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视域下中国母语认同的重塑
2016-03-07纪秀生索燕华
○纪秀生 索燕华
20世纪90年代起,在世界范围内日益形成一种以经济为核心包含政治、科技、文化、安全、生活方式、价值理念、管理组织等多领域多层面的相互联系与依存、相互交流与融合的态势,这种态势标志着人类进入了一个在全球规模基础上发展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时代。全球化浪潮的到来为世界各国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在诸多领域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其中在语言文化领域,全球化对“母语认同”(即人类对于母语的倾向性共识与认可)的影响亦尤为突出,它不仅形成了人类语言间多元接触与双向冲突共存的现实,同时也造成了母语认同新的困境危机,使“语言生态”进一步出现失衡态势。有学者曾指出,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一种语言通常会主宰一个国家的政治和教育领域”,“人们被迫接受主导语言,或者冒着在经济和政治方面被忽视的风险使用冷门语言。”*《经济发展或致冷门语言消失》,《参考消息》,2014-09-05。“当一种语言获得较多资源和权力时,这种语言势必削弱他种语言的功用”,“这种‘语言主义’给欠发达民族和社会造成了不少灾难性后果。”*周庆生:《国外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进程》,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715页。我们知道,美国作为当今的超级大国,从未放弃其英语全球推广战略。美国前商务部官员大卫·罗斯科普曾宣称:“如果世界趋向一种共同的语言,它应该是英语。”*赵长茂:《全盘透析中国软实力》,《环球》2005年第19期。这充分显现了美国的语言“霸权主义”思想。美国通过向全世界推广英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和社会效益,同时也给其他国家和民族语言带来了巨大的威胁,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母语认同意识。
中国在改革开放30多年的进程中,伴随经济的快速发展、外埠文化的涌入,母语认同问题呈现出下滑态势,这是全球化浪潮的外部冲击与国家母语意识的内部缺失共同作用的结果。一个国家若要在全球化格局中保持独立和优势,必须要有支撑本民族经济社会发展的强大的文化软实力,而一个国家的母语是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母语认同的缺失,将意味着一个国家文化的危机。当然,理性地看,全球化对母语认同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导致了母语认同的困境进而引发认同危机,另一方面,它也为各个国家与民族提出了警示,为自身母语认同的重塑提供了思考与契机。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我们必须要维护自己的母语及母语文化,积极应对全球化对中国母语认同的影响,提升母语意识,强化母语认同。
一 母语自信:母语认同的精神动力
母语即“本族语”或“第一语言”,通常是指一个民族群体所共同使用的一种语言。通过母语可以将一个民族同其他民族区分开来,所以,母语成为一个民族最显性而突出的符号印记,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的象征。正如德国语言学家威廉·洪堡特所论:“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Odem),是它的灵魂之所在。通过一种语言,一个人类群体才得以凝聚成民族,一个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语言中才完整地铸刻下来 …… ”*[德]威廉·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9页。语言是一个群体或个人标明自身认同的有效工具,还是一个民族文化缔结的重要手段。习近平主席2014年3月在德国访问期间会见德国汉学家、孔子学院师生代表时指出:“人与人沟通很重要,国与国合作很必要。沟通交流的重要工具就是语言。一个国家文化的魅力、一个民族的凝聚力主要通过语言表达和传递。掌握一种语言就是掌握了通往一国文化的钥匙。”母语的价值,不仅是体现一个民族归属感的血缘纽带,还是一个民族特有的文化徽章,更是凝聚民族向心力的重要利器。
母语自信则是一个国家对本民族母语的一种坚定信念,是对母语存在价值的一种肯定和尊重,它体现了一种深层的民族文化心理与心态。母语自信可以说是当代中国母语认同的精神动力。自古以来,在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都会将祖先所创造的母语——汉语看作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美丽的语言,因为“横平竖直的方块字将我们民族胸中的丘壑山水,化为不尽的纸上烟云。音分四声,律有平仄,构成了汉语诗文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音韵之美。千百年来,隽永有致的汉语承载着我们民族独特的思维,我们依靠它思想,通过它记载,凭借它穿越五千年历史文化隧道”*朱竞:《汉语的危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3页。。汉语为华夏儿女的世代绵延与中华文化的经久传承立下了汗马功劳,做出了伟大贡献。
然而,伴随近代中国的积贫积弱,曾经出现过对汉语母语的不自信现象。认为汉语低级落后、复杂难懂、不讲逻辑、不利于书写等等,正可谓“‘百年中文,内忧外患’。其外有西方语言的冲击,现代汉语严重欧化;其内则是母语的自信心和自觉意识不断衰微,中文成为追逐现代化过程中不断遭到修葺的对象”*张兴成:《文化认同的美学与政治——文化帝国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关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3页。。甚至有人喊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过激口号。进入改革开放后,在美欧主导的世界格局的影响下,国人又出现了一味地崇拜英语而轻视母语的现象。这些对汉语不自信的现实着实令我们的母语受到了伤害。
当今,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一些处于弱势地位或濒危状态的民族语言将有被强势语言逐渐吞噬的危险。我们对自己的母语绝对不能再采取轻视与自贬的态度,而是要努力弘扬汉语,重新拾回我们对母语的自尊与自信。
其实,我们的母语——汉语在世界语言之林中有着自身独特的魅力与优势。汉语历史悠久,在世界各种语言当中有着独特的特征。汉语的语音优美动听,富有一种韵律美与音乐美,为此中国的诗词歌赋堪称世界一绝。汉语的书写形态——汉字为一字一音的表意方块字,从数量上来看,汉语只有几千汉字,英语则有上百万单词,所以,季羡林先生称汉语“是世界语言里最简练的一种语种。同样表达一个意思,如果英语要60秒,汉语5秒就够了”*牛道生:《英语对中国的历史性影响》,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汉语语法简单易学,英语语法复杂多变。汉字由大量如图画般的象形字、会意字构成,赋有丰富的直觉感悟和文化内涵,这是英语以字母为书写形式的表音文字所无法比拟的。正如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所论:“西洋人做文章是把语言化零为整,中国人做文章几乎可以说是化整为零。”汉语能“随物赋形”,重“意合”而轻“形合”,所以汉语保留了更多感性的东西,更接近人的瞬间体验而非理性分解。*王 力:《中国语法学理论》,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290页。瑞典语言学家高本汉对汉语的评价更是形象而中肯:“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他还说,汉语有声调变化,语法比较简易,且中国人非常重视在声音方面的锤炼,因此在漫长的历史中,汉语被造就成一种音韵铿锵、和谐与美丽的语言,在这个方面它略胜西方语言一筹。*张卫中:《母语的魔障——从中西语言的差异看中西文学的差异》,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2页。
此外,汉语书写篇幅短,计算机输入速度快,节省了空间与时间;而英语中的许多屈折现象占用了大量篇幅,造成时间、空间和物质的浪费,不利于方便快捷地传递信息,已经成为阻碍现代英语发展的累赘。语言的发展是人类社会瞬息万变的产物,时代的更迭、新事物的层出不穷需要我们用新的词汇和表达方式来呈现。*索燕华:《网络语境之汉语口语新锐性表达研究》,《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142—149页。英语词汇量的不断增长扩充,已成为英语使用者的一种负担,而汉语词汇的发展繁衍多与原有词汇密切关联,极易被人们所掌握。可以说,当前“汉语的国际地位与其本质是不相称的,汉语背后拥有丰厚的文化宝藏是毋庸置疑的,而汉语本身更是相对于拼音文字之象形文字的代表性语言,若将汉语视为一个产品,其竞争力绝不会落后于其他语言”*陈清文:《语言、媒介与文化认同:汉语的全球传播研究》,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页。。
汉字所包含的文化底蕴是值得特殊称道的。汉字具有“活化石”之称。中华文明在五千年的历史进程中,虽历经周折却从未中断过,这与中华文化的“基因”——汉字有着密切的关系。汉字不仅是汉语的书面记录者,而且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承载者,通过汉字可以解开许多中国文化之谜。诗人郑敏说:“汉字每个字都像一张充满感情向人们诉说着生活的脸。”美国语言学家范尼洛萨早在1908年就撰文《汉字作为诗歌的媒体》热情赞扬汉字超过拼音文字的优点:汉字充满动感,不像西方文字被语法、此类规则框死;汉字的结构保持其与生活真实间的暗喻关系;汉字排除拼音文字的枯燥的无生命的逻辑性,而是充满感性的信息,接近生活,接近自然。*郑敏:《郑敏文集·上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8页。汉字的博大精深与意趣盎然滋润着华夏儿女的性情与智慧。
汉字的影响力在古代曾波及东亚邻国,素有“东亚的拉丁文”之称。日本学者曾说,“所谓的东洋史,就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是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文化在东亚地区传播的历史。相当一段时期内,日本、越南、朝鲜半岛等国推崇中国的治国理念和文化,不仅积极引进律令制度等,还“拿去”汉字,由此形成了影响至今的“汉字文化圈”,这是历史上外民族对中国语言文字认同的突出表现。
进人21世纪,汉语在世界许多国家亦开始快速传播,形成了一股“汉语热”。汉语自身的独特优势与世界范围的旺盛需求无疑应该成为我们提振母语自信的动力与理由。我们相信,在未来人类交往活动中,伴随汉语国际地位的提升,我们的母语——汉语必将进一步增强自信,并在全球视域内不断提高自身的吸引力和影响力。
二 母语意识:母语认同的综合性标尺
每一个民族都对自己的母语有种特殊的挚爱之情——母语感情,这种情感经过岁月的浸润便会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母语意识:人们都有一种强烈的用母语来表达思想感情的“表现欲”;都有希望子孙后代掌握与自己同样的母语的“传承欲”;在异国他乡,更是对母语有着强烈的“乡音情”。*纪秀生:《重拾汉语的母语自信》,《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05-18。这些可贵的母语情感是需要我们精心培育、用心传承的。美籍华裔科学家李政道先生当年在领取诺贝尔物理学奖时,他没有用英语致词,而是用了自己的母语——汉语,虽然在场的许多听众听不懂他说什么,但都报以了热烈的掌声。我们说,这掌声既是对李政道先生民族感情的尊重,也是对他坚守母语意识的赞许。
母语意识是人们对母语的认知、情感、意志和信念等心理要素的一种综合感知。母语意识强调母语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实在性和不可或缺性,尤其关注母语的人文价值和社会意义。母语意识推动了母语权利的觉醒,为语言平等、语言多样性和母语保护等语言政策提供了思想基础。为纪念孟加拉国人民为争取使用本民族语言的权力而做出的牺牲,联合国于1999年决定将每年2月21日定为“国际母语日”,以提高母语地位,消除母语偏见,保护母语传承。200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次在中国北京召开了“国际母语日研讨会”,旨在提升世界各国的母语意识。
“一个人与一个民族的母文化积累,是一个民族不可能全盘西化的最深刻的根源,这样,母语 —— 母文化是一个文明的最坚强最温暖的襁褓。”*钱冠连:《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人类基本生存状态的哲学与语用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10页。“维护母语对于维护一个文明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钱冠连:《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人类基本生存状态的哲学与语用学研究》,第206页。我国在改革开放后的二三十年里,在全球化浪潮的外部冲击下,西方强势语言与文化大量涌入,英语学习热潮在举国上下迅速涌起。在这一整体趋势的裹挟下,国人对自身母语汉语的重视逐渐丧失,母语意识呈现出迅速下滑态势。突出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对英语的重视超过母语。改革开放后,我国各地从幼儿园到大学都争相开设以英语为主的外语课程,许多人在应聘与晋级时外语成了硬件条件,外语考试变成了一道必须跨域的门槛,一些专业人才因外语不过关而被拒之门外。英语学习与考试更是成为了一个产业,各种英语补习班、辅导资料遍地开花,与之相比,语文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科目。这种对外语的过度重视,对母语的无情冷落,不仅导致了对外语的过分热宠,而且逐渐消磨了人们的母语意识,伤害了母体文化。二是汉字书写能力下滑。随着计算机、手机等电子产品的普及,键盘代替了手写,国民的汉字书写能力持续下滑,提笔忘字、写错别字现象司空见惯。如把“备受冷落”写成“倍受冷落”,把“鬼鬼祟祟”写成“鬼鬼崇崇”,把“寻物启事”写成“寻物启示”等。若听任民众的书写水平继续下滑就等于铲除了汉字文化、汉字书法艺术发扬光大的肥沃土壤。三是对母语文化的忽视。近年来,《唐宋名篇朗诵音乐会》的上演与央视“百家讲坛”对经典名著的品读均引起强烈反响,这正反映出人们对传统文化经典已存在着陌生与疏离。人们对“超女好男”的追捧远远超过对传统经典艺术的关注,对西方节日的热衷远远超过对中国传统节日的坚守。这些现象深刻地折射出母语文化作为精神文化的核心已严重地被国民所淡漠与轻视。
我国是世界上唯一有着五千年文明而没有中断的国家,靠的就是语言文字对传统文化的积累与传承,如今国民对母语的冷落、对传统文化的忽视、汉字书写能力的下降,都刻不容缓地警示我们要唤醒国人沉睡的母语意识。语言学专家李宇明教授向社会呼吁:“当务之急,当务之本,是提升全社会的母语意识。”*李宇明:《唤起全社会的语言意识》,《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12-02。母语意识的强弱已然是衡量一个国家母语认同程度的综合性指针和标尺。没有强烈的母语意识,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就不会有科学的推动本民族语言与文化发展的积极策略,更不会有承载自身纷繁多元的社会与时代风貌的语言文化景观。为此,在全球一体化和英语的强势冲击下,愈来愈多的国家开始意识到母语之于民族认同的重要意义,母语逐渐成为各民族间文化彰显的重要元素。
我们认为,培育母语情感、重视母语文化,是提升母语意识的重要途径和手段。从培育母语情感方面看,当今中国应时而为,以加强母语认同为己任的母语宣传开始兴起。以“亲近母语,呵护童年”为理念,以“倡导儿童阅读,促进母语教育,营造精神家园”为宗旨的“亲近母语”网站的建立,为我们打造了一个提升母语意识、唤醒母语尊严的网络平台,成为助推母语发展的重要阵地。由郑楠、施人诚谱曲填词、华语女子团体S·H·E演唱的歌曲《中国话》( “扁担宽,板凳长,扁担想绑在板凳上 …… 平平仄仄平平仄,好聪明的中国人,好优美的中国话 …… 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 )以及由戚建波作曲、曲波作词、解晓东演唱的《中国娃》( “最爱说的话呀永远是中国话,字正腔圆落地有声说话最算话;最爱写的字是先生教的方块字,横平竖直堂堂正正做人要像它” )的创作和流行,无疑在民间引发了国人的母语自豪感。中国电视媒体热播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百集纪录片《中国词儿》以及《汉字英雄》《猜谜语大赛》《中国成语大会》等节目,唤醒了当代中国人对母语的关注与认知,使人们对汉语母语重新生发出新鲜感与敬畏感。这些生动引人的母语宣传方式,突出了母语的存在意识,彰显了母语传播的积极作为。
从重视母语文化角度讲,当代中国因势利导,以规范语言文字使用为出发点的规章与政策相继出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于2001年1月1日起施行,它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关于语言文字的法律。它规定了我国语言文字的基本方针,奠定了我国普通话和规范汉字作为我国通用语言、文字的法律地位。“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利用现代化手段对国家的语言资源进行详细、动态、量化地分析与管理,大力提高国家的语言能力。其他一些重视母语文化的政策也在稳步开展,如建立城市语言文字工作机构、开展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培训、加强语言文字应用科研管理、开展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等等。这些规定、政策的出台,使整个社会的语言文字系统建设逐渐规范与完善,同时对加深国民对母语文化的重视具有强化与推动作用。
如今,唤醒母语意识的工作刚刚拉开帷幕,但对于近二三十年来整体形成的轻视母语现象来说,提升母语意识依然任重而道远。
三 母语教育:母语认同的重要基石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53年发布了一份报告,建议每个儿童都应该接受母语教育,“母语教育是一个民族文化传承和发展的‘根’的工程和‘花’的事业:通过母语学习将儿童的个体生命之流引入民族的和人类的精神之源”*徐冬梅:《徐冬梅谈儿童阅读与母语教育》,长春:长春出版社,2009年,第2页。,“掌握母语的过程,就是思想构模的过程。”母语教育作为一种民族语文教育和民族素质教育,它不仅对培养受教育者的母语态度、母语素养和母语能力至关重要,而且它更是一个民族文化认同与传承的基础与途径,尤其是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弱势文化易被强势文化所蚕食的背景下。文化主义者认为,“一个国家若不保留自己的文化,势必很快失去其民族同一性”,而“一个民族若感觉不到自己需要保存其母语和方言,大概也不懂得如何保存其文化,因为只有借助这些语言才能实施文化教育”*《第欧根尼》中文精选版编辑文员会:《文化认同性的变形》,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87页。。特级语文教师于漪也说:“母语教育各国都重视。母语是民族文化之根,重不重视、学不学得好是一个文化认同的问题,绝对不是简单的一个学科、一门课程问题”,“一个文明的、有素养的民族对自己的语言文字是视若珍宝的。”*于漪:《语文的尊严》,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3页。因此,加强母语教育,永远是各国基础教育的核心内容,是提高全民母语素养和语言能力的根本出路,也是构建母语认同的重要基石。
近年来,我国对教育部出台的高考改革方案中关于逐渐降低英语分值、提高语文分值的讨论异常热烈。之所以母语教育问题受到如此关注,主要原因是人们对现今的母语教育不满意或者说有期望。一个时期以来,我们的母语教育饱受诟病:母语教育存在诸多问题,如地位边缘化、资源投入不足、教学模式陈旧、教学效果不佳等;大众语文基础普遍薄弱;人们的口语、书面语表达能力明显不足;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全民英语热”挤占了我们母语学习的时间和心力等;不少大学还将毕业资格与英语四六级考试挂钩,而工作后的评职称,“硬指标”也是英语而不是语文。“大学语文目前在高校基本处于不受学生欢迎、不受老师待见的尴尬境地,近年来已经被不少学校从必修课改为选修课了。”*李德鹏:《大学语文重在提高专业语言能力》,《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10-25。这些都会不同程度上滋生了“母语自卑症”。母语教育的“工具性”及“功利主义”,又弱化甚至偏废了母语的真正价值和作用,重知识、重考试而轻视语言实践和语言能力的培养,明显地导致了国人汉语言文字水平和母语素养的下降。
当今,母语教育受到轻视与削弱的不公正现象已引起社会的广泛重视,加强母语教育的呼声亦愈来愈被人们所关注与接受。在2005年上海“世博会”语言环境建设国际论坛上,李宇明教授就指出:“从理论上讲,语言是一律平等的,但现实中语言是有强弱之分的,而语言的强弱又与使用这种语言的民族实力的强弱呈正相关”,“母语教育的现状、国人的语言心理和一些涉及语言的政策与我国所处的地位不相称,与国家的和平崛起战略不适应”,并认为汉语要走强,就必须“科学处理外语与母语的关系,国家开放急需加强外语教育,但也决不允许外语吞噬母语”。*罗阳佳:《语言强国的教育使命》,《上海教育》2005年第19期。前任国家教委副主任柳斌曾意味深长地说:“学好母语对于每个国民来说都是第一要务。我们不是常常讲爱国吗,讲爱国首要的、最根本的是热爱并且保护好我们的语言文字。道理十分简单,我们既生活在物质世界里,同时也生活在语言文字世界里。我们民族的语言文字,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赖以发展、赖以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不二根基。”*柳斌:《大家都应当读点诗词》,《中国教育报》,2010-11-28。曾任复旦大学校长的数学家苏步青也曾提出:如果允许复旦单独招生,第一堂课要先考语文,不合格的,以下科目就不用考了,语文都不行,别的是学不通的。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则认为,人的“一辈子的道路取决于语文”,“今天谈教育,最响亮的口号,一是国际化,二是专业化。这两大潮流都有很大的合理性,但若以牺牲‘母语教育’或‘中国文辞’为代价,则又实在有点可惜。”*陈平原:《一辈子的道路取决于语文》,《教育家》2016年第19期。
加强母语教育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我们下大力气调整、改革与创新,摸索出一条适应时代发展的富有国际竞争能力的新的教育体系与模式。可以说,这些工作的扎实开展,就是对我们母语的最好支持与捍卫。北京大学著名语言学家陆剑明教授认为,我国母语教育失败的根本原因是“语文教育一直没有定好位 ,这致使语文教材的编写者、语文课的老师对语文教育的目的、任务都比较迷茫。”“语文教育的定位就应该定在‘逐步培养学生全面综合的语文能力’上,这也是语文教育的主要任务。”*陆俭明:《语文教学定位应定在哪里?》,《语言文字应用》2007年第3期。因此,我们认为,母语教育应是提高全民母语基础和母语综合能力的根本保障。从事基础母语教育的语文教师,更要懂得激活学生民族文化情感的要义,切实推进母语教学改革,积极探索提升母语能力的有效途径,寻觅提高母语教学质量的良策,加强汉字书写文化、经典诗文诵读建设,高度重视学生口语、书面语表达能力以及阅读兴趣、阅读习惯的培养,应进一步营造重视母语文基础和素养的氛围,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创造良好环境。大学语文是高等学校人文素养教育的第一课,是在高等教育层面进行母语教育不可替代的重要形式,是对中小学母语教育的提升与深化。苏步青等一批教育前辈设立大学语文课程的主要目的就是:提高大学生的汉语水平和运用能力;传承传统文化精髓;提升精神文明;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用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影响世界。*余兰兰:《母语教育利于提升文化软实力》,《中国教育报》,2011-10-18。大学语文是一项以语言文字、文学文本为载体的母语教育事业,我们要把它放在时代高度上不断去创新教育内容与教育模式,着力打造好这一加强我国母语教育的重要平台,使它更好地肩负起历史责任和崇高使命。
我们相信,当全社会均以母语素养和母语能力的提高为必需之时,我国以汉语为标志的母语教育,必将开启一个崭新的教育历史时期,即以提升、创新意识为引领来培养全民的“综合的母语能力”,最终打造成具有空前文化创造力的强势母语,这应是全球化视域下母语认同战略的一个重要目标。
四 母语国际传播:母语认同的战略方向
母语国际传播是指一种语言从母语国向其他非母语国传播、在非母语国被学习和使用的现象。随着国际化视野的拓展以及全球化意识的发展,母语国际传播的重要性愈加凸显,它在加强国际交流、提升国家的域外国际形象、增强国民的民族自豪感、获得更多的人力资源和话语权,以及提高本国语言的吸引力、传播力和竞争力等方面,越来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语言是一国文化进入他国的通行证,是文化交流的核心所在,更是理解和认同的力量所在,因为语言伸展到哪里,它所负载的文化价值观就流动到哪里。在人类进入信息时代的今天,语言作为文化载体的作用日益凸显,本国语言的国际化既是国家之间软实力竞争的一个重要内容,更是一个国家软实力水平的重要象征,很多国家都以政府支持的非赢利组织为中坚,来进行民族语言的世界推广,努力扩大民族语言的国际影响,希望民族语言能够成为全球语言。”*沈壮海:《软文化·真实力——为什么要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页。“学会一种语言正如打开一扇文化的窗,越多人学习的语言,其文化将被越多人了解,理解才有机会产生认同,而认同又是软实力提升的关键。”*陈清文:《语言、媒介与文化认同:汉语的全球传播研究》,第10页。正因如此,西方许多大国无不积极推广自己的语言,将语言国际传播纳入国家文化战略与外交战略的框架内,极力为本国语言在世界语言多样性与文化多元化的格局中,谋求更多的发展空间。母语国际传播在世界上被视为是提高国家软实力的战略性举措,语言市场的扩大代表的不仅是一个产业的扩大,同时还是该语言所代表的民族及其文化形象、国家认同力和影响力的提升。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如果一个国家不强大,就没有办法输出自己的语言,所以说没有强大的国家,就没有强大的语言。能够输出自己的民族语言,也就证明这个国家在世界上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影响力。”*李英姿:《美国语言政策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8页。因此,“每一个清醒的政府,都应该拿出切实的对策,扩大自己的语言在世界信息传递中的份额。这不仅仅是反对语言霸权的问题,还是抵抗被淘汰、被边缘化的命运的问题”,*钱冠连:《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人类基本生存状态的哲学与语用学研究》,第188页。也更是关乎国际社会的母语认同问题。
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快速提升,我们的母语——汉语正成为世界语言市场的“抢手货”,处于最好的国际传播战略期。这突出地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我们有难得的历史机遇(中国经济的发展为汉语国际传播创造了条件、经济全球化为汉语国际传播带来了巨大的驱动力、世界对语言文化生态多样化的重视为汉语国际传播提供了契机);二是我们有旺盛的世界需求(世界希望了解中国激发了汉语学习需求、中国巨大的市场机遇刺激了汉语学习需求、一些国家的战略意图扩大了汉语学习需求、“世界公民”意识的强化增添了汉语学习需求);三是我们有应尽的国际义务(传播汉语促进世界了解中国、传播汉语为有关国家的经济活动服务、传播汉语为维护世界语言与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做贡献、传播汉语满足海外华侨、华人的母语学习需求)。*赵世举:《语言与国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3页。在这种形势下,积极开展汉语国际传播,让汉语在未来世界新的“语言秩序”中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影响,这也是对“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贡献。
目前,我们的母语国际传播主要依托国家汉办的孔子学院和国侨办领导下的海外华文教育两个重要传播平台,开展和落实汉语“走出去”战略。孔子学院是在借鉴国外有关机构传播本民族语言经验的基础上,在海外设立的以讲授汉语和传播中华文化为宗旨的非赢利性公益机构。它秉承孔子“以和为贵”“和而不同”理念,推动中外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以建设一个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为宗旨。自2004年全球首家孔子学院在韩国首尔成立以来,全球现已有500所孔子学院和1000个孔子课堂,遍布134个国家和地区,欧盟及其他60余个国家将汉语教学纳入国民教育体系,学习汉语的外国人已达1亿人。华文教育是面向这一庞大群体,特别是广大华裔青少年开展的中华民族语言学习和文化传承的工作。目前全球有6000多万华侨华人,分布在世界近200个国家和地区。华人华侨是我们华夏民族血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汉语国际传播不可或缺的一股重要力量。如二战后初期东南亚华人发展民族语言文化教育的热情高涨,他们克服种种困难复兴华校,使东南亚的华文教育迎来了新的生机。*沈玲,姚文放:《同根共荣: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历史回顾》,《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104—112页。所以说“汉语在海外的发展历程是一部华侨华人捍卫母语教育的历史”,“海外华人华侨深耕多年的华文学校,为汉语在国际上的传播打造了第一个宝贵的全球网络”*陈清文:《语言、媒介与文化认同:汉语的全球传播研究》,第43页。。如今,从汉办孔子学院的设立、“汉语桥”工程的推进、“中国汉语水平考试”(HSK)在海外的推出、“世界汉语大会”的召开,到国侨办的“中华文化大乐园”“海外华裔青少年中华文化大赛”“世界华人学生作文比赛”的重要品牌、“华文教育示范学校”的评选、“世界华文教育大会”的召开以及“海外惠桥工程”的实施等,都有力推动了汉语的国际传播,为我国进一步加强文化走出去战略的实施,提供了行动基础和现实保障。但是,从总体上说,我国母语国际传播“离世界的实际需求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传播面、深入度、认同感也很有限。因此,积极探索多样化的汉语传播模式,加快发展步伐,提高传播水平,增强传播效果、更好地满足世界需求,仍是我国面临的艰巨任务和光荣使命。”*赵世举:《语言与国家》,第33页。
传播力决定影响力,传播的过程就是影响的过程。当一国国民被他国文化,尤其是语言文化所吸引时,就会对这个国家及其民众产生亲切感。为了更为有效地推进汉语言的国际传播力和影响力,为了在激烈的国际语言竞争中赢得话语权,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做好以下三方面工作:一是完善顶层设计,要有一个制高点。从国家战略高度统筹、落实“走出去”规划,合理安排教育资源,协调各部门多领域的沟通与合作,依托信息化,构建“互联网+ 汉语国际传播”的平台,让母语国际传播有一个可依托的“制高点”。二是树立“营销理念”,要有一个切入口。从品牌意识、性价比、传播渠道、促销方式、供应多样化、政策惯性以及公共关系等方面,用市场的观念来打造一个母语国际传播的“切入口”。三是建立“反馈机制”,要有一个“烽火台”。通过量化的科学方法对母语“走出去”战略进行评估,构建预警反馈渠道,为母语国际传播的修正和完善搭建一个“烽火台”。
我们期望,随着中国在世界各领域的吸引力与影响力的不断攀升,随着世界各国的发展需要中国这个强大的合作伙伴时,中国将不再需要“走出去”推广汉语,而是世界各国会积极地向汉语“走来”! 这也应该是我们当下大力推行汉语国际传播的终极目标。
五 余 论
在全球化背景下强化当代中国母语认同的过程中,我们还应该处理好母语与外语的关系。“母语是本,外语是用,两者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同的,母语要重于外语,千万不能让外语凌驾于母语之上。轻视母语重外语显然是本末倒置崇洋媚外的行为,为保护母语而拒绝外语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我们要清楚母语和外语两者的互补关系。我们不能把母语学习和外语学习对立起来,母语学习和外语学习处理得好可以相得益彰,充分发挥两种语言的‘正迁移’(positive transfer)影响。”*张治国:《中美语言教育政策比较研究 —— 以全球化时代为背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02页。因此,我们应遵循的基本语言态度应该是“母语第一,外语第二”,重视母语并非就是否定外语,更不是简单地排斥外语,拒绝外语,搞语言封闭主义,而是强调在母语优先前提下学习外语。此外,母语认同建构还不能游离于国家文化建设与发展,只有充分融合在“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之中才能对认同起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具备巩固和提升母语认同的文化建构能力,我们才能在世界范围实现中华民族的“语言崛起”,并最终在全球化浪潮中赢得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