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共两党空前绝后的词坛大战
2016-03-07孙国林
孙国林
1936年2月,毛泽东在陕北触景生情写成《沁园春·雪》一词,此后便秘不示人。1945年8月,他到重庆进行国共谈判时,抄赠给老友柳亚子,并经过吴祖光之手在报端披露,立即引起一场国共两党的词坛大战。革命词人自发唱和颂赞,国民党却组织御用文人进行“围剿”,对词肆意歪曲污蔑,双方直杀得硝烟滚滚,震动天下。最终,国民党惨败。这是现代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坛奇观。
毛泽东触景生情作《雪》词
1936年1月,党中央决定过黄河东征,向山西发展,目的是建立一块根据地,与陕北根据地连成一片,同时解决红军扩大和发展的问题。参加这次东征的红一方面军1.3万人,出征名称是“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队”。
2月初,毛泽东率领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队从瓦窑堡(今子长县)出发,经延川、清涧,准备东渡黄河,出兵山西。2月5日傍晚,毛泽东行至清涧县袁家沟,住在农民白玉才家,以此作为东渡黄河的指挥所。2月6日,陕北普降瑞雪,大地笼罩在皑皑白雪中。毛泽东早起,踏上雪原,兴奋不已,一时文思泉涌。他返回住屋,在房东的小炕桌上,写下享誉诗坛的千古绝唱《沁园春·雪》。所以,毛泽东后来致柳亚子的信也说,这首词写于“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
写诗词有两种情况:一是触景生情,二是借景抒情。前者是由外部景物的触动,引起某种情感的抒发;后者是心中有了某种情感,借助外部的景物去抒发。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显然是触景生隋。他写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对这首词“自注”道:“雪:反对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此,须知这是写诗(词)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些人吗?别的解释是错误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
这首词以江山起笔,从帝王着眼,在古今关系上巧妙地找到一个连结点,以论史为基点,落墨于现实,批判封建主义,歌颂无产阶级。立意高远,文辞优美。通过北国的雪,写出祖国山河的壮美。这是毛泽东的诗词创作的巅峰之作,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一首词。
柳亚子喜得《沁园春·雪》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乘机到重庆与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谈判期间,毛泽东与在重庆的柳亚子多次谈话、通信,并将《沁园春·雪》书赠给他。
毛泽东在致柳亚子的信中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这首词,就是极富盛名的《沁园春·雪》。
当时,毛泽东录这首词的墨迹有两种:一种写在“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信笺上,一种写在柳亚子纪念册上。前者,柳亚子送给了在重庆为毛泽东画过肖像的画家尹瘦石;后者,柳亚子自己珍藏着。
柳亚子读了毛泽东书赠的《沁园春·雪》,深受鼓舞和感动,诗兴激扬,于10月中旬作词—首相和:
沁园春
次韵和润之咏雪之作,不尽依原题意也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10月中旬,柳亚子悄悄地将毛泽东赠他的《沁园春·雪》的抄件,拿给尹瘦石观阅,并说自己写了一首和词。出于对毛泽东的崇敬,尹瘦石向柳亚子索求毛词手迹。柳亚子略加沉思,便慷慨赠与。尹瘦石又向柳亚子索取和词,柳亚子又赠与。尹瘦石再进一步请柳亚子对毛词写了一段跋文。全文是:
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中共诸子,禁余流播,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当与润之详论之。余意润之豁达大度,决不以此自谦,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以下之讥欤?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瘦石既为润之绘像,以志崇拜英雄之概;更爱此词,欲乞其无路以去,余忍痛诺之,并写和作,庶几词坛双璧欤?瘦石其永宝之。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亚子记于渝州津南村寓庐
柳亚子是第一个评说《沁园春·雪》的人。这篇跋也是第一篇评论《沁园春·雪》的文章。跋的“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的担忧,被后来围绕《雪》词的词坛大战证实不是多余的。
吴祖光将《沁园春》公开发表
柳亚子写出和词后不久,便抄下毛泽东的词和自己的和作,送到党在重庆创办的《新华日报》要求同时发表。报社负责人告诉柳亚子,公开发表毛泽东的诗词,是要向毛泽东请示的,否则不能发表。但此时毛泽东已回到延安,如请示则往返费时很多。经与柳亚子协商,《新华日报》在11月11日先行刊发了柳亚子的和词。
柳词发表后,引起了各方人士的极大重视。人们从柳词的题后“小序”中得知,毛泽东有一首“咏雪”词,都渴望读到它。于是,一些《雪》词的手抄本开始流传。此时,在重庆民营报纸《新民报晚刊》任副刊《西方夜谭》编辑的吴祖光,先从画家黄苗子处抄得毛泽东的“咏雪”词稿。黄苗子是从王昆仑(1902~1985,民主人士,曾组织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积极与中共合作进行抗日活动)处抄来的。但其中有些缺漏。吴祖光又从另外两处抄得毛词,但都不是全稿。吴祖光把3处抄来的词稿加以整合,终于成为完整的《沁园春·雪》。
吴祖光认为,这首词从风格上的涵浑奔放来看,颇近苏辛词派,但是找遍苏辛词亦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当时,他唯一的念头是在他编的《西方夜谭》上发表,“这样的稿件是可遇难求的最精彩的稿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稿件”。有友人却劝阻吴祖光这样做,理由是毛泽东本人不愿让人知道他写旧体诗词,《新华日报》也只是发表柳亚子的和词,应该尊重毛泽东的意愿。但吴祖光却认为:《新华日报》是中共党报,当然应受党的主席的约束,而自己编的则是一家民营报纸,发表这首词又有何妨?于是,他在10月14日的《新民报晚刊》第二版副刊《西方夜谭》上,发表了这首整合成的“咏雪”词。标题是《毛词·沁园春》,并在后面加写了一段说明:
毛润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据毛氏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青年法,犹不足为外人道也。
蒋介石侍从室的围攻挑战
《沁园春·雪》的发表,好像在重庆扔了一颗重磅“炸弹”,顿时震撼了山城,并迅速波及到全国,形成一场国共两党的文化大战。吴祖光则因为发表毛词,受到国民党的追究,被迫逃往香港。
首先是蒋介石侍从室(直属蒋的幕僚机构)策划围攻《沁园春·雪》:国民党当局对主管新闻的官员大加训斥,并派国民党行政院新闻局副局长邓友德,向《新民报》施加压力,说《新民报》发表毛泽东的词,是“为共党‘张目,向共产党投降”。邓友德还私下对《新民报》总经理说:“老兄!你们倒好玩,可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呀!”
在蒋介石侍从室的指使下,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直接召开会议,布置他们控制的报刊同时以“和词”的形式,对毛词进行围攻。当时决定由《中央日报》的主笔兼副刊编辑王新命负责组稿。结果来稿极少,计划破产。王新命只得亲自上阵,化名“东鲁词人”写出一首“和词”,于12月4日在《中央日报》副刊登出:
沁园春·次毛润之《沁园春》词韵
抗战军新,受命立功,拥纛东飘。当徘徊歧道,中夜惘惘;惊心怵目,举世狂潮。寇患方深,阋墙难再,回首中原烽火高。却倒戈,看杀人掠地,自炫天骄。
山河美丽多娇,笑草莽英雄亦折腰。想翼王投笔,本矜才藻;押司题壁,夙擅风骚。惜误旁门,终虚正果,勒马悬崖着意雕。时未晚,要屠刀放下,成佛今朝。
这个反动文人在“词”里颠倒是非,歪曲历史,吹捧蒋介石,诋毁毛泽东,狂叫要革命人民放下武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主办的《和平日报》(原名《扫荡报》,因臭名昭著而更名),也于12月4日发表了反动文人易君左(1898~1972,长期在国民党军政界从事报业文化)写的《沁园春》“和词”: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难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美人香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这个蒋介石集团的御用文人,在词中一方面哀叹蒋介石国民党政权已“梗断蓬飘”“支离破碎”,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日暮途穷、衰败破亡的情绪,一方面又极端仇视人民革命,幻想蒋帮政权能于“明朝”扑灭革命力量。
反动的《益世报》同样于12月4日发表了一个反动文人写的题为《沁园春·吊北战场》的“和词”,通篇谩骂。由国民党行政院文官长吴鼎昌控制的《大公报》,于11月28日从“示众”目的出发,转载了毛泽东的“咏雪”词和柳亚子的和词,不久又从12月8日至12日,抛出一篇题名《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的长文,攻击《沁园春·雪》是“述怀之作”,有“帝王思想”。
在不长的时间内,国民党控制的报刊连续发表所谓“和词”近30首,文章10余篇,大肆“围剿”毛泽东的“咏雪”词。但无论其思想,还是其词艺文采,都为人所不齿。蒋介石气急败坏地说:“怎么有能耐的人都跑到共产党那里去了呢?我们的人怎么那么不争气!”之后,他不甘心失败,回想过去搞文化“围剿”没有成功,这次围绕一首词的较量,一定要挽回面子。他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打算举办“重奖征文”。但苦于有才者无人参加,参加者都是庸才,便悄悄收场,认栽了!
郭沫若率先反击
重庆的文化界进步人士,对国民党当局的这种反动行径非常气愤,立即奋起反击,一场词坛大战便打响了。郭沫若率先挺身而出,在12月11日的《新民报晚刊》,发表了他的第一首和词:
沁园春·和毛主席韵
国步艰难,寒暑相推,风雨所飘。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战,血浪滔滔。遍野哀鸿,排空鸣鹏,海洋仇深日样高。和平到,望肃清敌伪,解除荷娆。
西方彼美多娇,振千仞金衣裹细腰。把残钢废铁,前输外寇;飞机大炮,后引中骚。一手遮天,神圣付托,欲把生民力尽雕。堪笑甚,学狙公茅赋,四暮三朝。
这首词,立即引起国民党当局的恼怒,其御用刊物《新闻天地》第11期发表危涟漪的文章,惊呼郭词是“借题发挥其‘反美之思”。接着,郭沫若又发表了第二首《沁园春》和词,痛斥《大公报》的文章和易君左一伙对毛词的攻击。郭词指出,他们“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他们不过是“声传鹦鹉翻娇”,是“朽木之材不可雕”,盛赞毛词是“气度雍容格调高”。
陈毅、陶行知、邓初民参战
1946年初,在华东解放区的陈毅,正率领华东人民解放军对敌进行斗争。他获知重庆以毛词《沁园春》唱和形式所展开的斗争情形,于戎马倥偬之中,连续写了3首《沁园春》,捍卫毛泽东的“咏雪”词,其中一首:
沁园春·斥国民党御用文人
毛柳新词,投向吟坛,革命狂飚。看御用文人,谤言喋喋;权门食客,谚语滔滔。燕处危巢,鸿飞寥廓,方寸岑楼怎比高?叹尔辈,真根深奴性,玷辱风骚。
自来媚骨虚娇,为五斗纷纷竟折腰。尽阿谀独夫,颂扬暴政;流长飞短,作怪行妖。革面洗心,迷途知返,大众仍将好意招。不如是,看所天倾覆,殉葬崇朝。
这首词晓畅如话,正义堂堂,对国民党的御用文人有驳斥,有揭露,也有劝戒和警告,这不啻向重庆国民党营垒发出了重重的一炮。
1946年1月,进步刊物《民主星期刊》也参加了反击国民党围攻毛词《沁园春》的战斗。该刊发行人是教育家、民盟常委陶行知,主编为教育家、民盟中央委员邓初民。他们合作了~首《沁园春·读润之、亚子两先生唱和有感而作》,署名“圣徒”,在该刊1月25日出版的第16期发表。原文是:
放眼西南,千家艨,万户魂飘。叹民间老少,饥寒累累;朝中上下,罪恶滔滔。唯我独尊,至高无上,莫道道高魔更高。君不见,入美人怀抱,更觉妖娆。
任他百媚千娇,俺怒目横眉不折腰。我工农大众,只求生活;青年学子,不解牢骚。休想独裁,还我民主,朽木之材不可雕。去你的,看人民胜利,定在今朝。
毛泽东的反应
毛泽东对自己的词在重庆公开发表所引起的社会反响和斗争,非常关注。留在重庆的王若飞,留心收集报刊上发表的关于毛词《沁园春》争论的文章,寄给毛泽东。
12月29日,毛泽东在致黄齐生(1879~1946,爱国民主人士,近代教育家,积极开展乡村教育。曾赴解放区考察,受到毛泽东的接见。1946年4月8日,与叶挺、王若飞等乘机回延安时遇难,史称“四八烈士”之一)的信中说:“若飞寄来报载诸件付上一阅,阅后乞予退还。其中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可以喷饭,并付一观。”
信中所谓“国民党骂人之作”,就是指那些攻击《沁园春·雪》的反动“和词”。黄齐生当时在延安,他读了毛泽东的信,受到启发,看到那些“鸦鸣蝉噪”的“骂人之作”,义愤填膺,伏案写了一首词反击:
沁园春·和柳亚子
是有天缘,握别红岩,意气飘飘。忆郭舍联欢,君嗟负负;衡门痛饮,我慨滔滔。民主如船,民权如水,水涨奚愁船不高?分明甚,彼褒颦妲笑,只解妖娆。
何曾宋子真娇,偏作势装腔惯扭腰。看羊胃羊头,满坑满谷;密探密捕,横扰横骚。天道好还,物极必反,朽木凭他怎样雕!安排定,看居邠亶父,走马来朝。
作者在词中追忆了同柳亚子的友谊,揭露了国民党官场的腐败,特务横行的罪恶,表达了对共产党和人民必然胜利的信念。
在重庆乃至在全国围绕着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以《沁园春》词牌为唱和形式展开的这一场斗争,是国民党挑起的。它从一开始就不是诗词学术争论,而是带有鲜明政治色彩的斗争。尽管中共方面没有组织发动反击,但反击国民党的革命文人都是坚定维护中共的。因此,这场大战其实质是国共两党的斗争。国民党方面依仗它在政治、军事上的优势,企图在文化上也搞专制独裁,不能容忍共产党领袖的一首词获得如此高的美誉,便挑起这场大战。结果,却像以往的文化“围剿”一样,遭到可耻的失败。在国共关系的历史上,围绕一首诗词的论战不曾有过,它是空前的;此后,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它又是绝后的。这场大战是中国现代文化史、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也是党史上的一个有趣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