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冈·韦尔施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研究
2016-03-06■张冰
■张 冰
沃尔夫冈·韦尔施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研究
■张 冰
沃尔夫冈·韦尔施的《重构美学》在21世纪初传入中国,在与本土正在讨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结合的过程中,产生了理解偏差,带来一定程度的误读。他所主张的审美化包含两种:一种是浅层审美化,包括日常生活的时尚化和电子媒介塑造的虚拟空间;一种是深层的思想的审美化,包括伦理学和认识论的审美化。在他看来,浅层审美化是深层审美化的外显结果,解决浅层审美化带给人的感官麻木等弊端,除反思现代知识的审美化取向,倡导美学的超越性和跨学科性之外,还存在一些具体的措施,如审美的中断和非电子经验形式的关注等。韦尔施所谓的重构美学是基于美学当代发展,是美学已经成为各学科的基础,也是他对美学未来的乐观期许。
《重构美学》;日常生活审美化;认识论审美化;撤销美学
张 冰,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北碚 400715)
2002年,德国学者沃尔夫冈·韦尔施的《重构美学》被翻译到中国,当时,正值日常生活审美化在国内讨论得如火如荼。这本书很自然地成为讨论的话语资源。根据理论旅行的基本观点,理论在另一个时空的移植需要“接受条件”或者说“抵抗条件”[1](P401),这些条件决定了理论与其接受地之间的融合度。但另一方面,它们也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对旅行来理论的误读。对《重构美学》的理解,恰好能够印证这些观点。可以这样说,国内知识界是根据本土需要来解读韦尔施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的,因此出现理解上的偏差在所难免。毛崇杰曾经指出:“这本书于21世纪初介绍到中国旋即在美学界产生巨大影响,然而种种‘食而不化’之阐释盲点叠加于韦尔施本人的思想悖论之上,起着加倍的催化效应。该书译者前言以及译者之一陆扬新近的文章 《韦尔施论两种审美化》对此一再有所提醒,但远未引起中国美学界足够的注意。”[2]章辉则表述得更直接:“中国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倡导者对于韦尔施的接受不啻是一个彻底的误读。”[3]如果是误读,并且这种误读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那么重新回到韦尔施的著作,澄清其基本观点非常必要,同时又可以此为参照,管窥当下国内知识界相关问题讨论的症结所在。
1997年,韦尔施出版了《重构美学》(Undoing Aesthetics),该书是对他1990年德文出版的《审美思维》中所表达思想的拓展和提升。在《重构美学》的“序”中,他介绍了著作的基本情况:“收入本书的讲演和文章出自1990年至1995年。它们进一步拓展了我1990年德文版《审美思维》中的视野,但是重心被更新了。”[4](P1)他所谓的“重心被更新”,根据《重构美学》中所讨论的问题可以知道,即他开始用新的方式来思考审美问题,不是把美学作为一门自足的学科,而是把它理解成“理解现实的一个更广泛、也更普遍的媒介”[4](P1)。这带来了他对美学思考的新视阈:第一,美学的地位在他那里变得举足轻重,因为它开始超越传统的学科分类,成为理解现实生活的重要视角;第二,这同时也意味着,对于美学的未来发展,他提出了新的建设性意见,即走出传统以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美学,把目光投向艺术之外的日常生活与审美之间关系的讨论。这一新思路把他对美学的思考转变为对当代社会中文化现象的关注,同时拓宽了美学学科的研究视野,并也由此使他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知识谱系中的重要成员。但是,他的观点并没有得到本国同仁的认可。在访谈中,他介绍了他至今不是德国美学协会会员的情况,而德国美学协会成立之初,就对他的观点大加挞伐。有意思的是,2008年,德国美学协会第七届大会的主题就是“审美与日常经验”,从协会反对韦尔施的超越美学到主动参与到对后现代美学思想的讨论,正说明了韦尔施美学思想的先见性。
一、基本概念的澄清
对当代社会景观中审美化倾向的解释,是韦尔施《重构美学》的核心问题。与鲍德里亚的从日常生活角度立论不同,韦尔施是从美学的特质进入问题。在他看来,仅仅从物品外观或者日常生活本身来解释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触及的只是问题的表层。由于审美所指的多义性,带来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复杂。它至少包括两个层面,除表层之外,还有更为深层的部分,深层部分是表层可以出现的基础。在对其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做具体分析之前,需要对他著作中的相关基本概念做出澄清。这包括对 “审美”、“审美化”、“日常生活”等含义的梳理和辨析。
《重构美学》作为韦尔施一段时间内的论文和演讲的集子,其中重复处颇多。在这些重复中,很大一部分体现出他对审美多元理解的强调。韦尔施指出,由于美学学科从其诞生始以及之后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其研究对象与范围一直含混不清,甚至矛盾。这带来该学科的核心概念“审美”,也存在着多义性。这种多义性在当代分析美学家那里倍受批判。但与以韦兹、曼德尔鲍姆等的主张不同,韦尔施并不认为,由于这种多义性和含混,审美一词就应该被废弃不用,或者失去解释效力。但他又与分析美学家们一样,也主张用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理论来解决审美多重内涵之间的关系。只是在他那里,这种“家族相似”关系并不是指交叉相似,形成网状结构,而是被他解释成“相互重叠、联系以及转化”[4](P14),这种关系被他设计成一种相互补充、碰撞的状态,并进而形成一个立体关系网。在《重构美学》中,他对审美的多重含义彼此间的重叠、转化等做过详细分析。但实际上,他对这一语词的具体使用,相对来说也比较确定。根据他的著作可以知道,在审美的多重内涵中,他比较强调的是“感性”、“形构”和“虚拟”等几个内涵。它们差不多构成了他整个讨论的基础。并且,他对审美所做的这种维特根斯坦式理解,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这种做法一定程度上释放了这一概念传统理解的偏狭性,不再固执于一端。他实际上是用这一语词的能指撑起了一个弹性空间,为审美外延领域的拓展提供了可能。
韦尔施对“审美化”的规定比较简洁。他说:“‘审美化’基本上是指将非审美的东西变成、或理解为美。”[4](P11)对于这一定义,我们可以做如下理解。即在韦尔施看来,世界仍然存在着美与非美之分。一般说来,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解,其背后的哲学立场是对生活与审美、艺术之间界限的取消,强调从前者到后者的连续性。这也就意味着,生活本身具有审美性或者潜在的审美性,它与审美之间并没有严格的边界。换言之,不美与美之间没有严格界限。但很明显,韦尔施并没持有这种观点。他仍然认为美存在边界,与不美分属于不同的集团。并且,他还指出,从非审美到审美,是“变成”和“理解”,这也就意味着,非美变容为美,关键点并不在于非美的特质,而在于“理解”,即取决于理解者观点和立场的变化。这种主张,与他的现实属于理论建构的哲学立场是一致的。
虽然审美化概念在他那里很明确,但由于“审美”这一概念本身的多义性,带来审美化表征也出现多种形态。韦尔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曾指出:“审美类型应用于非审美之物,其情况可以彼此各不相同:在都市环境中,审美化意味美、漂亮和时尚的风行;在广告和自我设计中,它意味筹划和生活时尚化的进展;讲到客观世界的技术决定因素和社会现实通过传媒的传递,‘审美’归根到底是指虚拟性。意识的审美化最终意味着我们将不再看见任何最初的或最后的基础。”[4](P12)在上述对审美化的列举中,一方面显示出,韦尔施对审美化存在的多种表征的觉察;另一方面则体现出,他把审美化解释成了一种普遍现象:都市环境、广告设计、客观世界以及社会的技术因素,再到意识层面,都存在着审美化问题。这表明,审美化并不单纯存在于我们目之所及的日常世界,它甚至包括了我们看不见的思想本身。很显然,这些审美化分属于不同层面。为了进一步澄清自己的观点,韦尔施把审美化分成了浅层和深层,使他视野中的审美化呈现出结构性特征。“如何来看待在我一路叙述的审美化中,不同层面之间的彼此关系?首先,锦上添花式的日常生活表层的审美化;其次,更深一层的技术和传媒对我们物质和社会现实的审美化;其三,同样深入的我们生活实践态度和道德方向的审美化;最后,彼此相关联的认识论的审美化。”[4](P33)在这四个层级之中,第一和第二个层级我们可以视之为表层结构,第一层级大体与目前学界正在讨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所描述的现象相类。第二层级比较复杂,学界或将之视为审美化现象,或将之视为促成日常生活审美化出现的原因。韦尔施主要还是将其视为审美化现象,虽然他认为这一层级比第一层级深,但并不是决定审美化现象出现的深层原因,也不是他论述的重点,因此仍然属于浅层。第三和第四层级,属于韦尔施个性化理解,也是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审美化的深层结构部分。
对于日常生活,韦尔施并没有给出明确定义。但从他对审美化的理解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日常生活的理解有些特别。一般来说,人们要么把日常生活看作是平庸和乏味的,散文气息是其特征[5];要么把日常生活看作是变动不居的,流动性是其显著特征。考察日常生活的学者们,如列斐伏尔、费瑟斯通、本·海默尔等人都曾对此有过论述。但韦尔施没有从这些视角来立论,他理解的日常生活,从构成来看,是指我们所生活的具体环境,包括我们目之所及的世界和电子媒介提供的虚拟空间等;从其哲学根基来看,则是反本质主义。在《重构美学》中,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韦尔施深受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分析美学影响。他的多元化思想来自于分析哲学的反本质主义。他对审美的解释,借用的是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的观点,他甚至把《哲学研究》中对语言游戏描述的那段著名话语直接篡改成对审美的描述。对日常生活,他也秉持了这种反本质主义立场。在他看来,日常生活是思想建构出来的产物,并不是客观存在,而是人先在的一些思想理念,使对象以之所理解的方式呈现于眼前。这意味着,某种程度上,韦尔施拆掉了日常生活坚固的物质基础,使之蜕变成虚浮的思想折射物。如是,日常生活就成为了思想可以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它的审美化问题,关键并不在于其自身具有的某些特性与审美之间的遇合,而在于思想对日常生活的审美维度的建构。
二、当代思想的审美特征与撤销美学
当韦尔施把现实生活构建成思想的产物的时候,在他那里,现实的本质就发生了深刻变化。它不再是一个客观存在,而成为受思想掌控、随着思想变迁而变迁的、不再有固化形态的思想的外延而已。在这种逻辑下,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问题,就与日常生活自身的性质无关,而是思想呈现出审美特征,进而波及作为思想外延的日常生活而已。这也就是韦尔施之所以强调审美化的构成存在深层和表层的原因。映入我们眼帘的漂亮物品,实际上是深层审美化的外在表现。换句话说,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其实质是思想审美化的具象表征。这也就意味着,作为当代社会主流趋势的审美化,在构造着我们今天的现实。它不仅为我们呈现夺目的形象和审美的图案,同时也在塑造着我们对现实的理解。换句话说,在当代社会,我们的思想同样被审美化所构建。
从思想的角度来看,韦尔施认为,这种审美化构建主要体现在两个领域:其一是伦理学;其二是认识论。有关伦理学方面的审美化,韦尔施认为,这是现代性的结果。他分析道,从传统的意义上来看,美学与伦理学是对立的。美学被认为是一种危险,而伦理学试图做的,则是阻止这种危险。从学科的确立历史来看,美学与伦理学的对立,体现在美学所作的努力,它在不断摆脱伦理学,试图从伦理学中分化出来。现代美学对自律性的诉求需要在这一对立中解释。然而在最近几年,伦理学与美学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然而,在伦理学与美学之间,伦理重于审美的传统样态和两者持平的现代样态,在最近的几年里,已为对两者之间的相互纠缠的新关注所打乱。”[4](P66)在韦尔施看来,当下的超学科性的知识发展态势,使美学的地位得到凸显,在伦理学的发展中,也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因此,发掘审美中所包含的伦理潜质,构建新的美学形式,对于拓展美学的新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韦尔施自己创造了一个新词,旨在描述伦理学和美学的这种交融。“‘伦理/美学’(aesthet/ hics)这个生造词由‘美学’和‘伦理学’缩约而成,它旨在意指美学中那些‘本身’包含了伦理学因素的部分。”[4](P66)在韦尔施看来,伦理/美学存在着传统形式,它在基础美学中就有所显现。他所言的基础美学是指传统对美学学科的规定。在他看来,基础美学强调对感知的超越,努力将感知提升到认识的水平,这是对一种更高级行为的建构,而在审美愉悦中,基础美学倡导的是超越了生存愉悦的反思愉悦。到了现代,这种伦理/美学体现在多元化的审美原则之中。因为多元化是审美公正的体现。他赞同阿多诺的观点。他认为,阿多诺所代表的现代美学,其意义就在于“公正对待异质性”。而阿多诺的思想体现的恰是这一趋势。韦尔施指出,阿多诺的美学思想的价值在于,第一,他树立了新的审美理想,这种理想为新型主体的确立提供了范例,这种新型主体能够实现没有控制的差异状态。第二,阿多诺用审美公正对政治-法律形式的公正提出尖锐批判,并把审美公正看作是走向真正公正的途径。韦尔施借此观点想说明的是,正是因为审美内含着的伦理内涵,以公正为目标,在基础美学的向外拓展中,艺术成为了生活的楷模,最终促成了生活向艺术和审美方向发展。
认识论审美化,被韦尔施视为目前审美化中最为根本的一种。这也就是说,认识论审美化,兼有双重角色:一方面,它是审美化的最深一层,是后者的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又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深层基础和根本动因。韦尔施对康德思想中的认识论审美化作分析时所作的阐释,有助于我们对何谓认识论审美化的理解:“这便是第一个,也是基本的审美化的因素:我们对现实的意指和我们的认知包含了基本的审美组成部分。第二个审美化因素在于这样的事实,即:知识和现实的整个排列同时被改变了:它们在根本上有了一种虚构的、生产的和形构的性质。”[4](P46)也就是说,所谓的认识论审美化,包含了两个相互联系的含义:其一,主体即人的认知本身具有审美性;其二,在这种认知下,知识与现实都发生了改变,出现虚拟的、生产的和形构的性质。认识论审美化的出现,韦尔施把源头回溯到了康德,在他看来,当康德指出,时间和空间以及“经验可能性的条件”等观念时,世界的虚构性就开始了。他指出:“正是从康德开始,美学——超验的美学而不是某种艺术理论——成了认识论的基础所在。”[4](P47)他还认为,康德的这种认识论审美化倾向在尼采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尼采表明现实整个是被构建的,凭借知觉、基本意象、隐喻等虚构方式进行。甚至于到了20世纪,科学哲学、阐释学、分析哲学,以致科学实践等都出现了审美化趋势。
韦尔施的观点值得推敲。因为众所周知,康德美学的现代性意义就在于,在美学、伦理学和认识论之间做出区分,进而促成美学的学科独立。所以,韦尔施的把认识论和伦理学都划归到美学领域的观点需要得到进一步论证。但此处我们需要追随他的运思进路。他认为,由于美学构建的人类美好图景,成为社会的普遍期待,进而对其他学科具有辐射作用,审美性由此成了人文学科普遍的发展方向。同理,审美也成了认识论和伦理学的发展方向,使后者选择向其靠拢。这是思想审美化发展趋势出现的前提。在这种趋势下,康德主义的知情意三者并立的学科划分模式瓦解,美学成为跨学科的基础性知识。从韦尔施所处的知识谱系来说,他是属于后现代反康德主义的潮流之中。但很有意思的是,他的思想一定程度上是康德 “拱顶石”构架的逆转。在康德那里,美学是构建于认识论和伦理学之上的,没有自己独立领域的拱顶石,它连接了认识论和伦理学,但又是通过自身具有的认识论特质与伦理学相区分,通过具有的伦理学特质与认识论相区别。韦尔施反其道而行之,美学成了认识论和伦理学的基础,作为一种底色而决定了当代审美化倾向的出现。
由于美学发展的这种新态势,韦尔施因此提出,美学应该被取消,当代的美学发展应该超越传统美学。他的理由在于:第一,当代思想的各个方面都体现出了审美化的倾向,因此,美学已经成为当代知识的基础,它已经呈现出跨学科性;第二,传统美学是以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但是,当代社会从生活的表层现象到深层的思想结构,都呈现出审美化,因此,如果继续固执于研究艺术,必然是无法体会和把握到当代美学发展的趋势和脉搏,也无法解释当代的审美现象。基于此,他明确提出:“我建议扩展美学使之波及传统美学之外的问题,由此来重构美学。”[4](P100)“随着这种扩展,美学的学科结构将会怎样?我的答案肯定不会让人吃惊:它的结构应该是超学科的。”[4](P113)他的这一观点,不能理解成美学无需存在,而是由于美学的当代发展,它已经远远逸出了传统的、仅仅把艺术作为研究对象的、最初的学科规定,已经事实地成为了几乎所有学科甚至科学的基础,因此,改变美学的研究范式,讨论它的超学科性,是一种必然趋势。韦尔施曾经对未来的美学工作者做出一些展望,他的展望,可以使我们明确地意识到,他所提出的“撤销美学”(undoing aesthetics)只是对新的美学范式的探寻,他试图想超越的,是传统的以艺术理论和艺术鉴赏为主要内容的基础美学,竭力把美学带到当下的文化语境中来,使之发挥更大的作用,拓宽美学发展的未来。
三、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表层结构与审美性救赎
韦尔施把审美化分成了两个部分:深层与浅层。在《重构美学》中,他重点论述的是它的深层,就思想审美化形成的基础、传统以及特征做出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转变美学研究范式和撤销美学的主张。但对于它的表层部分,他还是给予了少量关注。
对于现实生活审美化的浅层部分,韦尔施主要是从两个方面来论述的:第一是全球审美化;第二是“人工天堂”,即对电子媒体世界的关注。有关全球审美化,他将其理解成现实生活的装饰性的时尚化。他举例说,在当代社会,人们对自身,从身体到心灵和行为都进行着全方面的时尚化,城市近几年也差不多都被整容一新,甚至遗传工程也变成了遗传化妆技术。这种现实生活表层的审美化,韦尔施认为,存在着令人失望的缺陷。“使每样东西都变美的做法破坏了美的本质,普遍存在的美已失去了其特性而仅仅堕落成为漂亮,或干脆就变得毫无意义。”“全球化的审美化的策略成了它自己的牺牲品,并以麻木不仁告终。”[4](P93)当美沦落为装饰、时尚和漂亮,当映入眼帘的世界以及人本身,都充斥着这些浅层次的美学时,人的感官会受到伤害,变得麻木。韦尔施透露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尽管这种全球审美化,是现代美学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构想和追求,即打破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实现审美公正。但很显然,当现实生活真的被审美覆盖的时候,这种追求就走向了自身的对立面,用韦尔施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审美化策略成了它自身的牺牲品”。从他的这些观点中可以看出,对于中国学界目前正在讨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韦尔施是持批判态度的。在他看来,这种审美化是浅层次的,是美的堕落,它带给人的是感官麻木。
关于电子媒体世界,韦尔施主要是从虚拟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审美化。在他看来,电子媒体,为人们塑造的是一个不同于日常生活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着现象与本质的区分,本质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像神秘的黑匣子一样。但在电子世界里,例如PC计算机,现象与本质的区分则并不存在,显示器上显示的形象与存储器中的存在是一致的。日常生活中,除了人工性的东西之外,还有自然性的东西,如山川河流、刮风下雨等,但在电子世界里,却完全是人力合成,那是一个彻底的人工天堂。在这一人工世界里,我们可以迅速捕捉到需要的数据,也可以让它们迅速消失。当电子世界统治了社会之后,同时也改变了人们认知和感受世界的方式和思想。在他看来,电子媒介对世界的改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虚拟化。这种虚拟性,带给我们的是对排他性的反思。由于虚拟世界的出现,它与真实世界之间并行不悖,开启了世界潜在的多元性。第二,传媒世界与日常现实相互渗透。由于传媒世界的强大渗透力量,目前它所构建的世界与日常现实之间已经很难区分。例如目前很多真实事件的发生,最初被人们发现和看到,都是通过传媒实现的。人们也往往根据传媒提供的画面、图像等来构想某一事件的真实。
当真实已经通过虚拟化来实现时,审美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如何面对这种已经走向了自身对立面的审美化,是摆在当代学者面前的难题。尽管韦尔施对浅层的审美化持批判态度,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客观冷静的分析。在他看来,目前的审美化确实存在很大弊端,它麻木了人的审美感知。但与之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种审美化诉求一直设置于现代美学的发展中,只是到了当代,这种诉求变成了与我们预期并不完全相同的现实。因此,面对这一状况,我们应该对现代美学进行反思,而不是单纯地否定和批判。“当今的审美化,不仅给当代美学带来了新问题和新任务,而且对传统美学进行了批判反思,指出传统美学部分地要为审美化进程中的缺点负责,并且它也广泛支持这些缺点。”[4](P95)也就是说,在韦尔施看来,当代审美现象,实际上是对美学提出了新的问题和任务,美学需要在反思传统的基础上,应对这种挑战。他提出了具体的策略,即取消美学,使美学成为社会、文化以及思想的基础,并不单纯作为一门壁垒森严的学科而存在。
除此之外,他还提供了两个值得参考的建议:应对全球装饰性的审美化,他提出了审美化中断;在知识界普遍关注虚拟化带给世界影响的同时,他呼吁我们关注非电子的经验形式。审美化中断,主要是指在公共空间中,万物皆被美化,出现了审美过剩的现象,为摆脱这种现象,提供新型的审美样式,从而中断既有的审美感知。在他看来,目前的美的艺术,已经很难与美的设计分开,因此,导致了艺术品进入公共空间中的意义可能性的消失。为改变这种局面,他提出:“艺术品完全可能以抗拒的姿态进入公共空间,给人以刺痛,令人难以捉摸,难以理喻,由此展示公共空间的一种断裂,使人愤怒。”“只有这样,艺术品才能避免自身被日常生活审美化所吞并。”[4](P141)当审美和艺术已经被庸俗化,被日常生活所同化,原本审美所确立的标杆,即美的艺术某种程度上成为挽救这种局面的有效手段。根据韦尔施的建议,此时的艺术,不应该再追求审美性,这会导致自身消融于生活之中,而应该以抗拒的姿态进入公共空间,以给人震惊和刺痛的效果来达到审美的中断,确立自身与日常生活的分离,借此拯救人的感知。这种策略的实质是以反审美来对抗审美。换句话说,韦尔施最终还是回到了先锋艺术的立场。这种立场早已被比格尔等人批判为“缺乏意义”[6](P135)。比格尔的论断,与先锋派内部的划分以及它与体制之间的关系转换有关。笔者在此是想强调的是,韦尔施为抗拒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汹涌狂潮开出的药方也许并不是一剂有效良方。
面对电子媒介的冲击,韦尔施呼吁关注非电子经验形式。他所指的电子媒介,主要是指电视等,因此在他看来,这种电子媒介提供的是视觉经验。并且由于为了追逐收视率等,这种经验往往非常肤浅荒唐。基于对它的否定,韦尔施提出关注非电子经验。这种非电子经验主要是指听觉经验。他指出,西方两千多年来,一直是视觉文化占据主导地位,如今的图像技术时代占统治地位的趋势更是把人类引向灾难的深渊。为了走出困境,有必要告别视觉至上,走向听觉文化。他所构想的听觉文化“充满了理解、共生、接纳、开放和宽容的意味,实际象征了人与世界的平等式交流关系”[5]。但与审美化中断一样,这剂药方也未能达到良好效果,韦尔施自己也承认,从他提出这一倡议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视觉文化仍然在强势发展之中。
韦尔施提出的审美化存在两种:一种是浅层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另一种则是深层的思想审美化,后者是前者出现的基础。国内学界的相关讨论主要是围绕着他视野中的浅层审美化,其主要倡导者对这种现象往往持赞同态度,并主张文艺学应该越界来研究这些文化现象,这与韦尔施的主张距离很远。他对于浅层的审美化现象,非常明确地持否定态度,虽然他提出的解决方法,其有效性需要进一步商榷,但他所指出的,这种现象会使人感官麻木,我们必须抗拒这种伪审美的观点,则是发人深省的。他根据思想的审美化而提出的美学的超越性,与我们前几年有学者倡导的文艺学越界并非同义。他主张撤销美学(Undoing Aesthetics),是在强调美学的跨学科性以及美学作为所有思想的基础。而文艺学越界,主要是指文艺学扩容,为研究以前并非属于文艺学的内容提供合法性,其前提仍然是把文艺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不是将其看作各学科的基础和发展方向。虽然与韦尔施相类,都涉及对一个学科的反思,但反思的内容则相差甚远。更重要的是,韦尔施所主张的美学重构,其立足点并不是为了挽救一个学科的危机,而是对当下伪审美的抗拒,是把美学作为一种救赎手段,当美学朝向这种救赎发展时,这个学科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未来。
[1](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自修,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
[2]毛崇杰.美学“学科新形式的探讨”——韦尔施美学思想的悖论及进路[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
[3]章辉.论韦尔施的后现代美学思想[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4](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M].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5](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A].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3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6](德)彼得·比格尔.先锋派理论[M].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责任编辑:张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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