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柳文随笔
2016-03-07董郁青原著彭二珂整理
董郁青(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 425199)
读柳文随笔
董郁青(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摘 要:董郁青《读柳文随笔》是20世纪较早涉及柳宗元文法、笔法的篇幅最长的一篇专论。1937年在《天津益世报》连载,前后共计79期,全文25000余字。文章以随笔的形式探讨了柳宗元散文、传记文、政论文等多个方面。
关键词:柳文;柳宗元;《读柳文随笔》;董郁青;旧文新刊
除此文外,署名“郁青”或者“濯缨”另有《弦外之音》、《冷酷的名士——论嵇康之为人及向秀凭吊嵇康之思旧赋》、《嵇中散之琴赋序》等文刊于《天津益世报》,在“说苑”栏目刊出的随笔、杂文、小说等文章占了很大比例。另有小说《多妻镜》、《爱仇记》、《明镜湖》、《画家春秋》、《新新外史》等先后在该报连载,其中《明镜湖》几乎与《读柳文随笔》刊于同期,而描写清末民初时期的政治轶事长篇小说《新新外史》于该报副刊《益智粽》连载长达12年之久,总计101回,篇幅长达360万字,广受读者喜爱,学者亦多有议论,全书曾于1987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再版。另著有《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据吴云心先生回忆:“董郁青先生,就是写《新新外史》的濯缨。这是他一生呕心沥血之作,在十多年的时间,未尝有一天中断。”(见俞慈韵《文史书苑》第61页。)朱志荣《中国现代通俗文学艺术论》评价道:“董濯缨的社会小说《新新外史》可以称的上是20年代北派小说的代表作品。”
董郁青,号濯缨,河北通县人,满族,天主教徒,北方名小说家。曾积极响应爱国运动,是望海楼公教救国团成员之一。长期在《天津益世报》工作,约1920年前后受聘于《天津益世报》副刊《益智粽》编辑,同时担任社论撰述,1935年后负责检查该报大样,且有新闻业务著作《念八载新闻实践》,于1937年《天津益世报》函授部印行。他在该报发表过大量文学作品,内容涉及散文、小说、社论等多个领域,是当时天津有名的新闻工作者。此外,也曾编《大民主报》、《山东日报》,抗战爆发后因病去世。
《读柳文随笔》自1937年1月1日起于《天津益世报》副刊《林语》、《文化生活》“说苑”栏目连载,文章多见于副刊第八版、十一版、十三版等,至同年5月23日结束。经笔者查考,该报虽为日刊,但本随笔并不严格按期每日连载,中间还穿插了董郁青个人杂文、史评等文章,且有部分篇幅较长者亦有连载,另有署名“典于”、“隐吾”、“慎义”的作品。此文连载形式不一,大致经历了三次调整。第一次,1937年1月1日增刊以及同月的No.7423、No.7424、No.7425、No.7426等5篇,均以“读柳文随笔”为题连载;第二次,自1月9日(No.7427)后,改题“读柳文随笔(续)”,至年3月12日(No.7486)结束,总计17篇;第三次,3 月15日又改题大写数字,自“二四”(No.7489)连载至“七十七”(No.7558)。其中“五五”与“五九”序号重排,故而实为79篇。至此全文尽完。
一篇随笔,连载数月,前后三种编排方式也是极少见的。而相比之下,前两种编排难免不令读者产生疑问,以为就时间来看是有遗漏,而后一种编排较之前者更为成熟,读者一看便知,虽其连载日期尚有间断,但是文章按序连载,错落有致,内容完整,不至于心生疑虑。此外,No.7426、No.7431、No.7489三篇分别被《益世报》电子数据库误收为《读柳之随毛》、《读笔书感》、《读柳之随笔》,经查证后确为《读柳文随笔》之贻误。今为读者之便,遂延续其大写序号办法,自“一”至“七九”逐一排列。针对“五五”与“五九”序号重排现象,按时间先后顺序做出调整,重复之“五五”接排为“五六”,重复之“五九”接排为“六Ο”,因此全文总篇数为“七九”。特此说明。
(一)
作古体文最忌肤浅,从柳河东入手,自可免肤浅之病,以其一句一字,皆经锤炼而出也。
从来选柳文者,多不注重碑志,仅选《襄阳丞赵公矜》一篇,殊不知柳之碑志,文字谨严,完全取法蔡中郎,而青出于蓝,虽多长联排偶,而庄重奥衍,实为碑版正宗文字。
从来作孔子庙碑,非博而寡要,即大而无当,空填许多冠冕话头,而不能表现孔子精神。惟子厚道州、柳州两《文宣碑》,端凝严肃,雅与题称。道州一文,其赞美薛公处,即是赞美孔子,所谓加倍写法也。
柳州文字,多胎息汉赋,故独其一种朴茂之致。此诣惟韩公有之,余六家未臻斯境。
《姜谔墓志》最佳,活画出王孙落魄情态,而时代盛衰之形,人事变迁之感,亦寓于其中,铭词于达观中具无限愤慨。
《赵公矜墓志铭》词中有“百越蓁蓁,羁鬼相望,有子而孝,独归故乡。”此四语最佳,前八字包有无限景,后八字包有无限情,使人读在口中,景象毕呈,情感充溢。
《御史周君碣》文中“得死于阶下”五字,屹立如山,坚重如铁。“得”字下的好,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也。铭词中结尾一句“为臣轨兮”,坊本有去“兮”字者,殊不知文之妙全在一“兮”字,有感慨咏欢悠然不尽之意也。
《段太尉状》,描写最有神气,使人于千载后犹仿佛亲见段公之丰采。写刚直易,写刚直有谋难,写屈伏武人易,写武人因受感化而屈伏难。写里创赔麦事,是真仁人。尹少荣责焦令谌之言,痛快淋漓,可当讨贼檄读。犹想见当时须髯奋张神气。惟谓焦愧恨而死,则不免过甚其词矣。余谓此种文字,才真是活文字。今之自诩能作活文字者,恐终身梦不到此种境界也。
《献平淮夷雅之表》,句句庄雅,字字凝重,是子厚最着意之文字。通篇以古况今,全为国家大体君主本身着想,并无一句乞怜语,此种地方,实高出退之《潮州谢表》。
(二)
《饶歌鼓吹曲序》文之后段,自纪高祖太宗至不敢怨怼默已,造语坚卓而警切,真所谓不能增损一字,更易一字者,学柳须注重此种,方能得其精髓。然此种处均由镕经铸史得来,又非多读书不办也。
柳之骚体文,屈宋后可谓无出其右者,然亦境遇为之也。惟有此境遇,乃能有此实景实情,不然则无病之呻,有何意味。此扬子云之反《离骚》,所以不能与柳子之《惩咎》《闵生》《解崇》《梦归》等同日而语也。
《瓶赋》学扬子云,可谓神似,不仅貌像也。骈体汉赋,惟子厚优为之,退之《南海神庙碑》,足与抗颜,余则等诸自创矣。
《囚山赋》雄深雅健,一起有千里来龙之势,一结有壁立万仞之概。时人批文字,每称健笔凌云,余谓惟此赋足当之。
子厚之《起废》《答问》《对贺》者均与退之《进学解》同一意境,同一机杼,然其文实不如《进学解》之精练,身分亦不如《进学解》之估得高,惟《起废》一文,实较他二作为佳。
(三)
子厚《天说》,其所发挥者,即今日之《天演论》,可见今世学说,古人早已阐明。其《送薛存义之任序》,于民为主人,官为公仆之义,更能发挥尽致,《复雠议》则标扬法治精神,尤与近代文明国家若合符节。可笑现代学者,但知推崇欧美。每获一义,则讶为创闻,断为我国无有,殊不知古贤早已言之,其精确固不在外人下也。其如学者不肯读书而盲目武断何,岂非舍其田而耘人之田耶!
《封建论》是一篇大文字,盖合《天演论》《民权论》镕铸以成。其开场一大段,更为群学之提纲,用笔飘然而来,由里胥县大夫扩拓至天子。看他一层一层说来,恰合草昧初辟时之情理,死求其嗣而奉之,是人情之私,非天下之公。所以第一步是郡县优于封建,若再充其类而言之,则第二步即是共和优于君主。不过处子厚时代,不敢如此立言耳,然其识见之卓绝千古,岂一班执笔求官歌功颂德之小儒,所能梦见!
(四)
柳子驳议最为精悍。驳《晋文问守原议》,余最喜其“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于①“于”,《柳河东集》作“由”。是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议之臣乎?”第一句用长语一转一宕,而即毁住,振笔欲飞,铸句如铁,是何等力量。紧接“贼贤”两句,如老吏断狱,使晋文无可置喙。然犹恐其意之不完足也。更逼进一步,证明当时有言议之臣,无须问之寺人勃鞮,更使晋文无文饰余地。后车更说到于求霸有妨,不能使人心服,尤为推阐尽致。
今人每好訾议古人文字为死文字,而自诩为活文字,殊不知文字之死活,并不在文言语体上分,而惟在其描写上能否有真情真景上分。如柳州之《起废》,写一病马,写一躄和尚,写其无用时是一种情景,写其有用后又是一种情景,能使千载后读其文者,如目睹此病马,躄和尚失意得意时之情景,此真不愧为活文字矣。彼擅长语体文者,无论如何描写,亦描写不到此种境地。作文原是一种技术,所以能传世行远,若不在写生上注意,而惟在文白上求,世上无可传之文字矣。
(五)
柳子杂文,皆有精义,而无浮词。其《罴说》写鸟之仁,与杜工部《义鹘行》写鸟之义,可稍变绝,鹘何幸而遇二公,遂使千载犹向慕其仁义。恍见鸷鸟之爱其同类,报其同仇之温然飒然。厚貌英姿,直特出于人类之上,孰谓文字无关世道人心耶!
《朝日说》《䄍①“䄍”,原文误作“腊”,今据《柳河东集》径改。说》《乘桴说》,均有至理,或析之于古义,或证之于人事,或准诸圣人之心。及其发言时之时期与环境,不但能自圆其说,而且能使其说之归于真实,使人无可驳议,能知此方可作说体文字,不然则浮烟涨墨而已。
记者在新闻函授讲义中,会引病颡之驹与躄浮屠,承学员纷纷函问。当将柳州起发原文,照印分送,惟此文不载于普通柳集中。学员有函诟系某书局出版者,按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中,有增广注释音辨唐《柳先生集》,元板影印,八本一部,可以单购。惟现在是否售罄,则不得知矣。
(六)
《捕蛇者说》,凡普通文集皆选之,以其意义显明,容易使人了解也。此种事亘古今,横宇宙,无时无地无之,本不足怪,但一经大名家描写烘染,遂觉其事之异常动人。如退之《圬者王承福传》、乐天《新丰折臂翁》,同为写民生疾苦,时势变迁之感慨文字,其意境悱恻,词句明浅,又另是一种笔墨,盖亦冀世人能阅其文而动情也。近代文学家极力提倡普罗文字,如古人此等著作,乃真合乎普罗之精神,以其真能说出人民肺腹中语也!
(七)
《六道论》,是正论并非翻案文字。后路引证史实,以阐明其义,尤精确不移,所以吾人不能徒读死书,不能尽信古人,必须自己胸有定见,此定见即由情理得来也。
《谪龙说》《罴说》均是寓言。《谪龙》是诫人不可贪非义之色,贪之者结果必受其害,妇女之不可狎而玩,亦犹龙之不可狎而玩也。《罴说》是诫人不可用空言嚇人,不可恃表面之薄技以取胜于人。《罴说》结尾将本义揭明,《龙说》则始终用隐语,此章法之不同耳。
(八)
子厚《八骏说》,与退之《麟说》,意义同笔调亦同,然《八骏说》推阐尽理,语语有根据,不专以翻空为奇,其价值似在《解麟》之上。
《愚溪对》不愧是滑稽之雄,可与退之《送穷文》参看。世每以柳子之《乞巧文》与《送穷文》并提,殊不知愚溪之对,亦同一意境,不过文体微有不同耳。以文字之精美论,《乞巧》实在《送穷》之上,《愚溪对》则过于显露矣。
(九)
余每读《宋清传》,辄想起北平同仁堂乐氏,以其迹相近也。清之取利固远,但亦操业使然,使移之他业,鲜不倾覆者矣。余常谓在戚族乡党回,万不可以讨债,如债而想讨,则莫如当日不借,故余生平从不向亲友张口讨债。当时借之,即认为助之,此非市恩也,不过免结恶感,求自心之清净而已,人能想开此理,无往而不自在。写清之深心远识,不难在焚券,而难在穷而再赊,永不拒绝,其获报亦完全系于此点。
《种树过橐驼传》决非游戏文字,以其与人生极有关系也。此不仅可通于治理,且可通于生理,通于哲理,天全性得,是一篇精义,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达到天全性得之手段,其余皆方法也。后段推衍到治理,隐含讥讽,言外说今之君相,尚不知郭橐驼也。
(一○)
《梓人传》是一篇大文字,然撮其大纲,只“能知体要”四字,可以尽之。不仅治宫室如此也,上自中央政府,下至一极小之公司会社,以及一家庭,凡为领袖者,均须能知体要,自然事无不理。体要为何,即知人善任,任人不疑,凡事能持大体,不矜察察之明,不惜笺笺之资,能合众人之才力,为我一己之才力,兼容并包,使在我下者,其精神永不涣散,向心力日益坚凝,如此而已。此文反复申论,固极详明,但少嫌冗长,使人有词费之憾,使退之为之,必可减去十之四五,柳不如韩,盖在此也。
《渔者对智伯》,完全步国策蹊径,而脱胎于《庄贾对楚王》一篇,句句是说士口吻,而笔下自有一股奇气,若窜之《战国策》中,直然可以乱真。此种文字,最宜于初学。因其蓬勃生发,义处引人入胜,青年读之,足以开拓心胸,钥启无限文机。
(一一)
《乞巧》与《送穷》皆可称滑稽之雄。今之言幽默者,所应熟读深思奉为圭臬者也。两文立意布局同,而色泽之功,写生之妙,《乞巧》似出《送穷》上,然有一点不如《送穷》,则以其发挥太尽,机锋太露,不及《送穷》之含蓄,耐人寻味耳。余最喜“天孙不乐其独”数语,写俗情而能庄雅到极点,与天孙身份适合,此可悟作文之法,虽一字一句,要恰合其人之身份,其事之程度,铢两悉称,无过不及,才算得好文字,余生半代人拟文,虽一封私信,一副挽联,必临时起草,求施受两面身份口气之适合,决不抄袭前人旧作。诚以古今人事变迁,前人应用之文字,绝不能适用于今人也。或有讥余太固执者,殊不知久则成为习惯,亦不觉其太吃力也。《乞巧文》直是一篇四言汉赋,其力之厚,确在《送穷文》上,韩文四言中之思沉力厚,足与此相埒者,只有《南海神庙碑》,及《祭张十二员外文》可以当之。
(一二)
《乞巧文》之自估身份处,只在“汝唯知耻”四字,惟其知耻,所以守拙,虽有巧而无所施矣。若反过来说,则世之巧者,皆不知恥,巧愈多则耻心愈少。骂尽世人,亦太刻毒矣。柳子失时不得志,举足皆为荆棘,所言彷徉为狂。局促为谄,吁吁为诈,坦坦为忝,真使人哭笑不得,亦太可怜矣。有所激而为文者,每易流于尖酸刻薄,若韩文中,则此境绝少。文章可以觇人福命,笔下苛刻者,多不能享天①“天”,原误作“大”,据文义径改。年获全福。此欧阳子之文,所以别有一种深厚蕴藉气息,其遭遇享受,亦优于其他数家。此亦自然之气,不可勉强者也。
柳子《骂尸虫文》是寓言并非迷信,尸虫指谗谄倾邪之小人也,帝即君也。柳怀才被逐,终身不能复返于朝廷,祸固由其自取,然刘梦得何以能复,而彼不能复,则以在朝之人,皆悛其才,无为之尽力开说,以释憾于君主者。故一肚皮牢骚,借尸虫以倾吐之。结尾反过来说,愈见衔恨之深,文中“修蛔恙心,短蛲穴胃,至良医刮杀,聚毒攻饵”,即近代西医之消②“消”,原误作“削”,据文义径改。毒杀菌,想见唐时医界尚有深明此种学理,精擅此种手术者,所以柳子能形之于文,至后代其学渐湮,凡医界只知墨守外科之成法,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矣。我国医道,古时必有一定科律,皆与西医暗合,而今已亡之矣,惜哉。
柳子杂文每能于极小处衍出极大道理。如《宥蝮蛇》《憎王孙》,一以见天地生物之理,一以明人类善群之义,皆与世道人心,有重大关系,不得视为游戏三昧之作也。
(一三)
《斩曲几》通体用骈,形似赞而意则反之,意义只在“所贵乎直”四字。表面说几,而实际却是说人。后段直然揭开,言外是说世人尚曲,而自己独直,亦人浊我清,人醉我醒之意也。然直者每不能取悦于人,则惟有求佑于天。几之曲我可以斩之,人之曲天果能尽斩之乎?余最喜柳之四言文,于精练之中,而具疏宕之气,开合自然,无意不显,无词不卓,状物写生,尤能曲尽其神态,盖得力于汉赋者多也。
(一四)
《憎王孙》一文,写两种物情,互相辉映。猿是君子,王孙是小人,此显而易见者也。然无小人无以形君子,无君子亦无以见小人,君子小人绝对不能相容,此本文之要义也。山即朝廷也,猿即贤臣也,王孙即佥壬也。山之灵即隐指君相也,君相不能进贤退不肖,即如山灵之灵而不灵也。
《王孙》文前半是序体,善恶不加判断,如公文中之立案。后段入本文,侧重王孙,正是阐扬题义。结尾同情于猿,并举古人党奸诛恶者以为况,明言小人遂则君子远,大人聚则孽无余,证明此事之有关否康祸福,而仍呼吁于山灵。古人作文,决不肯抛荒本题。至骚体之工,举重若轻,一起四语,飘然而至,决不浪费笔墨,而情景褒贬,俱在其中。三呼山灵,笔端有无限姿态,学《骚》至此,已臻炉火纯青之候,柳子后皆仅具形貌而已。
(一五)
柳集小品杂文甚多,然多含一种觉世牗民之意义,非漫谈风月自炫才华者可比。余最喜其哀溺文,写蚩蚩之氓,获利亡身,只两用“摇首”字,其愚已活现纸上。文之要义,在大货溺大氓,特借小氓以形容之。而世之怀利速祸者,正不知凡几,始贪赢以厚啬,终负祸而怀离。前既没而后不知,更搅取无时休,索性写一个痛快。死者不足哀,冀中人为余再更。盖希望世之读此文者,能幡然觉悟,以自保其生命,此柳子忧世爱人之深意也。
《辨伏神文》所谓伏神者,即今日药肆中常售之茯神也。茯神为茯苓中之尤,日久而坚实者。其物为松根之精气凝结而成,必须数百年之老松,其药乃灵。药肆所售者,系将米粉埋于松树根旁,经过一年后,取出制为块,其效力可知矣。盖卖假药者自古为然,至以老芋充数,则未免过于欺人。芋即天津市上所售之山芋,平北谓之白菽,山东称为地瓜。《史记》汶山之下,常有蹲鸱,至死不饥(见《司马相如列传》),即指此物。只能供人充饥,不能用作药物也。此文虽无甚深意,然以见世之作伪渔利者,为害甚大,但不旋踵即破,终难久长。亦徒见其心劳日拙而已,是亦不可以已乎!
(一六)
《招海贾》一文,可窥见两种道理,一种是唐时西南濒海各道,已盛行海外贸易,人民到南洋经商,及南洋与欧洲各国来中华互市者,往来踪迹甚密。如韩之《送郑尚书序》,与柳之《乡军堂记》及《招海贾文》,均可窥知当时之情形。一种是表现中国人之弱点,恋乡恋家,无冒险进取精神。尤其文人对于经营海外之大利,不但不鼓舞提倡,反故意恫嚇之,以败其兴,如本文所言,真使人引为遗憾者也。假如自唐时国家即能奖励海外经商,文人再能以笔端振奋其气,则南洋版图,久为我有,何至并台湾而弃之哉?然仅以文论,却极奥衍劲挺之势,可与太白之《蜀道难》争奇竞爽,亦可当一首古风读也。柳深于骚,而能极其变化,施之于文,太白亦深于骚,而能极其变化,施之于诗,所谓异曲同工也。
(一七)
柳之杂文拟骚体者,多能胎息《天问》《招魂》,别开畦径,不拘拘于骚之面目①“目”,原误作“日”,据文义径改。,而能得其神韵。此境殊不易到,后之学骚者,宜先读《惩咎》《闵生》《梦归》《解祟》诸篇,再上溯《离骚》本文,及《九歌》《九章》等,乃是正宗法门也。
《吊苌弘》《屈原》《乐毅》三文,均能抉出古人之心坎中事,非泛泛一吊者可比。《吊屈原》尤为沉痛,以其与己相类也。发思古之幽情,伸满怀之郁愤,几不辨是人是我。《吊乐毅》完全摹韩之《祭田横》,尺幅中具有无限波澜,真能与韩作抗颜,称一时瑜亮。后人无古贤真才实学,而动欲学步效颦,多见其不知量耳!
《伊尹五就桀》《梁丘据》《霹霹琴》三赞,在文字中真可当短小精悍之誉。《伊尹赞》妙在篇中设为自问之词,能将圣人救世心肠,合盘托出。其赞词与韩之《子产不毁乡校颂》,均能以散行之气,为有韵之文,使读者但觉其一气浑成,而小辨为用韵之文,此境殊不易到。如无此笔力而强为之,必至支离破碎,不成文矣。《梁丘赞》是加倍写法,骂尽世人。其实如梁丘者,殊未可以嬖君污之,使其少加学问,与一个臣之休休有睿,又何以异哉!如臧仓者,乃是当嬖君之号而无愧矣。赞词结尾六语,拗折空灵,是真能提起笔尖来作文者。内中含蕴着无数意思,有嬉笑,有怒骂,有感慨,有欣慕,而自己心中许多抑郁怨毒,亦从此一二十字中发泄净尽,宁非奇文!琴赞引文,拗折屈曲,瘦硬通神,自是柳文本色。六层意思,仅用数十字连贯写出,而眉目极清,决不使人费解,此□文境,只有子厚优为,虽退之亦当退避三舍。然以韩之文伯、焉肯□雄深雅健许人。
(一八)
作箴铭最难下笔,非挺拔变化,铸语如铁,不能为之。韩之《五箴》,自是千古绝唱,句句从心坎中流出,是阅历之言,“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举己身之事以实之,所以格外亲切有味。柳之《忧惧箴》,亦罔非阅历之言。盖柳所经之忧患,比韩尤剧也,故其文亦庶几可以追踪,自“君子之惧乎未始”,至“起而获祸,君子不耻,真能抉择渺微,发人深省”,“有闻不行,有过不从,宜言不言,不宜而烦,宜退而勇,不宜而恐”,活画出一庸人之宜忧不忧,不宜而忧来,只清描淡写,而刻木三分,《师友箴》中平,只道苟在焉,佣丐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四语,为最警策。然往古来今,横亘世界,孰是能行之者,子厚亦聊且言之快意而已。《敌戒》是一篇大文字,不得以字数之多寡论也。意义之大,可以包罗万象,治国、治家、治身、治学,均莫能外。笔力之大,有“山岳可撼,一字难撼”之势。一起四语,破空而来,笼罩全篇,以下举例皆凿凿有芒。结尾说出世人通病,而吾中国人受此病尤深。目前国势凌夷,即其例也。以文字论,惟此篇可与韩之《五箴》并驾。而所虑之深,所关之重,似尤在《五箴》以上。因《五箴》仅限于自己,而此则包举世人而言也。
(一九)
《三戒》在古人小品文中,可谓幽默极矣。然言中有物,真能点醒世人,非如今日之冷讥淡嘲,仅能撩动人之情感,而无裨于人之身心者,所可同日语也。文能因小见大,言在此而意在彼,方是天地间之妙文。糜似有势力之纨绔子弟,终日狎比群凶,结果未有不受其害者。驴似空端架子而无实学之假名士,永远藏拙,人尚莫窥其涯,一旦兴至而逞才,则原形必现,掩无可掩矣。鼠则得志忘形之小人也。惟君子能戒谨恐惧,保泰持盈,愈在得意之时,愈不敢取憎于人,自种怨毒,小人则反是,失意则怨,得意则骄,小之招折角之伤,大之肇杀身之祸,彼固终其生而不悟也。
(二○)
形容动物之愚,刻画入微,声容毕现。如“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只十字将犬匿怨而友之神情态度,合盘托出,阅之令人失笑。“群犬见而喜且怒”,能将仓猝路遇之心理与神气,完全写足,只七字耳,使后人为之,不知要浪费多少笔墨矣。写驴句句活字字响,今人喜尚白话文,然白话文无论作得如何精妙,亦不能写到此种分际,以语多则不能传神也。写虎之机警,变诈贪饕,以衬出驴之憨直暴躁,轻举妄动,移步换形,如目睹一幅绝妙之《虎嚼驴肉图》。结尾反收,正意愈显。第三章写鼠,却是人鼠并重。假使人不纵鼠,鼠亦不至蹈族灭之祸,自古权奸受祸,皆始于人主之骄纵太过。虽以霍光之贤,卒令身后子孙赤族,汉宣亦与有过焉。此张敞一疏,所以议高千古也。结尾一语,其味深长,最宜潜玩。今之取怨于民者,亦鼠类也,可不猛醒乎?
(二一)
作铭赞文字最难,要典实高华,气象庄重,词彩虽富丽而气不滞,头绪虽纷繁而意则贯。如柳子厚之《沛国汉原庙铭》,有精义为柱,而以大力包举之。因庙为汉之原庙,遂推想到帝尧身上,可谓原庙之原矣。以刘氏上接帝尧,即以功臣上接舜禹稷契,证明不但君有原,臣亦有原。以此为柱,遂使满纸烟云,皆成异彩。至其文之厚重不佻,虽多骈语,而以散文之气行之,故只见其充沛而不见其呆板,篇幅少长,然在古文铭体中,是最有实力的作风,非熟读经史,融会贯通,决不能臻此境界也。
柳之赠序,不如韩之简净有意义,此固无可讳言。然有时发一新意,其识见之远大,又高出韩上。如《送薛存义之任》,通篇发挥民权公仆之义,与近代之欧美学说,适相吻合。又《送范传真诗序》中有“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此三语又恰与公仆之义合。是柳子民权思想极为发达,与韩之拘拘于旧思想者,根本不同,使其乘时得位,必能特然有所表现①“现”,原误作“见”,据文义径改。。惜乎唐之不能用,而后代亦仅以文人目之也。
(二二)
《送李睦州》《南澧州》两序,均不满意于中央政府之措置。李无罪而受罚,南勋重而赏薄,言外有无限愤惋之意,而字面却浑含不露。《李序》一张口先说润之盗锜,这是《春秋》笔法。只下一“盗”字,则以下睦州之罪,皆为诬陷,可不待辩而自明矣。朝廷尤袭用其文,贬睦州南海上,是从盗之命也,不必明斥而已骂杀朝廷矣。《南序》立案全在国家,“宠先中丞迈古人之烈”一语,盖承嗣为南霁云子。霁云拔刀断指,引颈就戮,洵不愧为忠臣义士。援汉之例,承嗣应享侯封,乃与以边州,积年始量移,朝廷之待忠裔,亦太薄矣。然文并不显言,只为南惋惜,而后尾则致其希望,政府措置不当,已跃然言外。此所谓只说这一面,而那一面自见,可谓巧于立言,无字之褒贬矣。
(二三)
为下第之人作送序最难著笔,惟韩退之《送齐皞下第序》,巧于立言,决不为齐呼冤叫屈,只归咎于有司之矫枉过正,而齐之屈自见。齐为宰相之弟,若一味为之声枉,则人且疑为献谀。如此说法,不止无痕迹,且将齐相身分抬高,真可谓双管齐下矣。柳集送下第序有数篇之多,或抬高其品格,或夸其志节,或美其文藻,言外自具无限惋惜之意,而有司弃取之不公,已跃然纸上。凡此皆善于择言者,虽不如韩公之湛深宏肆,然亦各有意义,与后世普通之应酬文字,究有不同。
《凌助教屋壁序》,最简净而有曲折,看他由人说到屋,由京说到吴,皆自然合拍,毫不牵强。末尾比较推崇,尤见此屋之非虚建。作短文必须具此波澜,简洁老当,方与题称。
(二四)
古人送友,必先有诗,而后有序,序者序其作诗送友之原因也。及后无诗亦作序,已嫌其单调无聊,而序又仅铺张送行之盛况,与被送者之人品学问才能,更嫌其谀而寡味矣,请看柳州《送娄图南序》,全不说那些废话,惟就娄之口中,自己发论,以形其清高,同时即以形容当道之龌蹉。紧接叙两人之交情,并提出自己之意见,从反面着笔,隐含责备意思,以反证前言之无罪。而结尾则折到饵药求寿,以去其惑,而诱之使进于吾儒之道。一篇序中,乃不失为有价值之文字。后世工此体者,亦不过说得热闹已耳,何尝能尽朋友相规之义哉?
(二五)
《柳州厅堂壁记》,皆沈博切实,不作一句浮泛语。必将此地之来历,与其关系,明明白白的写出,而佐以富丽工整之词采,使之雅与题称,最后还要写出作记之理由,绝不同于后代之应酬文字,但描写光景,献几句谀词,毫无可传之价值也。最著者,如《馆驿使壁记》,如《乡军堂记》,其笔力之伟大,能缩京畿千里于尺幅,绘广厦万间于毫端,此等处只有韩公可与抗手。后世文人,虽竭力铺张,而苦于无此笔力,既伸展不开,又收摄不住,结果徒费力而不讨好,求如柳州之举重若轻,已不可多觏矣。此固关系人之学力天分,亦以见文字半由运会,韩柳之后,不易言矣。
《监察使壁记》,可当“力厚思沈”四字,其遣词造句,挺拔排荡,纯由《国语》汉赋脱胎。《盩厔新食堂记》,后段能将职员醉饱欢欣之情形,活画于纸上,着墨无多,能道出人心中事,正是加倍推美陈君。使俗手为之,必要代陈君说许多冠冕语,如老王之自夸者,反索然无味矣。
(二六)
文不喜平,此古今之定论,然所谓不平者,并非空中楼阁,横起波澜之谓也。要他一句一字,皆扪之有稜,才是真能不平者。请视柳子之《全义县复北门记》,其句法字法之衔接转折处是何等简峭,何等洁净,何等灵活,真能使人读之上口,扪之生稜。结尾数语,活跳跳的,用韵而不为韵所拘,既疏落而又流利,必如此方可作有韵之文,不然便成了骨董架子矣。
《零陵复乳穴记》,不仅以文字见长,是一篇有关政治有益民生的实验训词,千载之后,犹可以劝廉戒贪。尤妙在以滑稽态度出之,颂一人而可以讽天下后世,从来谈政治者,多是硬性文字,自孔子“苛政猛于虎”之论出,遂孕出后代无数软性文字,只用譬喻讽刺,而可以发人深省,柳之《捕蛇说》固佳,然尚嫌其少直,不如《复乳穴》之婉而多讽②“讽”,原误作“风”,据文义径改。。吾谓今之察吏者,宜多印此种文字,令其常常讽诵,玩味,实优于板起面孔,说许多空洞的严厉话之训令也。
(二七)
余在山东时,有某友书法甚佳,凡有求其书扇者,彼辄写下数语:“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此数语即柳州《零陵三亭记》开宗明义之冒语也。余询其何为长久书此,仿佛念念不忘者?某友曰:“此我之座右铭也。我平日性躁而多病,自读柳文《三亭记》,玩此数语,霍然若有所悟,从此常常背诵,奉为平心养气之箴言,躁性因之渐除,旧疾亦不复触犯,犯亦不甚剧矣。柳子数语,竟为有裨身心之良师,我又安能忘之耶?”余谓此数语固佳,然柳子并非导人以荒嬉怠惰也。必先有薛存义之吏才,然后乃可以营三亭;自政尨赋扰而下,至耳不闻冬鼓之召,力是何等勤,政是何等善,然后折到园池鱼鸟之乐,是真能虑不乱,志不滞者,此其游息高明,乃有价值之游息高明也。若以玩替政,以荒去理,尚有何可述哉?友深以余言为然,今弹指数年,某友墓前宿草,已几度如茵矣,回思往事,何胜怅然。
(二八)
柳州山水小记,高绝千古,虽以昌黎之雄于文,亦不得不让一头地,此在前人已有定评矣。然究其所以独绝之原因,亦有可述,括而言之,因柳有三种特异之点,所以能镕铸出此种文字!第一,柳深于小学,而多致力于秦汉以上之文字。故其用字坚确肖物,不流于俗,造句挺然特立,不濒于弱,盖完全由《说文》“经子”得来,非仅从文学入手者,所能梦见。此其第一原因。再者柳之性情,盖一贤①“贤”,原误作“衔”,据文义径改。才急进之人也。始则一帆风顺,已近凤池,继则暴雨狂飙,忽折鹏翼,终且蛮烟瘴雾,与鸟兽为群。其满腔愤情苦绪,吐之既惧招②“招”,原误作“召”,据文义径改。祸,不吐则又难甘,乃借山水木石,伸其不平之气,其一字一句,皆由内心顿挫而出。故枝枝节节,历历落落,皆有一种奇致,与寻常赏心悦目,即景题词者,迥乎不同。此其第二原因。第三,柳所贬之地。虽为蛮乡瘴水,然地方幽远,山水奇丽,仿佛天造地设,以慰此怀宝迷邦之才子者。柳于是移其仕宦进取之志,为探幽寻胜之情,而眼前之所遇,皆足发其胸中之奇。所谓人必有是境,然后方能发是文,境之奇与文之奇,遂得融而为一。此其第三原因也。假如无此三种原因,柳州文字虽佳,亦无从产生此十几篇之小记。韩退之先生谓柳“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词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是真子厚之知己,能为文章吐气矣。其小记之绝,则尤系乎此也。
(二九)
柳州山水记,仅限于湖南之永州,与广西之柳州。记永较记柳为多,则因子厚初贬永州司马,在永十年不调,后与刘禹锡俱被征召,仍不得内用,仅授柳州刺史,在柳五年,卒于任所。故其所记,只限于迁谪之地,而居永较居柳期长,且永州山水幽胜,似亦突过柳州,因此所记独多也。永州各记,虽系分篇,而实为一贯。由甲地引出乙地,一步一步的,探之无尽,美不胜收。然气脉虽然一贯,而情景各有不同,故其描写胜境,各具不同之点。执笔为文,亦各随其境之异,而发为文之奇,务使文与境相肖相生,因圆为规,遇方成矩,彷彷天造地设,有此境不可无此文,有此文乃益奇此境者。此正如彼之《小石城山记》所言:“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技,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此种立言,即是明言造物特设此境以待我,非待我之人,乃待我之文,有我之文,则造物之技得售,若无我之文,则再过千百年,又何人知之?今而境与文皆可历劫不磨,是天以境慰我之穷,我即以文彰天下之巧。此种措词,将自己身份,抬的非常之高,虽为谪宦,而千百年后,人之仰慕,岂一时之暴君权相,所可同日语?此即退之《墓铭》中所谓“以彼易此,必有能辨之者”之义也。虽然,柳州记文,亦确实足以当之无愧,如无此实而为此言,其谁信之?甚矣文字之不能骗人也!
(三○)
《游黄溪记》,一起分两层说来,是用束笔,束之愈紧,则点之愈醒。一气逼出“黄溪最善”四字,格外警醒,引人注目。惟其最善,所以不可不游。先至黄神祠,随叙地,随写景,以极简洁之词,写眼前之所见所闻。设譬取喻,皆戛戛独造,练字练句,坚切不易,而有一种疏宕之气,寓于字里行间。非深于诸子者不能为,至胎孕《风》《骚》汉赋犹其余事也。
(三一)
常论作文字要放开笔,用千言万语,写景写情,并非甚难。如用三言五语,简练包举,字字皆加一番洗涮琢磨工夫,而联成一句时,又要浑而能超,腴而且厚,耐人寻思想像,有咀嚼不尽之味,则难矣。然此尚非大难也,单单琢成一两句,凡于文字下过几年工夫者,皆优为之。惟通篇气脉韵味神彩,要融成一贯,篇中用力描写之处,与前后文相衔接,皆自然合拍,此则非精于文字者不能。即能矣,气脉词彩尚易,而精神韵味,则各有不同。惟柳州小记,可谓兼此数者,毫发无憾,学者能于此中细心体验,融会贯通,可悟出无数法门。
(三二)
天下事皆后胜于前,以进化之故也。惟文字则当别论,近代创为新文艺,当执笔之时,亦未常不自谓别具一格,突过前人,究其实,此种作家,凡其谋篇有结构,造句有斤两,用字有来历,并非以一白了之者,罔不由古人文字蜕化而来,不过思想间或新颖,则因世界潮流之激荡,与文字本质无关。而作者偏要痛骂古人,谓古人文字不能读,甚至线装书皆不能看,其意若谓,后生小子,自能读一读我辈文艺,将来必能青出于蓝,纵不青出于蓝,亦可与我作出同样之文字。是其真所谓瞪大眼骗人,学者堕其彀中,从彼入手,终身永无作出彼怨文字之一日也。
(三三)
闲常体验,读古人文字,亦不觉其好在那里,然有时自己为文,或胎息古人一点韵味,或运化古人几句成语,便格外精警醒目。此不过一枝一节之肤末,尚且如此,况真能吸取古人之精华耶!请看柳子厚《西山①“西山”,原误作“西山”,据《柳河东集》径改。宴游记》,其后段数语,从《庄子》脱胎,痕迹显然。子入集中,便格外撩人眼目,可证明古人文字之不可朽者,自有其真,决非吾人厚古薄今,自形其腐也。以今日之潮流,合乎潮流之新文字,尚不能有三个月价值(比如二月之文艺杂志等,虽极有名之作家,到四五月绝无人看),遑论传世行远耶!吾非反对新文艺,且亦时时为白话文,所以如此云云者,诚以吾人之书写文字,既非用英文、法文,亦非用拉丁文,而所用者实为国文,则不可无一种济胜之具。若为己身实惠计,古人文字不可不读,若但为口头文明,以自炫其时髦摩登,则另当别论。然亦不妨阳摈之而阴纳之,学邯郸之步,而效西施之颦,犹胜于茫茫然为人所误,致终身由之,莫知其道也。记者言此,亦发于不忍人之心而已。
(三四)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脱胎于郦道元之《水经注》。《水经注》文字,疏宕挺拔中,自具山水气,固为文字中之别开生面者。然后人如直学其文,必至贻画虎之诮。因此种文字,一气奔注,而内中自具无限洄漩。若无实地、实物、实景,而徒效其行文,必至支离破碎,不成东西。柳州此记,亦是就实地、实物、实景,放笔为之,不说空话,不加雕饰,自然神似郦文。然其间亦多取之《尔雅》《封禅书》《沟渠志》等,惟其镕经铸史,自然随物赋形。杜陵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自有神”也。
(三五)
昌黎书牍,高绝千古,后人至拟之龙门《列传》,以其一书有一书之意境,皆恰合致书与受书者之身份与交情,不说一句谀词泛话,而笔力控纵自如,皆含一种崛强老辣之气,此其所以不可及也。柳州书牍,不能篇篇皆好,有时近于词费,然吾独喜读其三书,即《寄许孟容》《李杓直》《萧思谦》之三篇是也。《寄许书》全学太史公之《答任少卿》,不止结构相同,面貌相同,即气脉神韵,亦无不相同。
(三六)
开篇因眼前之苦,追溯以往之非,虽语多愤激,亦系实情。古人谓暴得大名不祥,有倘来之富贵,必有意外之祸灾,况人心妒忌,再加以所求不遂,自然肆其中伤,此本不足怪。然己身青年躁进,亦实有自取之道,文中所谓“少年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此是良心忏悔语,足以唤醒世人不少,青年急进者,尤当奉为座右铭也。
(三七)
文到此境,似乎山穷水尽,无可再说矣。看他忽然由悔而说到死,又由死说到不死,遂开出以下许多妙文。所以不死之原因,是为身为家嗣。尚无子息,以续宗族,身既被罪,虽欲娶老农女为妻,亦不可得。所以如此汲汲者,以先人坟墓所在,无兄弟子侄。代为守护,虽托人看管,难保其不久而懈怠。己身获罪被遣蛮乡,永无返里省墓之望,看他人祭扫,徒增自己悲伤。由坟墓而想到田园果树,由田树又想到赐书,今皆付之他人,存亡莫卜,虽系心肺,有何裨补?诚以“立身一败,万事瓦裂”,七尺之躯,尚不知寄托何所,况身外之物乎?
(三八)
此一段虽多属文人之饰言,然深深款款有无限愁肠苦绪,萦绕其笔端,如听三峡猿啼,令人酸鼻。叙哀之文,纯以事实烘出之,不必自言其苦,已令人感觉其苦到万分。言外是向许呼援求助,而字面偏说不敢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类中”,此正是深于求援求助也。至进而更说自己毁身毁性,言外见得长此沉沦,必不能久于人世,当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之际,而忽有此空谷足音,同情悯惜,又安得不中怀感激,倾吐其难言之隐耶!
(三九)
以上全是就本身境遇发言,并未敢少露其志意与希望。从“自古”而下,乃抛开本身立论,先就古人之被谤获伸者,称述一番。然古人之所以获伸者,以其有道德才华之实也,若我则无古人之实,而欲求如古人之昭雪其名者,岂可得哉!且疑似之间,实亦无法申辩,故古人以不辩辩之,此皆就被谤者而言也。尚有一种无谤可言,而亦被囚被辱者,则更为冤枉,然结果卒能囚变为客,辱化为荣,则以其人皆为俊杰特出之才,故能有此结果。若己身不过下才末伎,何敢作此妄想?若是则终身殆将已矣,无复仰首伸眉之日矣。
(四○)
虽然,人生于世,谁不想留不朽之名,然不朽之道有三:或立德,或立功,或立言。如己者罪谤丛集,既无德可言,远投蛮荒,更无功可建,不得已而思其次,于是想到立言上,如古人之著书立说,亦未常不可少伸其志。无奈己身无董仲舒、刘向之才,虽勉强执笔为之,亦不能有所成就,徒自苦而已,是亦无聊可怜之甚矣。说到此处,直然是一事无成,只有希望能减轻罪责,酌赐移徙,俾得脱身瘴疬之乡,苟延生命,娶妻生子,以延嗣续,终身私愿已偿,无少遗憾。生为太平之民,死作欢慰之鬼,亦可少补从前之罪戾矣。然此愿之能否得偿,惟系于故人之肯否援手,遂不嫌词费,而一吐其肺肝,翼望大君子能拔出于水火之中。此子厚复书之本旨也。不然,一朋友通候信,何必浪费千余言,亦激于情之不能自已耳!此文摹拟汉人,确为神似。不惟唐宋人文中不多见,即魏晋人文中,如此类者亦希,韩文公称其“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洵不诬也。
(四一)
《与萧翰林书》,情词迫切,较《与许京兆书》又进一步,《与许书》除叙情之外,尚用许多烘衬法,未肯直然说出求援之意,而求援之意,自在其中,且发泄愤慨之言,亦比较含蓄。至《与萧书》,则赤裸裸的,将己受祸之原因,与仇人对自己之心理,合盘托出。对皇帝虽多感恩之词,却隐含怨望之意,对朋友虽备致期许之意,亦微露不满之情,但须于言外求之,字面不可见也。其描写妒嫉者之心理,及势利人之情态,最为刻画入微。“万罪横生,不知其端”,写失势人却有此种苦境。落井下石,本不自今日始也。
(四二)
自“人生少得六七十”至“又何足道”,是大澈大悟语。人能参透此关,则一己之得失荣辱,如过眼烟云,何足计较。然天下事言之匪艰,行之维艰,凡能说透话之人,未必肯做透事,其真能做透事者,未必肯以言示人也。中段描写蛮夷情状,绘影绘声,真如吴道子画鬼,满纸皆有鬼气,此则纸上如闻夷声。”十有八九,杖而后兴“,写夷人皆成病夫,则己身虽欲不病,不可得矣。唐距今世逾千年,中国人已有此状,则欧美称我为病夫国,洵不诬矣。然则今日欲言强国,捨健全国民体格,尚有他途乎!
(四三)
柳子以特出之才,朝廷乃令其与木石居,与鹿豕游,除喑然装哑之外,尚有何路可走?因故人之乘时得位,希冀己身得在一物被泽之列,沾天泽余润,赐以量移。虽不能建功立业,有所报称,然作为诗歌,诩扬圣德,粉饰升平,即所谓“蒸出芝菌,以为瑞物”也。此是明求萧思谦为之申理推荐,较《致许京兆书》之吞吐其词,意在言外者,迥不侔矣。亦因朋友身份、行辈、交情之不同,立言自有浅深显晦之异。学者必须洞明此旨,然后对人立言,自能恰合分际,此书牍之秘诀,宜细心体验也。
《与李杓直书》较《与萧思谦书》又进一层。《萧书》尚含有请求意味,《李书》则纯为诉苦,举身之痛苦,心之希望,直揭肺腹而出之,不作丝毫装点语,其交情之分际,似较萧又深一度,而愁怀苦语,非过来人不能道。写蛮夷中时时鬼蜮,防不胜防,步步荆棘,重足一迹,以狱囚自比,言虽过甚,情实相同。“明时百姓”数语,怨望形于词色,若非与李交厚,决不敢如此云云。纵令病尽,己身复健,悠悠人世,不过为三十年客耳。前过三十七年,与瞬息无异,后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审矣。此种消极之人生观,虽似澈悟,而实非彻底之澈悟,大抵失意人多做此想。惟做此想者,果能效禹惜寸阴,陶惜分阴,而孜孜于德业之进修,则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于人生确有裨益。
(四四)
倘鉴于光阴短促,或存一悬车待尽之心。或纵其秉烛夜游之欲,则此种思想,不惟与①“于”,原误作“与”,据文义径改。人生无益,且于国家亦有大损,此不可不辨也。然欲积极,必须先以真宗教植其基,知人生于世,并非仅仅数十年之光阴足资把玩,尚有无穷无尽之光阴,足供我身后之享受者,惟须于生前预储其代价而已,明乎此理,又安有消极之可虑乎?子厚不得志于官②“官”,原误作“宦”,据文义径改。场,每流露其消极牢骚之意,然此亦不过文人把笔时之积习耳。究其实,子厚刺柳州时,其政绩颇有可观。观韩公之《子厚墓志铭》及《罗池庙碑》与刘梦得《祭柳文》,皆可想见。文人不自树立,但以颓放自喜者,幸勿援子厚作口实也。
《与韩愈论史官书》,层层驳辩,使退之置喙无地。在文字中具有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在朋友间具有不徇情面,直捣肺肝的风度。俗云“理直则气壮,气壮则词举”。退之原书是消极的,子厚答书是积极的,退之是敷衍苟安,子厚是实事求是;退之说的是私情,子厚论的是公理;退之语涉迷信,明明授人以隙,子厚即抵其隙而攻之,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决不是吹毛求疵。朋友能如此责善,不愧为知己。
(四五)
文对退之虽攻击得体无完肤,然退之身份,反因是而愈增高,盖退之实具有良史之才,所以子厚才肯如此责备,若易他人,子厚将目笑存之,不置一词矣。柳本长于驳议文字,吾料退之原书,或是故意想要引出他这一篇文字来,不然以韩之学识,何至说出那样没气力的话?柳之驳书,以顿挫出之,理直而文曲,尤为出色,别具一种姿态,置之韩集中,亦为上品。初学最宜熟读此种文字,不但钥启思路,且下笔自不流于直率,因此书之用笔,实具有一波三折之妙,读者宜潜心玩味之也。
(四六)
欲研究文字者,对韩之《答李翊论文书》,及柳之《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最宜详参。韩柳集中论文字者,固不止此两篇。然能澈始澈终,现身说法,将自身工夫修养得力之处,合盘托出,以昭示后学,则惟有此两篇脚踏实地,不作模稜两可之词。亦因对方有可造之才,确知其能传己之学,始肯以是授之也。
(四七)
韩书因不在本文范围,俟将来论之。柳书开端先自谦逊不敢为人师,尤不敢为韦之师,尚是寻常门面话。转到韩愈身上,见为师者无往不触霉头,此非师之过也,举世不知有师之过也。引日,雪为喻,一腔积愤,满口毒骂,为世之为师而受侮于人者,泄尽胸中怨气,真堪浮一大白矣。然此类口头轻薄,韩文中决无之,两人之道德修养,于此可见一斑。
(四八)
“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至“招恼受怒乎”一段,笔妙如环。一面回映上文,一面遁到下文,空灵剔透,如步虚而行。钝根人及笔下呆滞者,最宜熟读。“叙冠礼”一段,活画一守礼泥古的呆子,及一群不知礼的伧夫。“少为文章,以词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此与韩子文以明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归,正是同一说法,见两公本领大体相同处。
(四九)
韩柳文皆有意义,不说空话,其得力亦在此。因其把文字看得重,下笔时以全副精神注重在义理上,所以言中有物。古人谓“文以载道”,然真能载道者有几人?非大儒有真实本领者,固不足语此。纵能之矣,人且将以语录目之,不能得社会之欢迎,与文人之法式。不过“道”字须向活处看,非专指天人性命之学,凡万事万物,均有一“道”字在,所以董子谓“道者所由适于德①“德”,《汉书》作“治”。之路也”,韩子谓“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朱子谓“道犹路也”。
(五○)
然其精义,似原本孔子之言,所谓“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不远人,便是人人有道,所以下文引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言外便是表明为工人者,以工为道,为商人者,以商为道,推之一厨夫,一理发匠,亦各有其道。文以载道,便是用文字宣传这许多道,描写这许多道,能说的真切,丝丝入扣,便可当“载道”两字而无愧,若空空泛泛,只说些道学的门面话,便愈说愈远,反不是道矣。
(五一)
柳子平日并不以道学自鸣,其所谓“道”,尤应向活处参。盖柳子之文善于写实,尤吻合今日之文学潮流。其写法之奥妙,在“吾每为文章”以下数语,裂腹掬心,完全表现,毫发无隐,可谓以金针度尽天下后世之文人矣。古人自炫其文为“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后人易其词曰“金针线脚分明在,自绣鸳鸯也不难”。若柳子者不仅以线脚详示于人,且将其穿针过线,配色轧光,种种不传之密,均尽情道破,此等处具见柳之光明,而文人已受惠非浅矣。
(五二)
“未常敢以轻心掉之”八句,是临文前一种最要之预备。其预备工夫,完全在“克制”两字,必克去其与行文不利之积习,然后乃能表现文字之真面目与真精神。此四端为文人最易犯之通病。第一步先说文要着纸,避去浮光掠影之谈。古人所谓力透纸背者,不仅指作字然,作文亦然。不以轻心掉之,自然理境湛深,下笔沉重,无剽而不留之病矣。
(五三)
推之其余三端,皆有至理,读者功夫用到,细心体会,自然可以类推。“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六句在本书中,为最精到之语。在临文时,为无上之妙用,但学者如泥其词,预存一如何抑如何扬之成见,保管不能做出好文字来。必须功夫用到,如韩子所说“浩乎沛然,又惧其杂,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之上候,自然能有此境。然近代之文人,能此者有几,余常谓此六语,惟谭鑫培之《唱皮黄》,足以当之无愧。其用低音,即“抑之欲其奥”也。其用高音,即“扬之欲其明”也。
(五四)
其唱二六、快板、垛板等,数十句一气贯串,转折疾徐,皆中音节,即“疏之欲其通”也。于短章促节中,一字之发,自然合拍,即“廉之欲其节”也。冲口而出,如石破天惊,在戏中若《伍家坡》之《八月十五》,《汾河湾》之《家住龙门》,皆可谓“激而发之欲其清”也。先以说白作一种持满欲放之势,继以歌唱发一种吞吐迟重之音,即“固而存之欲其重”也。唱戏如此,行文亦然,古人中惟左马足以当之。韩柳具体而微,其余则偏得一长,不能兼具众妙矣。下文“本之《书》以求其质”直到“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是为真实工夫,所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与韩子同一造诣。后人不能循韩柳求学之途径,乃欲作出韩柳之文,岂可得乎?
(五五)
经、史、子皆为文章之化境,以其有真理浩气,故笔之所到,不烦绳削而自合。此书中“参之《荀》《孟》以畅其枝②“枝”,《柳河东集》作“支”。”一语,尤应着眼。读经者皆喜读《孟》,读子者皆喜读《荀》,以其文字畅茂条达,与其他经、子不同。眉山父子,皆得力于《孟》,殊不知柳子已先苏为之。少年时读经,如浑囵吞枣,毫不知其滋味之所在,今日偶然一读,但觉其味醇罎,其光熠燿,其文确实卓荦不群,然已无此闲暇,可以潜心诵读矣。光阴逝水,思之怃然。
(五六)
《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虽极简短,却别有风致。所言增重则俯,减少则仰,亦系实情,文章之造诣身份,丝毫不能假借。本质上有一分力,到人眼中,自然增加一分重量,心比如戥,眼比如蛇,文章则珠鐕也。然具有此种珠戥者,亦至不易,必如韩柳大家,乃有此衡文之利器。既有此利器矣,仍须谨慎小心,使其铢两悉称,不然亦难免屈抑佳文。尤其场尘中不能论文字,一时侥幸,遂擢巍科,多年宿儒,□遭点额,诗如李杜,策如刘宝,皆当下第滋味,其余父安足道乎!
(五七)
此书自“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至“吾首惧至地耳”,骤观之,仿佛门面应酬语。然其中实含有至理,作文难,衡文更难。此种道理,并非专指文字之好坏,乃专就文字之斤两而言,易言之,亦专指文字之火候而言,火候不到,斤两自然不够。比如有两个文人,一同执笔为文,其一作的很发皇,很精彩,其一作的枯窘平淡,在善衡文者观之,其精彩发皇者,或反不如枯窘平淡者远甚,则斤两火候之谓也。能使子厚首俯至地,谈何容易,亦不过鼓舞之,使其自强不息耳。一短短尺牍,阅之使人欣然有无限情趣,包涵其中。小品文字,尤见工夫,非炉火纯青者,无此自然也。一班学者,最宜在此种小文字之转折合拍处,下一番审量体验工夫,自然笔下生动,不落呆相,如一串珍珠,直贯到底,而且颗颗精圆,此文似之。
(五八)
《答严厚兴》《答袁尹陈》俱是声明不敢为师,其立意谴词,大致无甚出入。《严书》言仲尼可学而不易学。章句之儒,算不得仲尼之学。欲学章句,遍地皆师。惟学道、讲古、穷文词,虽不居师名,亦必叩两端而竭之,不敢负人求师之意也。虽然,柳子非知道者,讲古、穷文词,诚堪胜任愉快,若以学道自居,恐难与韩子相提并论。故前文举退之以自解,或亦系自知之明欤?
(五九)
《答袁书》比较切实,指出求学途径来,而仍为重在孔子之道。结尾“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云云,与韩《答尉迟生书》“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弘,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词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是同一说法。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与尉迟生书》“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亦是同一道理。由此可知,浅于文者,必以笃行实践为本。古人文行尚求一致,凡文字真作到好处者,其品格总不至太①“太”,原误作“大”,据文义径改。差。如唐宋八家,无一无品之人。若品格卑劣者,其文字亦多流于浮艳纤巧,诚以言为心声,不能伪为也。先《六经》,次《论》《孟》,植其基也;次《左》《国》《庄》《骚》,衍其绪也;最后《榖梁》《太史公》,要其终也。
(六○)
归重到“峻洁”两字,文不峻则体格卑,不洁则词句冗,此二者为临文之大病,非痛下一番磨砺洗涮工夫,决不能达到此两字之妙境。柳子之文,在此两字上,最为吻合。试观其全集,无论某一篇一段,从无用平笔者,造句遣字,从无拖泥带水,使人望而生厌者,此其所以为峻洁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此是柳子之大本领。最后诫之以勿怪勿杂,勿务速显,而归重于道,非师之于弟子,焉肯言此?盖不居其名,而居其实也。
(六一)
《上赵宗儒》、《李夷简》、《武元衡》三书,皆为告哀求援之词,其文格虽不高,而文词则雅健得体,置之东汉曹魏文中,几不能辨。文到此境,愈用排偶,愈见其妙,不惟不板,反于坚凝之中见飞动。后人以柳文此等处不如韩,吾谓此正柳之独具特色,较比韩之三上宰相书,反嫌其饤短矣。余常谓书牍一道,以汉魏两晋为别具风格,高绝千古,而实发源于《战国策》、乐毅《致燕惠王书》与鲁仲连《致燕将书》。
一则忠悃毕现,一则霸气纵横,皆千古之绝调也。至西汉时司马迁《答任安书》,李陵《答苏武书》,亦两间有数之文字。司马书尚承战国遗风,不甚作客套话,李书则开尺牍之先河,门面话很多,然皆有情致,决不令人生厌,时而深深款款,时而烈烈昂昂,使读者直欲拔剑砍地,搔首问天。文能移情,信非虚语。至汉末最喜读臧洪《致陈琳书》,以名士之笔,写烈士之文,语语以哽咽喷礴出之,但觉满纸皆忠义之气,而绝无一句乞怜语,青年人尤宜读此种文字,无形中实能坚固其人格。后来惟韩延之《与刘裕书》,差可追踪,历史上亦少见也。
阮瑀《代曹操与孙权书》,立言最得体,尤难是在最难立言之时而立言得体,叙亲情,叙友谊,叙兵力,叙形势,而最后仍归到挟天子一着,一面威吓,一面欣动,于温和之中寓严厉,于退让之中藏锋棱,真不愧为翩翩书记之才也。至晋时书牍,自具一格,嵇中散(康)阮步兵(藉)皆有其代表作。嵇之《与山巨源绝交书》,疏狂懒惰之气,活现于纸上。阮之《上蒋太尉书》,立言高爽,为自己估身份,而文字间别具一清阙之风。东晋惟刘琨《与卢谌书》,可称嗣响,而慷慨悲愤之致,似犹过之。王羲之最长于书牍,其蕴藉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恰还他一个书牍本色,而大经纶大学问,皆寓其中。此如渊明之诗,看之似易,为之实难。刘宋以后之书牍,多用四六排偶,堆金丽粉,毫无生气,其简短者间有情致,如萧梁兄弟,刘氏孝标、孝绰,何逊、庾信等,虽间有可采,然皆雕云镂月之词,玉台香奁之体,雕虫末技,非尺牍之大观也。以视曹氏昆仲,建安七子,风骨迥不侔矣。孔北海寥寥几篇短牍,而皆有高情远韵,如振衣千仞之冈。
(六三)
魏文帝情韵不匮,如往而复,有一唱三叹之神,皆非南朝所能企及。至唐代惟昌黎以此名家,但韩之书牍,亦苦于议论太多,不甚合尺牍之面目。余最喜其《与崔群书》,如道家常,情真语挚,是一篇不用意之文字,然较其用意者,似优胜多矣。《与卫中行书》即天爵人爵之意,用沈着明快之笔,释身心性命之理,不说门面的道学话,自然使人首肯心折。读书人对此书牍,不应做文字看,当奉为箴铭,悬之座右,庶几终身跳不出良心的范围。宋人书牍,欧公温和,半山崛强,苏髯颇有奇气,亦每苦于议论太多,其短篇小笺,胪陈朋友私交,家庭琐事,颇富情趣,间有俊语,确合尺牍面目。遥想西汉陈遵,为尺牍开山名手,其措词必有奇情逸致,惜乎不传。
(六四)
按书牍为社会往来人世酬应之敲门砖,几无一时一地不需此物。世之致力于此者,亦实繁有徒,但亦须读书,从根本入手,徒阅几本《酬世锦囊》《尺牍合璧》无当也。因论柳文附带及此,亦与学者共勉,力争上游之意耳。
古人之启,即今人之函禀,大率为属官对上官,或小官对大官,请祈通候之词耳。自宋而后,此种文字,多沿用四六,在唐时则惟对天子之谢恩表用之,陆宣公贽寻常奏疏,亦用此体。然陆之奏疏,皆有大经济大学问,特用排偶体发挥之,愈觉其言中有物,卓荦不群。昔人谓《陆宣公奏议》与《孟子》七篇相表里,洵不诬也。此种文字,在四六中可谓别具一格,独有千古,后世惟欧阳文忠与王荆公,尚有其遗意,余则堆砌空泛,毫无可观。
(六五)
温、李之三十六体,虽清新流利,长于运典。而体格太卑,以余视之,尚不如罗隐、汪藻辈,尚有几句锋棱语也。柳集中启文甚多,虽亦间用排偶,然皆自然生动,转折处尤具真实力量,非后世之但说奉承话者①“者”字脱落,据文义补。可比,尤妙在语语写对方估身份,即语语为自己估身份。虽有所祈求,而不作肉麻语,此可证明柳子处境虽困,而人格终不失为清高。后世学者,文字尚未作通,即专攻《乞米贴》,此大误也。殊不知言语失身份,不过一时之辱,文字失身份,势将玷及终身。以韩退之之道德学问文章,上宰相三书尤遭后人之非议,何况其他?
(六六)
余谓科举时代文人之干求在上位者,亦属寻常,惟立言必须得体,不能将自己身份贬低。苏氏父子最得此中秘诀,其立言以曲为壮,以涵为夸,句句能打动对方之心理,不得不礼而下之,盖苏氏之文得力于《孟子》与《国策》,于此为宜也。迨晚近官有权威,士无气骨,所上之函启,多为谄媚过分之词。以陆放翁之学问文章,试批阅剑南书牍,骈花骊莱,虽极流利清新,然千篇一律,多是套语。惟其间架结构,尚优于后代之腐烂四六。
(六七)
前清官场,于刑、钱之外,尚须聘用书启幕僚,专司贺年节、喜寿、升官、晋爵之四六禀启,专取前人已成之作,东摘西补,杂凑成篇,其陈腐程度,较之八股墨卷,尤为不如。文章至此,真可谓品格卑污,每况愈下矣。然此种风气,在当时颇为重视,有不合款式者,上司且认为不恭,同寅亦笑其愚拙,因此司其事者,在幕府中,亦俨居重要地位。但能抄袭拼凑,即自诩为名家,如有正味斋园等之四六,已属敻绝人寰。下至秋水,鸿雪两轩,亦难能而可贵,骈体文至此,尚有何价值可言?惟林文忠公则徐,对书启之选择极严,凡隶其幕下者,不许蹈袭前人一句,而修金则务从丰腆。当时四六名手,多趋之若鹜,然结果竟有累死者,亦虐政也。余谓此种文字实以柳之结体最高,措词最备,他家不能及也。学者不可因其不需要而忽之。
(六八)
谢恩表及贺表,在各名家集中,占一大部分,有为自己作者,亦有代他人作者。惟韩昌黎集中此类尚少,柳集则连篇累牍,不厌其烦,虽比事类词,雅切得体,然究竟不值一读,以视两汉魏晋之作,则瞠乎远矣。考西汉时尚无“表”之名词,如终军白麟之对,吾丘汉鼎之言,东方泰阶之奏,皆表也。虽不居表之名,而实为表之滥觞。至后汉孔融《荐祢衡表》,于是表章在文字中,乃专为臣下对君主特别言事之作。其性质不同于疏者,以疏多为对国家对君主谏诤之公言,而表则范围较狭,或为陈述己情,或为颂扬君德,纯为表现其个人对君主之感想,名之曰“表”,意或本于此欤?孔融表风骨高慕,自是汉京文字,然古今之表,自当以《出师》《陈情》首屈一指。《出师》教忠,《陈情》教孝,其树义正大,自然能写出高文。后世能继轨者,惟刘裕之《谒五陵表》,元结之《辞容州表》,差可得其仿佛。然刘裕之居心行事,岂能与武侯开比例?特取其文耳。
(六九)
假如裕不篡晋,专力扫平胡虏,光复中原,奉戴晋帝,仍都洛阳,其价值当在孔明之上。后世读史者亦将目为成功之武侯,而《五陵》一表,不将与《出师》后先媲美耶?惜乎裕之不足以语此也。虽然,裕之表文,有激昂之情调,而辅以苍老之色采,确为古今有数文字。其表情写景,感今念旧,均用短音促节,而语重情长,哀愤之余,出以蕴藉,能使读者穆然于西晋之盛衰,为之气舒而心壮。此种文字,在魏晋亦不可多得。余最喜其“次洛水浮桥”下之数语:“山川无改,城阙为墟,宫庙隳顿,钟虚空列,观宇之余,鞠为禾黍,尘里萧条,鸡犬罕音,感旧永怀,痛在心目。”又“奉谒五陵”下:“坟茔幽沦,百年荒翳,天衢开泰,情礼获申,故老掩涕,三军凄感,瞻拜之日,愤慨交集。”前一段叙洛阳残破情景,着墨无多。而黍离麦秀之感,铜驼荆棘之泪,皆跃然如在目前,且不掩其苍然之光,与黝然之色,此为魏晋文字之独绝处,非两汉,非齐梁,亦非唐宋。
(七○)
余常谓文字“精美”两字,不易兼并。古人文字精者美者多矣,能兼而有之者,惟此种文耳。此外如羊叔子《让开府表》,陆士衡《谢平原内史表》,皆属于此种文体,余生平最喜读之。然力厚思沈,真能讲出大道理,且情词迫切,一片友爱忠悃之诚,不敢言而又不忍不言者,则无过于曹子建之通亲亲及求自试两表。盖此两表导源于刘子政之《谏外家》《谏灾异》数疏。余常谓西汉文人儒士除董仲舒外,当以刘向为最醇,论文字刘之奏疏亦不在《天人三策》之下,贾谊、晁错不能与之并论。余对刘之《谏①“谏”,原误作“建”,据《汉书》径改。起昌陵疏》及《外家封事》不厌百回读。其文愈咀嚼愈有回味,奏议中自当以此种为登峰造极,曹子建之两表,即脱胎于是,所以为独绝也。
(七一)
今日研究古人文字,亦应多选记者所述者读之。至于南北朝之谢表,如任昉、沈约、庚信、徐陵非不丽而则,然不过如精工巧匠之艺术而已,不足以尽文之道也。若以情趣言之,尚不如《奏通天台》《拟鲋谢表》等之别有风致。文字须有真情,自然佳妙。漫叟《辞容州表》所以能继武《陈情》者,亦以此也。昌黎《谏佛骨表》,其词直而激,究不失为诤臣,至《潮州谢恩表》则与子厚之《平淮夷雅表》同一旨趣,亦太史公“鄙陋没世,文采不表后世”之意耳。
(七二)
以其文言,则吞吐磅礴,韩雄肆而柳坚凝,皆表中之妙文也。至宋时之贺表、谢表,则力求明浅,但就一面说去,无比附烘托之词,失伸缩动宕之妙,不惟去六朝愈远,即拟之唐人,亦相距多多矣。然王荆公、苏长公之婉转明快,沈痛哀感处,亦颇有可采。大抵子厚之作,尚有六朝余韵,而渐开两宋之门,开合收放处,尚不一味平直,且句法精炼,短兵相接,能将长联化为短联,不使读者赘口棘齿,此其一长。吾人研究柳文,亦不可不知也。柳州自作表文并不多,惟任刺史时两谢表及平贼两贺表耳,其余多系代中外大僚拟作,此亦系当时风气,凡各大官之表文,多由名士捉刀,虽出重金不惜也。
(七三)
韩集碑碣多,柳集表文多,一则谀墓,一则谀君,所得馈遗,均为钜数,文人以文字易钱,取不伤廉,此亦一道也。满清乾隆时,修《世宗实录》告成,所有出力列保之人员,既多且优,乾隆帝览之颇不悦,问嵇文达曰:“此种保案,不太溢乎?”文达对曰:“臣生平不受人馈赠,惟以其父祖墓志寿文见托者,虽媵以重金,未常拒而不受也。盖子孙为光荣其父祖,对执笔者加重致酬,理得心安,自应尔尔。”帝然之,不再驳诘,附录之,以见卖文之风,由来已久。而价值最高者,则端推此两种文字(碑文、表文)。柳州为人代作之表文,余颇喜其短篇小品,如《荐从事表》《代广南节使谢出镇表》《为武中丞谢赐樱桃表》、《谢赐端午绫帛衣服表》《谢赐时服表》,虽皆寥寥数语,而有情韵,有转折,不枯不直,皆为佳作,可取也。
(七四)
尚有状之一体,与表大致相类。惟表多主于庆贺谢恩,申述自己情悃,而状则专指一事为引,其行文亦多用四六。柳集中之状,以短者为佳。如《代郑相公奏民生三男》《代薛中丞奏五色云》其词简净得体,不蔓不支,实较连篇累牍为优。总之,此等文但求转折相承,自然合拍,便是至佳之作,不必以堆砌多说,自炫其博,反至叠床架屋,上下前后,不相承接,此最为骈文之大忌。学者初作,最好从连珠入手,自然能悟出起承转合之妙,不必贪多也。
柳集中祭文,多未脱南北朝四言文面目。虽比事类词,典雅稳切,然情韵不如昌黎,其句法字法之戛戛独造,饶有余音处,亦较之昌黎远甚。惟《祭吕温州》一文,虽立言过激,然能写出交友真情,虽不限韵,而雄劲之气,能达其肺腹所欲言,信手写去,无意求佳,而格律自然高绝,虽不能及韩之《祭十二郎》,然祭友文中,自不能不推此种情深语挚。
(七五)
《祭崔君敏文》,飘然而来,脱去寻常祭文之蹊径。一起两句,笼罩全文,用顺势推到崔君本身,而丝毫不觉其平衍,则笔力夭矫之故也。着墨无多,叙学问,叙仕途,叙官阶,叙政绩,最后复叙到两人之交情离合,用笔虽紧凑,而局度宽和,情文并茂,是六朝祭文中之清劲者。初学最宜从此种入手,以其平实典切,有针线迹可循也。如韩之《祭张署文》《祭柳子厚文》,或奇崛忿肆,或刺骨怵心,在祭文中,可谓达最高之境,然学者不易摹仿。因文字必先有奇境,乃能生出奇情,情境俱奇,自然产出奇妙之文字。若寻常之离合悲欢,平平淡淡,亦只能用平淡之笔写之,乃为相合。若故意纵放,非现剑拔弩张之态,即成离奇怪诞之文,反不如按部就班、情文相生者之令人首肯矣。
(七六)
在此文前半自“公以令望”,至“归神何速”,包括许多事,而出以简洁肃穆之笔,褒扬叹息,均在其中。以下自“咸以罪戾”,至“顾慕感伤”,不过十余句,而两人之迁谪,同居炎地(按崔为永州刺史,柳为司马),强作欢娱,诗酒流连,此情如昨。以乐境写哀情,而悲伤之意更深一度,可谓善于描写者矣。
《祭段弘古文》一起胎息潘安仁之《马汧督诔》,造语坚卓,而含意沈痛,耐人咀嚼。虽系短篇,而换韵处极有波澜,好文字原不在多也。《祭李中明文》摹仿《词辞·大招》等篇,颇得其韵味。此种文体在八家中,自应以柳首屈一指,以其真能上接《楚辞》,得其神骨,与寻常句摹字拟者,迥乎不同也。骚体文字须有高情远韵,其境界可就《离骚》文中借类语以形容之“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聊须臾以相羊”。又如“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班陆离其上下”。又如“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
(七七)
又如“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其造境皆入于飘渺神化,是乃骚之本色。拟骚者亦须有此种意境,乃得骚之性情,不然徒形质耳。汉赋皆脱胎于《骚》,其富丽工整,或驾骚而上之,然韵味则远不如。读其长篇巨制,反不如伯鸾《五噫》,平子《四愁》,真能得骚之髓。柳集中如《解祟》《惩咎》《闵生》《梦归》四赋,皆有真情真境,足以上接《离骚》,非无病而呻吟者,所可同日语。吾之读柳集独美其骚者,亦以此故。其祭文中,如《祭从弟宗直》,颇有韩《祭十二郎》之意味,亦缘于哀情深耳。两祭姊丈崔简,前一篇措词太激,不如韩《祭张十二员外》之含蓄。后一篇的是妙文,不仅脱胎于《骚》,直脱胎于《三百首》矣。其余多愤惋不平,亦等诸自桧以下耳。总之作祭文用四言骈体,堆积成文,但求其工整切合,并非甚难,难在以散行气势,运用于骈体文中,能将其一生事迹,生死交情,均以韵语写出之,而自然生动,不少露堆砌之迹,此非镕经铸史,深入显出者不能为。韩之外惟半山差能得其仿佛,其余各家,不能及也。
(七八)
柳州外集,惟郭筝师、赵秀才、马淑三墓志,均有奇趣可传。吾每读郭志连带想起韩集中之《卫中行志》及轩辕弥明《联吟序》,以其笔墨相近也。此种文字,如枯干无枝,而含有丰腴润之气,如冬月老梅,外表枒杈,而花香自远。人高绝文亦高绝,非是文不能传是人也。《马淑志》寥寥数语,但觉纸上有幽香远韵,非李睦州不能有此妇,非李之友不能知此妇,非柳之文不能传此妇也。《赵秀才志》,不叙只铭,三志铭词,皆用七言,此在铭词中最难着笔,少不经意,即变成七言古风,失去铭词之面目矣。七古之词要清扬,志铭之词要重滞,七古平仄要调叶,志铭平仄要拗曲,七古读在口中要响亮,铭词读在口中却要棘齿,诗词最怕晦,而铭词最喜晦,此为诗词与志铭之分界。昌黎志推宗师之铭词,最为奇古。铭樊即学樊,然樊不择地而施,他文亦尔,则亦失文体各具之面目矣。
(昨日本文第十二行,《三百篇》误为《三百首》,合亟更正。)
(七九)
柳之三铭词均佳,而赵之铭词,长至十五句,一气呵成,于迟重之中寓浑健,此境殊未易到。祭文之中,更有所谓哀词者,多为尊长施之晚辈,或先生施之学生。如韩之《欧阳生哀词》,柳之《杨承之哀词》,及近代曾国藩之《母弟温甫哀词》等,皆属于此类。此种哀词既须恰合身份又不宜有过火之语,令人肉麻。韩之哀欧,可谓恰到好处,柳之哀杨,其铭词亦甚可观。余昨读曾之《温甫哀词》,但觉词气俱弱,去韩柳远矣。古文一道甚难言,平日衡量比较,亦未敢遽判低昂,惟读罢汉魏之文,再读唐宋之文,则觉骨力、韵味、气息,皆逊一筹。读罢唐宋之文,再读近代之文,愈觉骨力、韵味、气息,皆逊一筹。此如饮茶然,日日喝四元八者,亦不觉其好在何处,但偶饮三元二者,则深觉四元八者之味厚矣。再等而下之,每次一级,辄知高一级者之佳。饮茶如此,读文亦然。此纯就文质而言,潮流思想无与焉。所以前人批文字者,每谓胎息某家某代。又谓取法于上,仅得其中,汉人不见唐人之文字,所以能成其为汉,唐人不见宋人之文字,所以能成其为唐,宋人不见近代之文字,所以能成其为宋。学古文词者,不宜专向唐宋八家讨生活,须读经、史以树立其根基,读诸子以开拓其思想,自然下笔不凡。如有此精力,再兼通外国文字,以沟通世界之文学潮流,自蔚然成一大家矣。
(已完)
(责任编校:张京华)
作者简介:彭二珂(1992-),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科技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学生。
收稿日期:2015-12-03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2-0013-14
整理者按:《读柳文随笔》,署名郁青,原刊《天津益 世报》。1937年1月起,先后连载于该报副刊《语林》、《文化生活》“说苑”栏目,近6月之久,长达79期。谢汉强、区克莎等主编的《柳宗元研究文献集目·作品综合研究》中提到董郁青有作品《读柳文随笔》,自1937年1月1日刊于《天津益世报·说苑》,并附有部分连载日期;尚永亮等著的《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下》有“论者们在形式上,多采用随笔、杂感式的批评来对韩柳的功绩给予宏观肯定,如周荫堂的《读柳文》、董郁青的《读柳文随笔》,就表现了此一特点”的论述;杜晓勤《隋唐五代文学研究·柳宗元》中亦提到董郁青有《读柳文随笔》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