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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儒生、官绅到国家:清代京师育婴堂的变迁

2016-03-07王洪兵张松梅

东岳论丛 2016年3期
关键词:京师弃婴新剧

王洪兵,张松梅

(1.中国海洋大学 社会科学部,青岛 266100;2.青岛市委党校 经济学教研部,青岛 266071)



从儒生、官绅到国家:清代京师育婴堂的变迁

王洪兵1,张松梅2

(1.中国海洋大学 社会科学部,青岛 266100;2.青岛市委党校 经济学教研部,青岛 266071)

京师育婴堂是清代重要的慈善机构,它由儒生创办,绅商大力捐助,官员积极参与。京师各阶层官绅先后以不同形式参与育婴堂事务,以此实现自己的价值目标和秩序追求。围绕京师育婴堂运作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士子、官绅与国家展开互动,由此推动京师育婴堂从绅士化、国家制度化到官督绅办化的不断演化。

清代;京师育婴堂;柴世盛;官督绅办

弃婴之俗在古代中国流行已久,至清代愈演愈烈。关于弃婴现象在中国流行的原因,据马戛尔尼称主要是因为贫穷,“只有在极端绝望的贫困条件下”,父母才会抛弃婴儿*乔治·马戛尔尼、约翰·巴罗:《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何高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7页。。马戛尔尼使团成员巴罗持相同的观点,“极端的贫穷、无助的困苦,连年不断的饥馑,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悲惨景象”,导致弃婴现象遍及整个帝国*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李国庆、欧阳少春译,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页。英国哲学家大卫·休谟认为弃婴源于贫穷,“中国是当今之世弃婴之风盛行的唯一国家”*大卫·休谟:《休谟经济论文选》,陈玮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0页。。弗格森将弃婴视为控制人口的策略,他指出,“中国允许父母杀死或遗弃孩子,这可能是为了减轻子女过多的负担”*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页。。李中清持有相同的观点,“在许多地区,中国家庭通过溺弃女婴来控制其孩子的数量与性别”*李中清、王丰:《人类的四分之一:马尔萨斯的神话与中国的现实(1700-2000)》,陈卫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8页。。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是性别歧视使然,在中国,“女婴比男婴更有可能遭到杀害”*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上册),吴象婴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对此,清代传奇剧本《育婴堂新剧》也作了描述:“父母贫寒,爹娘疾病,婴孩合受灾星”*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7出《装窑赦孤》,黄仕忠编校:《明清孤本稀见戏曲会刊》(下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05页。《育婴堂新剧》是现藏于日本大谷大学的清代传奇孤本,故事围绕清初京师育婴堂的创始人柴世盛展开,是研究清代育婴堂的重要史料。。弃婴习俗给清代社会造成严重的危害,导致男女性别比例失衡、社会秩序紊乱等*常建华:《清代的国家与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3-314页。。鉴于弃婴带来的严重社会问题,清代采取诸多应对举措,这些措施包括颁布法令严禁、通过道德说教劝诱以及设立育婴堂,其中育婴堂的设置在收养弃婴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育婴堂作为清代慈善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以夫马进、梁其姿等为代表的学者围绕清代弃婴现象、育婴慈善事业的发展、育婴堂的运作、国家与地方社会在育婴问题上的基本态度等方面展开了广泛的讨论,并取得了开创性的研究成果。但是当前的清代育婴堂研究多侧重于南方地区,而对地处清代政治中心的京师育婴堂却少有论及或重视不够。本文以清代京师育婴堂为中心,借助新发现的戏曲文献《育婴堂新剧》,围绕京师育婴堂创办人柴世盛的经历,考察清代京师育婴堂的创建、运作状况以及对清代育婴事业的影响。

一、京师弃婴现象

京师在清代被誉为“首善之区”,但是该地区“旗民杂居,多有弃子者”,弃婴现象较为普遍*赵吉士:《育婴堂碑记》,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6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康熙十二年,据科臣纳鼐反映,“京城内外,时弃婴儿”*《圣祖仁皇帝实录》卷43,康熙十二年十月己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4册,第578页。。对于在街头巷尾谋生的下层民众来说,面对来自国家和社会的各方面的重力压迫,他们将婴儿抛之街头。弃婴的命运到底如何呢?《育婴堂新剧》的作者借助观音菩萨之言描述了弃婴的悲惨命运:“觑着他气比丝微,是心知待哺,不解说熬饥。仔见他手脚拳伸,朱樱启闭,带血沾泥。便不顾泥污血秽,也无方艾预矾脐。这会儿啼,少刻蝇飞”。看到满街的弃婴,观音也不禁叹息:“谁与俺舵把慈航,槕返颠危?”*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1出《陆地慈航》,第1189页。

弃婴作为京师街头文化中不堪的一幕,令西方传教士也感到震惊。康熙四十二年(1703),据传教士魏方济反映,“由于北京人口众多,那些自认为无法养活孩子的人肆无忌惮将孩子丢在大街上和广场上,使得一些孩子悲惨地死去,另一些孩子被野兽吞噬”*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第1卷),郑德弟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页。。传教士马国贤指出弃婴在中国是一种普遍现象,“弃婴的现象并不罕见,在这个广大的帝国,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马国贤:《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李天纲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页。。十八世纪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也注意到了中国的弃婴现象,他指出,“在各大都市,每夜总有若干婴孩被委弃街头巷尾,或者像小狗一样投在水里”*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66页。。为拯救弃婴,传教士们收养并为他们施洗,1702年,据法国传教士傅圣泽称,“在北京每年被人遗弃的孩子的数目非常巨大,简直使人难于相信。我们几乎每天都要为一些这样的孩子施洗,这是我们在这个国家能够获得的最为可靠的成果之一”*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第1卷),第227页。。另据巴罗统计,“在京城一地每年就有近9000弃婴”*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第125页。。弃婴之外,溺婴现象也非常普遍。据传教士殷弘绪称,“经常有中国人因无力养活一大家子,就要接生婆把生下的女婴在水盆里溺死”*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第2卷),第219页。。溺婴习俗被欧洲传教士视为中国人控制人口的一个极端方法,“中国人非常熟悉溺婴、流产以及其他许多限制人口的方法,知道如何控制其出生率”*尤金·N·安德森:《中国食物》,马孆、刘东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页。。

京师虽然是国家政治中心和超级城市,但它像大部分中国城市一样,并未形成一套成熟完善的社会救济体系。对于京师弃婴陋习,清代统治者曾以法令的形式严厉禁止,例如顺治十六年颁布上谕:“赤子关系人命,抛残有戾天和。凡旗下民人,有贫穷不能抚养其子者,许送育养婴儿之处,听其抚养,如有轻弃道途,致伤生命,及家主逼勒奴仆抛弃婴儿者,责令八旗佐领、五城御史严行饬禁”*光绪《清会典事例》卷753《刑部·户律·户役》,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影印本,第315页。。康熙时期也曾颁布法令,整顿弃婴现象,“凡民间贫不能养,弃所生子,或乳主人子而弃其子者,皆善全之,俾得长育。其弃而不养者,严禁。通饬八旗并包衣佐领及五城一体遵行”*《圣祖仁皇帝实录》卷43,康熙十二年十月己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4册,第578页。。乾隆年间,禁令更加严格,凡有溺女恶习,照故杀子孙例律治罪。但是政府的禁令并不能完全禁绝弃婴现象,统治者不得不默认这一社会现象的存在。据巴罗称,“清廷默认京城的巡街兵丁有责任雇一些人,在清早拖着板车收捡夜间被人抛弃的婴尸。他们不加追究,只是将尸体拉到城外的乱坟冈去,据说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扔了之”*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第124页。。

清代统治者虽然力图通过国家手段干预弃婴风俗,但是在清代,国家权力只到县一级,地方的公务“是以受到过良好教育、较为富裕家庭的家长为首,由地方社区来管理的”*费孝通:《中国士绅——城乡关系论集》,赵旭东、秦志杰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页。。清代国家虽然颁布了诸多与弃婴有关的法令,但是像收养弃婴这样的社区事务,国家最初无暇也没有精力直接管辖。在清代的城市管理中,“儒家的国家所关心的事——家事、暴力罪与谋逆罪、触犯礼教——要受政府管辖”,其它事务则交由非官方组织处理*斯普伦克尔:《城市的社会管理》,施坚雅主编:《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叶光庭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57页。。因此,具有科举功名的基层乡绅就肩负起了组织收养弃婴的社会职责。

二、柴世盛与京师育婴堂的创设

京师弃婴现象引起了在京士绅、官员群体的广泛关注。顺治、康熙之际,京师出现了第一个由士人创办的弃婴收养机构——“京师育婴堂”。清代京师育婴堂的创始人是柴世盛,关于柴世盛,据清代传奇剧本《育婴堂新剧》载,“浙江山阴人也。历任河间县知县,推升天津卫屯田推官。进京引见,尚未有定期。因爱万柳塘一带幽雅,暂尔寓居于此”*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1出《陆地慈航》,第1189页,第1190页。。

明清易代,时事巨变,对于儒生出身的柴世盛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在价值观上服膺儒家思想,在生活实践层次上,和寺院、僧侣密切结合”*李孝悌:《中国的城市生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0页。。在万柳塘居住期间,柴世盛流连于翠柳、诗文之中,对坎坷的仕途他倍感迷茫。后来在梦境中,观音菩萨授意柴世盛掌舵“陆地慈航”,拯救弃婴*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1出《陆地慈航》,第1189页,第1190页。。顺治四年,柴世盛在广渠门夕照寺以西创办育婴堂,“创义冢,凿放生池,募造乳房百间,雇乳妇收养遗孩”*嘉庆《山阴县志》卷14《乡贤二》,第101页b。。为搜集弃婴,柴世盛“买几头牛,打几乘车,厚厚的铺着草,上面铺着棉花”,分别在崇文、宣武、朝阳、安定等门各放置一牛车,沿途收取婴孩*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2出《晓沟惨遇》,第1193页。。

为了乳养婴儿,柴世盛出资从民间雇佣乳妇,此外,柴世盛还“请先生,立义学”,为孩童提供教育机会*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6出《拐儿被逮》,第1200页。。京师育婴堂由此形成了较为成熟的管理体系,据乾隆时期儒生杨椿称,“京师育婴堂制,幼则乳母鞠之,长则塾师教之”,各地育婴堂均以此为榜样*杨椿:《孟邻堂文钞》卷13《答狄甥司载书》,嘉庆二十四年杨鲁生刻本,第15页a。。柴世盛经管育婴堂期间,育婴事业初具规模,“其中规模宏敞,条例委备,东西各有乳房,中为殿以祀文昌,又有东药房、西义学及百执事房,……以上共房一百五十八间”。为确保育婴堂能够长期运转,柴世盛“请宦都诸绅置一窑,陶埴出器以取直;置兴隆街屋,使人僦居以取赁”*赵吉士:《育婴堂碑记》,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6册),第4页。。通过窑厂利润与出租房屋收入,育婴堂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柴世盛管理育婴堂二十余年,在此期间,所活婴儿以万记,京师育婴堂成为全国育婴事业的典范和榜样。

京师育婴堂开创之初,柴世盛不遗余力,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随后“写书回去,尽卖家财,完此善果”*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3出《演车觅乳》,第1196页。。柴世盛的事迹广为传颂,甚至民众想象出一幕乾隆皇帝与柴世盛邂逅的故事,并加以宣扬,“一天,柴世盛的牛车在路上适逢乾隆皇帝出游,因一时躲闪未及,挡住了皇帝的去路,犯了‘挡驾’之罪。不料,乾隆皇帝问清情由,不仅没有问罪,还赐龙旗一面挂在牛车之上。龙旗,是皇家车架的标志,有了它便可畅行无阻”*萧乾主编:《京华风物》,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05-106页。。正如小田所说,“民众观念主要以渗透于日常生活中的上层意识形态为取资对象,而这种意识形态常常被转换为民众日常接触、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日常版本”*小田:《论民众观念的日常存续——基于近代“曹娥文化”的扩展分析》,《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第63页。。柴世盛的善行,善人与皇帝的故事借助民间传说流布于京师街巷胡同、茶馆酒肆,并逐渐引起在京官绅的注意。传统的道德观念通过戏剧得以展演,柴世盛的善行最终感动上苍,“玉帝口敕:着封柴善人为蓬莱散仙,俟有仙职,再行升补”,柴世盛在仙乐声中白日飞升。柴世盛化仙之际,不忘安排育婴堂的后续管理事务,他交待身边的童子,“你到各位老爷家告诉,说是柴道人去了,叫他们安排个正经人来,管这育婴堂的事”*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8出《白日飞升》,第1206-1207页。。随着善人柴世盛的“飞升”,我们可以看到京师育婴堂经历了由个人初创向官绅文人群体管理的转化。

三、京师文人、官绅与育婴堂的发展

育婴堂建立之初,虽然有官员参与,但是看不到国家直接干预的情形,育婴堂运行较为通畅,“鞠育有条,安置有法,奖劝有经,稽核有序,医药有资,葬埋有所,又得襄明、梦缘两道人实心抚字,不徒视为具文”。据给事中赵吉士称,育婴堂从创建到康熙朝中期,“所全活者不下数十万命,而埋骨掩骴不与焉”。但是育婴堂在运作过程中遇到了诸多困难,首先是经费紧张,“所育既广则所费日不赀,况值歉年,供亿为艰,士大夫游宦四方善始不必善终”;其次是育婴堂的管理也出现弊端,“襄明、梦缘之外不无侵蚀于其中”。为解决上述问题,赵吉士呼吁在京官绅、善人捐助育婴堂,“前人既有成效,则踵而行之,以助成德化之美,亦余辈之所不得辞者乎”*赵吉士:《都门育婴堂募疏》,《万青阁自订文集·疏》,康熙二十九年刻本,第101页。。

育婴堂创设之后,在京官绅以私人身份积极参与后续建设,“公卿士大夫,商贾怜其情,踊跃捐金钱,育婴堂以成。”*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15出《堂运重兴》,第1207页。康熙元年(1662),大学士金之俊、学士胡兆龙资助柴世盛办理育婴堂事务。随后,文华殿大学士冯溥在育婴堂之旁、夕照寺东南建私家园林万柳堂,并参与育婴堂的重建*康熙《大兴县志》卷1《舆地·古迹考》,第27页a。。冯溥“既建育婴会,于夕照寺旁买隙地种柳万株,亦名万柳堂”*光绪《京师坊巷志稿》卷7《兴隆街》,第32页a。。居住万柳堂期间,冯溥“与诸名士觞咏其中”,抒发情怀*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250《列传三十七·冯溥》,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2册,第9693页。。康熙十七年,清代首开博学鸿词科,冯溥在万柳堂接待应诏之士,待诏文人雅集于此。万柳堂由私人别墅逐渐演变为官绅文人汇聚的会所,冯溥闲暇之时与宾客赋诗饮酒,万柳堂成为当时京师官绅聚会之所和诗歌唱和的文化中心*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第2册)卷7《冯溥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90页。。万柳堂与育婴堂毗邻,聚集于此的文人雅士在对诗之余,开始关注并投身于育婴堂事务。追求与世俗隔绝、附庸风雅的诗文社逐渐走上街头,与民间的善会、善堂之间产生了理还乱剪不断的关系。

万柳堂在康熙年间又被称为育婴堂“别院”,据《育婴堂碑记》载,“诸缙绅有月会、季会之举,则徙于万柳堂,万柳堂者,本堂别院,……去堂里许,缙绅往返,终苦之至”。可见在京官绅形成了在万柳堂定期聚会的传统,有月会、季会的诗文捐助活动。万柳堂与育婴堂相互连通,官绅在万柳堂参加文会前后,也可以参与育婴堂的慈善事业。但是万柳堂与育婴堂有一定距离,官绅来回奔波不便。为解决这一问题,给事中赵吉士与章钦允“估置旧官地一区,紧接室庐,为诸缙绅游宴地,及落成,酬酢有所,宾客有序”*⑦赵吉士:《育婴堂碑记》,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6册),第4页,第4页。。与此同时,万柳堂向所有士人开放,“入其门,门者勿禁;升其堂,堂焉者勿问”,“当其饮酣赋诗,命歌者进骤雨新荷之曲”*朱彝尊:《曝书亭集》卷66《记二》,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768页。。万柳堂建成以后,逐渐演化为京师的“公共空间”,官绅贫民均可自由出入游览,“自王公卿士,下逮编户、马医、傭隶,并得游讌居处,不禁不拒,一若义堂之公人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第912页。。康熙年间,礼部尚书龚鼎孳、刑部尚书姚文然、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熙以及佥都御史赵之符等人经常赴万柳堂诗文之会。与此同时,他们还积极参与扩建、修缮育婴堂,官绅的捐助行为使育婴堂得以长期维持。

明清之际,随着经济发展、人口增长以及科举竞争的日益激烈,“弃儒就贾”成为一种普遍社会现象,“士和商的界线从此变得模糊了。一方面是儒生大批地参加了商人的行列,另一方面则是商人通过财富也可以跑进儒生的阵营”*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31页。。士商合流各取所需,共同参与到育婴堂事务中,也为士人参与善堂事务提供了基本物质保障。在官绅带动之下,在京商人、行会也积极参与捐助活动,例如雍正二年,绸缎行、油行、烧酒行、恒丰当铺、恒益当铺、天锦缎铺等向育婴堂捐助大批善款。据《育婴堂新剧》记载,柴世盛因育婴堂经费短缺,因此“请善会”,外省在京商行纷纷捐助,计有:南京缎行、徽州茶行、广东洋行、宁波药行、南京靴帽行、山东茧绸行、河南布行、山西首饰行、绍兴银号、山东碓房、山西煤铺等*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4出《众善乐施》,第1196页。。

育婴堂受到京师各阶层的广泛关注,并且围绕育婴堂在京师形成了一种以儒生为主的文化价值认同。雍正初年,在京各衙门堂官纷纷参与捐助育婴堂,其中吏部尚书隆科多、户部尚书张廷玉、礼部尚书张伯行等代表本衙门向育婴堂捐款*“御制育婴堂碑记”,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8册),第29页。。除集体捐款外,还有大量官绅以私人身份捐助育婴堂,官绅的参与推动了京师育婴堂事业的发展。赵吉士评价官绅在京师育婴堂创建过程中的作用,称“要非宦都诸绅有以成之,不致此”⑦。在《育婴堂新剧》中,柴世盛也肯定了官绅的作用,他说:“如今这育婴堂,房屋地亩,都是贵官长者布施。你看我时时刻刻体贴众善之心,不肯靡费一文,不肯耽搁一事。虽然是替他们积功德,也是替自己免灾愆”*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8出《白日飞升》,第1206页。。

京师官绅为何热衷并投身于育婴堂事业?梁其姿在分析明清时期慈善事业的特征时指出,善堂善会“并非单纯地要解决社会的贫人问题,事实上它们也并不能解决这些问题,而是借着施善去尝试重整社会秩序。重点特别在社会身份等级的重新界定,诉求往往带着极浓厚的道德性。”*梁其姿:《施善与教化:明清时期的慈善组织》,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如余英时所说,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都以参与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为己任,并通过修身,让自己站立于“道”和“德”的立场,“修身是取誉的手段,取得名誉之后,‘士’才有上达的机会”,柴世盛的传奇经历就是明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114页。。

四、京师育婴堂的制度化演变

京师育婴堂因为其特殊的政治地理位置,在设立之初即引起统治者重视,例如孝庄太后曾特别赏赐帑金,并赏内府关圣帝君像一幅供奉育婴堂,谕令每年赐米五十石。康熙在位期间大力推行“仁政”,重视发挥京师育婴堂的劝善功能,康熙四十四年御书“广慈保赤”匾额悬挂于育婴堂。康熙四十五年工部侍郎周清原向康熙帝建议推广京师育婴堂办法,“请于各府州县皆设立育婴堂,其条规悉照京师定制,有司实力奉行,督抚时加奖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摺汇编》(第3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版,第753页。,京师育婴堂成为全国育婴事业的模范,起到了很好的表率作用,“不数年,由京师以达郡县,育婴堂遍天下矣”*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0页。。据传教士马国贤称,“皇帝慈悲为怀,每天早上都派出很多车子,沿着他的巨大的首都城墙,去收集弃婴们。弃婴们被带到一些指定的庙里,那里用皇帝的钱,雇佣了一些妇女来看护婴儿们”,马国贤所说的庙宇实际上就是京师育婴堂*马国贤:《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第40页。。

马嘎尔尼使团副使巴罗曾经指出育婴堂运转过程中的问题,他说:“我也听说中国有收容弃婴的育婴堂,不过规模都很小,皆由私人的捐赠所建和维持,所以其可持续性就跟施主的财富一样不甚牢靠”*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第130页。。针对上述问题,雍正年间,清朝统治者大力扶持京师育婴堂,翰林院侍读学士陈邦彦奏请赐育婴堂匾额,并解决经费短缺问题,据其奏称,“京师向设普济、育婴两堂,其老疾无告者则归依于普济,其孩稚见弃者则收养于育婴”,“今育婴堂每日约收婴儿二十余口,每月仅乳母二十余家,其他杂用工料,所需大约与普济堂相等”*台北故宫博物院:《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27辑),台北:故宫博物院,1977年影印版,第135页。,但是育婴堂资金短缺,难以应对,为此陈邦彦奏请为育婴堂提供基本资金支持,确保其正常运转。

雍正、乾隆之际,统治者注意发挥育婴堂的教化作用,特别重视育婴堂建设。雍正二年赐京师育婴堂“功深保赤”匾额,并颁发谕旨称,“广渠门内有育婴堂一区,凡孩樨之不能养育者收留于此,数十年成立者颇众。夫养存孤少,载于月令,与扶衰恤老同一善举,为世俗之所难,朕心嘉悦,特颁扁额,并赐白金,尔等其宣示朕怀,并倡率资助,使之益加鼓励,再行文各省督抚,转饬有司劝募好善之人,于通都大邑人烟稠集之处,若可以照京师例推而行之,其于字弱恤孤之道似有裨益,而凡人悚惕恻隐之心亦可感发而兴起也”*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3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影印版,第216页。。雍正帝还专门为育婴堂题写碑文,“京师广渠门内旧有育婴堂一区,以字遗稚,顾其规制未备,所存济者尚少,朕用赐之题额以重其事,又赐帑金,特谕府尹重加经理。公卿士庶多有捐赀为善者。凡乳保医疗之人,寒暑衾服之具,施设周详,行之可久”*“御制育婴堂碑记”,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8册),第29页,第29页。。

为确保育婴堂的正常运作,雍正二年拨发京师育婴堂经费银一千两,八年又赐帑银一千五百两,用以置产收租,每年可得银六百两,同年,又将养济院每年剩余孤贫口粮拨给育婴堂二百余两,合计常年经费银八百余两。以上各项经费及社会捐助银两,统由顺天府管理,“每岁支销款项均归顺天府查核”,雍正帝特赐“功深保赤”匾额,并授权顺天府管辖,“顺天府尹等其宣示朕意,并倡率资助,使之益加鼓励”*嘉庆《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216《户部·蠲恤·养幼孤》,第9962-9963页。。顺天府成为管辖京师育婴堂事务的主要国家机构。

清代统治者试图通过支持京师育婴堂的建设,作为一项移风易俗的善举向全国推广,据雍正帝称,“京师者四方之表也,诚使九州之内,自通都大邑至于市镇繁富之所,郡县长吏各殚厥心,倣此而推行之,倡好义之士,弘恤孤之政。岂惟保抱携持,幼得所养,而人人兴起其仁心,喜于为善,则老安少怀,风俗益臻醇茂,斯朕之所厚望也”*“御制育婴堂碑记”,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8册),第29页,第29页。。正如梁其姿所论,雍正提升京师育婴堂在全国善堂中的地位,主要是因为“京师作为善政的领导象征意义太重要”,从而推动各地善堂的普遍建立*梁其姿:《施善与教化:明清时期的慈善组织》,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页。。夫马进也认为,国家以推动京师育婴堂发展为契机,将国家意识形态渗入地方社会,“它还是使育婴堂在本质上产生极大变化的基础。简单来说,就是因它而官营色彩越见浓厚”*夫马进:《中国善堂善会史研究》,伍跃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30页。。

五、结语:官、绅之间

关于京师育婴堂的运作方式,在《育婴堂新剧》中顺天府与士绅曾经有过激烈的讨论。士绅试图将育婴堂纳入国家管理范畴,但是顺天府极力推辞,据顺天府尹称,“你们只道官府有声有势,殊不知一个顺天府,三十六州县,若能件件事留心,这顺天府尹,忙也忙死了”。顺天府因为政务繁忙,不得不将部分事务交由胥吏办理,而胥吏包办积弊日深,导致育婴堂难以维持。顺天府府尹指出:“你们只知道归公办理,不知那归公弊病。凡做官者,或嗜酒,或贪财,或好色。小人乘机而入,朋比为奸,误事不小”*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10出《公私会议》,第1209-1210页。。官府与士绅互相推脱,关于公办还是绅办的争论,反映的是育婴堂管理的多元化发展趋势。

育婴堂作为清代较为普遍的一项社会救济体制,既不是国家正式制度之一种,也非纯粹民间慈善组织。通过京师育婴堂的研究,不难发现,国家与社会之间,不是一个简单的“强国家弱社会”或者“小政府大社会”的关系,而是一个相互渗透的关系,是一个相互转化和相互构成的“国家在社会”的关系。可见,以“国家—社会”的视角分析中国传统社会显然存在问题。因此,肖瑛主张突破“国家—社会”的视角,从“制度与生活”的角度来理解中国社会的变迁*肖瑛:《从“国家与社会”到“制度与生活”:中国社会变迁研究的视角转换》,《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9期。。从这个意义上讲,“日常生活”研究的重要性显得越发突出,通过对育婴堂制度实践中官方代理人与育婴堂相关人员日常生活的考察,有助于探寻育婴堂制度变迁的基本规律。

在京师育婴堂运作过程中,无论是国家控制还是官绅管理,都存在诸多问题,诸如胥吏渔利、奶妈唯利是图、官绅侵吞等现象层出不穷。在《育婴堂新剧》中,胥吏牛八通过贿买获得了育婴堂管堂人的职位,大肆侵吞育婴堂经费,“房租地亩,任意挥霍,善会分金,全归囊橐”,由此导致婴儿大批死亡,乳娘逃散,育婴堂遭到严重破坏*无名氏撰:《育婴堂新剧》第13出《善人显圣》,第1217页。。针对育婴堂管理过程中存在的弊端,清代统治者在注重国家干预之外,特别重视与地方士绅的合作。道光年间曾颁布法令加强育婴堂等善堂的管理,“凡地方旧有善事,务当设法保全,公举诚正殷实绅士充当董事,责令实心经理,严剔弊端”,以此强化政府与公正绅士的合作*《宣宗成皇帝实录》卷321,道光十九年四月壬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版,第37册,第1038页。。清代中后期,育婴堂的经费来源愈加繁杂,并呈现多元化趋势。除顺天府每月拨款七十两之外,还有瑞生祥、会源号等商铺生息银两,顺天府官房、官地租银,以及江浙海运局和各商号捐银,官府与绅商共同参与育婴堂事务成为这一时期的基本特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顺天府档案》,档号:28-1-45-004,宣统元年,顺天府育婴堂统计表。。到清末,清政府内外交困,尤其是财政亏空严重,政府无力支撑育婴堂的运转,不得不放权地方绅士管理育婴堂事务,顺天府在京师育婴堂的管理方面逐渐放权,实际事务大多由富裕绅士管理,官府主要起监督作用,在官方档案中,京师育婴堂的性质也被确认为“官督绅办”,“官督绅办”成为清代育婴堂发展的基本趋势。

[责任编辑:翁惠明]

本文为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慈善通史”(项目编号:11&ZD091);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青苗会与近代华北乡村社会变迁研究”(项目编号:14BZS049)的阶段性成果。

王洪兵(1978-),男,中国海洋大学副教授,历史学博士;张松梅(1978-),女,青岛市委党校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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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3-008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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