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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话语与故国想象
——纳博科夫作品中海外流亡形象的心路历程

2016-03-07崔永光

崔永光

(大连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 116023)



流亡话语与故国想象
——纳博科夫作品中海外流亡形象的心路历程

崔永光

(大连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116023)

摘要:小说《玛丽》《普宁》和自传《说吧,记忆》构成了纳博科夫描写海外流亡者内心生活和心路历程的三部曲,从《玛丽》中对往昔充满追忆的加宁,到流亡异乡、经历时间炼狱的俄国知识分子普宁,作品深刻地映射出纳博科夫的流亡意识及其独特的故国想象。纳博科夫笔下塑造的海外流亡知识分子形象都是逐步摆脱现实流亡的痛苦,走向形而上的、自我放逐式的精神流亡。纳博科夫最终从哲学的高度来看待乡愁与超越乡愁,从而进入其独特而又富有诗性的艺术世界。

关键词:纳博科夫;海外流亡;故国想象;心路历程

一、纳博科夫:一个“非常不典型的流亡者”

俄裔美籍双语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一个诗人,一个“非常不典型的流亡者”*1966年,赫尔·施罗德-让采访纳博科夫时,他回答道:“个人而言,我非常安于自己的处境:坐在一个租来的屋子里写作。当然了,我不是一个典型的流亡者。我是一个非常不典型的流亡者,我怀疑有什么典型的流亡者存在。”,一个自由不羁的作家,其一生可谓命运多舛,流亡、追寻、梦蝶、乡愁成为其人生字典中的关键词。他先后因俄国革命和二战而背井离乡,从克里米亚、柏林、巴黎、美国到瑞士,多年游走于欧洲各国及美洲大陆,其作品不可避免地折射出游走于异国他乡的海外流亡者形象以及复杂多元的矛盾心理。纳博科夫前半生颠沛流离、辗转各旅馆公寓的生活使其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像他那样的流亡人物或艺术家的形象,“他们为了摆脱精神空虚和受难的现实而沉浸在往事的回忆、纯艺术、棋术或其他一些反常的行为中,作品中流露出一种失意感、精神受压抑感乃至精神崩溃感”[1]249。

近些年来,国内外学者对纳博科夫的研究逐步走向多元化,以更加全面地诠释纳博科夫的艺术世界。其艺术世界的“最主要特征是它的多层次、多色彩,因此,他的成熟作品大都无法用寻常的主题来界定”[2]374。从“流亡”的视角对纳博科夫及其作品进行阐释只是其中的一种尝试*目前,国内学者开始关注“流亡文学”的研究,尤其是始于19世纪后半叶的全球范围的大规模移民现象,进而引发了流散文学和流散写作的潮流。关于流亡文学主题研究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有张德明的《流浪的缪斯——20世纪流亡文学初探》(《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周怡的《诺贝尔奖关注的文学母题:流亡与回乡》(《文史哲》2005年第1期)、陈召荣的《流浪母题与20世纪西方文学》(《河西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王宁的《流散写作与中华文化的全球性特征》(《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4期)等。,因为纳博科夫的流亡经历与身份对其艺术创作是如此的重要。学者解读和评介的作品涵盖了其早期的诗歌,小说《玛丽》、《洛丽塔》及其自传《说吧,记忆》等作品。国内学者汪小玲、范春香、李小均、王卫东等[3-6]从心理分析、追寻与超越和时间观等多元视角阐释了纳博科夫的流亡意识、主题和情结,拓宽了纳博科夫的研究视域。

国内纳博科夫研究学者刘佳林从“流亡经验与诗性主题”的联系进行了颇具说服力的阐释。他认为纳博科夫的艺术创作主题不能局限于“流亡文学”的桎梏。“流亡文学的一些规定性内涵只是我们分析研究纳博科夫的创作时的一种支持,而非制约性的批判观念,对流亡经验所培育的诗性主题进行阐释,则是我们论述的主线,而纳博科夫对作家与流亡之联系的理解更为我们的立论提供了内在的支撑。”[7]47-48王卫东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作品的流散叙事》一文[8]较为深入地阐释了纳博科夫的怀旧性流散叙事、反思性流散叙事和超越性流散叙事,展示了20世纪流散叙事的三个基本主题,体现了20世纪流散叙事美学特征。

同样,在纳博科夫的权威传记作家博伊德看来,流亡经历始终贯穿于纳博科夫的生命历程。从1917在克里米亚初尝流亡滋味,到1925年柏林的流亡生活场景,1937年在法国的奔波困境,再到1940年避难纽约与斯坦福,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和俄罗斯时期)几乎可以说是一部纳博科夫背井离乡、漂泊流转的流亡史。阅读其传记,读者们无法漠视一个跃然纸上的流亡俄国知识分子形象的存在。通过他及其创造的俄国知识分子形象,读者也踏上了纳博科夫笔下人物海外流亡的心路历程。总之,“流亡文学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题材,而且是一种文学的类型,体现着文学的精神品质和思维向度,其所折射的文化光泽足以烛照那个时代特定的历史风貌和那段历史特有的时代精神”。流亡作家作品中所表达的故国情怀、乡愁意识和精神诉求,构成了“流亡文学的基本风格与美学品质,也是这种文学应有的社会文化意义”。[9]

从《洛丽塔》中那个把自己描述成性变态者和偏执狂的亨伯特,到《普宁》中那个性格温厚怪癖的俄国老教授铁莫菲·普宁,纳博科夫擅长的手法是“一种精神错乱的独白,一个郁郁寡欢、与社会不能和谐相处的人,一生中经历了种种冲突和困惑之后,最终躺在诊断台上接受精神分析,做出忏悔”[10]235。从其第一部长篇小说《玛丽》,到1955年《洛丽塔》的出版,再到1966年自传体散文《说吧,记忆》的再版,纳博科夫经历了艺术创作上的高峰期和成熟期。同时,《玛丽》《普宁》和《说吧,记忆》也构成了纳博科夫描写海外流亡者内心生活和心路历程的三部曲。本文通过对纳博科夫这三部作品及主要人物的依次解读,展现作品中海外流亡者的心路历程和俄国知识分子的形象,从而映射出纳博科夫生命历程中的流亡意识及其独特的故国想象。

二、《玛丽》:往昔的记忆

对多数作家而言,怀念失去的童年是他们性情的一部分,是他们“能够借以流露些许温情”的一种方式。然而,回忆,对于纳博科夫而言,或许过于残酷和悲痛。1922年作为自由主义者和改革家的父亲被刺身亡,成为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仿佛跌入万丈深渊,在柏林度过穷困潦倒的生活,靠为流亡者所办的刊物撰稿以勉强度日。因此,“对纳博科夫来说,昔日的光彩是由于身遭放逐以及现代历史的错位造成的回忆”[2]229。

纳博科夫需要酝酿一部作品,将主人公置于精神流亡者的境遇,去追逐梦幻般的往昔岁月。因此,流亡生活成为纳博科夫早期创作的重要场景和主题,其早期的诗歌、小说无不都打上了流亡的主题烙印,其第一部长篇小说《玛丽》就被称为“一部关于流亡生活的小说”。在小说的扉页上,纳博科夫引用了普希金的诗句:“回忆起了往昔,令人神魂颠倒的爱。”[11]纳博科夫在俄国度过了最为幸福的童年时期,因此初尝流亡滋味的他,作品中充满着对往昔的记忆、乡愁的情怀和对俄国的深深敬意。小说一开头,男主人公似乎就陷入了一种困境。主人公加宁与同住在公寓中的阿尔费奥洛夫被困于出现故障、悬于半空的电梯中,暗示了加宁的窘迫困境。作为流亡在德国柏林的俄罗斯移民,加宁感到迷惘、空洞虚无。加宁居住的膳宿公寓中的房东和六位房客由于种种原因流亡柏林。纳博科夫在作品中反复重复同一个意象,那就是“整个白天和大半个夜晚都能听到市郊地铁线上隆隆的火车声”[11]5从公寓楼旁驶过,加剧了这群流亡者的躁动不安。

当加宁得知房客阿尔费奥洛夫的妻子竟是自己中学时代的初恋情人,并且她要在星期六从俄国抵达柏林时,此后的几天里他深深地陷入到初恋的回忆中。玛丽,这个故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的形象,被纳博科夫赋予了象征意义。加宁“对初恋的回忆和对故国的怀念交织在一起,俄罗斯广袤的原野、秋阳、冷雨、白桦、冬雪,对于在异乡的流亡者来说,增加了些许凄迷的、不可及的、哀婉的美”[11]129。纳博科夫在简单的叙述中使用动人、诗性的语言表达出对远离故国的深深追忆。当他决定要去火车站接上玛丽,然后带她远走高飞时,他深深地感觉“他的青春、他的俄国就要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了”[11]112。但是,故事出乎意料的结尾表现了纳博科夫非凡的叙事策略。当读者们都期待着加宁在火车站与玛丽久别重逢,然后两人一起走向远方时,纳博科夫却笔锋一转,让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公园中停下,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当加宁抬头看着幽静的天空中的房顶架时,他清晰而无情地意识到他和玛丽的恋情已经永远结束了。”[11]125那个始终缺席的、朦胧的玛丽形象给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加宁最终望着北方来的快乐慢慢通过铁桥,消失在车站的背后。俄国,那个遥远的过去,离加宁渐行渐远。加宁再一次尖锐地感觉到他将离开那片温暖的祖国大地,离开他永远爱着的玛丽了。“在加宁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1920年代初期初到柏林时的纳博科夫对于故土的眷恋以及被迫别离故土的痛苦。”[12]

在加宁身上,读者清晰地看到了纳博科夫的影子。1969年,纳博科夫在接受《纽约时报》记者访谈中回答道:“远在俄国革命和内战所导致的极为无聊的迁徙之前,我就饱受噩梦之苦,梦中经常出现流浪、逃亡和废弃的站台。”[13]137透过流亡这一棱镜,纳博科夫回忆着初恋、往昔,“梦想着北方的家,那些春朝、夏日与秋夜”[14]188。但他表示永不返乡,因为他不想玷污珍藏在其内心深处的美好形象——他钟爱的北方景色及魂牵梦萦的童年时光。《玛丽》的结尾处,加宁在火车开动时睡着了。而纳博科夫在1919年4月的一个夜里,在“希望号”的甲板上,“望了最后一眼俄罗斯”,然后踏上了海外流亡的心路历程。

三、《普宁》:时间的炼狱

《普宁》是纳博科夫首部引起广泛关注和欢迎的英文小说。小说主人公铁莫菲·普宁,是一位流亡异国他乡、在美国一所学府以教书为生的俄国老教授。纳博科夫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性格温厚而怪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常受同事嘲弄”[1]251的俄国流亡知识分子的形象。如果说《玛丽》中的加宁初尝流亡滋味,对于未来的流亡征途充满着渴望与不确定性,那么普宁便在流亡的边缘经历了时间的炼狱。

作品的第一章纳博科夫就向读者呈现出一位邋遢、古板、怪异的在纽约州某学院教授俄语的俄国流亡者。普宁,应邀去做一次重要的学术报告,坐错了车却浑然不觉。这位一向喜好时间表的俄国佬拿到的却是一份五年前印制的火车时间表。他本想要在克莱蒙纳下车的那一站早在两年前就被撤销了。时间的错置让普宁错乱、迷惘、痛苦。尽管普宁非常想融进美国当地的生活和陌生环境,但是却处处犯错,将自己置于“一种普宁式的特殊不安的心情,一种普宁式的为难境地”[1]11。

另一方面,对于普宁来说,身居异乡,英语成为特殊的危险区域。尽管努力学习英语,却仍是破绽百出,被弄得狼狈不堪。他接二连三地陷入到各种麻烦中,存包出错、讲稿拿错,他处在一个陌生的城镇中心,“那种同现实隔离的激动,突然把他彻底整垮了”[1]15。普宁几乎心脏病发作,公园里的一条石板凳救了他,于是在朦胧的幻觉中他滑回到童年的回忆里。作为一个流亡者,普宁始终眷恋着过去的时光,难以自拔。“在美国背景下,普宁是一个外来者,他的情感是虚茫的,他宁可溜进那保留着过去影踪的幻觉,而不愿意直面现实。他根本的目的还在于通过幻觉来战胜时间,以便超越现在、回归过去的世界。”[6]可以说,普宁的离散状态流露出一股浓重的乡愁情绪,回忆成为他遗忘的一种方式。“纳博科夫把俄罗斯文化和现代美国文明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诙谐而机智地刻画了一个失去了祖国、割断了和祖国文化的联系,又失去了爱情的背井离乡的苦恼人。”[1]251

普宁的虚构性让读者们看到了纳博科夫的真实存在,《普宁》的一个研究焦点是叙述者、普宁和纳博科夫之间的关系。1940年5月,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美国,他从俄语写作彻底转向了英语写作。尽管纳博科夫精通俄语、英语和法语,他同样面临着“失语症”的心理压力。因为流亡作家“即使能够熟练使用移入国的语言,也会经历一个类似婴儿脱离母体的失语过程,将自己的母语的思维习惯逐渐转化为移入国的语言-思维习惯。在此过程中,与母语相关的文化记忆也渐渐淡忘”[15]。因此,在纳博科夫看来,完全停止母语写作,从此转入英语创作,“这一转向是极为痛苦的——就像在爆炸中失去了七八根手指,要重新学习拿东西一样”[13]56。他不得不在异国他乡适应运用英语写作的岁月。

与狼狈不堪的普宁相比,纳博科夫在美国的流亡生涯中同样在时间的牢狱中忍受命运的煎熬。“最初,我没有觉察到,初看之下如此无边无垠的时间,竟是一个牢狱”,“我曾在思想中返回……到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摸索某个秘密的出口,但仅仅发现时间之狱是环形的,而且没有出路”。[6]如果说“《普宁》是格调温和而且充满了渴望的炼狱篇”,那么“《说吧,记忆》是重新获得往昔的天堂篇”。[10]232纳博科夫在浓重的乡愁里,在炼狱中获得重生,将故国想象诗性地融入其创造的艺术世界。

四、《说吧,记忆》:故国的想象

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写实性自传,《说吧,记忆》是由纳博科夫的个人回忆录汇集起来的,回忆的很多内容添加了纳博科夫的想象。空间上,从圣彼得堡到圣纳泽尔;时间上跨度是37年,从1903年8月到1940年5月,只有几次进入后来的时空。纳博科夫将其个人光辉过去的强烈情感和乡愁情绪置于这部充满诗情的自传中,“是纳博科夫的乡愁及表达乡愁的艺术的一次集中表演”[16]61。可以说,该自传成为解读纳博科夫小说时空观和流亡主题的绝好密码和第一手资料。

1917年,“移居克里米亚,是纳博科夫被迫从心爱的童年世界向外再植的开始”[14]180。随意翻阅《说吧,记忆》,读者们到处感受的是纳博科夫在异域他乡的格格不入和种种不适。“整个地方似乎完全是异邦;气味不是俄国的,声音不是俄国的。”[17]289然而,在纳博科夫诗性的语言中透着浓重的故国想象和乡愁情结。“看着在山与海之间的一片连绵着的、像地中海沿岸的灌木丛林那样的常绿植物;看着半透明的粉红色天空,一弯羞涩的新月在那里照耀,近旁只有一颗湿润的孤星。我突然感到了流亡的一切痛苦。”[17]289随后的几年里,纳博科夫和家人就是在周围完全缺乏安全感和充满死亡阴影的氛围中度过的。“失去祖国对我来说就是失去我的爱,直到一本小说的创作才使我从那份丰富的感情中解脱出来。”[17]290艺术创作成为纳博科夫摆脱流放情结和精神创伤的最好的一剂良药。

纳博科夫致力于一生的艺术创作是将对故国俄罗斯的想象融入他创造的世界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的祖国充满着矛盾和模糊的思绪。1962年7月,当他接受BBC电视台记者采访被问及“您会回俄国去吗”问题时,纳博科夫回答得很决绝:“我不会再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我所需要的俄国的一切始终伴随着我:文学、语言,还有我自己在俄国度过的童年。我永不返乡。我永不投降。”[13]940年后的俄罗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此时的纳博科夫已经融入美国的文化熔炉中,享受着美国的自由与民主。“在美国,我比在任何别的国家都感到快乐。正是在美国,我拥有最好的读者,他们的心灵与我相通。在美国,我心智上有回家的感觉。美国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故乡。”[13]10

萨义德在其《寒冬心灵》(1984)中曾写道:“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decentered)、对位的(contrapuntal);但每当一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18]1故国——俄国,对纳博科夫而言,已经升华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想象,作者或许为之魂牵梦绕,却注定无法回归。多年的漂泊流亡终归于平静,美国给了他精神和情感上以归属感。因此,与其他俄国流亡知识分子相比,纳博科夫更富有创造性和超越性,他把流亡的无法弥补的损失化为艺术灵感,输入自己毕生的创作之中,从流亡的痛苦和损失中创造了一种文学风格。“这不单纯地是美学的或者元文学的游戏,而且还是生存的巧妙机制。”[16]292-293正如学者刘佳林富有诗意的总结:对纳博科夫来说,流亡是一种痛苦的、终生都难以痊愈的伤痛,但恰恰是流亡、失去故园、时空暌隔才促使他不断成熟,使得他在保持“诗性的人”的同时成长为一个“智人”,在保持对阿卡狄亚般的维拉之浓烈、持久感情的同时能够从哲学的高度来看待乡愁与对乡愁的超越,从而进入他诗性的艺术世界。[7]78

因此,纳博科夫虽然命运多舛,但他是幸运的。其命运中的每一次波折与障碍都成为其艺术创作的契机。对于一个永未返乡的流亡者来说,故国神游于艺术创作之中。他对故乡既有乡愁与怀旧、美丽和哀愁,又不能轻易返回故国去触及曾经令其魂牵梦绕的童年时光,唯恐玷污了珍藏在其心中的美好形象。

五、结语

还乡,对艺术家纳博科夫而言,是复杂和矛盾的。他对故国既充满着想象,又鄙视政治独裁。这一矛盾心理“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大流散亲密关系,陌生化和怀想的生存主义美学”[16]8。在赛义德看来,“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萨义德在其著作《知识分子论》第三章《知识分子的流亡——放逐者与边缘人》中较为深刻地阐释了知识分子的流亡状态,流亡知识分子理论是萨义德后殖民文化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萨义德看来,“流亡”既是个“真实的情境”,又是个“隐喻的情境”,它是真正知识分子的思想生涯的一种必要而且必然的状态。对于萨义德流亡知识分子理论的解读参见文献[19]。。但对于纳博科夫来说,流亡体验似乎更接近布罗茨基对流亡的阐释,“流亡是一种形而上的状态”*作为现代诗坛的开拓者,俄国诗人布罗茨基同样经历了漫长而又痛苦的国外流亡生活。他在《我们成为“流亡”的状态,或浮起的橡实》一文中探讨了流亡作家的处境。同纳博科夫一样,政治动因导致的流亡没有让他沮丧沉沦,反而让他在流亡中把写作本身作为一种生活状态。参见文献[20]。。这与纳博科夫作品中“失去的童年天堂”的主题和“彼岸”的形而上主题不谋而合。其作品中海外流亡知识分子的彷徨与游离和作者与祖国、祖国文化及语言的障碍与分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此,流亡对纳博科夫来说成为一种形而上的状态,他在流亡体验中努力去建构拥有众多主题形象的艺术世界。“在纳博科夫看来,艺术的起源便是人运用记忆和想象来调整、组建混乱的外部印象。真正的作家创造的是自己的世界,是自己对现实的美妙幻觉。”[2]373纳博科夫在其塑造的海外流亡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形象中创造出一个多层次、多色彩的艺术世界,而流亡主题只不过是读者认识其复杂的艺术世界的一种动因和支持而已。

总之,纳博科夫笔下塑造的海外流亡知识分子形象都是逐步摆脱现实流亡的痛苦,走向形而上的、自我放逐式的精神流亡。“纳博科夫在构建他笔下的精神流亡世界的同时也在极力拓展人类的意识,试图逼近人类世界的种种极限,他渴求的不只是永远的存在于自我构建的精神世界内,而是突破自我与世界之间的界限,进入那个更为深邃广博的境界。”[7]52从某种意义上说,纳博科夫代表着独立自由的知识分子形象,“面对阻碍却依然去想象、探索,总是能离开中央集权的权威,走向边缘”[18]57,进而在边缘中创新、实验、前进,最终走到了世界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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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7031(2016)01-0100-05

作者简介:崔永光(1981-),男,讲师;E-mail:yongguangc@163.com

收稿日期:2015-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