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碑教授: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2016-03-09王兆伟
王兆伟
今 年的第一个周末,一条来自河南大学的教育新闻迅速扩散,收获了诸多赞誉。河南大学高规格返聘不出书、不发论文、不申报职称的“三不”退休讲师常萍为副教授。其实,如果放眼全国各大高校,就会发现类似常萍这样的“口碑教授”并不鲜见。
近年来,“口碑教授”作为一种尴尬现象集中存在于人文社科领域。几乎每所大学中,都有那么几位老先生,白发苍苍退休之际,在职称上依然是讲师;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们的课堂永远“人满为患”。
徐中舒的弟子竟然还不是教授?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每学期公选课最后一堂课结课前,尚春生都要郑重地向学生询问一遍,“这一学期即将过去,不知道诸位觉得我能否对得住‘传道授业解惑这六个字。”
退休前,尚春生是兰州大学文学院的一名讲师。
“严格来说,应该算是副教授,”说起自己的职称,尚春生朗声大笑,“退休前夕,学院为了安慰我,给我解决了副教授待遇。”
即便在独树一帜的兰大文学院,尚春生也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不写论文、不出书、不申报职称,人称“三不主义者”。
尚春生的学生们介绍,作为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王力的再传弟子,尚老师传承了王力一门的两大特质:学术上极端严谨,为人上甚是耿直。
因为“三不主义”,尚春生没有教授职称,更无法成为研究生导师,几十年来只能给本科生上课。“给本科生上课好,他们更容易接受新知识,可以趁早打基础。”虽有惆怅,他倒乐得其所。
退休后的尚春生在兰大创造了两项纪录:一是以退休教师身份参选“学生最喜爱的十大教师”高居榜眼;二是被学校返聘为本科生开设公选课,结果堂堂爆满,专业课教室最终换成了阶梯报告厅。
“像尚先生这样,虽有一身好学问,但由于职称偏低,无法担任研究生导师,实在是一大遗憾。更为遗憾的是,放眼全国高校,这样的‘口碑教授还不少。”兰大教务处人士惋惜地告诉记者。
虽然与尚春生的“三不主义”不同,但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退休教授黄奇逸却有与尚春生极为相似的10年境遇。
黄奇逸在川内历史学界声名赫赫。作为史学大家徐中舒的入室弟子,黄奇逸“隔代遗传”了他的师祖——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与众不同”。他一心扑在自己的“重大研究”上,对为评职称发表论文嗤之以鼻。
1995年,耗费黄奇逸数年心血的50万字著作——《历史的荒原》出版。有人告诉当时仍为讲师的黄奇逸,“你该申报副教授了。”黄奇逸却自负地说:“要当就当教授。就凭这本著作,也远远在许多教授之上的水平!”
然而,从45岁到55岁整整10年,黄奇逸的越级申报屡战屡败。
有赖于自己充实的写作计划,黄奇逸过得倒也充实。但每逢学术会议,黄都要经受一次学界同行善意的玩笑:“徐中舒的弟子竟然还不是教授!”
其实,在长达几十年的“讲师岁月”期间,黄奇逸曾屡次遭人诘难;“写起书来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怎么连教授两个字都拿不下来?”一次黄奇逸被逼无奈,只得“狡辩”:“我的启蒙老师徐仁甫先生,在四川师范大学也只是讲师。”
2005年,黄奇逸再次申报教授,终于获得各级评委会通过,校方也同意他直升两级。校领导曾对黄奇逸说:“看过你书的人都认为你该升两级。”
“我们需要怎样的教授?”
“人们之所以对教授微词渐多,多半是因为近年来某些教授们的‘奇葩言论和出位行为。”陕西师范大学一名历史教授认为,一旦“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形象被某些个体自我毁坏,殃及的必然是整个高校教师群体。
“我们需要怎样的教授?”这名教授提起一则关于他的博士生导师赵俪生先生及其师兄秦晖的旧事,“从老先生那里或许有解。”
1978年,中断多年的研究生教育正式恢复,文革后首届研究生考试定于当年严冬举行。鉴于对土地制度与农民战争史的浓厚兴趣,在广西农村种了9年地的秦晖决定报考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赵俪生的研究生。
虽然获得了面试资格,但秦晖“古怪”的思维很不讨喜。
“就是个异端!”面试结束后,参加面试的几位教授表态不予录取。先前默不作声的赵俪生终于开腔了:“我看是个奇才,搞不好就是将来的陈寅恪!”
几位教授再生异议:“他体质不好、视力不佳,体检那关也过不了。”
文革期间,因生产大队劳动任务繁重,秦晖原本羸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囊萤映雪式的学习生涯则过早透支了秦晖的视力,其中一目几近失明。
闻听此言,赵俪生终于“怒”了,一路小跑闯进校长办公室,冲着候任校长刘冰大喊:“管他是什么‘独眼龙,不取秦晖,那我一个都不取了!”
刘冰问明缘由,安抚赵俪生说:“既然是个好苗子,那就录取,这个板我来拍。”当时刘冰调任兰大校长的任命尚未正式下达,赵俪生担心此举会为刘冰招惹是非,便告诉刘冰“自己可以想其他办法”。
“你不要担心我!说起来,咱俩都是异端。十几年前,毛主席就说我是清华的‘二月逆流,三年前又说我‘矛头对着他。你不也是20年前被放逐到兰大,不也当了10年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吗?”刘冰谢绝了赵俪生的好意,转而坚定地告诉他,“今有英才投到门下,如果拒之不收,岂不是辜负为师之道!”秦晖于是顺利成为赵俪生的研究生。
多年后,每当秦晖回兰大讲学,都不禁回忆起自己那段“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如果不是赵先生争取、刘校长拍板,我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名退休工人了。人生关键时刻,能够遇到这两位先生,是多大的幸事啊!”
教授与师道
回顾当代“口碑教师”和赵俪生先生力排众议招揽贤才的故事,比照今天高校教师晋升机制的现实情况,不少人颇有感慨。
河北某高校教务处长告诉记者:“今天,晋升教授靠的不再是‘教,而是‘作。不少‘口碑教师的晋升渠道看似还留着一条缝儿,某种程度上已经关闭了。”
据《河北省高等学校教授资格申报评审条件》显示,高校教师在取得副教授资格后,升任教授需具备的硬性条件有:发表三大检索论文3篇(其中1篇为第一作者);或着在国家核心期刊或外文重要期刊上(或为三大检索论文)发表代表所从事专业最高学术水平的论文4篇以上(本人为第一作者)等。
此外,一名高校青年教师告诉记者,在一些高校,只有当有教授退休,腾出职称名额后,副教授才有递补的机会,“这叫‘一个萝卜一个坑儿”。
事实上,即便已经成为教授,“发论文”和“出书”的压力也丝毫未有降低。“遑论教授也分不同级别,论文不达标还会被降级!”这名青年教师说,“在现有考核体系下,大多数教师成了论文狂,连外籍教师也难以幸免。”
作为成都第一位引进的“青年千人计划”外籍教授,来自德国的本杰明·贝克已经成为电子科技大学的博士生导师。据他回忆,自己当时的申请材料里除了列举之前的研究经验和成果,还白纸黑字地立下了“军令状”——5年发表15篇论文,其中5篇发表于顶尖期刊,10篇发表于高端期刊。
“重科研轻教学”是当下高校的普遍现实,这也使得“口碑教授”在民间被热烈追捧。不少人呼吁,对高校教师的考核,应向传统回归,以教书育人为第一位。
“你有论文千千万,但与我们学生的关系并不大!”四川大学生物材料工程研究中心一名博士后叹道,“孔夫子说老师的本分是‘诲人不倦,不能变成‘论文不倦。现在教授为了做科研,都不出来给本科生授课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研究生,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梅贻琦就任清华大学校长时曾讲,大学的宗旨有两个,研究学术和造就人才。两者是并列关系,在晋升机制上也不应厚此薄彼。”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一名博士研究生对记者感叹,“教育的老祖宗孔夫子就是述而不作,然而他造就人才无数!‘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我们需要这样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尊奉孔子是万世师表,就说明我们内心深处认同教师的第一职责是教书育人,至于科研立项、“著作等身”都是靠后的事。”中山大学研究生院一名教授强调,当年韩昌黎有千年之叹:“嗟呼!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我们再不能重复这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