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寂寞的等待
2016-03-08水银灯
□ 水银灯
爱是一场寂寞的等待
□ 水银灯
一
2010年夏天,我21岁,从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毕业,签约于一家大型国有控股企业。在单位旧式宿舍区,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
我在10楼的阳台上种植大叶子的爬藤植物,有一些向楼上的人家生长,有一些向楼下的人家蔓延。
楼下住着一个老太太,姓周,她曾来按我的门铃,她说我屋子里的音乐声太大了,吵得她睡不着。这个楼的隔音效果很差,所以我对她抱歉地笑笑,调低了音响。她60岁左右的年纪,穿七分袖的旗袍,极好的面料,平整光华毫无褶皱,用典雅的木制发髻挽着头发,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讲起话来声音轻缓悠扬,整个人是优雅的。
这个大院的房子都是70年代的建筑格局,住着的人也是从前退休的老职工,经常看见他们在楼下的空地上摆上桌子喝茶打牌,但是,却难觅周老太的影子。
后来,她邀请我去她家里喝咖啡,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太寂寞了吧。
那是一间同样寂寞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房间的壁纸也失去了颜色。客厅的一面墙上挂满了照片,黑白的,都是同一张脸,一个男人生动的面孔。我站在照片前,有些错愕。
她递过来一杯咖啡。她说,从前,他常来喝我的咖啡,他是在法国留过洋的,但是他太太却不会煮咖啡。
现在呢?我喝了一杯咖啡,很地道,带着苦涩的一种香醇。似乎,还夹杂了回忆的滋味。
我们20年没有联络了,我们说好了不再联系。
她的话很简短,明显地带有留恋与感伤。也许她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和她分享这些回忆,来证明这些回忆是那样真实地存在过,而她现在的心,必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开始恐慌,恐慌自己在日益单薄的健康中丢失所有的回忆。她这一生的爱是那样执着,却给了一个无力负担爱的男人。
我的大叶子爬藤植物刚好坠到她阳台的栏杆上,她拿起小喷壶给它们清洁叶片,她很客气地说,谢谢你的植物,它们陪伴了我。
二
我在那天的午夜拨了徐峰的电话,关机。他躺在妻子身边是从来不开手机的。我认识他的时候,正好20岁,在爷爷的病房里。他是爷爷一手栽培起来的,所以,他愿意为我安排工作。虽然靠自己的成绩与实力,我可以有更好的去处,但在他目光的笼罩下,我却轻轻地点了头。
我常常在公司的食堂里望着他,隔着七八排的餐桌。我们是开在一条河两岸的桃花。我喜欢他高大稳重又威严的样子,如年轻时的爷爷。我不管不顾地在20岁,给予他轰轰烈烈的爱,他就奋不顾身地跟着我燃烧了。
可是现在,我26岁了,青秀山的桃花又开了,深夜12点他开车带我上山,桃花的颜色淡得像天空的颜色。26岁的这年,我一个人经常觉得很冷,我需要一些持久的小温暖,而不是炽热的燃烧。
夏天过完的时候,周老太中风被送进了医院,精神不大好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糊涂起来就连身边的人都不认得,一味在楼下乱走,贤宇,贤宇。她到处喊,像是在寻找一只离家的猫咪。
有一次她的侄媳妇前来探望,厌烦地告诉我们,周老太年轻的时候在法国留学,认识了有家室的中国男人,作了那个男人30年的情人,后来男人的妻子知道了他们的事情,精神恍惚,出了车祸,瘫痪在床,那男人倒是有些良心,决意与周老太断绝来往,至此永不相见。
一群女人跟着她的讲述唏嘘不已,他们对周老太的同情明显被鄙夷代替。都是名正言顺的妻,自是看不起当别人情人的女人。
贤宇,贤宇,她从她们身边经过,还是那样叫着,极有尊严的轻声慢语。
我给徐峰打电话,他说他准备去云南出差。
我们分手吧,我安静地说,我不想在年老的时候,像周老太一样只拥有片段式的回忆和一个空洞的名字,我不想在人群中梦呓般地喊着,徐峰,徐峰。
不要闹,他果断而小声地说,等我出差回来去找你。然后挂断。
听着电话的忙音我开始哭,在我和徐峰的6年里,我眼泪越来越多。我哭了一下午,再没有力气,觉得饿,下楼买了即食面,在电梯里遇到了住在楼上的秦老太,她很热心地看着我,说,常吃即食面是没有营养的。
我说,我没有耐心给自己做菜吃。她说,那下周末到我家,正好我儿子出差回来,他们一家都来看我。
我点点头,我决定离开徐峰,我要过一些正常人的日子,我要看一看楼上的一家怎么过他们的日子。
5天后,他出差回来,午后,在酒店的房间,我们极尽缠绵,事后,他扯紧了被子开始睡。他嘱我为他看护时间,两个小时他得回家,吃他老婆烧的菜,给他女儿辅导功课,修理储物间的电路。他厌倦日子的琐碎,而这些琐碎于我充满诱惑。
我独自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白皙的身体,用手指寂寞地撩动水面,像一条鱼,我讨厌酒店的白床单,颜色厚重的窗帘,没有人情的房间。
为什么不去我家里?我这样问过他。
别这样,你知道的。
我试着把脸沉入水面,试着屏住呼吸,感觉到冷,感觉到深深的寂寞。
三
秦老太真的来邀请我去她家里包饺子,她说人多才热闹。我买了花,提早上了楼。
进了厨房跟她一起包饺子,听她絮絮叨叨讲她早年离婚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媳,还有乖巧的小孙女,这感觉久违而温暖。小的时候,奶奶最喜欢包饺子,她教会我捏很多花样,她说男人都是爱吃自己女人包出来的饺子,比饭店的要有人情味,但奶奶不喜欢煮咖啡,她喜欢喝茶。
讲起周老太,秦老太露出厌烦的神情,她说在我还没有搬来前,周老太身体尚可,整日穿着旗袍在楼梯上走,大把年纪穿得妖娆。不过她的身材真不赖,合该是做情人的。她那离异的丈夫,正是跟别的女人走了之后才抛下他们孤儿寡母,所以对于周老太,眼神里满是嫌恶。
秦先生夫妇带着小女儿回来时,没想到我也在,愣了一下,秦老太麻利地为我们做介绍。
这是楼下的唐小姐,你们想必认识吧,是同一个单位的。
秦先生很含蓄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太太很得体的打扮,礼貌地微笑,很明显来自有教养的家庭,工作稳定,薪水丰厚。丈夫平步青云,女儿正在长大成人,她的周身都被幸福的光环笼罩着。
吃饭的时候,秦先生夹起一个饺子,秦老太说这是唐小姐包的,这样小巧玲珑的饺子,我笑着看他吃下那个饺子,他也对我笑了笑,清浅得不露痕迹。
周老太来按我的门铃,递给我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件旗袍,真丝的,紫色的底上绣着几朵小小的牡丹,绣工很精细,旗袍的开衩很高。
是贤宇送给我的,那时我才18岁,她说。
我穿上给她看,她不停地拍手,像个孩子一样。
那天夜里我就一直穿着那件旗袍站在阳台上,和我的爬藤默默对视。
秦老太来我家,问我关于上网的问题。
我儿媳说我儿子这段时间经常半夜爬起来上网。听人说网上也可以谈恋爱?
你担心他婚外恋?
我儿媳还说,他在梦里老喊南方,南方,我就奇怪,我们这里不是南方吗?她迟疑着将疑惑说给我听。
我儿子是个对家庭负责的男人,他那么优秀,就算在外面有女人,外面的女人不过是一种新鲜。那很好,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父母打来电话,说奶奶病危,来不及打点行装,订了回北方的机票。
奶奶还是离开了我们,爷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他雪白的头发,我知道这些年他很不容易。
回北方之前,我给徐峰写了E—mail。有一些话需要用文字沉静地表达。
离开,是我们对所有人的成全,对你的太太,对你的孩子,对你的母亲,对你,对我。我这样说,辞呈都已递交,我做好了准备离开他,我不想秉承周老太的命运,让另一个家庭的女人和自己都得不到一个男人完整的爱。而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感情,是不能与人分享的。
四
我回去的那天,看到秦老太的媳妇穿着黑色的衣衫,她的孙女手臂上戴着孝巾,她们看我的眼神带着仇恨,但是什么都没说。
看电梯的人说,11楼的秦老太死了,就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早晨,阳台上的爬藤把阳光挡住了,于是她想把那些枯萎的叶子摘下来,她站在窗台上,然后就掉下去了,落在地上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片叶子。
不过,唐小姐,这里面没有你的责任,你不要多心。她知道那些爬藤是我种植的,她看着我解释。
回到南方,我再没有见到徐峰。他可怜的母亲自幼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却因我的藤蔓而死。他回复我的E—mail,他说他的母亲在上天不会愿意看到他最终变成他父亲那样。他去了德国,进修3年。
我也订好了回长春的机票,深夜12点的航班,没有人为我送行。
也许,我们永生永世不会再见面,这就是结果。
我搬家的那天,在楼下遇到了周老太,她的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儿,满头的白发,他们相互扶持,步履蹒跚但是坚定,她真幸福,她到底等到了他。
我走过去,她旁边的老人很慈爱地喊我:“南方,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是的,爷爷,我一直在这里。”我走过去,拥抱他们。
是的,我是唐贤宇的孙女。我叫唐南方。
(摘自《女人坊》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