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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批评之批评

2016-03-09杨守森

东岳论丛 2016年6期
关键词:莫言小说思想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艺理论研究

莫言批评之批评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莫言走上文坛以来,在得到许多人赞赏的同时,也一直不乏争议。应该承认,对莫言作品存在的不足,有不少批评意见是切合实际的,但也有不少看法,存在下列问题:一是用偏颇的美学原理判定莫言小说的审丑性;二是用臆断的方式否定莫言小说的思想性;三是用简单比对的方式否定莫言小说的创造性;四是用非文学语言的标准评判莫言小说的语言。

莫言;小说;文学批评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莫言是一位一直备受关注的作家。尤其是在他获了诺奖之后,许多人为之喝彩的同时,批评非议之声也更为尖锐激烈。2013年,在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莫言批判》一书的序言中,编者赫然列举了莫言的九大问题:醉心性描写、热衷于写酷刑血腥、沉迷于丑恶事物、迷失于民间立场、放逐道德评判、漠视女性尊严、语言欠缺修炼、叙事不知分寸、写作限于重复。在莫言的小说中,有些问题是存在的,如语言欠缺修炼,叙事缺乏节制,有的人物与情境重复等等。对于此类问题,贺绍俊与潘凯雄在《毫无节制的〈红蝗〉》(《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1期)、杨联芬在《莫言小说的价值与缺陷》(《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朱向前在《莫言:“极地”上的颠覆与徘徊》(《解放军文艺》1993年第3期)、罗慧林在《当代小说的“细节肥大症”反思—以莫言的小说创作为例》(《文艺争鸣》2009年第4期)、李建军在《是大象,还是甲虫?——评《檀香刑》》(《文学自由谈》2001年第6期)等文章中,都曾有过颇为中肯的批评。但也另有不少批评意见,是有欠公允的,我以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用偏颇的美学原理评判莫言小说的美丑。

审丑、病态、低俗,是莫言小说最受非议的问题之一。早在1988年,王干就曾批评道:“他要彻底摒弃文学中那优雅、崇高的审美成份,企图以‘丑’取而代之。”“在亵渎理性、崇高、优雅这些神圣化的审美文化规范时,却不自觉地把龌龊、丑陋、邪恶另一类负文化神圣化了。”①王干:《反文化的失败》,《读书》,1988年第10期。在后来的批评界,这类意见一直频频可见,如江春认为,莫言的小说中存在着“以暴露丑恶、污秽为能,以渲染残酷、惨痛为快的非美倾向”②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第215页。;吴刚认为“从莫言大量审丑的作品来看,它所描绘的丑大多只停留在再现事物的层面,而非审美层面”③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第215页。;李建军认为,莫言“将中国人写成了心智残缺、情感粗糙、行为幼稚的人,写成了一群对暴力、性、乳房、污秽等充满病态畸恋的一群人”,“在他的文本里,人物没有优雅的谈吐,没有得体的举止,没有高尚的情感,没有诗意的想象,没有智慧的痛苦,没有健全的人格”④李建军:《直议莫言与诺奖》,《文学报》,2013年1月20日。,等等。

在莫言的小说中,的确多见对丑恶、病态、暴力之类人物与场景的描写,但主要依据“写了什么”来否定其作品的价值,就值得分析了。由上述批评意见可知,批评家在批评莫言小说的这类缺陷时,主要依据的是现有的美学原理及相应的审美原则,对此,李建军先生曾明确讲过:“事实上,文学批评无法做到绝对客观,因为这其中不免包含个人的趣味和倾向。但一名成熟的文学批评家,必须是理性的、公正的,并具有相应的美学原理和伦理道德的尺度,这也是文学批评的底线。”*《“批评莫言”引争议,文学批评“病”在何处》,《新华每日电讯》,2013年4月19日。就现有的理论及一般原则而言,这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这“底线”本身就有问题。如李建军所提及的伦理道德,本就与民族习惯、政治体制、社会发展相关,有不少具体内涵,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你依据的是何种内涵的伦理道德?是否具有历史的进步意义?就还需要深究。对此问题,我想暂且不论,而只就“美学原理”与“审美原则”谈一点看法。

在我们现有的美学及文学理论体系中,一个最具权威性的论点是:给人心神愉悦之美感(即所谓审美价值),是文艺作品的首要价值,或根本价值。而这有些“唯美是从”的看法,实际上就是很成问题的,不无片面性,也不符合事实。中外文学艺术史上的许多伟大作品,既有重在表现人性之美的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复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沈从文的《边城》,也有重在揭露人性卑劣与丑陋的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果戈理的《死魂灵》、卡夫卡《变形记》等等;既有能够给人优美体验的陶渊明、王维的田园诗,也有给人以丑陋刺激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另如罗丹那尊乳房干瘪、生命活力枯竭、恐怕很难让人心神愉悦的《欧米哀尔》(《老妓》),毕加索表现战争降临之前惊恐场景的《格尔尼卡》、蒋兆和描绘人间饥荒惨状的《流民图》、林凤眠描绘大屠杀场面的油画《人类的痛苦》等等,也是载入史册的名作。如果仅按现有美学原理确定的美学尺度,此类并不能给人心神愉悦的杰出作品,大概就只能被排斥否定了。而这许多无法被否定的一流作品所证明的正是:人类的文学艺术,可以给人美感,也可以给人丑感,以及恶心感、恐惧感、悲哀感、孤独感等等。而某一作品的意义,关键并不在于表现了什么“感”,而在于这“感”背后能够影响人性与社会的相关意绪。

正因文学艺术现象本身的复杂,国外一些清醒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早已对文艺评论中的所谓审美标准提出了质疑,如英国学者里德在《艺术的真蒂》中断言:“艺术与美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艺术并不一定等于美。这一点已无须翻来复去地重申强调了。因为,无论我们是从历史角度(艺术的历史沿革),还是从社会学角度(目前世界各地现存的艺术形态)来看待这个问题,我们都将会发现艺术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常常是一件不美的东西。”*[英]H·里德:《艺术的真蒂》,王柯平译,长春: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页。美国学者阿瑟·C·丹托认为,在艺术中,“美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而有些东西仍然是艺术”*[美]阿瑟·C·丹托:《美的滥用》,王春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序,第7页。。另一位美国学者诺埃尔·卡罗尔亦认为:“许多艺术可能与美相关,但是许多艺术可能与美无关,因此,并不需要美。”*[美]诺埃尔·卡罗尔:《超越美学》,李媛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7页。

而在这方面,我们的美学界尚乏理论反思,不少人仍在固守着文学艺术的根本价值就是审美价值这样一种不无偏颇的主张,我们的批评界自然也不能不受影响。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如此批评莫言也就很可以理解了:“一部伟大的小说,是能以朴素的富有诗意的方式,写出人性的美好和庄严的小说。然而,莫言似乎缺乏这样的能力。”*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3页。但这类批评,正因是基于要“写出人性的美好与庄严”这样片面的审美视野,其论断也就难以服人了。以事实来看,在中外文学史上,凡“伟大小说”都是因写出了“人性的美好和庄严”吗?古典名著《红楼梦》、《金瓶梅》、鲁迅的《阿Q正传》、卡夫卡的《变形记》,以及同是诺贝尔获奖作家的萨特的《恶心》、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等,并不是因为写出了“人性的美好和庄严”才成为文学名著的。即使莫言缺乏“写出人性的美好和庄严”的能力,与莫言作品的价值也没必然联系。一部小说是不是伟大,有多方面的标准,写出了人性的美好与庄严是好的,像莫言那样,着力于揭示人的丑陋、肮脏、恶心,以及人性的残忍、虚伪、愚昧等,同样值得肯定。其意义在于:通过对人类某些方面本原面貌的充分展现,尤其是对人的“魔性”侧面的揭示,可使读者返观自身,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存在,进而沉思人之何以为“人”,如何为“人”的道理,以助于活出更像是“人”的人生。在我们以往的文学作品中,虽亦不乏对人的丑陋与邪恶之类的描写,但那往往不是作为人性的本原呈现,而常是将其标签化地贴到敌对人物或否定性人物身上的,结果也就导致了许多作品的概念化、漫画化之弊。与之不同,莫言是以超越性的视角,将人性的丑陋、邪恶之类还原到“人”身上予以表现的,这体现的应当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在人性开掘方面的深入。

另有批评者,同样是从值得怀疑的美学原理出发,认为“如果过分张扬丑言、丑行、丑态,那么美感就会受到伤害。正是由于主体的缺席和审丑的失控导致了莫言小说审丑上存在严重的偏颇和失误”。并具体指出:“莫言小说人物大都外形丑陋其貌难看,行为不雅,满口粗话、脏话,这是在丑化人类”,如莫言的小说《野种》里有一个妩媚娇羞的“驴美人”,《复仇记》中出现了一个漂亮风流的“猪美人”,《狗道》中写了“狗英雄”,这是在美化兽类*王金城:《从审美到审丑:莫言小说的美学走向》,《北方论丛》,2000年第1期。。这类由审美角度进行的批评,就更是有点褊狭了,人类怎么不可以丑化?兽类怎么就不可以美化?按此逻辑,萨特的《恶心》、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卡夫卡的《变形记》、鲁迅笔下的阿Q、罗丹的雕塑名作《欧米哀尔》等,也都不无丑化人类之嫌了;按此逻辑,诸如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英国作家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以及安徒生以动物为主角的一些童话故事,也都因“美化兽类”而大成问题了。

或许正因理论原理与理论标准本身就存在问题,在这类批评中,不时会见自相矛盾之处。如在同一篇文章中,作者一方面强调:“无可否认,莫言在文学创作上有不小的成就,曾给读者带来真的启迪、善的熏陶与美的愉悦”,又认为“莫言高举艺术叛逆大旗,蔑视文学艺术规律,这几乎是他创作问题的根源”*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这就叫人困惑了:一位“蔑视艺术规律”者,能否写出像样的作品,恐怕都是问题,怎么又会取得“不小的成就”呢?作品怎么又能“给读者带来真的启迪、善的熏陶与美的愉悦”呢?既然取得了如此“不小的成就”,这“蔑视”不又很值得肯定了吗?怎么会成“他创作问题的根源”呢?

在我看来,评价文艺作品的好坏,与其以传统理论中的“美丑”为标准,倒不如用“震撼人心”的程度为标准更易说明问题。文艺作品给人的“震撼感”,既可以是波澜壮阔的美感,也可以是令人厌恶的丑感,还可以是悲痛感、愤怒感、惊恐感等等。而不论何种“感”,只要能激起读者对人性、人生及社会现实的认知与体悟,能够给人以心灵滋育与精神启迪,就是有价值的作品。其价值高低,自然是与作品给予读者的“震撼”程度成正比例的。莫言的小说中,确乎更多一些关于人性丑陋、野蛮、残忍之类的描写,但人类的历史,原本就是一部善与恶、美与丑、人性与非人性、人道与反人道纠缠在一起的历史。甚至可以说,人类自身的生存就不无悖论,如在宣扬推崇真善美的同时,又不得不时常通过某些必要的诡计来实现自己的正当追求,不得不每天都在血腥屠杀大批动物来维持自身的生存。从历史上来看,如何走出如此悖论,一直是考验人类智慧的一道难题,也是可见于中外许多伟大文学作品的深层意绪。在莫言的《红高粱》、《酒国》、《檀香刑》、《丰乳肥臀》、《蛙》等许多作品中,涌动着的亦正是这样一类能够给人心灵震撼的深层意绪,而又正是这类意绪,决定了莫言小说的世界文学高度。

第二,用臆断的方式否定莫言小说的思想价值。

这类批评可以德国学者顾彬为代表,顾彬认为莫言“根本没有思想”*顾彬:《莫言讲的是荒诞离奇的故事》,德国之声中文网,2012年10月12日。。在国内批评界,亦不乏持相同或相近似的看法者。如蒋泥认为,莫言缺乏现代意义的理性精神与理想主义,由于“长期物质、精神上的赤贫状态,确乎使他那代人,更多地停留在较低层次的思维水平上”,“他的生命力和‘酒神精神’,都是些提不起来的零碎”*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页。。肖舜旦认为:“莫言的确是有才华的,他的想象力和文字描写能力以及抒情能力的确堪称一流”,但他“忽略理性”、“缺乏思想”,作品中不少“性描写”之类,是自然主义的,“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积极意义”*肖舜旦:《莫言有才华,但缺少思想》,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culture/pinglun/20150106118596.html。。

有思想,无疑是优秀作品的重要特征。但要判定莫言的作品中有没有思想,也必须首先搞清楚何谓思想?又何谓文学作品中的思想?思想,严格地说,是指通过一定的概念体系,能够概括地说明现象的本质和规律的理论原理,是在感性基础上形成的对世界或人生的具有开创性的理性认识。而这样一类具有一定开拓性或原创性的思想,多见于思想家或哲学家。作家毕竟是作家,从中外文学史上来看,除了本身就是哲学家的萨特这样的个别作家之外,在一般作家那儿,是难以见到这样的思想的,即如伟大的《红楼梦》,虽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但其中的思想本身,亦说不上多少开拓性与原创性,所以也就没人会将曹雪芹视为伟大的思想家或哲学家。同理,这样的思想,在莫言的作品中也是说不上的。但文学作品中的思想,显然不应是指这样的思想,而应是指:在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中蕴含着的可能连作者自己也不一定说得清楚的关于现实、历史、社会、人生、宇宙的直觉体悟。作品思想性的高低,是要看作家的这类体悟,是否通达人类思想的前沿,是否体现了时代的思想高度,是否能给予读者以心智的启迪,并借此引领人类文明前行的脚步。一部作品,如果隐含着这样的体悟,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就是有思想的,就会散射出思想的光芒。如果以此标准衡量莫言的作品,断言其“根本没有思想”,就不符合事实了。莫言的有些作品,缘于对历史与现实的体悟程度,思想性或许还不是很强。但在最能代表其成就的《红高粱》、《檀香刑》、《丰乳肥臀》、《蛙》等作品中,是隐含着比较深刻的思想意蕴的。

对于《红高梁》,中国当代著名评论家雷达的评价是:“作品在传统的骨架上生长出强烈的反传统的叛逆精神;把探索历史的灵魂与探索中国农民的灵魂紧紧结合;红高粱是千万生命的化身,千万生命又是红高粱的外显,让人体验那天地之间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动。”*雷达:《〈红高粱家族〉:布满奇思狂想的历史真实》,《文汇读书周报》,2012年10月24日。季红真的评价是:小说“透过漫无边际的高粱地,越来越激昂高亢,惊天地、泣鬼神,民族的血性精魂便以这翻腾狂舞的红色主旋律,呼唤着众多在现代生存的困扰中日趋萎缩的生命”*季红真:《忧郁的土地不屈的精魂》,《文学评论》,1987年第6期。。邓晓芒曾这样分析过《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形象的意义:“莫言的大功劳,就在于惊醒了国人自我感觉良好的迷梦。他把寻根文学再往前引申了一小步,立刻揭开了一个骇人的真理:国民内在的灵魂、特别是男人内在的灵魂中,往往都有一个上官金童,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在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抚,在向往着不负责任的‘自由’和解脱。他做到了一个‘寻根文学家’所可能做到的极限,他是第一个敢于自我否定的寻根文学家。他向当代思想者提出了建立自己精神的反思机制、真正长大成人、拥有独立的自由意志的任务。”*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96页。不少批评家指出,莫言的《蛙》虽取材于中国的计划生育,体现的则是一种超民族、超国度、超时代的眼光。其中,既审视了作为地球上一个物种的人类,为解决自身的繁衍无度而陷入的尴尬,又充满着对人性的自私、懦弱、残忍之类的反思意识,以及对人类自身罪过的忏悔意识。在这些评价中,见出的不正是莫言作品的思想光辉?

细查“莫言缺乏思想”之类的批评,多是空泛臆断之语,少见有根有据的分析。如顾彬关于莫言“根本没有思想”的判断,其依据竟主要是:莫言“自己就公开说过,一个作家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描写”*顾彬:《莫言讲的是荒诞离奇的故事》,德国之声中文网,2012年10月12日。。在一次访谈中,莫言的确如此说过,但其原话是:“前不久有人提出,中国作家缺乏思想,我认为不是缺乏思想,而是思想太多了。很多作家经常把自己错以为是国家领导人、救世主,肩负着改变社会的历史责任。而且经常在作品中灌注那些所谓的伟大思想,结果就是思想伤害了艺术。我始终认为好的小说是作家无意识中完成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作家高举着思想的大旗,发誓要写出一部伟大作品时,那基本上是在发疯,伟大作品、有思想的小说,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方式写出来的。我们现在评价那些伟大作品的思想性,作家写作时未必意识得到。”“我实际上也是一种拨乱反正,一种过正的矫枉。我觉得现实情况是,浅薄的思想太多了,深邃的思想太少了。装模作样的思想太多了,实实在在的思想太少了;虚伪的思想太多了,诚实的思想太少了。你不能从思想出发来写小说,你得从人出发来写小说;你不应该从理性出发来写小说,而应该从感性出发来写小说。”*莫言:《中国作家不是缺乏思想,而是思想太多》,《书摘》,2010年第6期。莫言的这番话并未否定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否定的只是那些自以为伟大的思想、浅薄的思想、装模作样的思想、虚伪的思想;主张文学创作不能从思想出发,要从感性出发。顾彬拿来作为根据的莫言的言论,显然是被断章取义了的。由此而产生的看法,也就难免主观臆断,缺乏可信性与说服力。

第三,用简单比照的方式否定莫言小说的艺术创造。

对莫言极具否定性的另一种批评意见是:莫言的小说中存在着严重模仿外国作家作品的现象,其“写作经验,主要来自于对西方小说的简单化模仿,而不是对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的创造性继承”*李建军:《直议莫言与诺奖》,《文学报》,2013年1月20日。;在《红高粱家族》中,即到处可见“多少年后,爷爷和父亲想起胶高大队使用手榴弹的熟练技巧,就像被臭棋手用臭不可闻的怪招儿战败了的棋王一样”之类“马尔克斯似的句子”*唐小林:《莫言的模仿与贾平凹的抄袭》,《西部商报》,2011年1月12日。;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不过是对《百年孤独》的一次失败的模仿”*李悦:《〈生死疲劳〉:失败的模仿》,《内蒙古日报》,2013年1月7日。;“可以说,莫言的最初出道的小说,无论是从核心的内容、人物情节的构思到意象的采撷、语句的搭配,都是对《静静的顿河》的无条件的模仿”*葛维屏:《从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揭密莫言的抄袭内幕》,《作家报》,2011年12月31日。。这类批评意见,主要是将莫言小说与外国有关小说加以简单比照而得出的。

独创性,当然是决定一位作家文学成就的关键,但何谓“独创”,怎样才算得上“独创”,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借鉴、模仿与独创之间的关系,这又是一系列需要慎重分析的问题。如果将“独创”绝对化,视为完全绝缘于已有文学成就,那这“独创”恐怕谁都难以做到。如果只是着眼于简单比照,缘其存在借鉴性的类似,就否定某一作家的创造性,那恐怕就连鲁迅都颇堪怀疑。鲁迅的名作《狂人日记》,不仅狂人形象类似果戈理笔下的波普里希金,甚至连小说名字都是直接搬用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记》;鲁迅自己也曾透露,他的另一小说名篇《药》,其结构与色调,是借鉴了俄国作家安特莱夫的《齿痛》。事实上,在文学艺术领域,完全绝缘式的“独创”是不大可能存在的,对此,歌德曾如此中肯地谈过:“人们老是在谈独创性,但是什么才是独创性!我们一生下来,世界就开始对我们发生影响,而这种影响一直要发生下去,直到我们过完了这一生。除掉精力、气力和意志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叫作我们自己的呢?如果我能算一算我应归功于一切伟大的前辈和同辈的东西,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也就不多了。”*《歌德谈话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88页。歌德的这番话,或许不无自我辩护的意味,因为他那部伟大的《浮士德》,人物与故事早就在民间长期流传,且前人也已创作过这一题材的作品,要论“独创性”,恐也要大打折扣的。但诚如歌德所说,任何一位作家,都不可能不受已有文学世界的影响。

莫言自己曾多次坦陈过从蒲松龄及肖洛霍夫、川端康成、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一些世界文学大师那儿得到的启迪与激发。在其早期的创作中,亦明显可见模仿前人的痕迹。但莫言之所以为莫言,关键还在于:在综合吸取已有文学世界营养的基础上,不断有自己的创造。从整体上来说,莫言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坛上最富于创造力的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从《红高粱》到《天堂蒜薹之歌》、《酒国》、《四十一炮》,从《檀香刑》到《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蛙》,每一部,都会在取材、立意、文体、结构等方面有新的突破与探索,故而都曾引起文坛的关注,或造成很大的轰动。在他的作品中,那些现实与虚幻难以分清的人物与情境,虽受惠于马尔克斯与本民族的蒲松龄,但又既不同于马尔克斯,也不同于蒲松龄。比如常见于他小说中的精灵鬼怪,大多如同《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那个神秘女人那样,既不像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那样能够让人将魔幻信以为真,也不像蒲松龄那样让读者明知人乃鬼狐所幻变。这类创造,就很值得深入研究。另外,为评论界所公认的他那奇异多姿的感觉,天马行空的想象,富有张力的语言表达,亦都体现了其出众的艺术创造才华。

亦需特别指出的是,在用简单比照方式批评莫言模仿的言论中,有的批评者,未免过于草率与武断。如仅凭莫言小说中偶尔出现了与《静静的顿河》汉译本中相类似的“子弹,交叉出一个扇面”、“跪在地上亲吻脚印”之类用语,以及存在相同的“偷情”之类核心情节,就得出了耸人听闻的莫言抄袭肖洛霍夫的结论,并以“揭密内幕”之类的名目惹人眼球*葛维屏:《从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揭密莫言的抄袭内幕》,《作家报》,2011年12月31日。,这实在是算不得严肃的文学批评。

第四,用一般语言而非文学语言的标准评判莫言小说的语言。

作为基本常识,我们知道,文学语言不同于一般文体语言与日常语言。文学语言的重要功能是刻画形象、抒情写景、创造诗意,具有很强的自足性与自炫性;而一般语言则重在阐明事理、传达信息,体现出的是工具性能。文学语言当然也要合乎一般的语言规范,如用词准确,搭配得当等等。有批评者正是依据此类语法规则,正确地指出了莫言小说中存在的问题,如《檀香刑》中“婆婆挥舞着小脚”之“挥舞”不妥;“让袁世凯在小说中讲的这一番不文不白,忽‘尔’忽‘你’的话,实在别扭,这与人物的身份及学识修养,是不相符的”;《蛙》中的“顽抗政府”中将不及物动词的“顽抗”用作了及物动词等等*③⑤⑥李斌,程桂婷编:《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4、119页,第57页,第54页,第118页。。但也另有一些批评,则未能顾及一般语言与文学语言的区别,如认为《檀香刑》中“他接过帽子,戴正在头上”中的“戴正在头上”,不如写成“戴好”更为简洁③。与一般语言相同,文学语言当然亦应“简洁”,但文学语言又绝不可仅以简洁标准衡量,相反,有时需要“啰嗦”,正如黑格尔曾以轻俏的口吻一语道破的:“诗的表现方式可以被看作走弯路或是说无用的多余的废话。”*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9页。黑格尔所重视的“无用的多余的废话”,也就是“啰嗦”而不是“简洁”。事实上,所谓生动形象、诗意盎然之类的文学性,在许多情况下是“废话”出来、“啰嗦”出来,而不是“简洁”出来的。如果细对“他接过帽子,戴正在头上”与“他接过帽子,戴好”二语加以比较,相信读者不难体味到,后者虽然简洁了,但显然不如前者生动可感,亦不如前者文气畅达。

文学语言不同于普通语言的另一重要特征是:出于阐明事理、传达信息的需要,普通语言要严格遵守相关语言程式,而文学语言则往往缘其激发想象、表现情感之类需要,可以打破既有程式,用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雅可布逊等人的看法:文学语言是“一种把交际功能降到最低限度的语言系统”,常常是“对日常语言施加了有组织的暴力”的“美学操作”的结果。我以为,仅从艺术角度来看,莫言小说的突出成就之一正在于:作品中随处可见这样一些有意无意对日常语言施加了“暴力”的“美学操作”性的语言。而在相关批评中,却未能据此着眼,而将本是富有魅力的文学语言,视之为有问题的语言了。如批评者认为,见之于《檀香刑》的“那时他打定了寻死的主意,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消息充耳不闻”一语中,用“触目惊心”形容“消息”,不当,可改为“骇人听闻”⑤。如仅从事理与语法逻辑着眼,用“触目惊心”形容“消息”的确不当,但以文学语言常用的“通感”修辞手段视之,则很正常。如按批评者的主张,写成“对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充耳不闻”,且不说意味寡淡了许多,用词的重复亦令人生厌。另如见之于《蛙》中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油锅里的油条。”“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这类语言,亦是生动可感、极富文学表现力的,但因批评者主要着眼于是否合乎事理,是否合乎一般的语法逻辑,得出的判断则是:“人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对劲”;“落水的人与锅里的油条之间,似乎缺乏充分的可比性”;“‘鸱枭’的叫声与人类的笑声,实在相去甚远,——更何况,现在能听到这种鸟叫的人,似乎已经不是很多了”⑥。对文学语言的这样一种胶柱鼓瑟的偏隘批评,也有点远离文学了。

莫言作品引发的不同角度的批评与纷争,原本是好现象,表明了人们对文学的关注,也表明了中国当代文坛的活跃。但不论肯定还是否定,还应出之于更为严谨的文学艺术视野,亦应以“元问题”反思意识,慎用已有的美学的、文艺学的相关理论。只有如此,我们的文学批评,才能避免自身的尴尬,才会更为坚实,更具促进文学发展的意义。

[责任编辑:王源]

杨守森(1955-),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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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6-00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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