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析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的原因、历程与亮点
2016-03-07欧阳江涯
欧阳江涯
(黎明职业大学 外语外贸与旅游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略析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的原因、历程与亮点
欧阳江涯
(黎明职业大学 外语外贸与旅游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梁社乾是鲁迅代表作《阿Q正传》的第一个英译者,但学界对其人其译仍然所知有限。在广泛搜集中外文史料的基础上,文章考察了他翻译《阿Q正传》的原因与过程,并重点指出其中的三大亮点,即强烈的版权意识、灵活变通的翻译策略与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
梁社乾;鲁迅;阿Q正传;英译
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有时写成George K. Leung、G. K. Leung或G.K.L.)这个名字,在鲁迅研究界可谓耳熟能详。这主要是因为,在1925-1926年间,鲁迅曾与梁社乾之间多次通信,并在其日记中加以记述,向我们呈现了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的部分史实。梁社乾将《阿Q正传》译为英文,由商务印书馆于1926年出版,题为The True Story of Ah Q,即为这篇鲁迅代表作的第一种英译版本。
早在1928年,柳亚子在其编辑的《苏曼殊全集》第5册的自撰“附录著作者名号籍贯考”中就提到:“梁社乾——广东人”[1](P518)。1936年,上海密勒氏评论报推出一本英文《中国名人录(第五版)》(Who in China: Biographies of Chinese Leaders [Fifth Edition]),其中虽有“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词条,对其介绍颇详[2](P153),但该书为英文版,且流传不甚广泛。1977年,戈宝权在其《谈<阿Q正传>的英文译本——鲁迅作品外文译本书话之二》一文中首次考察了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的过程,并据《中国名人录(第五版)》介绍了他在1937年之前的若干情况[3](P65~67)。此后,再无他人对梁社乾的生平活动与著译成就展开深入考察。囿于史料,我们不拟细究梁社乾的生平活动,而是将重点放在考察他英译《阿Q正传》的原因、历程与特色上面。
一、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的原因
梁社乾所译The True Story of Ah Q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于1926年,至1929年第三次印刷。除了译文正文,该书还收有梁社乾于1925年8月在上海撰写的“自序”(Preface)与“附录”(Appendix,其实是一篇鲁迅小传),以及若干“注释”(Note,是对一些疑难名词的解释)。细阅“自序”与“附录”,我们可以略窥梁社乾对于《阿Q正传》的观感及其选择翻译这篇小说的原因所在。
梁社乾在“附录”中指出,鲁迅是一位伟大的现代作家(great writer of the modern school)[4](P93)。这是他决定翻译鲁迅作品的根本原因。但鲁迅作品何其之多,他为何独独选择翻译《阿Q正传》呢?
我们知道,梁社乾美国出生、成长,并且接受过多年的正规学校教育[2](P153),所以难免受到当时西方民主思想与平民教育大潮的深刻影响。他在“自序”中指出,白话文通俗易懂、流畅自然(easy flow and natural expression),也更易学会,而比文言文虽然较为简洁(concise)、文雅(polished)、优美(beautiful),却更为难学。因此,白话文比文言文更能体现民主精神(more democratic in spirit than the old style),更有助于将数以百万计目不识丁的中国普通百姓解放出来。梁社乾还认为,中国的平民百姓向来受到精英文学的忽略(outside the pale of refined literature),而《阿Q正传》则代表他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其文字虽然幽默、特异,但每个字都是被压迫被剥削阶级的呐喊以及鲁迅本人对社会不公的批判。[4](PV-VI)显然,梁社乾是受《阿Q正传》主题、文字与风格的吸引,所以才决定将其译成英文。
二、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的历程
1924年,梁社乾便已经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译成英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书名为The Lone Swan。这是苏曼殊著作的第一种英文译本。柳无忌后来甚至认为:“第一个将中国近代小说译成英文的梁社乾,根据非常充足的理由,首先选定《断鸿零雁记》译成了英文”[5](P119)。这个译本行销颇畅,次年便再次印刷。这给梁社乾与商务印书馆两方面带来了很大的信心。梁社乾于是决定将鲁迅的《阿Q正传》译成英文。
我们查知,梁社乾曾于1924年9月12日在上海撰写了一篇《英译断鸿零雁记序》[6](P61)。他又于1925年8月在上海为The True Story of Ah Q撰写了“自序”与“附录”。显然,在英译《断鸿零雁记》与《阿Q正传》期间,他基本上都是住在上海。恰恰因为如此,他能够很方便地与同在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就译本出版事宜进行交流。他很可能就此跟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职员之间保持较为密切的联系,其中就包括鲁迅的三弟周建人[3](P65)。梁社乾也恰恰是通过周建人才跟鲁迅建立了通信联系。
1925年5月2日,鲁迅在日记中提到:“下午得三弟信,附久巽及梁社乾笺,四月二十九日发。”[7](P563)由此可见,梁社乾给鲁迅写了一封信,请周建人转寄给鲁迅。周建人将自己及“久巽”(即周氏兄弟的表弟阮久荪)写给鲁迅的信与梁社乾的信同放在一个信封之内,于1925年4月29日寄出,至5月2日寄达鲁迅手中。梁社乾此信并未留存下来,所以我们无法知道其内容。我们认为,在美国成长与接受教育的梁社乾对于版权问题应当是比较敏感的,他不大可能在未获得鲁迅授权之前便开始翻译《阿Q正传》。梁社乾后来在其“自序”中感谢鲁迅授予他翻译《阿Q正传》的权利(The author, Lu-hsün, …,was most obliging in granting me the right of English translation…)[4](PVII),即可充当我们这一看法的间接证据。也就是说,在接到梁社乾的第一封信件之后,鲁迅正式授权给他,而他也才正式开始翻译《阿Q正传》。
其后,梁社乾又至少给鲁迅写了7封信,向鲁迅请教各种问题及寻求帮助与支持,而鲁迅也积极回应。比如,1925年6月14日,鲁迅“得梁社乾信并誊印本《阿Q正传》二本”[7](P569)。此处的“誊印本《阿Q正传》”应当是指梁社乾完成的《阿Q正传》英译初稿的誊写本。鲁迅收到之后,很快就将其校阅完毕,于1925年6月20日“寄梁社乾信并校正《阿Q正传》”[7](P569~570)。又如,梁社乾在信中向鲁迅索要照片,以便印入译本中,鲁迅便于1925年7月4日往生照相馆照相,于7月13日附在信中寄给了梁社乾[7](P571~575)。可惜的是,鲁迅寄给梁社乾的这张照片并未如愿刊出,直到1976年才首次现身于文物出版社编印的《鲁迅照片集》中[3](P66)。再如,鲁迅给梁社乾寄送过多种印刷品,甚至还包括两份各有数页的《阿Q正传》手稿[11](PVI)。可见,鲁迅对梁社乾的支持帮助可谓不遗余力。这恰恰是鲁迅对于青年一代一贯秉持的态度。
1926年12月11日,鲁迅“收梁社乾所寄赠英译《阿Q正传》六本。”[7](P649)显然,商务印书馆此时已经出版了梁社乾的《阿Q正传》英文译本,并给他寄去样书,而梁社乾便寄赠了6本给鲁迅。不过,在那之后,我们未在鲁迅的日记中找到梁社乾的名字。两人似乎随着《阿Q正传》英文译本的出版而结束了通信联系。
此外,有必要指出,在翻译《阿Q正传》的过程中,梁社乾还得到了金陵大学英文系教授裴德安(A. Brede)及其夫人(Mrs. Brede),以及他的朋友亨利·K.C.·劳(Henry K. C. Law)的帮助[4](PVII)。
三、梁社乾《阿Q正传》英译本的三大亮点
1.对梁社乾《阿Q正传》英译本的过往评价
对于梁社乾的《阿Q正传》英译本,鲁迅大致持比较正面的态度,认为“译得似乎并不坏”[8](P267),“似乎译得很恳切”[9](P280)。鲍文蔚(笔名“甘人”)也赞同鲁迅的看法,认为梁社乾确实当得起“恳切”这一评语[10](P47)。
但是,该译本确实存在不少问题,招致了不少批评声。鲁迅便指出其中存在的两处明显的翻译问题:“一是‘三百大钱九二串’当译为‘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一百’的意思;二是‘柿油党’不如译音,因为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论为他们所能懂的‘柿油党’了。”[9](P280)鲍文蔚更是洋洋洒洒地列举了其中的11条误译之处及卷末“注释”的种种问题[10](P47~55)。其后,学界对该译本的评价大抵是沿袭鲁迅与鲍文蔚定下的基调,即用意良好,但存在错漏。在此,我们不拟对其吹毛求疵,而是重点探析该译本的翻译与出版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三大亮点。
2.梁社乾《阿Q正传》英译本的三大亮点
(1)强烈的版权意识
自清末《大清著作权律》颁布之后,中国出版商与著作者的版权意识逐渐提高。但是,随着出版业的发展,民国时期的版权纠纷日益增加,既有中外之间的版权纠纷、出版商之间的版权纠纷,也有作者与出版商之间的版权纠纷。在翻译出版领域,译者与出版商经常不先行告知原作者与版权所有机构,便肆意翻译或翻印,以至于出现了龙门书局那样的专门翻印西文书籍的出版商。[11](P170~172)
我们知道,鲁迅的维权意识十分强烈。他与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交情颇深。但到了1929年,因为对方过度克扣、拖欠自己应得版税,鲁迅差点儿与他对簿公堂。因此,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若梁社乾未经鲁迅授权,便自行将《阿Q正传》译成英文,再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那么鲁迅恐怕会拍案而起,将梁社乾与商务印书馆告上法院,再为后世提供一个典型的版权纠纷案例。如此看来,梁社乾转通过周建人与鲁迅取得联系,争取到对方的授权,然后才开始翻译《阿Q正传》,其实是明智之举。
此外,据1936年4月1日《国民政府公报》第2010号所附“内政部核准著作物注册一览表”,梁社乾以著作权所有人与著作人的身份,于1935年10月9日向内政部申请注册“英文阿Q传”,并获得批准,执照号数为“5446”[12](P10)。这也反映出梁社乾确实具有较高的版权意识,懂得到政府部门进行备案,为自己日后可能出现的维权行动提供有力支持。
(2)灵活变通的翻译策略
梁社乾意识到,读者常会对原文与译文进行比较。所以,在翻译《阿Q正传》时,只要中英双语之间的差异不是大到非要大动干戈不可,他总是尽可能地忠实于原文。[4](Pv)
在鲍文蔚看来,梁社乾太过拘泥于直译法,使得其“译文有些僵硬与不自然了”[10](P47)。从整体来看,梁社乾的译文确实存在着不少硬译、误译之处。但是,恰如钱歌川所说,“翻译者无权政变原作的内容”[13](P17)。梁社乾的问题并不在于死抠原文,而在于他对《阿Q正传》中反映出的中国地方特色、传统文化与底层百姓生活不够了解。仅就我们所见,梁社乾的译文其实颇有出彩之处。张其春在其《国语之大小主词(续)》与“The Chinese Verbal Aspects”两篇谈论翻译问题的文章中便引用了梁社乾的多处译文,显然对其相当赞赏[14](P16~22),[15](P31~39)。
此外,翻译《阿Q正传》之时,梁社乾并非不知变通。张其春便在其《翻译之艺术》一书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有说服力的例子。他指出,《阿Q正传》中提到:“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别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但《博徒别传》并非“迭更司”(Charles Dickens,一般译为“狄更斯”)所著,而是另外一位英国作家柯南道尔(Conan Doyle)所著,其英文书名为Rodney Stone。梁社乾在美国接受过多年学校教育,通晓西方文学与文化,所以他洞察了鲁迅原文中的这一错误,并在译文中进行了相应修改。[16](P105)钱歌川说得更为详细:“鲁迅著《阿Q正传》中有云:‘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别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这确是原文的错,因为Charles Dickens实未曾写过《博徒别传》的书,只有著Sherlock Holmes的Conan Doyle才写过一本Rodney Stone,中译本译作《博徒别传》,所以梁社乾英译《阿Q正传》时就改正过来……”[13](P56~57)。对于这一亮点,无论是鲁迅本人,还是鲍文蔚,或是当今的许多的鲁迅研究者,似乎都未曾洞察出来,因而他们对于梁社乾译本的评价不免有点不那么全面,不那么公正。
(3)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
梁社乾的《阿Q正传》英译本出版之后,很快售罄,1927年便第二次印刷。当时,虽然鲁迅已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指出梁社乾译本的两个典型问题,但该文刊登在12月18日出版的《北新》第18期上,已近年底。鲍文蔚对梁社乾译本的指谬更是直到1927年9月16日才正式发表。如此一来,梁社乾没办法对其译本进行及时修正,The True Story of Ah Q第二次印刷时内容不变。1929年,该译本第三次加印,译文仍未修正。这大概是因为商务印书馆出于成本方面的考虑,未对版型进行改动。
1933年,商务印书馆推出该译本的“国难后第一版”,其中的部分译文做了修正。比如,鲁迅此前指出,“柿油党”为“自由党”之讹,最好采用音译之法[9](P280)。梁社乾虚心地接受鲁迅的建议,采用音译之法来处理“柿油党”一词,用新译“She Xu Party”(并且加注)来取代旧译“Persimmon Oil Party”。又如,鲍文蔚指出,梁社乾将“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译成“If the seventh child cuffed the eighth child, or perhaps, the fourth Li child struck the third child”实为误译[10](P50)。梁社乾此次便将其改译为“If the seventh-born cuffed the eight-born, or perhaps, Li the Forth struck Chang the Third…”[3](P68)。梁社乾这种直面问题并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都十分难得,值得我们学习。
四、结语
作为一个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华裔,梁社乾对中国文化持有长久而强烈的兴趣。回国伊始,他先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译成英文,接着又翻译了鲁迅的《阿Q正传》,从而为中国近现代小说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影响做出了不小贡献。他本着忠实于原著的态度,尽可能完全而准确地向英语读者呈现阿Q的个人形象与当时中国社会的真实情状。但受其求学经历的影响,他对中国的文化、习俗与现实缺乏足够的认识与了解,以至于其译文出现了一些明显的错漏之处。但平心而论,其译文也存有颇多出彩之处,受到张其春,钱歌川等名家的引用与赞赏。因此,对于梁社乾的《阿Q正传》英译本,我们不应纠缠于其中的问题,一味加以批评,更应从更广阔的视角出发,正视其价值与亮点。这也应是我们今后评价以往各类翻译作品所应当秉持的原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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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54(2016)10-0046-04
2016-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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