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述事,拔擢英贤:三国时期荐表研究
2016-03-09雷恩海张志玮
雷恩海,张志玮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陈情述事,拔擢英贤:三国时期荐表研究
雷恩海,张志玮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表”是中国古代的公文形式之一,陈情述事,乃臣子向帝王、下级向上级呈报以表明事由、意图的应用性文体,兼具实用性与文学性。魏蜀吴三国时期,网罗英贤,唯才是举,以期经世济民,因而举荐人才的“荐表”创作繁盛。荐表写作模式,大体上涵盖陈述高义、评介其人、阐释拔擢的必要性和意义三个层面,艺术上由比较质朴、描摹其梗概,向重视骈偶、音律、夸饰转化的特征,注重内容之雅正、文辞之清丽以及艺术的感染力,则是其一以贯之的特征。由此亦可考见其时礼贤下士的风气,对德才兼备之理想人才的重视。
三国;荐表;文体研究;陈情述事
汉末,天下大乱,群雄竞起,或自保疆域,或逐鹿中原,为了立于不败之地,遂竞相招揽人才,网罗于麾下。建安十二年,曹操《封功臣令》说:“吾起义兵,诛暴乱,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而专飨其劳,吾何以安焉!”[1]37因而封赏功臣,意在招揽英贤。此后,曹操数次下令,延揽贤俊,建安十五年《求贤令》,十九年《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二十二年《举贤勿拘品行令》,明确宣示唯才是举:“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1]41“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1]49,皆在举荐之列。因而,荐举人才是官吏职责所在,也是当时求贤若渴的时势所趋。在此形势下,孔融遂向曹操荐举盛孝章、祢衡,文题为《与曹公书论盛孝章》《荐祢衡疏》,大概为后人所拟,事实上是荐表形式。
“表”是一种应用性文体。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对“表”这一文体有专门论述:“表者,标也,明也。标著事绪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2]“表”是下级向上级陈述事由的应用性质公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列“章表”一篇,将章、表这两种文体合而论之,而曰:“表者,标也。《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3]406言明“表”之名称的由来,《礼记》中的《表记》说品德可以外现于仪表,而在器物上,测量日影以定方位时间的器具称“表”。“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3]406夏商周三代之时称臣子对帝王的呈文为“上书”,秦代改称为“奏”,到汉代制定礼仪,将臣子向帝王的上书分为四类,其中之一为“表”,此后历代一直沿袭此称。
应该说,表的功能在于陈情述事,起到下情上达的作用。刘勰《文心雕龙》论述章表之用:“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国华。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3]408指出表的作用在于面君奏对,向朝廷表明自己的心意,是作者自身文化涵养、文采风流的表现,也是国家礼乐教化、文明荣光的彰显。表的具体作用是“致策”,即陈情述事、说明策略,须骨力文采兼备。表,既然是陈情述事,为达此目的则须有颇强的感染力,易于耸动视听、感动激发人意,因而文采是“表”之文体的根本。表文用途广泛,具体而言,有论谏、请劝、陈乞、进献、推荐、庆贺、慰安、辞解、陈谢、讼理、弹劾等。在写作中,根据功能用途之不同,遣词造语上也有所区别。表必须以雅正的内容宣扬风骨,用清新的文字显示文采。文辞应当繁简得当,华实相宜,运用文辞以表现内心的真情实意。
汉末,群雄纷争,其后三足鼎立,招揽英贤,作为陈情述事之一体的“表”,往往用来向当道荐举人才,因而“荐表”兴盛于一时,成为表文之特殊一体,对英才的品评举荐、陈情述事的实用价值,也有着鲜明的文学艺术性。
一、三国时期荐表的写作模式
三国荐表数量不少,可惜散佚颇多,清严可均编纂《全三国文》,尚收录荐表约二十多篇,吉光片羽,亦足以考述其梗概。一般来说,一篇荐表通常由四个部分组成:介绍被举荐之人,褒扬帝王爱惜人才,陈述人才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表达自己为国谋划的耿耿衷心。
首先,荐表的作用是为国举才,写作重心当放在介绍被举荐之人上。作者一般都会用心着墨,概述被举荐人的品貌、德行、经历、才干等,以便使帝王尽快了解其过人之处。此类内容,既不能过分夸饰,也不能拖沓。如夏侯惠《荐刘劭》开篇则对刘劭有一个整体的评价:“深忠笃思,体周于数。凡所错综,源流弘远。”高度肯定刘劭的品性与学问,是众多同僚学习、效法的对象,也是衡估自己的一个准绳——“是以群才大小,咸取所同而斟酌焉”,随后具体而论曰:“故性实之士,服其平和良正;清静之人,慕其玄虚退让;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法理之士,明其分数精比;意思之士,知其沈深笃固;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制度之士,贵其化略较要;策谋之士,赞其明思通微。凡此诸论,皆取适己所长,而举其支流者也。”不同的人,面对刘劭都能照鉴自身的不足,肯定自身的优长。而且,刘劭的优点、同僚的照鉴,都是夏侯惠自己亲历亲闻,是真实可信的,所谓“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渐渍历年,服膺弥久,实为朝廷奇其器量”。至此,刘劭的卓荦品性、弘深学问遂展示无遗,不得不令人信服,确信刘劭乃朝廷之栋梁,“以为若此人者,宜辅翼机事,纳谋帏幄,当与国道俱隆,非世俗所常有也”[4]1165。水到渠成,表达荐举之意。平实忠贞,出于为国举贤之衷心,毫无党同伐异之习气。
据《三国志·刘劭传》记载,建安时,刘劭以谋士身份来到许都。当时太史向献帝报告预测今年正月初一将有日蚀。一些官员认为应停止岁首的祭祀和朝会。而刘劭以为,不应该将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作为不守礼仪、废止朝会祭祀的借口,并列举古代梓慎、裨灶精通历法善观天象的太史也不能完全准确推测天象的事例,说明不该因莫须有的预测而破坏圣人所制定的礼制。刘劭的表现,有学问,能明辨是非,有操守,不阿谀取容,体现了臣子敢于担当的精神。尚书令荀彧认为刘劭言之有理,下令朝会照常举行,结果日蚀并没有发生。后经御史大夫郗虑推荐,刘劭任太子舍人,后又调任掌管图书经籍的秘书郎。黄初年间,他先后在曹丕左右担任尚书郎和散骑侍郎,并受命编纂《皇览》。明帝曹叡即位后,刘劭又出任陈留太守,因敦崇教化,而为百姓称颂。后又被授予骑都尉,与议郎庾嶷、荀诜等制定科令,作《新律》十八篇,撰写《律略论》。再升任散骑常侍。明帝青龙年间,吴国兵马围攻合肥,刘劭详细分析时局,并提出有效建议,成功退兵。青龙四年,明帝下《选举诏》博求众贤。时任散骑侍郎的夏侯惠上了这封《荐刘劭》表,表中所言刘劭“深忠笃思,体周于数”“宜辅翼机事,纳谋帏幄”,言辞简洁但恰切中肯,准确概括了刘劭的品质、能力。可见,刘劭的生平行事与品性,是与夏侯惠的荐表相一致的。
其次,荐表呈阅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帝王抑或郡州长官,所以作者在表中多会表达对在上者广纳贤才、英明决策的褒扬;或是追忆先代帝王知人善任,明君贤臣共兴盛世的事迹,即庄子所谓“重言”,用典型事例、理论加强论说的力量,希望当今统治者也能效仿先王广纳贤才。这样的模式也是一种书写策略,既赞颂了英明的帝王,将其置于道德与才智之高地,使得圣心大悦,又在无形中提升了建议被采纳的可能性。如应璩《荐和虑则笺》开篇则高自标举:“璩闻唐尧因群士以兴治,齐桓假众能以定业,是故八元进则太平之化成,六贤用则九合之功立。”[4]1218以唐尧、齐桓公之善用英贤以成大业,开示人君。而桓范《荐徐宣》则提纲挈领言帝王善用人之所长:“臣闻帝王用人,度世授才。争夺之时,以策略为先;分定之后,以忠义为首。”此后,遂以晋文公重耳用狐偃之计,汉高祖刘邦战时用陈平之才智,守成用周勃以安天下为例,“古语云:守文之代,德高者位尊;仓卒之时,功多者赏厚”。以为尚书徐宣“体忠厚之行,秉直亮之性,清雅特立,不坠世俗,确然难动,有社稷之节,历位州郡,所在称职”[4]1258,是出长仆射重位的不二人选,有敦励风俗之能。蜀汉彭羕《与蜀郡太守许靖书荐秦宓》以帝王善用人才,而激励蜀郡太守许靖起用秦宓,开篇则曰:“昔高宗梦傅说,周文求吕尚,爰及汉祖,纳食其于布衣,此乃帝王之所以倡业垂统,缉熙厥功也。”[4]1385可见,荐表一般都极力赞扬明帝任用贤士之举,认为这样的美名可流传于后世,在济济贤才的辅助之下,所开创的功业也能超越前代。再如殷褒的《荐朱俭表》言“高世之主,必广登命之礼;有为之君,务通贤者之路,所以成大治也。”[4]1298在赞扬帝王纳贤的同时,也强调了人才是成大治的途径。
再次,举荐人才有时针对具体的职位,此类表文往往陈述此职位的功能及重要性,然后从德与才两方面陈述所荐之人,两相对照,如合符契。如孟康《荐崔林》,举荐崔林出任宰相一职,开篇则曰:“夫宰相者,天下之所瞻效,诚宜得秉忠履正、本德仗义之士,足为海内所师表者。”而司隶校尉崔林,“禀自然之正性,体高雅之弘量。论其所长以比古人,忠直不回则史鱼之俦,清俭守约则季文之匹也”,品行高洁,才能突出,方之古人,毫不逊色;而且崔林治绩卓著,“牧守州郡,所在而治,及为外司,万里肃齐,诚台辅之妙器,衮职之良才也”[4]1270。此类荐表,需要对设官分职的相应职位有深切的体认,能够把握其要义,并能够从所荐举之人的品行与才能两个方面,扼要陈述。
最后,“表以陈情”,以“表”的形式向在上者荐举英贤,这一行为充分体现了为国举才的忠诚之情。作者往往借举荐人才之机,向帝王表白自己的忠心,既是设官任职的职责所在,也是自明心志的得体之举,微婉而直畅,说明自己上荐表之目的是为国家推举有才之士,而国之政要,兴废在人,君主必须藉由英贤才能圣明,国家必须以贤士辅佐才能昌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萧何荐韩信,邓禹进吴汉”,英贤惺惺相惜,表荐英贤,委婉表白其交际之友朋及为国而不谋私利的忠贞。因而,孟达在荐举王雄时说:“臣闻明君以求贤为业,忠臣以进善为效,故《易》称‘拔茅连茹’,《传》曰‘举尔所知’。臣不自量,窃慕其义。”[4]1384茅草这种植物,拔起一根便会牵起一片。孟达借喻人才的递相推荐,十分形象。一封荐表,既起到了举荐人才的作用,也彰显了举荐者的识人之量、自我价值。
二、三国时期荐表的艺术特色
表之特色乃典雅,《文心雕龙·章表》提出表文“骨采宜耀”,《文心雕龙·定势》中言“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3]530。表的写作重视文采与风骨,必须以雅正的内容来宣扬风骨,用清新的文字来显示文采,既事实求是,又颇具艺术感染力。因而,表之文辞理应繁简得当,华实相宜,不可使真情掩盖于过度华丽的文辞之下。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曰:“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忌深僻,造语忌纤巧,铺叙忌繁冗。”[5]事实上,表之体式,要求文体富赡而声律调畅,文辞清雅而志气显扬;在内容上重视“引义比事”——以历史上相同、相近或相反的事例为证,以增强论事说理的说服力。因而善用典故,重视历史的经验,以圣贤之“重言”、卓荦风节为高标,乃表重要特色之一。
如,赵俨上表荐胡昭,说胡昭其人“天真高洁,老而弥笃,玄虚静素,有夷皓之节”[4]1193。将胡昭比作伯夷和商山四皓这样的高节之士。桓范《荐管宁表》中说:管宁“于混浊之中,履洁清之节,笃行足以厉俗,清风足以矫世。以箪食瓢饮,过于颜子;漏室蔽衣,逾于原宪”[4]1258。以孔门大贤颜渊、原宪来比拟管宁之品性。孟康荐崔林说:“论其所长以比古人,忠直不回则史鱼之俦,清俭守约则季文之匹也。”[4]1270赵孔曜荐管辂,称其“仰观天文则能同妙甘公、石申,俯览《周易》,则能思齐司马季主,游步道术,开神无穷,可为士英”[4]1301。据史书记载,管辂是名术士,精通《周易》,善于卜筮、相术,相传每言辄中,出神入化。故而将之比作甘公、石申、司马季主这类奇异之士。可见荐表多用这样的方式强调其所荐之人的贤明。把所荐之人比作前代贤才高士,彰显其品行与才能,颇易于被认识与了解。事实上,此乃以“熟”比“生”之法,即以广为熟识的历史人物来比拟不为人所知、沉沦下僚之英才,此种比拟,直观、明确,易于为人所认知,从而达到荐举人才的目的。
当然,荐表往往用尧舜禹文武周公等圣明君主任贤以兴国的典故,来说明人才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如“唐尧因群士以兴治,齐桓假众能以定业,是故八元进则太平之化成,六贤用则九合之功立。”“臣闻唐尧宠许由,虞舜礼支父,夏禹优伯成,文王养夷齐,及汉祖高四皓之名,屈命于商洛之野。史籍叹述,以为美谈。”“昔高宗梦傅说,周文求吕尚,爰及汉祖,纳食其于布衣,此乃帝王之所以倡业垂统,缉熙厥功也。”[4]1385以圣贤勇于拔擢英才、治国兴邦、济世安民述事,既突出英贤治国理政之重要性,也暗含希冀君王成贤成圣、致君尧舜的心理期待,事实上也是对君王的鼓励与认可。这样的陈情述事方式,是有其心理学基础的。
考察这一时期的荐表,其行文比较质朴,散体较多,且多举其梗概,而后期的表文亦能骈散结合,简洁利落,对于人物的刻画能得其风神,显然与文学骈偶化的进程相一致。如华核《奏荐陆胤》几乎是全篇骈偶,如云:“天姿聪朗,才通行洁。昔历选曹,遗迹可纪;还在交州,奉宣朝恩。流民归附,海隅肃清。”“风则折木,飞砂转石;气则雾郁,飞鸟不经。”“惠风横被,化感人神;遂凭天威,招合遗散。”“民感其恩,以忘恋土;负老携幼,甘心景从;众无携贰,不烦兵卫。”[4]1448荐表以典雅而精练的语言刻画出陆胤治理有方、清正廉洁的形象,而和谐的音律,整齐的句式,给人清新之感;当然其板滞、少灵动的缺点也是不能讳言的。
刘勰认为理想化的表文“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3]408。内容雅正,文辞清丽,有感染力,是表文的基本要求。不同的作者、恳恻者言为心声,为情造文,事实求是;而浮侈者追逐文辞之华美靡丽,虚浮夸饰,名实难副,也就不能发挥为国举才的作用了。
品德高尚、才性卓著者,往往是被荐举拔擢的对象。汉末三国时期的高士典范首推管宁。管宁少时与华歆、邴原友善,皆有高名。天下大乱,管宁隐居辽东,深受公孙度之尊礼。《三国志·魏书》卷一管宁本传说:“时避难者多居郡南,而宁居北,示无迁志,后渐来从之。”[6]1112管宁渊雅高尚,裴注引《傅子》说管宁“讲《诗》《书》,陈俎豆,饰威仪,明礼让,非学者无见也”,人多依从而居,竟然形成人口稠密的聚落,却也因此而滋生矛盾。皇甫谧《高士传》说:“宁所居屯落,会井汲者,或男女杂错,或争井斗阋。宁患之,乃多买器,分置井傍,汲以待之,又不使之来者得而怪之。问,知宁所为,乃各相责,不复斗讼。邻有牛暴宁田者,宁为牵牛着凉处,自为饮食,过于牛主。牛主得牛,大惭,若犯严刑。是以左右无斗讼之声,礼让移于海表。”[6]1113《傅子》说管宁:“每所居姻亲、知旧、邻里有困穷者,家储虽不盈担石,必分以赡救之。与人子言,教以孝;与人弟言,教以悌;言及人臣,诲以忠。貌甚恭,言甚顺,观其行,貌然若不可及,即之,熙熙然甚柔而温,因其事而导之于善,是以渐之者无不化焉。”[6]1126管宁有化人之功效,这样的道德楷模,其影响甚为深远。隐居辽东三十七年之后,中原底定,管宁渡海而迁居旧郡,辽东公孙氏三代所馈赠之物,一毫未取,尽数封还。魏文帝、明帝皆下诏征辟,有“耽怀道德,服膺六艺,清虚足以侔古,廉白可以当世”之褒美[6]1118,管宁固辞不受。而朝臣争相荐举,太尉华歆逊位以让管宁,司空陈群、太仆陶丘一、永宁卫尉孟观、侍中孙邕、中书侍郎王基、桓范交相上表荐举。
现存陈群《荐管宁》、桓范《荐管宁表》、陶丘一《荐管宁》三份荐表。面对这样一位渊雅高尚之士,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认识,比较而论,自然可以考知荐表的写作要义及其特点。三份荐表开篇皆高自标置,陈义甚伟,陈表说:“臣闻王者显善以消恶,故汤举伊尹,不仁者远。”[4]1197桓表曰:“臣闻殷汤聘伊尹于畎亩之中,周文进吕尚于渭水之滨。”[4]1258前代圣王拔擢英贤,而不贤者远,陶表则以龙凤应德而出为喻,形象化地陈述英贤俟时而动,拔擢任用,是开创一时风气的标志,故曰:“臣闻龙凤隐耀,应德而臻;明哲潜遁,俟时而动。是以鸣岐,周道隆兴;四皓为佐,汉帝用康。”[4]1301英贤的道德、才具,既是济世安民的凭借,也是一世之典型楷模,有敦睦教化之功用。
在历史与理论的高自标举之后,则是对管宁其人的评介。陈表说:“伏见徵士北海管宁,行为世表,学任人师,清俭足以激浊,贞正足以矫时,前虽征命,礼未优备。”简要指出管宁“行为世表,学任人师”,其清俭、贞正足以激浊扬清,矫正时弊,是不可或缺的典型。而桓范则指出管宁进德修业,显著于世,少有美称,与太尉华歆齐名,“遭乱浮海,远客辽东。于混浊之中,履洁清之节,笃行足以厉俗,清风足以矫世”,其成年之后之修为,“以箪食瓢饮,过于颜子;漏室蔽衣,逾于原宪”,可以与孔门大贤颜渊、原宪相比肩,其评介不可谓不高。而陶丘一陈述得更为详尽,评介其学问与道德,探源溯本,渊雅高尚:“应二仪之中和,总九德之纯懿,含章素质,冰洁渊清,玄虚澹泊,与道逍遥;娱心黄老,游志六艺,升堂入室,究其阃奥,韬古今于胸怀,包道德之机要。”然后,再详述汉灵帝中平年间,黄巾大乱,“华夏倾荡,王纲驰顿。遂避时难,乘桴越海,羁旅辽东三十余年”,隐居不仕,高尚其义,符合《易》道之嘉遁,又能影响于一时地方风习、教化:“在乾之姤,匿景藏光,嘉遁养浩,韬韫儒墨,潜化傍流,畅于殊俗。”曾经受文帝之公车特征,因而“振翼遐裔,翻然来翔”,回归中原,可惜“行遇屯厄,遭罹疾病,即拜太中大夫”;而明帝嘉美其德,擢升为光禄勋,而管宁因病未能应征辟。“今宁旧疾已瘳,行年八十,志无衰倦。环堵筚门,偃息穷巷,饭鬻糊口,并日而食,吟咏《诗》《书》,不改其乐。困而能通,遭难必济,经危蹈险,不易其节,金声玉色,久而弥彰。”管宁行年八十,志气元衰倦,生活困顿却不改其进德修业、乐善好施之德,更应征辟,以教化百姓,敦睦人伦。显然,陶表的陈情述事更为透辟。
评介被荐举者之后,表文自然是申述拔擢其人的意义。陈表以近代荀爽拜光禄勋、郑玄授司农卿为例,以为备礼而征辟,使管宁在学校讲学,“坐而论道,必能昭明古今,有益大化”。桓范则以尧之优宠高士许由、舜之尊礼支父、禹优礼伯成、文王善养伯夷叔齐,刘邦尊崇四皓,“史籍叹述,以为美谈”,而“陛下绍五帝之鸿烈,并三王之逸轨,膺期受命,光昭百代,仍优崇之礼”,如能拔擢管宁,则成为大魏尊礼英贤之光荣,“当在魏典,流之无穷,明世之高士也”,所以应该以“殊礼”而征聘。陶丘一则说考察管宁之一生行迹,乃上天所赐给大魏朝廷的,是一时民望所在:“揆其终始,殆天所祚,当赞大魏,辅亮雍熙。衮职有阙,群下属望。”并因此而再度评介管宁“清高恬泊,拟迹前轨,德行卓绝,海内无偶”,是前代所无之高士,理应以特殊的尊礼征聘,“延登东序,敷陈坟素,坐而论道,上正璇玑,协和皇极,下阜群生,彝伦攸叙,必有可观,光益大化”。可贵的是,陶氏还指出,如果管宁坚持不应征聘,亦应允许其坚守志节,这也是善待英贤的开明之举,“优贤扬历,垂声千载。虽出处殊途,俯仰异体,至于兴治美俗,其揆一也”。
三位朝臣以表举荐管宁这样一位渊雅高尚之士,就其结构形式而言,采用比较一致的陈述高义、评介其人、拔擢的必要性和意义之三段结构,而陶丘一荐表则更多地在评介其人、拔擢的必要性和意义方面,陈述得更为详尽。就语言形式而论,陈表、桓表皆比较质朴,描摹其梗概,而陶表则更多一些语言上的修饰,已经注意于俳偶句之运用,正如刘勰所言:“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3]408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堪称荐表之典范。
三、三国时期荐表的现实意义
荐表乃设官分职、下情上达的必要工具,是实用性公文,除文学性之外,还具有广泛的现实意义。三国时期是一个分裂的特殊历史时期,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人才莫盛于三国,亦唯三国之主各能用人,故得众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势。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者,大概曹操以权术相驭,刘备以性情相契,孙氏兄弟以意气相投,后世尚可推见其心迹也。”[7]战乱纷争,在上者求贤若渴,对人才的重视与拔擢,彰显出人才的重要性。曹操曾先后发布《求贤令》《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举贤勿拘品行令》,魏文帝曹丕也下《取士勿限年诏》,魏明帝曹叡也有《选举诏》,无限年齿,勿拘贵贱,唯才是举。
从荐表可以看出,虽然曹操有“唯才是举”的要求,但三国时期的选贤标准仍然是德才兼备,在才能之上更看重被举荐人的德行。这是汉代重气节、德性之风的延续,也是魏蜀吴三国政局稳定之后,朝政对人才的必然要求,有着敦厚风习、传扬教化的现实意义。而被举荐的人才,也是多样化,有文官、武将,亦有奇人异士、德高而不愿出仕的隐士等。所荐举的文官,大多具有仁义、忠诚、笃实、清廉、贞正、清雅、不苟合于世俗、博学强识等品质;武将则要求仁勇,刚毅、谋略、气节、兼资文武,忠烈等。而在上者亦体现出礼贤下士的良好风气。可见,三国时期虽曾标举唯才是举,但朝野崇尚的人才,不仅要有能力特长,更要具备高洁品性。由此可知,理想的人才,应是德才兼备,当才与德乖离时,尤为重视德性之高洁,而这对传统社会的稳定、纯朴民风的养成、民族心性的凝结,有着深远的影响。
三国时期的荐表兼具实用性和文学性,作为文体可供研究其书写模式、艺术特色,亦能从中看到一个特定时代对于人才的重视程度,选拔人才的倾向与标准,于古于今都具有很大借鉴意义。
[1]曹操.曹操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22.
[3]刘勰.文心雕龙注 [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70.
[5]吴纳.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
[6]卢弼.三国志集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赵翼.廿二史劄记校证[M].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3:145.
[责任编辑 张亚君]
2016-08-04
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业务费团队创新培育项目“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共同体建设·隋唐时期”(13LZUJBWTD002)。
雷恩海(1969-),男,甘肃景泰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古代文学的研究与教学。
I207
A
1008-4630(2016)05-0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