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你的好
2016-03-07饶雪漫
饶雪漫
一
和莫杰重逢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事。
高一的第一天,我在贴在教室外面的花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以为是同名同姓。可是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变得很高,可是样子一点也没变,和我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我情不自禁叫出他的名字:“莫杰!”
他回头看到我,眼光茫然。我迎上他的目光,希望他会喊出我的名字。可是他没有,迟疑了一下,转头和他认识的同学说笑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荡到谷底。
他竟然不记得我了,但我一直记得他。
莫杰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他只比我大一个月。那时每天晚上,我常常还没有吃完晚饭,他就会来敲我家的门,门一开,他像个小士兵一样冲进来,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小沙小沙,你出来,我抓了一只小麻雀给你玩。” 或者:“小沙小沙,我爸爸买了新的动画片,来来来,到我家去看!”
妈妈喜欢亲热地摸莫杰的头,把他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洗干净,让他穿着我的花外套和我一起坐在地板上玩。妈妈说:“小沙你没有爸爸了,有个疼你的哥哥也挺好。”
我的幼儿园离我家只有二十米远,是一家私人幼儿园,因为妈妈没有钱送我到大幼儿园上学。而且妈妈上班远,没法按时来接我放学,每天都是莫杰的妈妈先去大幼儿园里接了莫杰,再牵着莫杰的手来接我。我不怕等,我最怕的是周小胖,老师看不见的时候,他会抓着我的小辫子拎得我满地打转。可是有一次被莫杰看见了,他像只小豹子一样地冲上去,把周小胖狠狠地压到地上,很凶很凶地说:“看你还敢不敢欺负小沙!看你还敢不敢再欺负小沙!”一面说一面用手拼命打周小胖的屁股。
莫杰的妈妈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周小胖的身上拽起来。
那以后周小胖见了我都绕着走,我得意得要命。
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妈妈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换了郊区一个很小很小的套间,这样可以离她的单位近一些,最主要的是还可以存一些钱,因为我就要上小学了。而且妈妈生病了,听说要花很多钱来治病。大卡车来拉家具的那一天,莫杰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树下沉默着,最后他跑上楼,捧着一大堆玩具扔到车上,他跟我说:“小沙,以后我不能陪你玩了,你就玩这些玩具吧。”
我不停地哭,哭得妈妈都不好意思了,她说:“好啦好啦,小沙,搬家的时候是不可以哭的!”
“对。”莫杰也大人一样地说,“小沙,搬家的时候是不可以哭的。”
记忆里,那是莫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可以把小时候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每当我跟好朋友小丫讲起莫杰的时候,她就会说:“小沙啊,我小时候的事都忘光了,你怎么和电脑一样啊?”
我想我是舍不得忘,自从离开莫杰后,就再也没有谁像哥哥那样对我好了。
小学和初中,除了小丫,我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们都嫌我家穷。我所有的流行和时尚的东西都是小丫传递给我的,其他的时间,我都在拼命地念书。因为我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我的命运。
我终于扬眉吐气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可惜的是小丫没能考上。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莫杰竟然和我同班!
我在放学后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小丫这件事,她尖叫着说:“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可曾抱头痛哭?”
“没。”我说,“他根本就不记得我了,老师点到我名字的时候,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哎。”小丫说,“小沙你一定挺难过吧。”
“是的。”我说,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因为我真的想哭。
第二天一大早,我很早就到了学校,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莫杰是第二个来的,他看到我依然面无表情,坐下来就开始很认真地看书。就在那一天老师宣布莫杰是学习委员,因为他是以最高的分数考进这所学校的。我有些欣慰,看来他的确和我想象中一样,是一个优秀的男生。
高中生活是那么平淡。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没有了小丫,我再次陷入孤独的境地。大家都觉得我是一个怪怪的不易接近的女生:不喜欢打扮,看不懂动漫,不会上网,只知道看书。我真的很拼命地在念书,暗地里希望有一天会超过莫杰,也许他就会注意到我,并想起一些五六岁时的细枝末节,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期中考试,莫杰稳坐第一把交椅。我已从考进来时的二十几名升到第九,和莫杰之间还隔着八个人的距离。跟他挨得最近的是季佳,她是我们班的班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子。班长是竞选的,我记得她的竞选演说,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博得满场喝彩,我也情不自禁投她一票。
生活中,她和莫杰走得很近。他们是同桌,我曾看到过莫杰替她擦桌子。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么细心的一个男孩子。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把头埋在桌子上。
那天我给小丫写了很长的信,我的心事只能对她说。我记得小丫曾经说过,我是一个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波澜壮阔的女孩子。只有小丫懂我的心。我告诉她我嫉妒那个叫季佳的女生,这种嫉妒让我觉得自己不可爱了。
小丫很快就回了信,她说:“小沙,童年时的美好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你要快乐一些,不要让我担心。”
我正在看这封信的时候莫杰走到了我的身边,他说:“李沙,就你一个人的资料费没有交了。”
那是一笔对我来说昂贵的资料费,我慌慌张张地把信叠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莫杰。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回事?”
“明天。”我艰难地说。
“这样吧,”他说,“我先给你垫着,老师那边催得紧。你以后记性要好一点!”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我的“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晚上的时候我去小丫家借钱,我和小丫很久不见了,我们紧紧拥抱。我对小丫说我不想欠他的,更不想在他面前丢面子。小丫拿出她的零花钱给我,她一个月的零花钱比我妈妈的工资还要多。可是她在我面前一点也不傲气,她是真正把我当好朋友的,并不是同情,从这一点来说我万分感激。endprint
第二天我依然是第一个到教室的,谢天谢地,莫杰仍是第二个。我走到他旁边,把钱递给他,他愣了一下收下了,脸上没有什么笑容。
教室里一直都没有人进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铺天盖地地洒入,我看着童年时那张亲切无比如今却变得冷漠疏远的脸,想走开,却挪不动步子。
“怎么了?”他问我,“钱给得不对?”
“不不不。”他低头看手中的钱,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季佳和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进来了,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很冷漠地说:“请你让一下。”
我这才意识到我站在她的座位边上,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座位。回头的刹那,我看到莫杰在替季佳拉出凳子来,季佳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
二
市里的作文竞赛,老师派我和季佳一起参加,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老师在课堂上公开表扬了我,并念了我的一篇习作,夸我才思敏捷,作文立意新颖,语言优美。那篇文章写的是我童年的生活,我在里面提到了莫杰,只是没有点他的名,老师念到那里的时候我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我怕莫杰会想起什么,又怕他什么也想不起。
作文竞赛的考场在别的学校,我坐在公交车上看到莫杰骑车带着季佳。他们把车骑得晃晃悠悠,那是一辆很新的捷安特赛车,我有些忧伤地想,我和莫杰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童年时的美好,只是一个温暖的错觉。
我决心要忘记。
作文写得还算顺利,我第一个交卷走出考场。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小青年在撬莫杰的自行车。我环顾四周,没看到莫杰。
“喂!”我下意识地喊住那个小青年,“你在做什么?”
他显然吓了一大跳,骑上车就想逃跑,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车尾,大声叫着:“你下来,这是别人的车!”
他仍在拼命地往前骑,我被他拖着往前蹭了差不多有十米,但是我一直没有放手,四周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有人开始叫喊,他终于丢下车逃走了。
莫杰也看到了这一切。他正拿着一盒哈根达斯的冰激凌,我知道,那一定是给季佳买的。
莫杰飞奔过来,低下身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拍拍裙子准备走开,但是我的膝盖很疼,我几乎站不稳。莫杰一把扶住了我,我的脸在瞬间变得通红。
“谢谢你啊,你真勇敢。”莫杰说,“要是车丢了,我妈非骂死我不可。”
“不会的,”我说,“你妈妈那么好。”
“你怎么知道?”莫杰问我。
“猜的。”我赶紧说。
“你真会猜,”莫杰说,“和你同学这么久,看来我还不了解你,我一直奇怪的是开学的第一天你好像叫过我的名字,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你不记得了?”我问他。
“我们是小学时候的同学?”莫杰抓抓头皮说,“也许我们不同班?我真的是不记得了。真对不起。”
“没什么。”我说。
季佳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她很惊讶地看着我们两个。莫杰赶紧把手里的冰激凌递给我说:“给你吃吧,你真的不要紧吧?”
我转身飞快地走掉了。
以后在学校里,莫杰还是很少和我说话,同学中开始有关于我的流言,说别看我平日里不言不语,其实是个很有心计的女生。不少同学对我敬而远之,所以我一直没有什么新朋友,新年到来贺卡满天飞的时候,我只收到了两张贺卡,一张是小丫的,另一张是莫杰的。
莫杰在贺卡里写道:“祝李沙学习进步。朋友:莫杰。”
我看着“朋友”两个字流了泪。
我又给小丫打电话,小丫说:“这么说来莫杰是个很记情的家伙,你该告诉莫杰你们小时候的故事,他一定会想起来的,这样可以好好气气那个季佳。”
“不用了。”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再提起。”
“一张贺卡就够了吗?”小丫问。
“对。”我坦然地说,“这就够了。”
第二天早上,是元旦前一天。莫杰比我去得早,他在黑板上用彩笔写上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新年快乐!然后他喊我说:“李沙,你也来写啊,大家都来写上一句!”
我跳上讲台,一笔一画地写:“祝大家学习进步!”
“这就对了,”莫杰在我身后说,“李沙,你应该开朗一些。”
我背着他微笑,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想写。那句话就是“我只记得你的好”。
三
我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有莫杰带给我的那份温暖而美好的记忆,我也许没有勇气迎接这一年又一年新日子的到来,因为在我小学二年级的那一年,妈妈就生病离开了人世。本来就很穷的叔叔收养了我,他对我非常不好,我在一个一个漫长的深夜里抚摸莫杰送我的玩具,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爱我疼我的人存在,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谢谢命运,给了我和莫杰重逢的机会,往事如烟,也许莫杰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对我来说,这已经不再重要。
我已长大, 长到可以勇敢地面对人间所有的风风雨雨,这难道还不够吗?
编辑/佟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