援说,“我刚刚听说,你离婚了。我想,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马援有意停顿了一下,他在等待袁小洋的哭泣。

“打你妈个B!”袁小洋狠狠地骂了一句,就把手机挂了。

马援愣住了。良久,他感到鼻子两侧有些凉,摸了一下,是泪水。

马援默默地打开右侧的车门,拍拍马沙的屁股。马沙下了车,站在车门跟前,仰头看着车里的马援,目光纯洁得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马援启动了车,慢慢滑动着。马沙有些不解,跟着走了两步。马援啪地关上右侧的车门,猛一踩油门,车子狂吼着飞了出去。

马援睁开眼睛,看到满屋的苍白。对面墙上贴着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写着“安静”两个字。鼻子嗅到的,是浓浓的来苏水的气味。他试着动了一下,头部一阵剧痛。“醒了。”有人在旁边小声说。是隋静的声音。然后隋静出现在他眼前,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马援的记忆慢慢回来了。出页城城区不到十分钟,在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大货车会车的时候,路边的一块石头钻进了他的车底,把车子逼向一排粗壮的杨树,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如果不是神不守舍,如果不是被袁小洋骂了一句,他也许会提前看到那块石头。“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了?”马援无力地问,目光里充满温情。“马沙跑来喊我,”隋静说,“看到它疯狂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出事了。”马援明白了,马沙根本没有按他的想象投奔隋静,而是跟在他的车子后面,拼命地追赶他。这个狗东西,它已是第二次救他的命了。马援用目光寻找着马沙。隋静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墙角招了招手,马沙白白肥肥的身子就出现在马援面前。马沙的腿上有一点血迹,隋静说交警和医院急救人员把马援从车里拉出来的时候,马沙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就把他头上的血蹭到身上了。隋静说你头上缝了二十五针,你知道吗?现在你的头就是一个纱布团。你没有系安全带,头撞到挡风玻璃上,当时就昏过去了。马沙抬起前腿,碰了碰马援的手。马援和它握了握手,目光和它相碰,心里一阵颤抖,好像那种让他无法言表的恐惧感又回来了。马援把头扭向一边,说隋静你把它带出去吧!这里是医院。隋静说正好我要回快餐店安排一些事情,我把它带到店里去。隋静叫了马沙一声,马沙舔了舔马援的手,依依不舍地跟在隋静身后出去了。

马援长出了一口气。头疼得很,像刚刚被锯过,又像被砸进去一根钢钉。马援想,A3肯定受损严重,幸亏开的不是单位那辆别克,不然,真是百口莫辩了。马援想袁小洋真是不可理喻,她竟然能吼出那么难听的话,那样美妙的嘴唇竟然能发出那样的声音!马援咳了一声,又想,出院后要给徐量打个电话,问一下事情有没有进展。马援感到有些口渴,想喊护士给自己倒杯茶,话还没说出来,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是马沙!马沙用头顶开了房门,慢慢地走了进来。马沙走到马援跟前,舔了一下他的手。然后,马沙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声音:“嗯——”

马援恐怖地大叫了一声:“马沙,别说话!滚开!”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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