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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的亲人

2016-03-07徐广慧

安徽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阿敏豆豆

徐广慧

1

苏白恨马昌林恨到了骨头里。上大学的时候,苏白去看过心理医生,他希望自己能不再恨马昌林,医生告诉他,他失去了赤子之心。他一听火了,什么叫赤子之心,他要是没有赤子之心早就把马昌林给杀了。马昌林那个混蛋,上下嘴唇一合,毁掉了他的整个人生。

从值班室出来,苏白的电话铃响了,是他的老婆阿敏打来的,阿敏说,那个人已经到了。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谁呀,什么事呀?阿敏说,昨天晚上我不是在电话里给你说了嘛,是我上研究生时的同学介绍来的,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估计已经到你值班室门口了。

苏白正想问问阿敏到底怎么回事,突然被一个背蛇皮袋的中年男子叫住了。男子头发花白,面庞黝黑,整个身子上下一般粗,一件绛红色的秋衣包着他肥大的胸肌,也包着他圆润的肚子和臀部。他虽然身子臃肿,活动却极灵敏。看到苏白,他的两条粗而短的腿,速度极快地摆动到苏白跟前,他的嘴在他的腿加紧摆动时,咧出一个极为夸张的笑:“呵呵,苏大夫,苏大夫,您就是苏大夫吧?俺是安平的……刘主任叫俺来找您……”

握住男子的手的时候,苏白的脸离男子的脸只有三拃的距离,男子喷到苏白脸上的吐沫星子令苏白非常不爽。

就在苏白从兜里掏出手绢擦脸的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到男子的左脸上。这无意间的一瞥,吓得苏白差点叫出声来。妈呀,这不是张自强吗?二十多年过去了,张自强的脸已经由原来的瘦长条变成了像盘子一样的大圆脸,脖子上的肉也是一圈套着一圈。但是,这张脸左侧的那道疤却一点没变,那道疤有二指长,像一条虫子,随着他忙碌的嘴皮子轻轻蠕动着。

苏白心头一紧,头发忽地就竖了起来。他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这些年来,虽然已经远远离开了家乡,虽然他已经人为地在时间和空间上割断了跟过去的所有联系,但是,那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却如同他黑夜的梦和白天的影子,不曾有一天离开过他。

张自强,就在昨晚,他还在梦里跟这个人在一个无人的旷野厮杀,今天,他居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苏白怎么也没有想到,阿敏说的这个老同学的熟人会是张自强。张自强是谁?张自强是苏白上大学时的前后桌。如果不发生那件事,张自强还是当年跟他形影不离的铁哥儿们。可是,那件事发生之后,张自强成了他的敌人。苏白当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过着如此孤独而狼狈的生活,不仅仅是因为马昌林,更是因为张自强。这位当年协同自己的父亲绑架自己的好哥儿们的老同学,在二十年后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令他颇为震惊。震惊之余是愤怒,按常理,他应该直接扑过去,把他的脖子拧断。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而张自强,也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张自强。

二十多年前的张自强是什么样的?那时的张自强,瘦小,干练,像个小女生一样,多愁善感,遇到不开心的事先红眼圈。现在的张自强,蹚过时光的河,分明成了一个邋遢迂腐的半截老头子。

看着张自强脸上的那道疤,苏白的脸刷地白了,说话也不利索了:

“张……啊,张……”他本来想说“张自强你来干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刚来呀,您!”

他猜不透自己面对这个生死冤家,为什么竟然用了一个“您”,也许,这只是他的职业习惯,也许,是他故意在掩饰一些东西。

此刻,张自强盯着他的那对小眼也充满怀疑地眨巴起来,眨巴了几下,突然撑开不动了,那两只被岁月淘洗的眼睛里一片混沌,射出的光却无比凌厉。

“苏大夫,咱们……莫非咱们在哪儿见过,我咋看你这么眼熟?”张自强迟疑不决地说。

见张自强这样反问自己,苏白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儿来,他在心里警告自己:苏白,你叫苏白,你苏白根本不认识张自强。

“哦,等一会儿先……”

苏白向前跨出一步,梗直脖子,用手扯了扯衬衣上的小翻领,扔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不回头地走了。

苏白上了电梯,不顾一切地跑回家。一进门,他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倒进了沙发里。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噩梦。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还总是梦见那间黑屋子。就在昨天晚上,他又梦到自己在黑屋子里被人杀害了。而杀害他的那个人,正是张自强。他抱着头,垂头丧气地瘫在沙发上,仿佛一个丢了魂魄的孩子。往事如潮水般漫到他的眼前,刹那间把他淹没了。

2

没错,苏白,这个S市中心医院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其实不叫苏白,叫马跳。严格来说,叫马跳远。马跳远是马昌林给他起的名字,他嫌这个名字难听,上高中的时候自己改成了马跳。

苏白还记得第一次去大学报到时的情景。那是九月的一个周末,赶了一天的车,他和马昌林赶到学校门口时,太阳已经斜到楼后边去了。

看着学校高大气派的门楼和进进出出的学生,马昌林顾不得擦把脸上的汗,哈哈地笑着向门卫跑去。

“同志,同志,这就是石市医科大学吧?”马昌林说这话时,把一张脸笑得变了形,“同志,麻烦问一下,这是石市医科大学吧?哈哈,俺家小远考上这儿了。”

门卫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制服,腰里扎着束腰皮带。马昌林立在那人旁边,把那皮带好好打量了一番,一边点头哈腰地跟门卫搭讪。他把那话说了两遍,门卫才抬头看了马昌林一眼。

“去去去,一边去……”门卫挥着胳膊,大声对马昌林吆喝。

“嘿,看你这人,我们是来报到的!”马昌林收起脸上笑累的皱纹,提高嗓门,一脸硬气地说,“告诉你吧,俺大小儿马跳远,他考上这个学校了,通知书上说叫今个来报到。”

门卫的耳朵可能并没有听清马昌林在说什么,又或者门卫的耳朵听到了,他的眼睛却认为他的耳朵受了欺骗。在这个繁华的省城大都市,虽然仅仅是个最底层的门卫,他也从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这么落魄的。都已经进入了秋天,这个中年男人还光脚穿着一双裂了一个大口子的破拖鞋,下身穿着一条及膝的大裤衩子,上身的那件背心虽然布的颜色已看不清晰,但是背上的一行大字却很醒目——西林化肥厂。

可能就是“西林化肥厂”那几个字,叫门卫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神经病或者叫花子。当马昌林再次请求进门时,门卫大声喊了一个字:“滚!”

马昌林垂头丧气地回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小势利眼,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个看门的吗?凭什么他们能进俺就不能进?”

马跳拖着手里的行李,跟父亲走到马路对过的一个树阴下。天气燥热,眼看要下雨的样子。马跳擦了把脸上的汗,对马昌林说:“要不,我先进去?”

马昌林说:“我跟着你去吧,这么多东西你拿不动。”

马跳说:“你别管了,拿动了。”

说着,马跳就把装被子的蛇皮袋子扛到了肩上,然后,手里提着一个纸箱子,大踏步向学校门口走去。

嘿,你还真别说,马跳就这么人模人样地进去了,门卫竟然问都没问。

报名处的各个部门都已经下班了,布告栏上写出通知,没办完手续的同学,明天上午八点半才能继续办,可根据班号先找教室,然后在教室查宿舍号。马跳先把行李放到宿舍楼门口,又跑到教室查了班号和宿舍号,在天黑之前,总算是把自己安置下来了。

吃饭的时间,马跳才想起来,还没有给马昌林要钱呢。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同学们往餐厅跑的时候,马跳往大门口跑去。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匆忙赶路的马跳迎面撞上一个女同学。这个梳着马尾辫、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圆脸女孩被马跳撞了一个趔趄,手里的提包啪地掉到了地上。女孩蹲下去拿提包,裙子又掉到了水里。

马跳不知所措地立在旁边,慌乱地说:“你……你没事吧……”

女孩抬头看了马跳一眼,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马跳屏住呼吸,搓着两只手,紧张地看着女孩。

女孩站起身,嘟着嘴,瞪着马跳说:“你也是刚来报到的新生?”

马跳点点头,说:“是,今天才来报到。”

女孩抿嘴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哎,你真像个傻瓜,快过来帮帮忙啊,不然书就全湿了。”

“啊,这些都是书哇!”

马跳一步跨过去,把躺在水坑里的提包抱起来,直接搂进了怀里。

女孩说:“你……没别的事吧?”

马跳结结巴巴地说:“没,去哪儿,我给你送过去吧!”

正当马跳和女孩准备转身离开时,只听到大门外有人喊:“远,远,我在这儿呢!”

大声喊叫的人正是马昌林。马昌林把两只胳膊伸进门里边,左右摇晃着。

女孩撇着嘴说:“对了,就是那个叫花子,刚才跟门岗吵起来了。”

马跳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怎么回事儿?”

女孩说:“那叫花子要进来,门岗不叫。”

马跳哦了一声,跟着女孩往学校里边走去。

雨还在下,马跳脱下褂子,用褂子在女孩头上搭起一个凉棚。

“怎么也没带把伞?”

“有,在包里呢,来不及撑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马跳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用自己的名字换得了女孩的名字——司竹珠。

当马昌林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马跳和司竹珠已经消失在了图书馆的楼角。

临分手的时候,马跳说:“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不得不承认,马跳情感的处女地,在那个黄昏,被那个叫司竹珠的女孩踩蹬了一遍。

等马跳再次跑到大门口见到马昌林时,马昌林浑身都湿透了,但是,他藏在肚皮上的那摞钱却没有湿。马昌林高兴地说:“只要钱好好的,怎么都好办,晚上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赶紧交给老师。记着,人心隔肚皮,晚上千万别睡得太死了。”

马昌林后来直接去了火车站,他是在火车站睡了一夜才走的呢,还是当晚就买到了返程的车票,马跳从没问过,马昌林也从未提起过。

马跳学会下馆子,穿名牌,也是从认识司竹珠开始。论长相,司竹珠是班里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论家庭背景,司竹珠的爸爸是某大型国企的老总。就是这样一个百里挑一的女孩,第二天又专门约马跳去阅览室看书,叫马跳受宠若惊。就是在司竹珠站在阅览室走廊里喊马跳的那一刻,马跳决定用自己的全部热情,去留住这个天使一般的女孩。

司竹珠的爸爸虽说是一大型国企的老总,却也成了过去式。一次吃饭,吃着吃着,司竹珠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流下来,马跳吓了一跳,问怎么了?司竹珠说,我想我爸爸了。马跳愣了,马跳心想,你都多大了,还想爸爸,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想爸爸了也不能哭哇!正当马跳不知所措的时候,司竹珠说,我爸爸没啦,我爸爸没了三个月啦。马跳还是不明白,就说,你爸爸……他……去哪里了?司竹珠哭着说,我爸爸死了。三个月前就死了。就是高考的时候,第一场考语文的时候,我爸爸送我去考场,回去的时候出了车祸。

说这些的时候,司竹珠的脸已经完全被泪水覆盖了,十几分钟过去了,那泪继续呼呼地奔涌着,大有一种要把那哭泣的人淹没的架势。

马跳的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他想说,他想要做她的父亲去保护她,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距离那样的成功人士,他还差十万八千里。而且,如何让一个姑娘充满幸福,他头脑中一片迷茫。

看到张自强,苏白就不由得想起了司竹珠。司竹珠和张自强是一个市的,据说,两家直线距离不超过十里地。二十多年了,不知司竹珠过得怎么样,苏白突然对过去的二十多年充满了好奇。可是,他能向张自强去打听司竹珠吗?不能,他们班的同学人人都知道,他出了事后,司竹珠跟刘洋混到了一起。

唉,人要是不顺心了,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马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倒霉透了。听说当初张自强和他爸爸要绑架的对象其实正是刘洋。那时人人都知道刘洋的父亲是开矿的,刘洋脖子上带着一条大金链子,手里拿着当时最流行的BP机,整个人亮得跟一轮太阳一样。张自强给刘洋打传呼邀请他到家里去吃饭,刘洋明明接到了信号却没有去电话超市给张自强回。正因为刘洋没回电话,张自强才转而呼叫了马跳。要是那天刘洋回了电话,张自强就不可能再给自己打电话了,张自强不给自己打电话,自己也不可能被张自强和他的爸爸绑架,不被绑架,警察就不可能找到他的家,记者也不可能采访马昌林,记者不采访马昌林……

下边的,苏白想也不敢想了,在他的心里,他宁可自己被张自强的爸爸杀了,也不愿意下边的事情发生。

正当苏白陷入痛苦的泥淖中无法自拔的时候,门铃响了。苏白站起身,想要开门,身子还没立稳,突然胸口一阵发慌,脑袋渐渐失去了意识……

3

苏白醒来时,先是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然后看到了阿敏那张焦急的脸。

阿敏眼睛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苏白一动,那带着她体温的泪水啪地砸到苏白苍白的脸上。

“吓死人啦,我正准备给你们科里打电话呢,我进来时见你躺在地上……”阿敏擦了把泪,惊魂未定地说。

苏白从阿敏怀里挣脱出来,爬到沙发上,嘴里喃喃地说:“没事,没事,血压低的原因……”

阿敏说:“看你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血压低……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阿敏坚持要去医院,苏白不去,苏白想说,我从小血压就低,从小到大,晕过去已经七八回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的,低血压跟藏在他身体里的其他任何一个秘密一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别说对阿敏,他低血压的事,包括马昌林都不知道。

小时候,他也晕过一次,那次是在他们家院子门口,他晕过去后,又自己醒了过来。后来,他把这件事对马昌林说了,马昌林说,以后你晕了躺在地上别动,一会儿就自己过来了。

可是,这些事能跟阿敏说吗?不能。他现在是苏白,不是马跳。就算拼上命,他也要保守好过去的秘密。在他看来,只有跟过去彻底决裂,才能把现在的家庭维护好。他三十七岁才娶了这么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女人,三十九岁才有了儿子豆豆。他的岳父是某大学的教授,岳母是戏剧团的演员,这两个耿直的老一辈知识分子一直以来对他欣赏有加。当他还是一个私人诊所里不出名的小医生的时候,他们同意把女儿嫁给他,也正是看中了他的为人。而且,他在S市中心医院的这份工作,当初也是阿敏的舅舅帮他介绍的。如果他的真实身份和来历被揭穿,他面临着的不仅是妻离子散的危险,可能连眼前的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人到中年,他感觉到自己已无力可逃,也无处可逃。过去那样一次惨烈的人生还不够吗,他不能再让荒唐的命运把他现在的日子打垮。

阿敏端来一杯红糖水,问他一会儿能否出去吃饭,他不假思索地说:“能,今天正好我歇班,你说去哪里咱就去哪里。豆豆几点回来?”

阿敏说:“今天就不带豆豆了,叫阿姨带他去我妈那边吃。”

苏白说:“怎么了?我前几天可是答应豆豆,要带他去吃比萨……”

阿敏说:“你真忘啦,我那个同学,他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中午请他吃个饭,也算尽点地主之谊。哦,对了,他那个亲戚说你有事走了,叫我再联系你一下,我打你手机打不通,就给王主任打电话,把他爸爸给安排下了……对了,平时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今儿个你怎么关机了?”

一提到她的那位同学,苏白的汗毛就都竖起来了,他不顾身子的虚弱,霍地站起来,说:“我……阿敏,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就不去吃饭了,要不你们……”

阿敏撇了撇嘴,把刚刚沏好的一杯红糖水递给苏白,笑着说:“怎么……你还吃醋了不成?我跟这个同学可是清清白白,要不然干吗带着你呀?人家跟我一起读研时,可是带着老婆孩子的。”

苏白说:“张……啊,不,那个人是他什么亲戚?”

阿敏说:“不知道,听说他亲戚还专门从老家给咱带了半袋小米,搁你值班室了。”

苏白摸着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晕倒了,这你也看到了,吃饭的事儿,我就不去了。”

阿敏走过来,搂住苏白的脖子,死磨硬缠地说:“老公,你就跟着去吧,你跟他那个亲戚都见过了,不去也显得缺少诚意呀,毕竟十几年没见了,我不管顿饭,以后叫同学们知道了笑话。”

“不是不叫你去,而是我不能去,我需要休息,叫我休息一下好吗?”苏白有些不耐烦地说。

苏白转身进到卧室,把门嘭地关住了。

阿敏从来没有见过苏白生这么大的气,但她又想不通到底哪里惹了苏白。她和苏白从认识的第一天起,苏白就把她当成女儿一样哄着,甚至从来没有大声跟她说过一句话。今天,苏白的反应叫她觉得奇怪,也叫她觉得尴尬。

阿敏准备推门进去跟苏白理论一番,发现苏白在里边把门反锁了。

阿敏气鼓鼓地跑到洗漱间打扮起来,打扮好了,她提起背包就往外走,经过苏白房间的时候,她尖声吼道:“姓苏的,你可别后悔哈!”

4

苏白怎能不后悔!阿敏走后,苏白的心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样。

什么老同学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是一般的关系,能隔着一千多里地跑到这里来给亲戚看病啊。

苏白又想起了那个叫刘洋的家伙。刘洋虽然个子矮小,长相也远不及他,可那家伙有钱。当年,他被绑架之后,司竹珠转而投奔了刘洋,还不是因为刘洋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吗?!

如果这次因为自己的疏忽,促成了阿敏和她的这位所谓老同学的好事,那他苏白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回?而且,这个阿敏,虽然跟他一样,都是博士毕业,但她看起来仿佛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就算阿敏没有这个心思,但任怎样一池清水也禁不住癞蛤蟆上蹿下跳地折腾啊,虽说自己风度不减当年,但在阿敏面前,自己毕竟是个老同志了。

苏白穿戴好衣服,准备下楼撵过去,但最终没有。他苏白,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一点儿女情长,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呢。想想上午张自强看自己的眼神,他相信,张自强十有八九是认出了自己。要不是他姓苏,要不是他不姓马,张自强这小子可能今天上午就把他的狐狸尾巴给拽出来了。如果今天中午张自强也跟着去吃饭,那他这一辈子就算彻底玩完了。

可是,即使自己不去,他能保证自己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不被揭穿吗?

如果张自强真的认出了自己,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亲戚,他的亲戚也一定会向阿敏打听。如果阿敏说出他来自偏远的乡村,如果阿敏说出他本科是在石市医科大学上的,天哪,不管他叫苏白还是苏黑,恐怕张自强也能猜出他是谁了。从石市医科大学毕业后,马跳就和所有的同学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失去了联系。据马昌林说,在马跳失踪的日子里,为了找到马跳,马昌林用半年的时间,访遍了马跳大学里的每一位同学。也就是说,马跳玩失踪的事儿,在同学们的眼里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实。

立在落地窗前,苏白看着一栋栋水泥建筑上灰蒙蒙的看不到边际的天空,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幻灭感。他想起了1998年他在北京读研的时候,马昌林在地铁里追赶他的情景。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和一个同学从国家图书馆出来,准备坐公交车回学校。他们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马昌林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虽然已经五年没见了,马昌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马昌林那时背着一个大麻袋,像是狡猾的猎人背着他的战利品。显然,马昌林潜伏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当马跳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时候,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呆了,纷纷涌过去,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他扔下背上的大麻袋,跺着脚,一边哭一边喊:“儿啊,儿啊,俺总算找到你啦……”

看到父亲,马跳心中的怒火腾地升了起来,他拉起同学的手,飞也似的向公交站跑去。马昌林跟着跑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他的麻袋,就又折回去,把麻袋扛到了肩上。等他跟着跑到公交站,马跳已经乘上了刚刚到来的公交车。就这样,马跳眼看着马昌林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马昌林也以同样的方式,跟苦苦寻找了五年的马跳失之交臂。马昌林不甘心,公交车启动之后,他竟然扛着行李撵了半里地。后来,马跳再没有在这里坐过公交车,听人说,马昌林住在地下室里,在这个路口又等了他一年。

马跳不明白马昌林为什么对他不死心,为什么总想着要置他于死地。如果说他为了钱,那么那年夏天的事,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那次是在北京西站,他和他又意外地遇见了。不过这次,马跳看到了马昌林,马昌林却没有看到马跳。这次,马昌林不再像个猴子一样,瞪着圆圆的眼睛,东瞧西看,而是像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一样,倚坐在天桥下边的台阶上,嘴唇干裂,目光呆滞。

马跳走过去后,在马昌林背后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他一次次地问自己,如果现在马昌林突然回过头来,他是不是愿意选择原谅他。都这么多年了,他认为自己应该原谅他,可他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的,他对自己说,这一辈,我都不会原谅他,就算他钻进土里,我还是会照样恨他。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马跳最后掏出了五十块钱,拜托一个小孩送了过去。但是,马昌林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小孩手中的钱推开了。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刚开始的时候,马跳希望他已经死了,希望他能够把自己对他的恨带到坟墓里去。日子一天天如水一般流逝,随着年岁的逐年增长,他的想法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希望,那个叫马昌林的人能一直活着,叫他有一个人,就这么一直恨着。

5

阿敏的那位同学那天下午就离开了 S市,见阿敏在跟同学见过面后没有太多的异常,苏白的心从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

他按时上班,工作起来特别卖力,对待同事和病人也越来越有耐心。歇班的时候,他几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到了豆豆身上。他带豆豆去早教中心、游乐场,带豆豆去吃各种大餐。他还参加了医院组织的夕阳红慈善活动,在节假日的时候,以义工的身份去山区的养老院给人看病。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半年后的一个午后,苏白在家里的阳台上发现了一个笼子。笼子很小,是用细铁丝编的,里边有一只小白兔。小白兔只有拳头般大小,红红的眼睛,雪白的毛,趴在笼子里,安静地看着他。

苏白的心在那一刹那间被彻底击碎了。自从有了那次被关进黑屋子的经历,他就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平时,他不敢在卫生间多待,连上个电梯都会感到害怕。看到小兔子在那样小的笼子里,连站起来都困难,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刷地就出来了。他倚在门框上,身体僵硬,胸口发闷,汗水从额头上汩汩地流下来。

过了一会儿,苏白弯下腰,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提起笼子,走到窗口,当拉开窗子的时候,他犹豫了……

苏白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可怕的傻事。他知道,这个小白兔一定是豆豆拿回来的。豆豆既然把小白兔拎回家,说明喜欢它。他要是就这么把小白兔扔出窗外,豆豆一定会伤心的。

想到这里,苏白把笼子又轻轻放到了地上。自己不就是害怕这个小笼子嘛,不如把小兔子从笼子里放出来,然后再把笼子扔掉。苏白转念一想,这个办法也行不通,阿敏一向喜欢干净,屋子里放一只小兔子,蹦过来蹦过去,还不把阿敏给烦死呀!

正想着,豆豆从幼儿园回来了。豆豆今年六岁,长得随苏白,大眼睛,挺鼻梁,粉嘟嘟的樱桃小嘴,皮肤则随他妈妈,白里透着红。

一回到家里,豆豆就冲到了阳台。

“小兔子,小兔子,爸爸,我的小兔子……”豆豆嚷嚷着,三下两下爬到了苏白的身上。苏白把豆豆举到肩上,扛到客厅,把他放到沙发上,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看到豆豆,苏白的神经就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被豆豆这么一闹腾,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胸口也不那么闷了。

苏白抓着豆豆的两只手,用额头抵着豆豆的额头,问今天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豆豆跑到门口,拿过书包,从里边掏出一个弹弓。

“爸爸,你看,老爷爷给的。”

说着,豆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石头,把小石头放到弓弦上的一小块黑皮上,用黑皮把小石头包住,举起弹弓,对准了苏白。

“不许动!缴枪不杀!”豆豆一脸严肃地喊道。

苏白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一只手去夺豆豆手里的弹弓。

“豆豆,不许胡来!”苏白笑着说。

豆豆哈哈笑着滚进苏白怀里,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弹弓,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叫皮钱哪?爷爷说这个是皮钱……”

皮钱?这不是自己老家的方言吗?豆豆玩的这个弹弓是用粗铁丝斡的,弓弦是一截米黄色的气门心。豆豆说的皮钱,就是指拴在气门心上的一小块黑色的自行车内胎。

“来,给爸爸看看!”苏白接过儿子手里的弹弓,越看越觉得熟悉。

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马昌林。

马昌林做弹弓最拿手了,马跳小时候,马昌林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给他做过一个类似的弹弓。如果说那个叫马跳的对马昌林还有那么一丝念想的话,那就是马昌林曾经给他做过一个村子里最厉害的弹弓。

马昌林有三个儿子。马跳远是老大。在苏白的印象中,马昌林最疼的是老三马跳旺,其次是老二马跳国。他记得那时马昌林每次出去卖血,都会买一嘟噜油条回来。马昌林买了油条不让吃,而是挂到北屋高高的提篮上。这时候的马跳远,就会站在小板凳上,仰起头,耸着鼻子,对着提篮猛吸几口。马跳国和马跳旺就不用这么可怜,因为吃饭的时候,马昌林会把油条从提篮上拿下来一个,一半分给马跳国,一半分给马跳旺。

两个弟弟吃油条的时候,马跳远只能远远地躲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咽口水。那油条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一次马跳远实在忍不住了,就趁马昌林不在家的时候,凳子摞凳子,够到提篮上,偷拿了一个。

哎呀,油条可真香,吃了一根后,马跳远的牙齿上,舌头上,包括手指头上,就全都是香味了。他本来打算吃一个就算了,后来,吃了一个还想吃,吃了一个还想吃,没一会儿,他竟然把一嘟噜油条全吃光了。

马昌林回来了,见油条不见了,提篮上只剩下了串油条的纸绳子,气得差点栽到地上。他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一边往马跳远身上抽,一边大声骂:“小王八羔子,你怎么这么馋哪!我揍死你个舅子,你这是想把你弟弟饿死呀!”

挨了几鞭子后,马跳远跑到院子里。马昌林左摇右晃的脑袋四顾寻觅,突然在餐桌的筐子里发现了一件得力的武器。他跨过去,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红薯,抡起胳膊,啪地甩了过去。不偏不倚,红薯正好打到马跳远的光背上。马跳远逃出家门,一口气跑到村西的小河边。就是这一次,马跳远蹲在河边用水草擦背的时候,脚下一滑,掉进了一个深水坑里。河水漫过胸脯,很快灭过了头顶。喝了几口水之后,马跳远挣扎着大喊救命……那一刻,当死亡一步步向他靠近的时候,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孤独。就在与水鬼搏击的刹那间,他瞥见了日日见到的天空,那一瞥,让他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绝望,在死亡的边缘,天空褪去了所有颜色,变成了一张苍白的纸。

后来,马跳远被一个过路的人拽了出来,回到家,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马昌林。马昌林警告过他,不准到水边去,如果叫马昌林知道了,他又少不了挨一顿打。可是,这件事最终还是传进了马昌林的耳朵眼里。马昌林从一个坏板凳上拽下一根板凳腿,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阵猛打,最后把板凳腿也打折了。

马跳远那年十一岁,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两个弟弟后来小学没毕业就都辍学了,只有马跳远,凭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后来又上了高中,最后考上了一所在当时看来颇为不错的大学。

用马昌林的话说,马跳远是大孩子,吃东西的时候大的就应该让着小的。可是,学习的时候呢?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做作业的时候,孩子们拿着作业本在桌子上拱过来拱过去地抢灯光,最后把灯拱到了地上,马昌林照例又把大的打了一顿。马跳远后来总结出一条道理:死了老婆的马昌林,就是偏大的,向小的。

马跳远那时学习的所有动力就是离开来福村,离开马昌林,到外面的世界去。马跳远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他所在的城市,离来福村两三千里,别说马昌林,包括所有认识他的人,如今都已再难找到他。当然,也无法再嘲笑他,挖苦他,更不可能再打他了。

6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忽地变凉了。街道上冷清清的,焦黄的枯叶在凌厉的风中一圈圈打着转,最后跌跌撞撞,飘落到某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苏白穿着黑色的风衣,焦急地走进一个破落的小山村。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士,她们一个是门诊部的办公室主任小程,一个是护士小张。穿过小山村,远远就能望见一栋三层高的小白楼。这个靠近山坳的小白楼就是花木敬老院。昨天晚上,敬老院传来消息,说桂姨快要不行了。在夕阳红手拉手活动中,桂姨是程主任的对子户。

一个多月前,医院来给花木敬老院的老人们体检,桂姨被检查出肝癌。桂姨八十三岁了,还是满头黑发,而且口齿清楚,思维清晰。桂姨是敬老院的老人中唯一一个识字的。她信佛,每月的初一、十五,必要爬到几千米高的大西天去做功课。其实,在体检之前,桂姨还刚刚去了一趟大西天,回来后,她给程主任打电话,说她在大西天山顶上的农家乐喝了一碗半大锅菜,还吃了两个馒头。

八月十五前,桂姨还让人给程主任捎去一条披巾,那条披巾,是桂姨的儿子几年前从美国寄来的。

桂姨早年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成绩优秀,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的某大学,硕博连读,最后留在了美国。

“全额奖学金,这美国佬可了不得,啥都不用咱管,一年还另外给30万美金的生活费。”每次提起儿子当年的辉煌,桂姨都激动得跟在大路边捡到了一堆金元宝似的。

三十多年了,桂姨的儿子到了美国后,总共回来过两回,一回是办理他的移民手续,一回是他父亲去世。常年不见,桂姨也记不太清儿子的模样了。据她描述,她的儿子长得随他的父亲,大高个,白皮肤,牙齿非常整齐,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除此之外,她对儿子已经没有更多的印象。

开始的时候,桂姨不知道自己得了肝癌,在医院化疗了一个月,情况良好,但是出院那天,敬老院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无意间说漏了嘴,把真实消息泄露给了桂姨。

听说自己得了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桂姨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十几天后,桂姨的病情迅速恶化,很快陷入了昏迷。

桂姨意识模糊,眼睛却大大地睁着,一只手不时地伸到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

人人都知道,桂姨是在想念她的儿子,她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够见上儿子一面。敬老院按桂姨电话簿上的电话给桂姨的儿子打过去,电话显示是空号。

程主任这次叫苏白跟着,就是希望苏白可以充当桂姨的儿子,送她最后一程。苏白答应是答应了,但是,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瘦成一把干柴的桂姨,当他的手被桂姨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那一瞬,苏白突然想起了那个叫马昌林的人。这些年过去了,他不知道马昌林是否还活着,他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已经有六十多了。如果他已经死了呢,他也会像桂姨这样,在临死的时候,还对自己的儿子充满着挂念吗?想起马昌林那些年在北京露宿街头,苦苦找寻自己的情景,苏白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握着桂姨的手,苏白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桂姨,你睁眼看看,你儿子来啦,儿子从美国回来看你了……”

程主任把嘴附到桂姨耳边,轻轻地呼唤。桂姨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桂姨走了,苏白的心却乱了。

敬老院的老人们不断重复着桂姨生前的一段话——别人问桂姨,把儿子供出去了,走这么远,一年年不回来,你后悔不后悔?桂姨说,后悔什么,上初中的时候他学习不好,就整天催着他学,后来,成绩上去了……

连续几天,苏白不停地做噩梦,他梦到了马昌林被一只老虎追着,眼看就要掉到悬崖里了……马跳远跑过去,拿着棍子一边朝老虎头上砸,一边大喊:马昌林,快跑,马昌林,快跑,快跑,快跑哇——马昌林还是死了,他的两个弟弟用草席把马昌林胡乱卷了卷,扔到了野外。

有时候,他也梦到马昌林打自己的情景。上初中的时候,每次回到家里,马昌林就会扒开书包,检查马跳远的作业本。马昌林不认得字,但是认得对号和叉号。马昌林不允许马跳远的作业本上有一个杠子或叉号,如果有一个杠子或叉号,马跳远的头上就得起洋姜。

一次,苏白梦到了马昌林去卖血。就像他被绑架后报纸上描述的那样,他一天卖了3000毫升的血,医生扒开他的胳膊给他抽血的时候,刚刚扎过的地方还滚着一溜溜的血球。那天血抽得实在太多了,还没走出医院,马昌林就昏倒了。后来,马昌林醒来后,像纸人一样,飘到了邮局去给他汇款。

用马昌林的话说,他跟着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卖血,正是在马跳远上了大学之后。

当时,报纸上的原文是这样说的——

记者:你不是开发商吗?你儿子在学校说你是开发商,卖楼盘的?

马昌林:什么开发商啊,我就是一个老农民,地里收的不够,我卖血供他上大学。

记者:你儿子在学校买BP机,穿名牌,下饭店,你都知道吗?

马昌林:不知道。他没说过。

记者:他每次给你打电话都说什么?

马昌林:要钱。每回都是等到没钱了,才来电话。

记者:为什么要卖血?

马昌林:见别人卖俺就跟着去了。俺仨小子,一个个都大了,俺也没啥别的本事,地里收的连吃都不够,更别说供孩子上大学了。

那一段时间,苏白老是梦到马昌林卖血,每次卖完血,记者就会撵着马昌林采访,采访完,同学们就会聚到一起,嘲笑他假“富二代”替真“富二代”去送死。

每次梦到马昌林卖血,苏白都会浑身抽搐,又喊又叫。

这天,睡在苏白身边的阿敏又被苏白的梦惊醒了。阿敏坐起身后,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即把苏白拍醒,而是伸长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次,她还真听清了,苏白一直在叫一个叫马昌林的人。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阿敏问记不记得昨晚上做噩梦的事。苏白像往常一样,瞪着无辜的眼睛说:“真的……我又做梦了?”

阿敏说:“你到底梦到了什么?怎么吓成那样?”

苏白愣了一下,说:“我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

阿敏说:“马昌林是谁?”

阿敏这样一问,苏白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他噌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马……你怎么……”

阿敏见苏白脸色苍白,用一种试探的口气问:“怎么了,你急什么?我是说,昨天晚上你一直叫马昌林,这马昌林到底是谁?”

苏白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丢了魂一样,低声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昨晚又把你惊醒了?”

阿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其实他也够不容易的……”

什么意思?他……是谁?难道那个张自强真把实情都告诉了阿敏?难道阿敏已经见到过马昌林了?苏白不敢多问,也不敢多想。他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什么……阿敏……我……下午还有两个手术……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阿敏说:“不吃饭了?”

苏白说:“不吃了,今天没胃口。”

7

下午的手术进行得极不顺利。

苏白的精神高度紧张,已经完全不能集中精力去对付眼前的病人。

第一个手术他推掉了,可这第二个手术的病人家属明确要求,手术必须由苏大夫来做。去年的时候,这个病号去某地方医院做附件囊肿的手术,结果肚子拉开后,囊肿没找着,又原封不动地缝住了。医院给出的结论是,病号的肠子都粘一块儿了,囊肿虽说不小,但是找了半天没找着。家属又气又急,发誓砸锅卖铁,都要去大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给病号把肠子择开,再把囊肿取出来。家属说,就算是再等三个月,也要等到苏大夫来给做。

病号在床上嗷嗷叫,一次次疼得昏厥过去。

苏白心里想,别说三个月,就算是三天,甚至三个小时,这个病号都等不起了。苏白是肠粘连方面的专家,最近又刚刚升任副院长,如果面对如此严重的病人坚决推辞,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于是,苏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手术。

手术中,苏白大汗淋漓,本来一个小时就可拿下的手术,折腾了近三个小时,而且,在最后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又不小心划破了病人的一截肠子。

所有参与手术的人都看到了苏大夫犯的这个低级错误,手术完后,别说是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就连刚刚参加工作的小护士,看苏白的眼神都开始变得不一般。

苏白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想去跟病人道个歉,又没法开口。用主治医生的话说,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病人,咱这医院非得出人命。现在的病号好惹呀,不好惹,弄不好到时候你好心变成了驴肝肺。而且,肠子破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病人反应不强烈,慢慢调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苏白的心里却很是不安。要知道,这可是他升任医院副院长后亲自主刀的第一个手术,他不能就这样叫人把自己看扁了吧。

当然,最叫苏白揪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阿敏那边。

连续几天,他都不敢回家。躺在医院的值班室里,他越想越感到害怕。他现在已经不做噩梦了,而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马昌林是谁?”

“这个马昌林其实也挺可怜的!”

阿敏的这些话像是一枚枚炸弹,不时跑出来,在苏白的耳膜上一阵轰炸。

阿敏虽说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却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学博士。一想到这点,苏白就心里发慌。他没有料想到,自己这个心理问题严重的人,最终还是撞到了心理学博士的枪口上。

难道马昌林没有死,他又追到这个城市里来了?阿敏呢,难道她早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是一直没有揭穿他而已?

苏白越想越沮丧,最后,变成了一具直挺挺的僵尸,只剩下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

有时候,苏白又劝慰自己,也许阿敏不知道,正如她自己说的,她只是听到苏白在梦里喊马昌林这个名字而已。她要是知道他苏白不姓苏而是姓马,她要是知道他苏白不是父母双亡,而是还有家人,而马昌林正是他苏白的亲爹,那天早上她不就直说了吗?阿敏虽然做事谨慎,但绝不是那种掖掖藏藏的人。

苏白又恨起马昌林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做他的儿子就这么难。他费尽心机逃离了他,刚刚混出个人样,他还是不放过他,见天钻进他的梦里折磨他。

不,自己不能就这么脆弱,四十多岁的老爷儿们了,他不能就这么自己把自己打败。后来苏白回到家里,发现阿敏还跟以前一样体贴温柔,每天早餐,都还给他煮两个熟鸡蛋,出门的时候,还像对待儿子一样,帮他拿鞋,整理衣襟,心里慢慢踏实了一些。但他晚上还是睡不着,一旦睡着,必做噩梦。那些噩梦,有的醒来就忘了,有的却清清楚楚跟真的发生过一样。他梦到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在大街上游逛,所有过路人都穿着一袭轻飘飘的白衣,所有的人都不理他,他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感觉到自己没有脑子,心脏也像一枚月亮一样悬在半空,他走哇走哇,就这样拖着一张人皮,走在一条永远没有止境的路上……

这天,苏白在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头天晚上的那个梦。天哪,梦里,他的头不知怎么回事变成了秃顶,正头顶上像碗口一样的一大片没有了头发,而在他的头皮里,正爬出一根根细长的白色的小虫子。他拿着手术刀,在病人敞开的胸膛前哆嗦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这次的手术,虽说没把病人的心肝肺呀什么的割破,但却在缝线的时候粗粗拉拉,像是一个不着调的农妇喝醉后纳的鞋底。

院长找苏白谈了话,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吭吭唧唧说不上来。苏白答应院长,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来。

8

苏白的精神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他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医院。他请了半个月的假,准备带阿敏和孩子去海南转转。

阿敏说:“不行!我正忙着做一期很重要的节目。”

苏白说:“什么重要节目哇,又不是你这一个主持人,栏目组不是刚刚来了个年轻人吗,你应该发扬发扬奉献精神,多给年轻人提供机会,叫年轻人上。”

阿敏说:“不行。老马这期的节目,必须我亲自上。”

阿敏一提“马”这个字,苏白立马变得敏感起来,他干咳了两声,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马,马什么呀,他是个什么人物,得叫我老婆亲自出马呀?”

不问还没事儿,这一问,可真把问题给钩出来了。阿敏笑着说:“也真是怪了,这个老头叫马昌林,你前几天还在梦里念叨过一个姓马的呢,我记得你念叨的那个人也叫马昌林。”

“啊,你说的这个马昌林是哪儿的?你怎么张口闭口地提马昌林哪?”沉默了一会儿,苏白还是把压在胸口上的这块石头蹾到了桌面上。

“嗐,就咱小区外边那个修自行车的,对了,他老家在一个叫来福村的什么地方,他对咱们豆豆可好了,小白兔和那个弹弓都是他给的呢,这老头可真是不容易,唉,想想我这心里就堵得不行,你说,这父子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豆豆插话说:“是啊,爸爸,那个老爷爷待人可好啦,我们一起吃过饭,妈妈手机里还有我们俩的照片呢。老爷爷说过年的时候……”

苏白还没等豆豆把话说完,手里的杯子就啪地掉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小区对面是有一个修自行车的,那个修自行车的来这里大概有半年了。这半年来,苏白每次进进出出,竟然没注意到那个人竟然就是满天下追捕他的马昌林。是他,是真真正正的马昌林,跟他在梦里呼唤的那个马昌林是同一个人的马昌林,是老家在来福村的马昌林,是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马跳远二儿子叫马跳国三儿子叫马跳旺的马昌林。

阿敏走了后,苏白开着车,专门跑到大门口把马昌林看了个够。马昌林,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除了一条腿瘸了外,跟年轻时仿佛没有多大变化。一瞬间,苏白对眼前这个叫马昌林的老头突然佩服起来,一个啥字不识的老农民究竟是靠了什么手段,千里迢迢找到他家门口来的?既然来了,在这一百多个日子里,他为什么没有揭穿他的罪行?他既然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还跑到电视台参加“爱·回家”栏目的访谈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前一段,从花木敬老院回来后,苏白还对自己当年的行为深深懊悔,那时,他隐隐感觉自己已经原谅了马昌林,可是,如今真的见到马昌林,他发现自己还是恨他,而且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恨。

苏白关了手机,直接把车开到了郊外的火车站附近,然后,他走下车,向蜿蜒的铁轨走去……

此刻,在苏白的眼里,铁轨的线条,是那么的优美,而天空,也第一次有了颜色。

苏白知道,也许他应该跟阿敏把问题解释清楚,但他又觉得,他难以面对阿敏那如湖水一般的眼睛。他能对阿敏说什么,说他其实不是叫苏白,而是叫马跳?说他父亲卖血供他上大学,而他爱慕虚荣,冒充“富二代”,吃喝玩乐,挥霍无度,结果被同学绑架差点丢了性命?说他父亲把卖血的事告诉了记者,记者把他的事登到了报纸上后,他从此跟他的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改名换姓,远走他乡,玩了二十多年的失踪……

他自我感觉,阿敏,这个骨子里一身正气而又心地善良的心理学博士,这个电视台著名的主持人,是不能原谅他的,就像他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他的父亲一样。

铁轨像是一本没有用完的草稿纸,写满了孤独,写满了耻辱,也写满了忧伤和疼痛。剩下的半本,虽然他已经明白了该写些什么,但他却自感已无力把握人生这如椽的巨笔。

天空灰蒙蒙的,迎着刺骨的寒风,苏白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等待着火车的到来,就像等待一次新的生命……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听到火车鸣叫的时候,他被一个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然后奋不顾身地扯到了一边。

在火车带起的巨大旋风和漫天灰尘里,苏白看到了阿敏那双湖水一般清澈的大眼睛。是的,那双大眼睛尽管受了惊吓,却依然那样的美丽。

他想解释什么,阿敏却用她满含热泪的吻堵住了他的嘴。阿敏说,现在死还有点早,剩下的日子得把老爹照顾好,老爹还没有死,就着急奔到老爹头里,这是所有罪恶里最不可饶恕的一种。

9

苏白不仅在医院进行临床手术,还在家里设有专门的实验室。不久前,苏白又有一项发明获得国家发明专利。领奖回来之后,苏白拜托阿敏帮自己处理了一笔慈善资金。

阿敏说,你的善款已经捐给了一个癌症患者,患者家属恳请跟你见上一面。苏白本来不想答应,一直以来,他所有慈善款项都是以“马千里”的名字捐献的,这样堂而皇之地去跟患者家属见面,这不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吗?可是,阿敏一再请求,说这个患者如果不能跟你见上一面,就无法接受这次馈赠。

苏白答应了,按阿敏交代的,去了一家小饭馆。让苏白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接受他捐献的人的家属,竟然是张自强!

看到张自强,苏白扭头就走。张自强显然做好了迎接苏白的准备,他跑过去,一把将苏白拽住,一只胳膊搭在苏白的脖子上。

苏白使劲往外抽自己的手,越抽张自强抓得越紧,两个大男人紧闭着嘴,各自拿出吃奶的力气,在手上暗暗使劲儿,僵持了一会儿,大概都没有力气了,苏白出了口大气,先将身子松了下来。苏白一放松,张自强就一把将苏白搂进了怀里。张自强耸着鼻子,忍着眼泪,一字一顿地说:“哥儿们,叫你受苦了!对不起啊,哥儿们,委屈你了!”

苏白别过头去,眼泪从他那钢铁般坚固的眼眶里飞溅而出。何止是受苦了,他分明觉得自己其实是已经死过一回。

这么多年过去了,见苏白还是如此地伤心,张自强一条腿弯了下去……苏白吓坏了,赶紧一把将他拽住。

两个人坐下。

张自强含泪回忆了二十多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他说,父亲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我被判了六年。从监狱里出来后,我就想给你道个歉,可一直找不到你。

沉默了很久,苏白才开口说话。苏白说:“我想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们关系那么好,我自觉待你不错。”

张自强说:“哥,你不知道……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况。其实,在我两岁多的时候,我父亲和母亲就离婚了。我住在姥姥家,母亲没多久就又结婚了,结婚后就很少给我寄钱。姥姥和几个舅舅天天打我,不给我饭吃……后来父亲突然联系上了,他有时会给我一些零钱,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我才上完了初中和高中,‘大一’快结束这一年,父亲突然找到我,说他在外边赌博欠下巨债,对方限他三天还钱,说还不上就要他的命,于是父亲找到我……父亲说,只要能弄到钱,就能保住他的命,他说,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会把我从姥姥家接走……为了能回到他身边,也成为一个有父亲的人,我……哥,我真是一时糊涂,那时本来打算找刘洋,可是,偏偏他没回电话……”

苏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都过去了……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张自强说出了阿敏给他去电话,说要资助他救助他父亲的事。张自强只说是一个好心人说要帮助他,并不知道那30万元其实是苏白捐助的。苏白听了后,心里稍稍欣慰了一些。

张自强的父亲已经是肝癌晚期,要想保命,必须做活体肝移植,半年前,张自强在亲戚的介绍下来到S医院,最后因为医疗费没有凑够,同时也没有合适的肝源,在医院住了没几天就走了。

张自强说:“我原先以为老爷子熬不过今年了,没想到……这次过来,真是托了那位好心人的福了……”

苏白说:“王主任告诉你了没有,现在是有一个肝源,需要立马手术,只是供体和你父亲的血型不符,手术后出现排异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这次不做,又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合适的肝源。”

张自强说:“不能等了。苏大夫,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父亲生命危在旦夕,生命体征十分不稳定,我已经决定好,用我的肝为父亲移植。”

苏白说:“作为同龄人,我钦佩你的义举;作为一名医生,我有责任把活体肝移植的风险告诉你。在国外,已有多例供体死亡的记载;在国内,成人的右半肝活体移植手术几乎就是禁区。目前,全国活体肝移植只有几十例记载,大多是父母移植给年幼的子女,由于孩子的肝脏小,供体只需切一小半给受体,而你父亲的体重是70公斤,你至少要贡献五分之三的肝脏,这意味着你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张自强说:“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昨天检查结果出来了,王主任说我的各项指标均属正常,具备做手术的条件。”

苏白说:“你真的想好了?”

张自强说:“现在不允许再犹豫了,作为儿子,我别无选择!”

张自强的父亲躺在ICU病房的床上,已经陷入了昏迷。当听说要用他儿子的肝为他移植时,他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挣扎着拔掉了鼻子上的氧气管。

苏白想安慰他几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尽管张自强一再请求,他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给张自强的父亲做这个手术。也许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虽然在张自强父亲的脸上已难以找出当年狰狞的一面,但毕竟,他就是那个把他带进黑屋子,逼着他说出马昌林的电话号码的人哪!他告诉张自强的父亲,说他家里没有电话,他每回跟家里联系,都是把电话打到村支部。张自强的父亲不信,用绳子把他吊到了梁头上。如果不是马昌林报警及时,说不定他连命都丢了。

张自强的父亲对他拳打脚踢的情景历历在目。与其说愤恨,不如说不安,那几天,苏白的内心乱成了一团麻。

苏白觉得放不下过去,但是,当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他发现,二十多年的时光,其实早已把他内心淤积的伤疤疗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漫长的十六个小时……安静清洁的手术室里,硕大的无影灯洒下一束束白亮的光,在这柔和的光里,苏白的内心突然变得如此的踏实和平静。

10

在苏白给张自强的父亲做手术的那天,马昌林还在五道口的马路边修自行车。

马昌林告诉过阿敏,自己不会去见儿子,同时,也不希望将来把真相告诉豆豆。用他的话说,就像现在这样,每天能见着,知道他好好的,就够了。

苏白一直在考虑该用怎样的方式去面对父亲。他在脑海里设计了无数个见面的情景,也给父亲未来的生活做了一份详细而周密的计划和安排。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马昌林在得知儿子原谅了他,要接他到家里去的时候,高兴得犯了心脏病,然后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一命呜呼了。

马昌林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红色的布包,那个红色的布包里装着八千块钱,是他给自己的亲孙子马豆豆准备的见面礼。自从知道了豆豆是自己的亲孙子,他就一直喊豆豆为马豆豆。豆豆虽然不明白马豆豆和苏豆豆有什么区别,但他愿意听老爷爷这样叫他,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妈妈说了,好朋友之间,怎么叫都行,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

那个布包,马昌林已经在怀里揣了半年,在最后的时刻,他把它掏了出来,交到了儿子手上。他准备对儿子说声对不起,告诉他自己后来再没有卖血,这一分一厘,都是他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但没有来得及说。在他看来,那八千块钱就代表一切了。

见到马昌林的人都说,他走得非常安详,把几十年来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微笑,留给了他最亲的人。

送爷爷走的时候,马豆豆给爷爷画了一幅画。画上的天空,像辽阔的大地一样,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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