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936年: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道路中的转捩点

2016-03-08张武军

东岳论丛 2016年5期
关键词:陈伯达冯雪峰周扬

张武军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文学研究

1936年: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道路中的转捩点

张武军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道路中,1936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年份,但在学界并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1936年发生了一系列看似不重要却影响深远的事件,如“两个口号”的论争,鲁迅的去世,“新启蒙”运动的展开,而这些事件,都曾对中国后来的文学和文化思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两个口号”论争;鲁迅;新启蒙

1936年,在多灾多难的20世纪中国历史上,算不上多么特殊的一年,对习惯以政治事件作为标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也是极为普通的一年。这一年不像1919年有五四运动的爆发从而奠定了新文学的基础,也不像1927年那样发生了一系列反革命政变从而揭开了革命文学的大幕。1936年虽然中日之间冲突摩擦不断,也发生了“西安事变”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但对中国现代文学而言,很显然,它远不如后面的1937年有全面抗战的爆发昭示着抗战文学的产生,更不如1949年新中国成立标志着共和国文学(当代文学)的开始。1936年,不论是对中国历史而言,还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来说,都实在是平凡的一年。然而,就在这平凡1936年所发生的一系列看似并不起眼的事件,却一直余波不断,并在以后很长时间不断泛起,影响着实深远,更重要的是,这些看似并不起眼的事件,却极大地改变了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

1936年4月25日左右,参加过长征的冯雪峰回到上海。作为党派到上海的中央特派员,他的主要工作是设立电台,打通上海和陕北中央之间的联系,并开展统一战线工作。文艺界的事对这位中央特派员来说,只不过是“附带管一管”*冯雪峰:《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的经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可就是这“附带管一管”的事情,让冯雪峰费心力最大,但却事与愿违,因为冯雪峰的介入,上海文艺界掀起了更大的波澜。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和余波更是连绵几十年不绝,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极为深远,不仅冯雪峰后来的坎坷命运由此注定,诸多文艺界人物的命运也在此刻显出端倪,就连之后文学纷争和文学运动莫不与此刻相关联。

冯雪峰回到上海后,第二天即和鲁迅取得联系。面对冯雪峰十分兴奋地握手,鲁迅一边不习惯一边悄然地说:“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他们”指的是周扬等人,鲁迅期待在冯雪峰这里找到自己人的感觉。当鲁迅听冯雪峰讲长征的故事、陕北的情形、当时的政治形势、党的新政策等诸多事情后,鲁迅淡淡地冒出了句“我可真的要落伍了”的自嘲。此外,两人之间是尴尬的静默,没有冯雪峰想象中的热情,激动,也和鲁迅期待的有所差距。“就这样大家都不说话,静默了分把钟,他又平平静静地半‘牢骚’半认真地说下去:‘近来我确实觉得有些乏味,真想到什么地方玩玩去,什么事情也不做。……’”甚至鲁迅还说出了“到什么富翁家里去做门房”的无聊的话来*③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3页,第82页。。如果说鲁迅觉得自己以前怀疑周扬“解散左联”、提出新口号尚有跟不上形势之嫌的话,那么和冯雪峰的交谈让鲁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落伍”,这种孤独与落寞可想而知。为了安抚鲁迅,冯雪峰做了一系列的努力和尝试,他为此建议提出一个新口号“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姑且不论新口号和周扬等人所倡导的“国防文学”有多大差异,仅就冯雪峰提出新口号动议本身来看,正如有学者所分析的那样,“他试图以党中央高层‘特派员’的身份通过‘口号’问题对周扬等人的专制作风有所抵消,从而修复鲁迅与左翼文艺领导人特别是与党组织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冯雪峰的设想的确是无私的,是着眼于中国共产党在文艺界的长远利益的。”*李怡:《为了现代的人生》,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94页。很显然,冯雪峰希望能够在党的政策范围内,在统一战线的框架内解决鲁迅的思想问题。然而,毫无疑问冯雪峰把鲁迅复杂的思想认知问题简单化了,同时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和鲁迅之间思想上的深层次差异,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兴奋和鲁迅的忧郁之间强烈的反差。“但我当时也不曾注意到他这样的心情,只在几天后才回想到,……我当时完全被自己的兴奋的情绪所支配,先忙于告诉他我如何到上海以及我将留在上海做些什么工作之类的事情。”③

当“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率先被胡风抛出后,一场大的论争正式爆发,这就是现代文学史最著名的“两个口号”之争。在现代文学史的诸多论争中,没有比“两个口号”之争更简单、更无趣的,也没有比此更复杂、更具有深意的了。之所以说这场争论简单和无趣,是因为后来的诸多评论者总是挖空心思分析两者之间在内容上的差异,到底是这个“左”还是那个“右”,到底是哪一个更符合党的政策等等。事实上,我们稍作考察就可明白,冯雪峰从陕北返回上海所带来的统一战线政策和周扬通过报纸所领悟的“八一宣言”精神,不只是殊途同归,而根本上就是同源同宗。陕北的统一战线政策也基本上是秉承共产国际“七大”和“八一宣言”精神。之所以说“两个口号”之争是最复杂和具有深意的,是因为现代文学史再没有比这场论争牵扯时间更久,牵连人数更广的了。更重要的是,口号之争背后的实际意义以及对中国现代文学进程的深远影响始终没有被研究界所重视。

其实不论是“国防文学”还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其过分注重政策路线势必会忽略作家的个人体验和文学感受。鲁迅之所以对周扬等人提出的“国防文学”这一口号以及对稍早“左联”的解散很不满,其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鲁迅看来,文艺上的事情岂能简单用行政命令来替代。当一个简单的命令传达来,“左联”要解散了,“国防文学”要开始了,个人的主观体验,个人的文学感受就可全然不顾吗?然而不追随指令就有叛徒之嫌,就要被“实际解决”、被污为托派。鲁迅看到了“国防文学”提倡者散布胡风是叛徒流言的真正所指,当徐懋庸致信鲁迅“胡风的性情之诈”、“黄源的行为之谄”、巴金的“卑劣”时,鲁迅怎能看不出这背后杀气腾腾地“实际解决”呢?由此不难理解,鲁迅对新提出的“国防文学”以及新成立的组织保持警惕,其初衷和目的无非都是处于对个人体验的坚守。而周扬等人则把政策路线奉为圭臬,根据周扬、夏衍等人后来的回忆,他们对《八一宣言》和“国防文学”的提出是经过一个多月的党团内部讨论和传达的。也就是说1935年底周扬等人重提一年前论述过的“国防文学”口号时,已经不再是个人的喜好问题,而是以党团名义所作出的政策决定,政策路线只能是用来贯彻和执行的。曾经受过鲁迅创作指导的沙汀回到上海后,马上就被告知党提出了“国防文学”的口号,沙汀当然表示赞成。不仅如此,作为编委的他在《文学界》创刊时曾向茅盾拉稿,要茅盾为《文学界》写一篇赞同“国防文学”的文章,还一再对茅盾说,“这口号是党提出来的”,“沙汀把‘这是党提出来的’说得极其认真”*此段情形见吴福辉《沙汀传》的相关描述,沙汀后来也曾反思说自己“冒冒失失用了‘这是党提出’这句话”。吴福辉:《沙汀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162页。。远在东京的郭沫若最初对于“国防文学”这一口号也是有所疑虑,但当他了解“国防文学”是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的体现,是党提出的口号后,才下定决心写文章拥护“国防文学”*有关郭沫若最初对于国防文学的不赞成以及后来得知是党的政策后表示全力拥护,此相关情形见两篇文章,藏运远《东京初访郭老》,林林《这是党喇叭的精神——忆郭沫若同志》,载新华月报资料室编:《悼念郭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215页,第156页。。然而当命令到茅盾、鲁迅这里时,却和沙汀、郭沫若的反应大不相同。当然,茅盾、鲁迅一方面相信并拥护党的政策,另一方面他们也在坚守自己的个人体验和政治体验。茅盾的小说创作就明显体现出在政治政策和个人体验之间的博弈和微妙的平衡,这一点已有学者详细论及*贾振勇:《创伤体验与茅盾早期小说》,《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1936年有关左联和“两个口号”问题,茅盾同样需要处理政策和个人体验的矛盾,寻求一种微妙的平衡。而鲁迅则旗帜鲜明地反对对个人主体性的践踏,这样,在冯雪峰来之前,分歧和争执已经无可避免,冯雪峰的到来和动议新口号不过使论争表现出来而已。

尽管冯雪峰费尽苦心想通过新口号来安抚鲁迅,但很显然,对于口号问题最不在意的就是鲁迅自己了。与“国防文学”的提倡者组织开会、决议、传达、集体塑造文学标本的郑重其事不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出炉似乎有点“仓促”和“随意”。鲁迅对于新口号的态度,更是“漫不经心”,不愿多做解释,也不怎么十分关注,他用尽最后的余力,陷入“两个口号”论争的纠缠中,不是要争执“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比“国防文学”更合适,正如周扬等人后来所辩护的,鲁迅甚至从来都没正面反对过“国防文学”,而鲁迅所反对的正是那些拉着“统一战线”的大旗作虎皮的专制作风。诚然,在民族的危难救亡中,必须联合起来,民族主义本质上也是一个由若干个体构成的集团主义。那么这也意味着在个体与个体的联合中,在政党与政党的联合中,大家彼此都要作出一些权利的让步和牺牲。但这决不意味着,个人的主体性就可以完全被践踏和忽视。过去我们常认为鲁迅的新口号更加强调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与此相对,“国防文学”则有点右倾和投降主义的倾向,这一点周扬后来自己也有承认*参见周扬:《周扬关于三十年代“两个口号”论争给中央的上书》,徐庆全整理,《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0期;赵浩生:《周扬笑谈历史功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其实这只是表面化理解,不论是“国防政府”提出者的王明还是相配套概念“国防文学”的发明者周扬等人,恐怕他们对于“领导权”的重视都远甚鲁迅。还是丸山升先生分析得到位:“鲁迅所期待的不是掌握‘领导权’,毋宁说是保卫最低限度的‘主体性’”*[日]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孙歌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1期。。另外,在和冯雪峰的交往中,鲁迅一边心甘被“利用”,做出一些配合新政策的声明(冯雪峰代笔的稿子),另一面又始终卓尔不群,对组织和权势充满着警惕,他甚至对冯雪峰说:“你们到上海时,首先要杀我吧!”*李霁野:《他活在善良人的心里》,见包子衍、袁绍发编:《回忆雪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页;另外,李霁野在《忆鲁迅先生》也有同样的描述。最能体现鲁迅晚年心态的《半夏小集》写成后,鲁迅并没有急着拿出去发表,而是先给冯雪峰过目,鲁迅说:“你看看。也许你不以为然的。”*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第103页。尽管冯雪峰表达了对于鲁迅这些小杂文的“理解”,但鲁迅“你我”分明的表达颇显意味深长。胡风的回忆录中还有这么一段:“到病情好转,恢复了常态生活和工作的时候,我提了一句:‘雪峰模仿周先生的语气倒很像……’鲁迅淡淡地笑了一笑,说:‘我看一点也不像’。”*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另载《胡风全集》(第7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页。由此可见,在“两个口号”之争中,鲁迅不仅对周扬等人的“奴隶工头”专制作风强烈不满,就是对和冯雪峰等支持同一口号者之间的差异同样有着清醒的认知。

总之,“两个口号”之争,在表面的宗派或者误会之下,折射出来的政治政策和作家个人主体性之间的冲突。颇具意味的是,鲁迅和左翼作家由争执始,由争执终。如果说开始的革命文学之争是作为知识分子身份的一些共产党员的理论出击的话,那么终结的“两个口号”之争则是一些党团员作家借助党团政策以组织名义推行路线的尝试。“左联”的解散比“左联”的成立更彰显出上海党团组织对文学的控制力,尤其是从周扬等人推行“国防文学”口号的运作模式来看,预示了政党真正介入文学并打压个人主体性的开始。这一模式的运用使得周扬在后来的延安大展身手,这一模式也在其后漫长的历史中运用得愈发娴熟。毫无疑问,置身“两个口号”之争的文艺界人士,他们此后的命运沉浮都开始显露出来,冯雪峰、胡风、周扬、夏衍、胡乔木、郭沫若、茅盾等等诸多人物也因此刻的选择而定下了后来的走向,对于极重“人事”的后来的中国现代文学而言,没有比这些文艺界关键人物的命运更重要的影响因子了。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这是一个个体生命的终结。任何一个个体最终都免不了死亡,这是必然,但什么时候死亡,却充满着偶然。然而鲁迅1936年之死这一偶然的历史事件,注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翻阅各类文学史和鲁迅研究著述,不难发现其中对鲁迅之于中国现代文学开创意义的诸多论述,可是,却极少发现有对鲁迅逝世之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转折意义的强调。1936年之前,鲁迅是一种存在,1936之后,鲁迅又是另一种存在;中国现代文学何尝不是如此,1936年之前之后因鲁迅的逝世而截然不同。

鲁迅生前,别人对他或褒或贬,鲁迅总有自己的认知和回应,也是就说,鲁迅是在作为他自己而竭力存在着。鲁迅去世后,鲁迅也就不再是鲁迅一个人的鲁迅。就像不久前还在对鲁迅“笔墨相讥”的郭沫若所说的那样,“鲁迅之前,一无鲁迅,鲁迅之后,无数鲁迅”*鲁迅纪念委员会编印:《鲁迅纪念集·挽联辞》,北京: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鲁迅之前没有鲁迅,鲁迅在世只有一个鲁迅,鲁迅死之后无数鲁迅既可理解为后来者对鲁迅的继承,也意味鲁迅不再是自我的存在,而是各种各样的演说者所需要、所塑造的存在。在各方对鲁迅铺天盖地的哀悼和纪念中,鲁迅却越来越远离了他自己。正像鲁迅生前感叹的那样,“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鲁迅:《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

鲁迅逝世后,与国民党官方的沉默不同,共产党一方高度评价了鲁迅的价值,体现出对鲁迅精神资源的高度重视。不论是远在苏联的王明、萧三等中共领导人,还是蛰居陕北的中共中央,都迅速对鲁迅之死作出高调表态。1936年10月25日,《救国时报》刊登了两篇悼念鲁迅的文章,一篇是王明的《中国人民之重大损失》,一篇是萧三的《鲁迅先生与中国文坛》。《救国时报》看似小报,实乃中国共产党的大报,至少在当时对外部分充当党报的功能。王明称赞鲁迅是“中国高尔基”,“不仅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而且是一个先进的政论家”。萧三的《鲁迅先生与中国文坛》更加明确地说,“在世界文坛上,鲁迅先生处处可比之高尔基。现在‘盖棺论定’,尤不能不肯定‘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萧三:《鲁迅先生与中国文坛》,《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2)[1936—1939],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508页。。尽管鲁迅译介高尔基不遗余力,鲁迅共有42篇文章谈到高尔基,19封和友人的通信中涉及高尔基*统计数目是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鲁迅全集》而来。此外,鲁迅和很多友人的谈话和信件中,都表示不同意把他和高尔基相提并论。,但鲁迅一直反感人们把他和高尔基放在一起比附。根据鲁迅的日本挚友内山完造回忆中记载,鲁迅自己曾经说过,“说我是中国的高尔基,我并不高兴。……我不是中国的高尔基,我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鲁迅。”*汴立强译《内山完造〈花甲录〉中有关鲁迅的资料》,《鲁迅研究资料》,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第274页。此外,鲁迅和很多友人的谈话和信件中,都表示不同意把他和高尔基相提并论。但是鲁迅死后,“中国高尔基”的成了共产党人和左翼作家对他的盖棺论定,根据笔者阅读到的原始报刊书籍统计,共计一百多处把鲁迅和高尔基放在一起比附,而且百分之九十都是在鲁迅逝世之后*笔者这个统计数字根据《光明》、《作家》、《文学》、《红色中华》、《新中华报》等原始报刊,鲁迅纪念委员会编印的《鲁迅先生纪念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孙郁、黄乔生主编的“回望鲁迅”系列丛书,鲁迅研究资料编辑部编的《鲁迅研究资料》丛书等。。尽管王明高调称赞鲁迅作为“中国高尔基”的政治意义,并在文中多处断章取义援引鲁迅赞成共产党“民族统一战线”的话语,但私下里却对鲁迅精神表达出不满。这种不满直到1938年依然很浓烈,并且直接影响到了真正继承鲁迅精神的一些人,如胡风。根据吴奚如的回忆,在王明推荐的参加第三厅的左翼文化团体名单中,“唯独没有一个以胡风为代表的《七月》社同人,也即所谓‘鲁迅派’的作家”。吴奚如还回忆说,王明多次和他谈话中,不满鲁迅先生过去反对“国防文学”。“说鲁迅是个‘读书人’,脾气古怪,清高,不理解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吴奚如:《我所认识的胡风》,《鲁迅研究资料》第9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而与此相对应,比较能够紧跟政策走的郭沫若迅速被树立为鲁迅的接班人。根据后来曾在周恩来身边工作的吴奚如回忆:“1938年,党中央根据周恩来同志的建议,作出党内决定:以郭沫若同志为鲁迅的继承者,中国革命文化界的领袖,并由全国各地党组织向党内外传达,以奠定郭沫若同志的文化界领袖地位。”*吴奚如:《郭沫若同志和党的关系》,《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第131页。1941年在周恩来的筹备和策划下,中共南方局发起了现代文学史上有名的“寿郭”活动(纪念郭沫若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和五十寿辰),周恩来在《我要说的话(代论)》代表中共中央明确表态,鲁迅是半新半旧时代的人,“郭沫若创作生活二十五年,也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二十五年。鲁迅自称是革命军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队伍中人。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导师,郭沫若便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如果是将没有路的路开辟出来的先锋,郭沫若便是带着大家一道前进的向导。”*周恩来:《我要说的话(代论)》,《新华日报》1941年11月16日第1版。中国左翼文学,尤其是在国统区的左翼文学从此由鲁迅时代逐渐过渡到郭沫若时代。

陕北的中共中央和中央政府在得知鲁迅先生逝世的噩耗后,于1936年10月22日发出三则电报,分别为《为追悼鲁迅先生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士书》《致许广平女士的唁电》《为追悼与纪念鲁迅先生致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与南京国民党政府电》。在这些电文中,中共中央称赞鲁迅为“中国文学革命的导师、思想界权威、文坛上最伟大的巨星”*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为追悼与纪念鲁迅先生致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与南京国民党政府电》,《红色中华》第3版,1936年10月28日。。1937年10月19日,在鲁迅逝世周年纪念大会上,毛泽东称鲁迅不仅“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一个民族解放的急先锋,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他并不是共产党的组织上的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化的。”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是“中国第一等的圣人”,是“新中国的圣人”。然而,在陕北高调赞颂鲁迅的同时,也有对鲁迅所展示出的主体精神的限制。先前的“国防文学”派中坚几乎都到了延安,并受到重用,如胡乔木、周扬、艾思奇、徐懋庸、王学文、周立波等。毛泽东在批评“国防文学派”对鲁迅不够尊重的小缺陷外,给予了这些人很高的信任。毛泽东在私下对周扬说,鲁迅也有“党八股”,对周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蔡清富整理:《周扬关于现代文学的一次谈话》,载《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对徐懋庸说鲁迅的话也有“不恰当”。周扬等对于毛泽东的“批评”心领神会,从此开始非常“尊重”鲁迅了,出任鲁迅艺术学院(“鲁艺”)的实际负责人,在延安常作鲁迅纪念的报告,常写有关鲁迅的文章,成为延安的鲁迅专家。不过让人觉得吊诡的是,周扬后来笑谈历史功过时说道,当时延安分两派,他和何其芳为首的鲁艺派主张歌颂光明,而以丁玲为首的文抗派主张暴露黑暗*赵浩生:《周扬笑谈历史功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也就是说,作为以鲁迅命名的“鲁艺”在当时是倾向于取消鲁迅式的杂文,以及鲁迅式杂文所展示出的主体批判精神,延安所开展的一系列运动都旨在逐渐消除鲁迅在延安的影响,丁玲、萧军等深受鲁迅精神影响的作家相继受到批判、改造,继而扩大到整个知识分子群体。

总之,鲁迅的逝世不仅是他自己个体生命的终结,也是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在国统区,郭沫若替补了鲁迅的位置,在陕北,周扬成了鲁迅的阐释者。鲁迅逝世之后,对鲁迅的纪念和偶像化越来越一致,越来越盛大,鲁迅精神的显现却与此不成比例。自此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基本上围绕鲁迅精神,或继承、或消退、或改造、或潜隐,一直持续很久,直至当下。

1936年9月10日,《读书生活》4卷9期开办了一个“国防总动员特辑”,共计收录有陈伯达的《哲学的国防动员》、杨骚的《文学的国防动员》、张庚的《戏剧的国防动员》、凌鹤的《电影的国防动员》、吕骥的《音乐的国防动员》。乍一看,这些不过是又一次有组织地拥护“国防文学”口号的活动,其中不少也是“国防文学”派的老面孔。但这组文章中排在首位的陈伯达却是第一次出现在“国防文学”阵营中,他的文章在看似声援“国防文学”的同时,却传达出远甚于此的意义,因为在这篇文章中陈伯达提出了“新启蒙”的口号,以及有关成立“中国新启蒙学会”的呼吁。“新启蒙”尽管在当时可能还是一个并不怎么有影响的口号,但它却成了抗战前后“新启蒙运动”发端的标志,这一口号在未来的社会影响绝不逊于“国防文学”以及相关的“两个口号论争”。启蒙前的“新”字,彰显出提倡者企图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启蒙精神的总结和反思,也显示出提倡者自觉的史的转折意义的强调。

“新启蒙运动”更多提出的是一些思想文化上的号召、文学创作上的纲领。“新启蒙”代表人物陈伯达提出的基本纲领是,“继续并扩大戊戌、辛亥和‘五四’的启蒙运动,反对异族的奴役,反对礼教,反对独断,反对盲从,破除迷信,唤起广大人民之抗敌和民主的觉醒。”陈提出唤起广大民众之抗敌和民主的觉醒,这主张在过去左翼的民族话语倡导中并不见新鲜。不过,陈的新颖之处在于他不是机械地把当今的国防运动和党的或者共产国际的政策关联起来,而是在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广阔背景中寻求承续性,把当时的国防运动、国防动员和晚清以降的思想启蒙运动联系起来。陈伯达敏锐地指出,“新哲学者”做得不好,应该实行自我批判的地方在于,第一,“对于中国的旧传统思想,一般地缺乏了有系统的深刻的批判,而这种数千年来的统治传统思想,目前却正成为帝国主义者(特别是东洋帝国主义者)和卖国贼用来奴役中国人民意识的有力工具。”第二,“也还没有很好地和现实的政治结合起来,没有很好地利用活生生的中国政治实例来阐释辩证法,使唯物辩证法在中国问题中具体化起来,更充实起来。”*陈伯达:《哲学的国防动员——新哲学者的自己批判和关于“新启蒙”运动的建议》,《读书生活》第4卷9期,1936年9月10日。由此不难看出,陈伯达的“新启蒙”主张已经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即共产主义学说的民族化问题,也依稀看到后来延安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影子。

陈伯达的“新启蒙”主张得到了诸多左翼人的响应,在配合和补充陈伯达“新启蒙”主张方面贡献较大的当属艾思奇和何干之。他们沿着陈伯达的思路做了更进一步的补充,尤其是在阐释“新启蒙”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关系上,做出了更有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阐述。在艾、何看来,首先要强调中国“思想文化问题的特殊性”*艾思奇:《论思想文化问题》,夏征农编:《现阶段中国思想运动》,一般书店,1937年7月,第14-32页。,中国现在再无法也不能像西方国家曾经配合资本主义那样来开展启蒙运动,之前中国的五四运动属于资本主义文化运动的范畴,因而五四启蒙运动有其积极的意义,但其资产阶级主导的文化运动的局限也是显而易见。“新启蒙”运动的“新”体现在是无产阶级作为主体,联合(领导)资产阶级来完成原本应由资产阶级完成的启蒙任务,因而“新启蒙”是以马克思学说为指导的完成资产阶级目标的运动,这也就是艾、何所指出的,“新启蒙”运动是对于五四运动的“扬弃”、“否定之否定”*艾思奇的文章参见:《新启蒙运动和中国的自觉运动》,夏征农编:《现阶段中国思想运动》,一般书店,1937年7月,第76-83页;何干之文章参考其著作《近代中国启蒙运动史》第六章“国难与新启蒙运动”的第一节“启蒙运动的第二次否定”,上海:生活书店,1937年12月初版,第195-204页。。

由此可见,以左翼作为主导的“新启蒙”主张,针对民族危机严峻的事实,做出了较为信服地把马克思主义和民族化结合在一起的理论阐述,也部分廓清了之前左翼民族话语和阶级话语纠缠不清的弊病。另一方面,“新启蒙”提倡者开始尝试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术语,对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新文化进行了初步的清算整理,对五四启蒙文化的欧化、资产阶级化进行纠正。

陈伯达等人在提倡“新启蒙”运动时,尽管理论体系已经比较完整和严谨,社会影响也比较大,但显然时任中共北方局宣传部长的陈伯达还不具备把理论体系上升到党的政策高度的权威。陈伯达和艾思奇等来到延安后,很快为毛泽东发现和重视,尤其是他们提倡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民族化和大众化的主张,恰好和毛泽东的思考有太多的共鸣。毛泽东和陈伯达、艾思奇等人书信往来频繁,也不时有秉烛夜谈的佳话传出。不久,毛泽东把陈伯达从马列学院调到自己身边,陈一跃而成为中央军委主席办公室副秘书长,上升到当时的延安权利上层,从此陈伯达成了毛泽东的重要笔杆子之一。

对毛泽东来说,把马克思和民族特色相互结合,一方面这是他多年来对于中国革命的思考和认知的结果,另一方面出于打击党内“留苏派”的现实的政治考量。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在军队中的权力更加稳固,在党内的权力也逐步得到加强,但是毛泽东一直无法得到相应的话语权和阐释权,这些权力一直被有留苏背景的知识分子掌握。1938年10月在六届六中全会报告的最后,毛泽东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和民族形式结合的主张,提出要创造“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毛泽东:《论新阶段》,《解放》周刊,1938年11月57期。毛泽东的讲话率先得到回应的自然是陈伯达等人,不过让人颇感惊讶的是,响应的领域却都发生在文艺界,尽管陈伯达等人过去对文艺并不怎么关注。这就是陈伯达在毛泽东讲话之后迅速发表的《关于文艺的民族形式问题杂记》*陈伯达:《关于文艺的民族形式问题杂记》,原载《文艺战线》第1卷第3期,1939年4月16日;徐迺翔编:《文学的“民族形式”讨论资料》,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8页。,文中陈正式把民族形式的普遍主张和文艺创作这一特定领域联系起来。自此,延安发生了颇具规模的文艺“民族形式”问题讨论,这一运动很快就和原本文艺界讨论比较激烈的利用“旧形式”问题结合起来,形成了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的“文艺界民族形式运动”。

陈伯达等人最初提倡“新启蒙”运动,原本是对五四启蒙运动的批判继承,“新启蒙”尽管和五四启蒙有所不同,但“启蒙”旗帜比较仍被高高挂起,启蒙的主导者依然是知识分子。但是对毛泽东来说,他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出民族形式运动,本来就是要打击留苏派。在延安,要清除苏俄意识的影响,就必须要改造这一意识形态的载体——知识分子,更要扭转知识分子对于民众的优势地位。自此,打击苏俄势力和改造知识分子成为在民族形式运动和整风运动旗帜下二位一体的事了。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中,毛泽东用了大量讽刺挑战性的词汇,“教条主义”“留声机”“希腊和外国的故事”“言必称希腊”“老子天下第一”“钦差大臣满天飞”“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些词汇像一把把剑刃刺向王明为首的苏俄派要害,但何尝又不是针对知识分子呢?《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继续了这样的倾向,“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原新华书店,1949年6月再版,第6页。

知识分子接受改造的命运从此开始,在随后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知识分子在精神文化领域中的发言权越来越弱。自此,改造取代了启蒙,知识分子从主导者变为被主导者,以启蒙精神为主导的五四新文学自然也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责任编辑:曹振华]

201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西部文化与中国抗战文化的关系研究”(12XZW021);西南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项目重点项目“民国历史文化与抗战文学研究”(SWU1309379)

张武军(1977-),男,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6

A

1003-8353(2016)05-0103-07

猜你喜欢

陈伯达冯雪峰周扬
Parity–time symmetric acoustic system constructed by piezoelectric composite plates with active external circuits
彼之师,己之友
大秦岭·国宝朱鹮
追忆“文革”中的周扬
西安年 · 最中国
迟暮之年的周扬与陈伯达
江青与陈伯达的恩怨
《陈伯达传》
Generalized ionospheric dispersion simulation method for wideband satellite-ground-link radio systems
爱情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