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者的噩梦
2016-03-07何冰凌
何冰凌
广慧是我鲁院英语班同学。2011年秋冬,我们一起在五道口北京语言大学进修英语,坐前后位。广慧话不多,见人先羞赧一笑,很朴实的样子。我知道她的职业是教师,业余搞创作。当老师的人大都有认真的习惯,广慧也是。她白天吭哧吭哧学英语,晚上写小说,特别勤奋。几周后,广慧勇敢而害羞地给我展示了她手写的英文家书,写给宝贝女儿的,满满两页纸,语气甚是热烈。我看了很羡慕,我写不来,也说不出口那些话,广慧这个女生,内心丰富着呢。
广慧的小说,之前读过两篇,都是短篇。
一个叫《扎胎张》,以一个普通女教师的生存状态反映了基层教育中教师这一群体焦虑、失衡的精神面貌。学校每天十次的打卡考勤制度,致使这个循规蹈矩的张姓女教师有了一次反常行为。她扎了一个女学生的车胎。而这一次反常,把她彻底地从她原有的生活中甩了出来,她脱轨了,也放松了。小说有着和内容相匹配的叙事节奏,打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形成一种特别的张力,配合着张姓女教师的紧张、胶着、游离和恍惚,读起来很过瘾。
另一个短篇是《寂寞的村庄》。广慧在这里,通过一个懵懂乡野孩子的视角,投射了一幅乡村众生淫邪乱象。母亲青草是一个城市弃儿,腿上生了一个大包,只能爬着行走。父亲因为是个聋哑人而滞留乡下,但却成了多名留守女性争相抢夺的性慰藉对象,村长大炮更是肆意凌辱她们。城市化大潮造成了农村劳力缺失、留守男女失衡,以及教育动力匮缺、变形赋税新增等一系列乡村灾难,而广慧,聪明地将这些沉重的内核糅合到一个短篇的形制里。时至今日,现代化进程逐渐演绎成单向度的城市化进程,造成了乡土社会生活方式的改变及传统文化符号的殒灭,传统乡村礼俗秩序崩解。乡村凋敝,百草丛生,民生困顿,而民间信仰的消失、乡村伦理的倾圮、精神的虚妄更是农村苦难的更大症结。在这里,广慧以故事叠加的夸张笔法书写了自己的乡村焦虑和今日乡村的深度寂寞,而乡村问题确已成为“乡村难题”,所谓乡愁,就是想起乡村,使人发愁。
小说《最爱的亲人》是一个中篇。其大致故事情节如下:
主人公苏白其实不叫苏白,而是叫马跳,父亲马昌林卖血供他上大学,而他爱慕虚荣,冒充富二代,吃喝玩乐,挥霍无度,结果遭张自强父子绑架差点丢了性命。父亲马昌林把卖血的事告诉了记者,记者把他的事登了报,他从此断绝父子关系,改名换姓,远走他乡,玩了二十多年的失踪……
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割断过去,潇洒地跟往事干杯吗?
把苏白不停地带回过去的,是他自己的噩梦:“那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却如同他黑夜的梦和白天的影子,不曾有一天离开过他。”
而维系这个噩梦的,是苏白对于过去的无穷无尽的恨意。那个叫马跳的爱慕虚荣的穷小子,绑架马跳的张自强父子,都让他痛恨不已。当然,最恨的是父亲马昌林,以卖血为生的马昌林接受了记者采访,揭去他的最后一点遮羞布,让他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认识他的同学,嘲笑他这个假富二代替真富二代去送死。
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丙申猴年春节。一篇上海姑娘逃离江西农村的网文刷爆微信朋友圈,由此我想到广慧的小说,想到贫穷对人的压榨,想到中国广大而荒凉的农村。试想,小说中的主人公扮演的富二代马跳并没有遭劫,他就一直这么演下去,并成功获得了城里小姐司竹珠的爱情,那他这个戏份何时露馅呢?总有真相大白拂袖而去的那么一天,而非更名改姓的苏白所想:“马昌林那个混蛋,上下嘴唇一合,毁掉了他的整个人生。”实际上,马跳的命运从一出生开始,就被设定好了。
“我上世纪80年代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专门写了一篇《金恶》,到21世纪,就是写三部曲之前我发现我错了,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尤其是精神上的贫穷,贫穷对人的伤害超过了金钱对人的腐蚀。”作家李佩甫曾这样说。
我母亲常说一句名言:冷尿饿屁穷扯谎。而撒谎就要圆谎,谎言不断摊大饼,形成恶性循环。苏白改名换姓大逃离,娶妻生子,并通过岳父的关系调工作,成为医院的一把刀,擢升为副院长,顺利伪装成了一个“成功人士”,但他此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噩梦不断,父亲马昌林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对儿子的围追堵截,这些始终都成为悬在苏白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能打破苏白苦心经营多年的平静生活。当苏白发现,马昌林就潜伏在自己身边,他彻底崩溃了,没有勇气直面这自欺欺人的现实,于是选择卧轨自杀。逃离者的耻辱、孤独、疼痛,噩梦般如影随形,令苏白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妻子阿敏救回了他,原来她早已洞悉一切。
而苏白发明专利奖金的受捐者竟是当年绑架自己的张自强父亲。苏白还亲自主持了张父的换肝手术,并在手术过程中获得了慰藉和平静。实际上,他和张自强都是受害者,包括他们各自的父亲,谁不是生活的受害者呢?反观同为人子的贫困大学生张自强,被赌鬼父亲拖下犯罪泥潭,人生被毁,却始终与老父亲不离弃,并为父捐肝,罪与罚、自我救赎、绝望与希望,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皆包裹在这一片混沌之中。作者没有去书写张自强父子和马昌林这二十多年来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而是把笔力集中在逃离者苏白的惶惶不安、辗转熬煎中,这让我想起苏童的《黄雀记》,男孩保润被冤坐牢,而真正的强奸犯柳生,他提心吊胆、步步惊雷地活着,又何尝不是在人间坐牢?
小说结尾,父亲马昌林死于儿子肯与自己相认的狂喜之中,令人唏嘘不已。这世界,总是这般阴差阳错: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