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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咏史诗的艺术表现

2016-03-08王长华

关键词:咏史诗咏史中古

王长华,刘 静,2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河北经贸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61)



语言文学研究

中古咏史诗的艺术表现

王长华1,刘 静1,2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河北经贸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61)

中古时期的咏史诗艺术表现情理结合,创作成就远超前代。中古诗人借史咏怀,寄托理想,殷鉴兴废。咏史诗熔述史、达识、抒情为一炉,与诗人的时代背景相联系,具有现实意义。在文学自觉的大背景下,“诗缘情而绮靡”的创作主张,促使咏史诗在艺术表现上力求丰富。中古咏史诗在这一点上正是做到了叙事与抒情各有侧重,深邃的历史感与深刻的现实性相结合,理与情的统一。

中古;咏史诗;借史咏怀;艺术表现

本文以中古时期的咏史诗作为研究对象,所谓“中古”,采用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史论》中的说法,所讨论问题的时代“起于汉末,讫于梁陈,大略相当于旧日所谓八代的范围”[1]4。

咏史诗最早出现在东汉班固的作品中,在萧统的《文选》中正式被确定为一种诗体,此后咏史诗创作与魏晋以前相比,可谓蔚为风气,创作数量也远超前代。可以说,从文学史上看,咏史诗在魏晋南北朝是一个重要的发展期。这一时期的文论著作如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均对咏史诗作出较高评价,已成为被时人重视的一种诗体。中古时期的咏史诗在内容层面取材广泛,内容深刻。同样,在艺术表现层面亦有不同于其他诗体之处。

一、 叙事与抒情各有侧重的表现手法

咏怀诗是直接抒情,借物起兴。而咏史诗是首叙事件、人物事迹,再借历史人物事件抒情。因此,同为抒情,表现方式却迥然不同。诗中情的激发方式因诗中对象与构成因素的差异而有着不同的途径。在咏怀诗中,无论是古人古事还是山水花鸟、草木、器物,都可以汇聚于诗人笔下,抒情方式灵活多变。和咏怀诗的直接抒情有所不同,咏史诗因其诗体自身特点,诱发抒情的因素远没有咏怀诗中的物象丰富多彩,诗人所抒之情不能凭空而来,只能依托古人古事。虽如此,中古时期的咏史诗,仍在叙事与抒情的结合上有自己的特点。

这一时期的咏史诗,叙事与抒情各有侧重。或前显而后隐,或前隐而后显。前显而后隐式的咏史诗多为对历史人物事迹进行大篇幅的叙述,其叙事比例明显高于抒情成分,抒情大多只在篇末进行,最显著的特征即所谓“以史为咏”。通过营造历史情境,使主体的情感客观化,最大特色即是以单线索的叙述本事为手段,历史人物或事件被诗人放置在时间的坐标上,以直线进行的姿态来作展现。

从班固的《咏史》开始,在处理叙事与抒情时便是以前显而后隐式的表现手法来书写缇萦救父。全诗自“太仓令有罪”以下,作者直叙淳于缇萦上书救父的事迹。全诗十六句,用于叙事的就有十二句,可见叙事比重颇大。最后诗人有感于上述事迹,在结句中不禁长叹:“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历来评论班固此诗者总是用钟嵘“质木无文”一语,以贬斥其艺术成就。其实,作为一首早期的文人五言诗,叙事结束后不乏唱叹之致已难能可贵。故钟嵘将其视为“东京二百载中”所不多见的五言代表作,正是承认了它艺术上的成功,所以,从发展的眼光看,《咏史》诗不失为早期五言诗的杰作。

班固之后,此种创作技巧,中古诗人多有所继承与发扬,从张协《咏史》、卢谌《览古》、陶渊明《咏荆轲》到颜延之《秋胡行》、虞羲《咏霍将军北伐》等诗作为叙述型咏史诗,在处理叙事与抒情时表现手法均为前显而后隐式。如陶渊明的《咏荆轲》一诗通过对荆轲的歌咏抒发寒士的雄阔之气、压抑不平之情。全诗三十句,作者用二十六句的篇幅摹写荆轲刺秦,既有荆轲“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细节刻画,又有击筑悲歌、易水饯别的悲壮图景,“登车”六句摹写荆轲义无反顾、出燕入秦的场面,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二句简练地交代荆轲刺秦的过程,全诗叙事至此戛然而止。作者以大量笔墨写荆轲出燕入秦,铺叙悲壮淋漓,诗末四句对荆轲刺秦不中这一千古恨事表达了惋惜之情:“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该诗在叙事和抒情比重上明显体现出“前显而后隐式”的创作风格。这类作品虽然在中古时期咏史诗创作中所占比重不大,但仍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并被萧统《文选》选入“咏史”一类,足见其艺术成就已被时人认可。

咏史诗中叙事与抒情各有侧重的另一表现即为前隐而后显,即略于叙事、详于抒情。这种创作技巧在咏史诗中占主导地位。该手法的普遍运用与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变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建安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文学思潮与社会思潮表现为多元化,体现在人生信仰、价值观、道德准则、生活方式等诸多方面。建安时期十分看重文学的是曹丕,他在《典论·论文》中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14他把文章提到和经国大业一样重要的地位,以之为不朽之盛事。这一时期文学思想的变化,大量地反映在诗歌创作上。建安诗歌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完全摆脱了汉代诗歌那种“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功利主义诗歌思想的影响,归之于抒一己之情怀。正始时期,玄学思潮成为主流。这是一个充满哲思的时代,也是诗人们蕴藏深沉的人生苦闷的时代。面对“天下名士,少有全者”的严酷现实,诗人们多产生希企隐逸之风,他们在诗中更多地表达出对理想人生境界的追求。

“诗缘情”是西晋陆机在其《文赋》中提出的理论观点,这一观点反映了汉末到建安以来诗歌发展的新走向,揭示了诗的抒情性质,它强调了诗以抒发人的内心情感为主。南朝时期,诗文主情,文学理论也以“诗缘情”观念为主流。萧绎在《金楼子·立言》中将“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2]368称为“文”,其特点是“情灵摇荡”。钟嵘在《诗品·总论》中指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3]1表现出了鲜明的“缘情”色彩。他的“滋味”说是建立在“缘情”观念上的,诗有“滋味”,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要抒发人的情感,此种情是蕴涵了广阔的社会内容而生成的情感。从总体情况来看,“诗缘情”理论在魏晋六朝时期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诗歌的抒情化倾向日益明显,它表现在各类诗体的创作中。咏史诗的创作也同样受“诗缘情”理论的影响,抒情成分增多。这里的情感也超越了陆机的一己之情,而与钟嵘所抒发的情感内容相连接,更加丰富多样。

在“前隐而后显”式的咏史诗中,诗人多将历史进行剪裁,叙事性减弱,抒情性增强,让历史人物在经过剪裁之后的历史事件的烘托下形象更鲜明、精神更纯粹。如左思《咏史》其六咏荆轲一诗,全诗共十二句,只用前四句对荆轲刺秦之事作了介绍,余后均为抒发诗人之情,在浓浓的抒情之中,读者除了感受到荆轲行为的悲壮,亦能体会到诗人自身的际遇。这和上面谈到的陶渊明的《咏荆轲》一诗的表现形式截然相反,但都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再如其五(皓天舒白日)一首,言其干谒不如高蹈,几乎全篇咏怀,史事极为简略,其结尾“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写身心之慨,有种直冲云霄之势。

由于诗歌是抒写诗人主体情志的,所以抒情言志当是主流。咏史诗正是诗人借史抒情的最好载体。诗人在对历史人物的追怀中感受历史,感受自己心灵的震颤,将个人之情感与辽远的历史时空相对接,碰撞出充满生命激情的火花。如左思《咏史》组诗中的第一首: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这首诗如果单独看,绝对称不上是咏史,而是典型的咏怀,是写诗人自我感受的,如此典型的咏怀之作为何归到咏史组诗中?这就是组诗的魅力所在。作为组诗,以“咏史”为总题,自然其序言和说明之类的内容亦不可缺,这就为上述诗歌无咏史内容而入组诗提供了文体依据。此外,诗人创作“咏史”组诗,本为抒发自己内心强烈的感慨,当咏史不足以尽情之时,不妨在“咏史”的总前提下以自我抒情的方式来抒发情感,这是诗人的心理依据。其他如陶渊明的《咏贫士》七首,亦是如此。组诗前两首对贫士事迹只字未提,只是序言和说明的性质,来引起以下五首具体书写贫士形象的诗作,这两首诗正是为诗人抒发个人之情奠定了情感基调。

二、 深邃的历史感与深刻的现实性相结合

一提到咏史诗这种诗体,首先会给人一种历史感。咏史诗的构成要素主要为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它们不是凭空放置在诗中的,其目的在于引起诗人、读者的感悟。似乎历史的变迁凝聚于这短短的诗行,让人读后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深邃与沧桑。诗人亦是对咏史诗的社会功用作了尽情发挥,在诗中总结历史教训、殷鉴兴废。

咏史诗作为诗人选择表达内心情感的一种诗体,它本身的特点即深邃的历史感为诗人营造了或忧郁、或凝重、或激烈、或平淡的抒发情感的氛围,诗人在对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的怀想中,体验古人的心灵世界。诗是时代的产物,身在现世的中古诗人,其触发情感的源泉是在当世。于是,他们在诗中吟咏古人古事,观照现实,针砭时弊,抒发个人的坎壈不平。

班固作为史学家和诗人,凭借独有的个人学养,对历史经验及教训进行了精到恰切的总结。在其《咏史》开篇就说:“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对汉帝的批评指责见诸笔端,对汉代肉刑制度深表不满,怀念以德治国的三王时期。

曹操身为汉末魏初的领军人物,深知作为君主一定要贤明有圣德,否则在乱世很难治国安邦,于是在其咏史诗中追怀先贤圣王的美德,表示要像他们那样学习治国安邦之策。其咏史诗有《善哉行·古公亶父》《短歌行·周西伯昌》,所咏历史人物有历代圣王、圣贤及春秋时期的霸主。与班固所作《咏史》诗不同,曹操咏史更加紧密地联系其现实体验,如他咏姬昌:“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显以姬昌自比。曹操常举文王事为己辩护,此种大胆率直近乎狂妄的比拟,只能出自曹操,惟他才具有这一份政治上的自信,同时也表现出毫不掩饰的霸气。又如他咏齐桓公:“齐桓之功,为霸之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车。正而不谲,其德传称。”亦明显借古人夸耀自己功德与霸业,一如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云:“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4]23从现实自我出发,以咏古人方式写己心,这是曹操咏史诗的基本特点。

左思咏史诗亦如曹操诗一样,有其明显的现实观照。《咏史》诗八首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它是左思不同时期生活处境和心态的记录,由早期到中期再到后期,他的心态情绪也由高昂进取渐变为感慨悲凉再变而为消极放达,情绪转换脉络分明。在其《咏史》其一(弱冠弄柔翰)、其三(吾希段干木)、其四(济济京城内)三首诗中,寓含着诗人强烈的自信心和积极用世的人生态度,也体现了他在家闲居及入洛之初时期的心态。然而入洛之后,在现实面前也产生了一些失望情绪,“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难以进入权力中心,仍不妨碍他对前景抱乐观态度。他的自负、自信、自尊在其五(皓天舒白日)、其六(荆轲饮燕市)、其七(主父宦不达)等诗中亦有留存,没有因现实社会中的不遇而沉沦,而是从反面去批评那些权贵,在对权贵的蔑视中显示自己的清高与尊严。这些诗反映了左思心理上的不平衡,虽身为皇室戚属,又与权贵贾谧有所连结,名列“二十四友”之中。但因其官位始终低微,与公卿大臣相差甚远。左思的不遇,与当时朝中不同政治势力互相倾轧、彼此牵制有很大关系。可以说,在这些诗中,诗人尚未放弃对功名的期待,只是信心减弱。他在其二(郁郁涧底松)、其八(习习笼中鸟)中对于仕途功名已完全绝望,基调悲慨,苍凉低沉,而对社会现实的审视,则目光更透彻,态度更达观。“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揭示出西晋门阀政治的重大弊端。因出身高下不同造成政治机会不均等,导致庸碌无能之辈得志而众多贤士怀才不遇,这种贤愚错位现象,当时比比皆是。诗人深知此种情况“由来非一朝”,故以历史现象来抨击当时社会现状。诗人的境遇、情感在咏史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在历史的长河中,诗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将个体抒情扩大到历史范围,为历史人物呐喊的同时亦是为个人呐喊。

左思在咏史诗歌中将历史与现实作了结合,创作了大量咏史诗歌的陶渊明亦是如此。他对古代隐逸高士的赞美与企慕,对贫士安贫乐道的节操予以热烈歌颂,这些咏史诗作皆是其在隐居之后随着他对世情认识愈加深化,对于“举世少复真”现实愈加失望,他对当世社会的关心渐已淡薄,精神更多注意于自我及古贤。陶渊明以咏史方式,与古人沟通,与古人对话,以古人古事为依凭,说出自我心声。这种心声回响在咏史诗行中,仿佛能到达诗人欣羡的古代社会,曾经逝去的历史在现实诗人的笔下又重新得以展现,闪现着特有的浓重而深邃的历史之光。

一代代诗人随着社会现实的转变而不断地在历史中寻找相契合的理想寄托,只因那份深邃的历史感让诗人难以割舍,他们在吟咏历史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愿望的追求和心灵的净化与升华。张协、颜延之、鲍照、袁宏、庾信、常景等诸多诗人皆在咏史诗中找到寄托,留下了咏史杰作,足以看到咏史诗所散发出的历史魅力。

南朝时期出现了咏史诗创作的新类型——怀古型咏史诗。它在咏史诗的内容与形式上对另两种类型的咏史诗有所创新,亦是以历史为诗人情感的寄托,由人文遗迹以及周围的自然景物为触发点而抒发历史的沧桑感及个人情怀。怀古型咏史诗中巨大的空间和悠远的时间性物象,能触动诗人深层意识中的生命忧患潜流,而人文遗迹则常常唤醒诗人心中沉重的历史感,由此形成怀古型咏史诗的悲凉情结和伤感的审美特征。

营造抚今追昔的情感氛围,灵活的时空转换设计,可以使诗歌所要展现的意趣加强。在咏史诗中,时间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面对冗长历史所刻划的痕迹,要把它展现到简短的诗句中去,时间的转换便成为一种必要的技巧与手法,尤其在表达人事全非的沧桑感受时,此种写法的运用,往往有更为贴切的传达。如利用压缩的方式,将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回顾作瞬间的感触或想象,利用时空的交感融合,营造出兴衰无常的场景。这些技巧常被用于以怀古为主题的咏史诗中,因为惟有在面对具体的古迹遗址时,时空的分隔与古今人事的不协调感,才会直接刺激诗人敏锐的心灵,产生一时兴会的感触。试看庾肩吾的《赛汉高庙》一诗:

昔在唐山曲,今承紫贝壇。宁知临楚岸,非复望长安。野旷秋先动,林高叶早残。尘飞远骑没,日徙半峰寒。徒然仰成诵,终用试才难。

诗人面对古庙景色之衰飒,遥想昔日群雄逐鹿,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情景,联想自身现实之不可遇,今昔对比,慨叹良多,一种深邃的历史感伴着沧桑与无奈由诗中迸发出来。

再如陈昭的《聘齐经孟尝君墓》亦是如此,在“薛城观旧迹”的触发下,怀想孟尝君之盛德,再看眼前,却是“苍茫空垄路,憔悴古松栽”。沧桑、悲叹、苦闷的情感汇聚在一起,使诗歌染上了一层哀愁的色彩。

在这类诗中,诗人不再循着时间的线索去叙述历史,而是从两个时间交合的空间点去进入历史,将不同的历史图景,包括此时此刻的现况图景,作剪辑性的并列,从今古交错的画面中,体现诗的意境,折射诗中蕴涵着的深邃的历史感,表达诗人的心境。

三、理与情的统一

咏史诗以吟咏“历史”为主题,而“史”的庄严作用使得咏史诗在选择某一类的历史人事入诗时,就已显现出诗人自身对特定历史价值观及道德的认同或批判。对史家而言,他们的任务不只是纪录史事,更是把王道礼义这种理想蕴藏于史料中,随史实表现出来。史家正是凭着心中某种特殊的道德观念,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加以价值的评判,从而具有记功思过、殷鉴兴废的功能。同时更重要的,就是从史事的归纳分析中抽绎出政治智慧,即如司马迁所谓“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5]2492的作用,此即是中国史学的精神。因而,中国史家之史往往成为寄托政治理想的工具。

史学精神所体现的道德性内涵,反映到文学,便形成了一种载道观念。从中古咏史诗所展现的历史哲思来看,其借史讽刺时政,或积极地赞颂某一历史人物或事件,或议论历史的真相种种,皆体现了作者追求道德与真实的努力。咏史诗选择历史作为抒情言志的载体,正是领略到“史”的载道性质,只不过借咏史的形式来作进一步的发挥罢了。

咏史诗有一个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判断问题,它依靠史家、诗人的眼光。这种判断,反映了史家、诗人的理性思考。翻阅中古时期的咏史诗,多数诗作是歌颂古人古事的,诗人以其敏锐的感觉对历史人物及其事迹进行体悟,字里行间透着赞赏之情。如卢谌《览古》,全诗洋溢着诗人对蔺相如的赞颂之情,对其智勇双全、弛张有度的气魄感叹不已。这种赞美之词是在诗人叙事之后得出的理性思考,是理与情的碰撞。

同一历史人物或事件的出现,其本事是不变的,恒定的,但到了诗人那里,却有了很大的不同,诗人们对其行为事迹的评价众口不一。以荆轲刺秦一事为例,有毫无保留予以赞叹者,如宋孝武帝刘骏《咏史》,对“荆轲擅美风”“独步震秦宫”的壮举予以肯定,赞其“雄姿列往志,流声固无穷”。有赞叹之余稍有惋惜者,如陶渊明《咏荆轲》,此诗赞颂荆轲重义任侠精神,同时称美荆轲勇烈无畏气概,对其惋惜之叹在于“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亦有赞叹之中寓有微词者,如左思《咏史》其六,对荆轲予以歌颂的同时,“虽无壮士节”则点出诗人对其有所不满。此类诗作显示出诗人不是因人与事的相同而采取异口同声的认知态度,而是有着自身的理性思考,从不同角度来表达观点与感受,借咏史来使自身的理与情达到和谐统一。

中古诗歌中蕴涵理与情的统一还表现于诗人在诗中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进行讽刺、批评,为了达到此目的,诗人多用对比手法来表现。这在左思《咏史》八首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他在组诗中突出历史的对比,如其二中“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其四中权贵豪华与扬雄寂寥的对比;其六荆轲与豪右的对比;其七中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未遇时与遇时的对比;其八中安贫知足的“穷巷士”与贪求富贵的苏秦、李斯的对比。诗中亦有现实的对比,如其二中“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其五中京师的繁华壮丽与自己志在隐居高蹈的对比等等。对比手法的运用,将人物形象与精神气质和盘托出,泾渭分明,清晰可见。以上诸多对比,正是为了把作者的抒情咏怀与理性思考更好地凸显出来,使诗人所欲传递的意象更清楚地浮现,体现咏史诗善于讽刺批评的社会功能。

除了对比手法的运用,诗人亦在诗中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施荣泰在《王昭君》诗中对画师的愤慨之情即以“唧唧抚心叹,蛾眉误杀人”作评论。沈满愿《王昭君叹》二首其一更是对画师痛贬一番,“早信丹青巧,重货洛阳师。千金买蝉鬓,百万写蛾眉”。又如刘令娴《和婕妤怨》一诗,对赵飞燕的飞扬跋扈、谄媚之态深表不满,“谗枉太无情”一句批评得极是。

诗与理本不相妨,关键在于从生活入手,将哲理变成自己的情感体验,这时的哲理就不是赤裸裸的理性存在,而是饱含着诗人情感、意绪的审美存在。如陶渊明的咏史诗,常常是以理偕情,因融入了诗人对人生、社会的理性思考,而显得超脱、盈彻。颜延之《五君咏》,以深沉的笔调,发为悠远的风景。鲍照在刘宋时期诗坛上独树一帜,他以清俊刚健的笔调、飘逸奇绝的诗风、意蕴深长的理思,讽喻时事,其咏史往往具有通俗明快的哲理内涵,何逊、阴铿、庾信等诗人常常以精深缜密的笔触表现悲剧人生体验和历史感悟,他们的咏史诗作表现出往事如空、美景依旧、羁旅思归、人生沧桑等方面的理思蕴涵。

咏史诗歌中理与情两者紧密结合,既要言理,又要言情。历史是一个思想的领域,一个被理性精神关怀的领域。咏史诗以深刻敏锐的思想来触探与拓展历史的内涵,将诗的形象、对历史的评判和诗人的感慨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正如王夫之在《唐诗评选》卷二中所云:“咏史诗以史为咏,正当于唱叹写神理。”[6]10

综上所述,中古时期的咏史诗在时代与个体的激情碰撞中,展现了中古文人浓重的生命色彩。其在艺术形式上表现出来的新变,为唐代咏史诗开创了可供借鉴的创作模式,促进了唐代咏史诗的繁荣。

[1]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郁沅,张明高.中国历代文论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陈延杰.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4]陈寿.三国志·武帝纪[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

[5]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王夫之.船山遗书集部·唐诗评选卷二[M].上海:上海太平洋书店,1933.

【责任编辑 卢春艳】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Ancient Epic in Ancient China

WANG Chang-hua1, LIU Jing1,2

(1.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050024; 2. College of Humanities, Hebei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 Shijiazhuang, Hebei 050061, China)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ancient epic in ancient China is the combination of emotions and reason, which makes the achievements much more than ever before. The poets use the past to express themselves, their ideal and the lessons which they think should be learned from history. The ancient epic combines the expression of history, the expression of knowledge with the expression of emotions, which is linked to the time background of the poets, and has a pract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backdrop of literature consciousness, the creation of the "poetry affection and yet bonding" argues to promote the ancient epic to be rich in artistic expression. The ancient epic at this point is done with the focus on the narrative and lyric, and the combination between profound history and profound reality, reason and emotion.

ancient China; the ancient epic; using the past to express themselves; artistic expression

2016-01-20

王长华(1956—),男,河北威县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7.22

A

1005-6378(2016)04-0057-06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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