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伤痕
2016-03-07刘墉
刘墉
大概每个小孩都会问妈妈,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当我小时候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母亲的答案却非常简单——她只是拉开衣服,露出她的肚皮和那条六寸长的疤痕,说:“看吧!你是医生用刀割开娘的肚子,把你抱出来的。”
虽然那疤痕紫红紫红,又光光亮亮,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随时可能绽开,而让我有点害怕,可是不知为什么,每隔一阵就会要母亲再给我看一次。然后,说:“好可怕!好可怕!”又问一句,“开刀的时候,会不会好疼?”
“当然疼,娘疼得晕过去。一个多月才能下床,所以说‘儿的生日,娘的难日,娘生你,好苦哇!”
大概因为我是这么痛苦的“产物”,从小母亲就管我管得很严。
父亲死后,母亲对我更加严厉了,但是在我做错事,她狠狠骂我、甚至打我之后,又会很脆弱地哭,愈哭愈大声。然后,平复了,她会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接着拉我过去,看我被打的地方,直问“疼不疼?疼不疼?”
后来,我们搬到金山街的一栋小木楼。
搬到小楼不久,听说附近胡念祖老师教画,我想学,虽然学费不便宜,母亲还是很爽快地答应。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式学画,而且三个月之后就得到了全省学生美展的教育厅长奖。 拿回奖状,母亲点点头笑笑,没说什么。母亲总是如此沉默,我也习以为常。直到高一下学期,获得全省演讲比赛第一名,由学校主任陪着,从南部奏凯归来,母亲没到火车站接我,才使我有点怅然。
那一天下着滂沱大雨,主任为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临上车,他突然很不解地说:“人家的爸爸妈妈,有孩子参加比赛,都陪着去,为什么你妈妈从不出现?连你得了这么大的奖,都不来欢迎你?”
我怔住了,因为我从未想过参加比赛需要母亲陪;我的妈妈是老妈妈,老妈妈老了,身体不行了,本来就不必陪。但是那主任的话,伤了我的心。车在雨中行,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我面前的油布帘子上。我觉得有些失落,开始想,为什么妈妈那么冷。
得奖之后不久,我常胸痛,去检查,医生说是神经痛。有一天夜里,咳,肺里呼噜呼噜的,像有痰,突然一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母亲急了,端着盆子发抖,看我一口一口吐。血止住,天也亮了,母亲叫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为我照X光、检查,接着把母亲叫到隔壁房间,我听见医生在骂、母亲在哭。
住院的日子,母亲总陪在我身边,常坐在那儿,撑不住,就倒在我床边睡着了,我则把自己的被单拉出去,盖在她身上。那年我十七,她已经是将六十的老人。
母亲七十大寿之后半年,我离家,去了美国。
上飞机,一群人来送,母亲没掉眼泪,只沉沉地说:“好好去,家里有我,别担心。”
再见到母亲,是两年多之后。长长的机场走廊,远远看见一高、一矮、一小,牵着手,拉成一串。母亲虽然是解放小脚,但走得不慢,一手牵着孙子,一手提了个很重的布包。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看到我,淡淡一笑:“瞧!你儿子长高了吧?”
从那天开始,她除了由我陪着,回过三次台湾和大陆,其余的十九年,全留在美国。
母亲确实是寂寞的。重听,使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渐渐不良于行,又使她常留在自己的卧房中。尤其冬天,她常一边读圣经,一边看着外面的雪地叹气,说她要回台湾。只是那时候医生已不准她远行了。
不过母亲虽老,还是我强壮的母亲。两年前,当我急性肠胃炎,被救护担架抬走的时候,她居然站在门口,对我说:“好好养病,你放心吧!家里有娘在。”
从担架上仰望母亲的脸,有一种好亲爱、好熟悉的感觉,突然发觉我已经太久太久不曾仰望慈颜。
她虽然九十一了,但是她那坚毅的眼神、沉着的语气,使我在担架上立刻安了心。她让我想起过去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都是由她领着,走过来的。
今天,那一幕还在眼前,我的母亲却已经离开了人世。
医院的人过来为她收拾东西,拔除氧气管、胃管和尿管,床单掀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疤痕,我的泪水突然忍不住地涌出来。
编辑/吕秀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