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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蟋蟀》与《唐风·蟋蟀》为同题创作

2016-03-06张三夕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关键词:蟋蟀

张三夕,邓 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清华简《蟋蟀》与《唐风·蟋蟀》为同题创作

张三夕,邓凯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摘要]清华简《耆夜》中记载周公所作的《蟋蟀》,与今本《诗经·唐风·蟋蟀》的关系,引起学界很大的兴趣和讨论。其实它们不一定互为源流,很可能属于“同题创作”。这既涉及到先秦的“言谏”制度,也体现出早期诗歌的口头创作特征。除《蟋蟀》外,清华简《耆夜》中还有一篇《明明上帝》,它们与《豳风·七月》都被认为与周公有关,又结合相关文献的比对,可知清华简《蟋蟀》应当有着很早的来源。而《唐风》历史久远,所存同题诗篇较多,《诗经》中的《蟋蟀》当为一个具有唐地色彩的诗歌“古题”,并且流传很广。今本《唐风·蟋蟀》与清华简《蟋蟀》均不见得谁是最初的“母本”。在无法坐实两者“一对一”传播路径的情况下,考虑到文本发生的历史情境,说它们是同题创作出来的两种“子本”更为妥切。

[关键词]清华简;蟋蟀;同题创作

据清华简《耆夜》记载,周公曾在“饮至”典礼上“作歌一终,曰《蟋蟀》”[1]149。它与今本《诗经·唐风》中的《蟋蟀》是怎样的关系,学界有过热烈探讨。核心问题大概可归结为:两《蟋蟀》是否为同一篇;如果是同一篇的不同版本,两者的源流关系如何。综观这场讨论,持不同观点的学者各有见智之说,真相难明。但也许我们在开始时就应该审慎地设定问题,而不是过于着急地进入争论。实际上,两《蟋蟀》不论是否同篇,“同题”关系是确定无疑的,也就是说有着共同的“取题”渊源,并且它们也有可能只是在借着《蟋蟀》这个题目,进行各自相对独立的创作。从文学接受与再创作的角度看,清华简本(简称为简本)《蟋蟀》与今本《蟋蟀》是同题的两篇,却不一定互为源流。

先民在长期口头创作、传播诗歌的过程中,会积累下来一些“经典题目”。从这些题目中可以了解到原作的一些信息,如诗歌作者、创作情境等。后来人们又可以借着这些古题进行“再创作”。正如黄侃在《文心雕龙》“涂山歌于候人(至)西音以兴”下作札记道:

此本《吕氏春秋·音初》篇。案观此,则后世依古题以制辞亦昉于古,涂山有候人之歌,其后《曹风》亦有《候人》之篇,则《曹风》依放涂山也。有娀有燕燕之歌,其后《邶风》亦有《燕燕》之篇,则《邶风》依放有娀也。孔甲有《破斧之歌》,其后《豳风》有《破斧》之篇,则《豳风》依放孔甲也。然其制题相同,托意则异。庄子言:《折扬》《皇荂》,入于里耳。寻其本,则《折扬》者,非即《雅诗》之《折柳樊圃》乎?《皇荂》者,非即《雅诗》之《皇皇者华》乎?汉鼓吹铙歌有《朱鹭》,朱鹭,鸟也。而何承天私造乐府曰《朱路》,朱路,车也。汉有《上邪》,邪,语辞也,何承天曰:《上邪》,邪曲也。此则但取声音,不问义恉,用彼旧题,抒我新意,盖其法由来久矣。[2]

同题诗歌不仅在“历时”的层面上有所体现,也存在“共时”异地创作的情况。今本《诗经》还保留着一些同题作品,整理者收在不同的类别里。例如:同题为《扬之水》,分别见于《王风》、《郑风》、《唐风》;同题为《柏舟》,分别见于《邶风》、《墉风》;同题为《羔裘》,分别见于《郑风》、《唐风》、《桧风》;同题为《无衣》,分别见于《唐风》、《秦风》;同题为《杕杜》,分别见于《唐风》、《小雅》;同题为《谷风》,分别见于《邶风》、《小雅》;同题为《黄鸟》,分别见于《秦风》、《小雅》。

上述不同时空下创作的同题诗歌,越接近原作,越可能在形式、内容方面有所继承,而主旨方面却可以有所调整。加上从原作到再创作,还有一个传播、整理的过程,这些因素都会导致同题诗歌间的文本差异。曹建国指出:“如果文字记录下歌手的每一次表演创作,就会得到许多单独存在的文本。但同时每一个文本又不能与其他文本分割开来,它们存在于一个共同的传统之中。”[3]在口头文学、礼乐背景下借旧题作新歌,包括民间、贵族文人的多种创作,当不少见。同一个题目在不同社会阶层中流通、再创作,并附着相应的诗歌主旨、音乐特征。换言之,同题创作除主旨的改变之外,还应包含一个“入乐”的问题。李炳海说:

《国风》中那些题目相同的歌诗,演唱时用的是同一曲调,这从每段歌词的句数相同或相近可以推断出来,同时又能从题材、主题、格调的一致方面得到验证。……这类歌诗的题目,已经类似后代乐府诗的名称和词牌名称的功能,采用这种题目的歌诗,必须用相应的曲调演唱。几首歌诗的题目相同,用于演唱的曲调也基本一致,只是其中某些歌诗会有局部的变调。[4]

其实,所谓的“变调”一方面是局部的比较,总体上不影响同题诗歌的同调渊源;另一方面,“变调”之处恰又能指示出来同题诗歌间的不同主旨。就拿与《唐风·无衣》比较的《秦风·无衣》来说,李炳海提出“变调”之处就在“王于兴师”这句三段通用的歌词。而“王于兴师”正好点出了《秦风·无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亟用兵”的主旨。另外,今本《诗经》中有三篇《扬之水》,分别收在《王风》、《郑风》和《唐风》。前两篇都是每章六句,而《唐风·扬之水》的第三章只有四句。这种文本差异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翟湘君认为《唐风》中的这一篇《扬之水》有脱句[5]。上引李炳海则认为三首《扬之水》的曲调有可能出自同一版本。另外,如果用“变调”的理论来解释,可以发现第三章的“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也正是与《唐风·扬之水》的主旨“国人将叛而归沃”相关。简言之,《国风》中的同题不同篇的诗歌在演唱曲调方面有共同的来源,而其局部变调的发生往往是由于同题作诗时的具体主旨发生了变化。

然而《诗经》中分属《国风》、《小雅》中的同题诗篇,在演唱曲调上的区别又是比较明显的。例如:《黄鸟》一诗,在《秦风》中是三章,每章十二句,在《小雅》中则分三章,每章七句。《杕杜》一诗,在《唐风》中是二章,每章九句,在《小雅》中则分四章,每章七句。从创作上看,贵族文人诗(《雅》)离不开民间(《风》)的基础。一般认为今本《诗经》中的《周南》、《召南》,就是周公与召公所采的楚国、徐国“南音”。而且《周南·关雎》篇末提到:“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这里对同一篇诗(句数相同)的两种章句的划分,很可能就是《风》、《雅》在音乐上的区别处理。类似的例子还有《大雅·思齐》篇末:“四章,章六句。故言五章,二章章六句,三章章四句。”《大雅·行苇》篇末:“八章,章四句。故言七章,二章章六句,五章章四句。”这些诗篇至少也是同题,它们章句划分的不同,很可能是因为在“入乐”时附着了不同的曲调。诗篇本身中都能找到由《风》入《雅》的证据,例如《大雅·崧高》末句:“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这里提到的诵、诗、风,最后都入了《大雅》。《雅》是周朝贵族诗歌,其曲调与《国风》有不同,当是经由周太师整理的结果。

诗篇同题的造成,不论是整理的结果,还是创作的原因,都与首句有所关联,这就涉及到“比兴”的问题。例如:《秦风·黄鸟》的首句是“交交黄鸟”,《小雅·鸿雁之什·黄鸟》的首句是“黄鸟黄鸟”;《唐风·杕杜》的首句是“有杕之杜”,《小雅·鹿鸣之什·杕杜》的首句也是“有杕之杜”。那么是不是首句相同,诗名就一样呢?也不一定。《唐风》中有《杕杜》与《有杕之杜》两篇诗,它们的首句都是“有杕之杜”,整理者却给出了不同的诗名。可见今本《诗经》整理者在给《风》、《雅》中的诗篇命名时,因为主旨、曲调的不同,而不妨用同一个题目,但对于同题诗篇的来源则应当有一定认识。《杕杜》与《有杕之杜》有着明显不同的来源,故不同题。类似的情况还有《郑风》中的《叔于田》与《大叔于田》,两诗首句只差一个字,并且同为“刺庄公”,而之所以不同题,章句方面的很大差异是重要原因。它们尽管属于同一《国风》,但是诗题来源不同。这种不同与《风》、《雅》曲调上差异,完全不同性质。赵敏俐指出:“许多同题之作,如《扬之水》、《谷风》、《柏舟》,等等。以往人们认为它们仅仅是采用了相同的比兴手法。其实,古老的手法往往源于同一首古老的歌谣,它们虽然还没有形成典范的法式,在各地还会形成不同的变体,但是还有一个大致相同的乐歌的传统在起作用。”[6]要特别说明的是,《国风》中的乐歌传统后来被“周乐”的《雅》所介入。其实“比兴”应当也是有乐歌背景的。朱自清说:“‘比’原来大概也是乐歌名,是变旧调唱新辞”,“‘兴’似乎也本是乐歌名,疑是合乐开始的新歌”[7]。总之,采用相同或非常接近的句子“比兴”的诗篇,不一定是“同题”。然而,同“比兴”句而又同题的诗篇,它们一定有着深刻的渊源。

同题诗歌的作者,必然会对原作的首句非常熟悉,再创作时以此“起兴”。这种情况下的即“兴”口头创作,不可能也不必要与原作一模一样。再创作者可以根据当下情境,以及具体的表达需要,用已有的首句开始“比兴”,对他记忆中的同题旧诗做出改动。劳孝与在《春秋诗话》中说:“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欤?盖当时只有诗,无诗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作;彼人之诗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8]他所谈的是春秋时期的赋诗问题,论其渊源,应当还要早得多。“当时只有诗,无诗人,今人可援为己作;彼人之诗赓为自作”,具体的做法就包括沿袭旧题,或以旧句比兴进行诗歌的再创作。

总之,所谓“同题创作”先要有一个流传较广的诗歌旧题,这个旧题不论是经由乐师整理“入乐”,还是在民间口耳相传,其基调(情感、思想倾向)被大家都认可、接受。而这个题目又来自原作首句的话,还可以“比兴”,创作更多同题或不同题的诗歌。它们尽管在文本上还都或多或少保有原作的痕迹,但长时间在各种渠道中流传、使用、难免被改动,形成多个本子。在不重视原作者和“母本”追溯的情况下,这些“子本”互相之间也许还说不好谁是源、谁是流,非要坐实它们的“一对一”的关系变得非常困难,也没有太大意义。

据清华简《耆夜》记载,周武王八年,伐黎大胜而归,在文王太室举行“饮至”典礼,君臣饮酒作歌。其中,武王作《乐乐旨酒》、《輶乘》,周公作《赑赑》、《明明上帝》后,“秉爵未饮,蟋蟀骤降于堂。公作歌一终曰《蟋蟀》”,其文如下:

蟋蟀在堂,役车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乐;夫日□□,□□□忘;毋已大乐,则终以康。康乐而毋忘,是惟良士之方。

蟋蟀在席,岁矞云暮;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毋已大康,则终以祚。康乐而毋忘,是惟良士之惧。

蟋蟀在舒,岁矞云□;□□□□,□□□□;□□□□□□,□□□□;毋已大康,则终以惧。康乐而毋忘,是惟良士之惧[1]150。

今本《诗经·唐风·蟋蟀》前有《诗小序》:“《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其诗分为三章,每章八句,如下: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9]

简本与今本《蟋蟀》并不是同一篇,这类观点已有不少学者论说。例如曹建国指出:“简本《蟋蟀》与《唐风·蟋蟀》并非一诗,《毛诗序》对《唐风·蟋蟀》的解说不仅切合诗旨,且渊源有自。故不能依据简本《蟋蟀》否定《毛诗序》。”[9]此外,简本与今本《蟋蟀》在主旨上的区别也很可能与先秦“言谏”制度有关。郭会鸟分析了《诗经》中的多篇“言谏诗”后指出:“从以上篇章我们可以看出言谏事象在《诗经》中的大量存在。进谏者不仅可以在朝廷上面见君王进谏,也可以作诗进行劝谏。借诗歌言谏正是当时言谏思想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10]那么,简本《蟋蟀》可以认为是周公作歌“面谏”武王娱乐适度,不荒政事;《唐风·蟋蟀》则是另作一同题诗以刺晋僖公的“俭不中礼”。然而当时“言谏”的形式与“乐歌”关系应当是非常紧密的。这样看来,《蟋蟀》出现多个本子是不足为奇的。

还有两个文本上的细节,可以说明两《蟋蟀》并非同一篇。简本、今本《蟋蟀》都分为三章,其中一章均有“蟋蟀在堂,役车其□”这样的句式。两首诗歌均以“蟋蟀在堂”起兴,之后要么点出时节“岁暮”、“岁逝”,要么提示诗旨。简本《蟋蟀》第一章的首句是“蟋蟀在堂,役车其行”,与第二、三章的‘蟋蟀在席(舒),岁矞云暮(囗)’比较,“役车其行”明显点出了伐耆之事。而今本《蟋蟀》则相反,在第一、二章中以“蟋蟀在堂,岁聿其□”起兴,第三章则是“蟋蟀在堂,役车其休”。这个“役车其休”不同于“役车其行”,不论指时节,还是涉及诗旨,都不会是一回事。另外,简本称“君子”不乐,而今本作“我”不乐,人称的变化也当与主旨不同有关。

也许更为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简本与今本《蟋蟀》谁更早,谁是后来的“仿作”。刘成群认为:“清华简成于战国中晚期,应为‘战国之士私相缀续’之作。所以《蟋蟀》为周公所作之说可能是战国之士运用的一种史事比附。”[11]这种观点认为简本《蟋蟀》晚出,周公所作并不可信。而如李学勤的《论清华简〈耆夜〉的〈蟋蟀〉诗》,陈民镇的《〈蟋蟀〉之“志”及其诗学阐释——兼论清华简〈耆夜〉周公作〈蟋蟀〉本事》等,都相信简本《蟋蟀》确是周公所作,是今本《蟋蟀》的源头。实际上,这两种意见在“同题创作”理论下都能得到合理解释。两《蟋蟀》虽然主旨不同,但基调一致,都体现出“忧思深远”的特点。另外,简本《蟋蟀》可分三章,每章十句;今本《唐风·蟋蟀》分三章,每章八句。每章的两句之差在于:简本的‘今夫君子’等中间四句,对应到今本的只有两句“今我不乐,日月其迈”。这种情况的出现也许只是口头创作或文本整理上的区别,完全不会影响到两《蟋蟀》的同源关系。

《蟋蟀》很有可能是一个诗歌“古题”,简本与今本都是同题创作的“子本”,因此不妨讨论简本、今本《蟋蟀》的共同来源。《耆夜》中记载,周公作《蟋蟀》前,还“作歌一终,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临下之光。丕显来各,歆厥禋盟……作兹祝诵,万寿无疆”。末尾提到“作兹祝诵”,今本《诗经》中也有“作诵”一词。如《大雅·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那么,周公所作的一终《明明上帝》歌,即是“诵”,也与“诗”、“风”有关,有着多种可能的文句来源。从文本上看,“明明上帝,临下之光”与《小雅·小明》的首句“明明上天,照临下土”很相似;与歌诵周文王的《大雅·皇矣》首句“皇矣上帝,临下有赫”也可比拟。以“明明”二字起句的还有《大雅·大明》:“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而这首《大明》似乎有着很早的来源。《郭店楚简·唐虞之道》记载:“《虞诗》曰:‘大明不出,万物皆暗。圣者不在上,天下必坏。’”[12]《大明》至少在楚地是比较流行的诗篇,春秋时楚国的令尹子围在宴会上赋《大雅·大明》之首章[13]。《郭店楚简·五行》[14]及《马王堆帛书·五行》[15]均引《大雅·大明》“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以及“上帝临汝,毋贰尒心”。这些以“明明“起兴,赞颂上帝、君王的的“同题”诗篇,应当源自某一个共同的传统。比子围赋《大明》早几年,“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杜预认为它表达了“能戒惧不荒,所以保家”的意思[16]。这篇《蟋蟀》与《明明》,在春秋时期相近的年份被赋出,同样又保留在今本《诗经》里,同样还在战国简里出现且被记为周公所作,其中的关联颇值得寻味。

清华简《耆夜》中所记的诗歌都是贵族宴饮所作,且语言特征等方面与今本《小雅》诗篇相近。设想简本《蟋蟀》如果收入今本《诗经》,当是《小雅》中的一篇。而今本《蟋蟀》编入《唐风》也必有渊源。按照今本《诗经》的编排,《唐风·蟋蟀》为《国风》,而简本《蟋蟀》为《小雅》。季札观乐,对《唐》的评价有“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对《小雅》的评价有“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17]。这两个评价中都提到了“遗民”,可见《唐风》与《小雅》的诗篇均有着久远的传统。像《蟋蟀》这种既是《风》,又是《雅》的诗篇,可比拟的有《七月》。《周礼·春官·籥章》记载“中春,昼击土鼓,吹《豳诗》……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郑玄注认为,《豳诗》、《豳雅》都是指《豳风·七月》这一首诗[18]。但《七月》诗是否为周公所作存在争论。崔述认为:“此诗当为大王以前豳之旧诗,盖周公述之以戒成王,而后世因误为周公所作耳。窃疑豳之旧诗当不止此,此篇因周公识之传之而独存,犹《商颂》当时亦必多,而正考父独得其十二篇也。”[19]那么,《七月》、《商颂》等诗篇当是一些非常古老的诗歌,后来被“同题创作”,进行加工、润饰后,各作不同用处,有的留存下来,有的却亡佚了。《七月》中记载“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则说“蟋蟀在堂,岁聿其暮”,都涉及到蟋蟀迁徙的记时方式,这表明它们有很深的文化渊源。刘强比较了《唐风》与《夏小正》中包括记时类的套语,认为《唐风》是夏代诗歌或谣谚的继承性表现,并提出:“《诗经·唐风·蟋蟀》每章的首句便可归为‘套语’一类,而《诗经·唐风·葛生》一诗‘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也是‘套语’。这些‘套语’都有定型的表现技巧,《诗经》有些同样的兴句用于不同的诗篇,说明这些‘套语’很可能有古老的渊源,是远古早已流传的口传诗歌。”[20]此外文献中“蟋蟀”有各种称呼,流传的地域很广。那么,《蟋蟀》也有可能追溯到夏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诗歌。

今本《诗经》中还保存有《柏舟》、《谷风》、《扬之水》、《杕杜》、《羔裘》、《无衣》、《黄鸟》、《甫田》这八首同题诗篇,其中四首都见于《唐风》。这说明《唐风》的诗题要么来源很广,要么传播范围大。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可见《唐风》中保存古题的可能性比较高。唐地有久远的历史。甲骨文、金文中都出现了“唐”字①参看胡厚宣主编的《甲骨文合集释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00456正(7)、00972、00973正、20054。金文中有“唐子且乙觯”,6367-9和“唐子且乙爵”,器号为: 8834、8835、8836,可参看《殷周金文集成释文》,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四卷第325 页;第五卷第253页。而且陶唐氏及唐国多有迁徙[21]。唐地产生过独具特色的远古歌谣并传播开来,这在《唐风》的句式中也有所体现。据统计,《国风》共160首诗歌,其中纯四言诗79首,《唐风》只有2首;杂言诗81首,《唐风》有10首[22]。杂言诗句式灵活,多保有口头创作的特点;而规范的四言诗,往往经过专业人士的整理。《唐风》中还出现了“两字韵脚”的情况,也就说,句尾虚词本可押韵,但为了避免同字押韵,倒数第二字也调整为韵字。这可能也是后来整理的结果。因此,今本《唐风·蟋蟀》自然也是一个“整理本”,其“原本”来源要早得多。《蟋蟀》作为一个具有唐地色彩的古歌,有可能因“同题创作”而进入清华简《耆夜》,而它出现在宴饮的场合也是合理的。朱熹在《诗集传》中提出:

唐俗勤俭,故其民间终岁劳苦,不敢少休。及其岁晚务闲之时,乃敢相与燕饮为乐……而今言‘蟋蟀在堂’而岁忽已晚矣。当此时而不为乐,日月将舍我而去矣。然其忧深而思远也,故方燕乐而又相戒曰:‘今虽不可以不为乐,然不已过于乐乎?’……亦顾念其职所居者,使其虽好乐无荒,若彼良士长虑而顾焉,则可以不至于危亡。盖其民俗之厚,而前圣之遗风之远如此。[23]

民间的《风》被用到宴饮中,《仪礼·燕礼》、《乡饮酒礼》等文献中都有记载。如晏子曾谏齐景公曰:“君若赐臣,臣请歌之。”歌曰:“庶民之言曰‘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24]晏子在这里是直接引用来自民间的歌谣,以劝说君主;《耆夜》所载周公歌《蟋蟀》,也合乎这种情形。

以“蟋蟀”为主题的吟咏在古代还形成了一个诗歌传统。像“蟋蟀在堂”这样的词句可以作为“套语”,被灵活用于各种创作。例如乐府诗《子夜变歌》有:“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吟堂前,惆怅使侬愁。”而《同生曲》又有:“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这些乐府诗虽然都属于不同的曲调,但它们的歌辞中都出现了相同或相近的诗句,……成为固定的乐音构件,方便入乐”[25]。可见《蟋蟀》文本是比较容易成为诗歌再创作的资源。

“诗乐不分家”时期的同题创作,以“和乐”审美追求[26],不是像后来那样给定一个题目大家各自写诗这样简单。对一个“经典化”了的题目进行再创作,在主旨基调、文本形式方面都有更多限制。这种限制在文化高度同一的时期,形成如西周那样发达的礼乐规定,就会出现“不学诗,无以言”的局面,但又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新的诗歌创作,因为大家只要去学、去用旧诗的形式就行了。春秋时期多见的所谓“赋诗言志”,多是“诵古”,而非“造篇”。但在这之前,必然还存在一个可以创作新篇以“言志”,并逐渐才形成经典文本(如“诗三百”)的时期。也就是说,诗歌的文本与主旨,在“诗乐不分”的背景下,还处于不断调整的过程,包括对曲调、歌辞的整理与修改。《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记载:“帝喾命咸黑作声歌:《九招》《六列》《六英》……(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汤命伊尹作《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六英》,以见其善。”[27]从帝喾到舜,再到商汤,都命令大臣对《九招》、《六列》、《六英》进行过修整,可见历来一些“古题”的传承是很受重视的。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蟋蟀》极有可能是一个源自唐地的“古题”,受到特别的重视并广为传播,以至于被多次进行过“同题创作”,这种重复或也是“意义世界建立的基石”[28]。《蟋蟀》既作为《唐风》的第一篇被收入今本《诗经》,又出现在清华简《耆夜》之中。甚至在将来,又发现一篇同题为《蟋蟀》的古诗也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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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漫宙]

Xi Shuai 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and Xi Shuan in Odes of Tang as the Creations of the Same Title

ZHANG San-xi,DENG Kai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Great interest and discussion has been give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Xi Shuai by Zhou Gong in Qi Ye of Tsinghua Bamboo Slips and Xi Shuai in Odes of Tang,Classic of Poetry.Actually they may not be origins of each other,but most probably are the poems created with the same title,which both involve the expostulation system in the Pre-Qin Dynasty and display the features of oral creation in the early poems.In addition,Ming Ming Shang Di in Qi Ye of Tsinghua Bamboo Slips,along with Qi Yue in Odes of Bin,is also considered to be related to Zhou Gong.By comparison with relevant literature,Xi Shuai 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is supposed to be created at an earlier time.However,Odes of Tang has a long history and plenty of poems with the same titles,among which Xi Shuai is supposed to an old poetic topic with the lo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wide popularity.Therefore,neither the contemporary edition Xi Shuai in Odes of Tang nor Xi Shuai 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can be regarded as each other’s original“mother edition”.When there is no way to identify their“one-to-one”transmission approach,it is,in terms of historical context of text creation,more appropriate to conclude that they are created as two types of“child edition”with the same title.

Key words:Tsinghua Bamboo Slips; Xi Shuai; creation of the same title

[中图分类号]I222.2; 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 02-0090-06

[收稿日期]2015-11-2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出土简帛文献中的古代中国哲学资料分类辑校与研究”( 11AZDX055)

[作者简介]张三夕( 1953-),男,湖北武汉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古典文献学研究。

[通讯作者]邓凯( 1986-),男,湖南东安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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