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译与传播：朱莉叶·兰道的宋词译本研究

葛文峰

(1.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2.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英译与传播：朱莉叶·兰道的宋词译本研究

葛文峰1,2

(1.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2.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摘要：美国汉学家朱莉叶·兰道英译的《春之外：宋词选集》是英语世界第一部宋词选集译本。《选集》的译本体例融合了兰道汉学家的学术关怀，译者从英汉语言差异出发，在翻译实践中呈现出宋词的文体特质、文学审美与文化内涵。20余年来，兰道的宋词译本流传极广，遍及全球四大洲，并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成为中国古典诗词走向世界的经典译著。

朱莉叶·兰道；《春之外：宋词选集》；翻译；传播

论及更迭的朝代与各体文类，王国维有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225。就词而言，它初现于隋，发展于唐、五代，最终繁盛于两宋，成为宋代文学的典范。

在西方世界，关于词学的研究是汉学界的一大热点，从隋唐到晚清，历代词人词作的个案翻译与研究极为丰富，蔚为大观。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断代文学的宋词编选译本，迟迟未能面世。直至1994年，第一部专门的宋代词作选集方才翻译出版，这便是美国翻译家朱莉叶·兰道(Julie Landau)的《春之外：宋词选集》(BeyondSpring:T′zuPoemsoftheSungDynasty，以下简称《选集》)，这是“一部综合性的宋词译本，有着自身独到的影响，……选取的宋词很有代表性，更容易为西方读者所理解”[2]68。那么，兰道的《选集》到底是怎样一部译著，翻译方法有何特点，究竟有哪些“独到的影响”呢？

一、兰道与《春之外：宋词选集》

兰道生于瑞士苏黎世，是美国当代著名的文学家、诗人、评论家、自由撰稿人。她早年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哲学与数学专业，而后在纽约、香港等地研习汉语与中国文学，又在哥伦比亚大学汉学巨擘华兹生(Burton Watson)的指导下攻读汉学专业研究生。她专注于中国古词的译介与研究，出版过李煜、柳永等词人词选的英译本。兰道的诗歌创作与翻译，频频见诸《新共和》(TNR)、《诗刊》(Poetry)、香港《译丛》(Renditions)等国际知名刊物。譬如，2003年的《译丛》(59、60期合刊)刊登了兰道三首汉诗的译文：《咏和亲》(苏郁)、《王昭君》(李白)与《储光义》(王昭君)。《选集》“是第一部以英文歌谣的形式，将中国古词鼎盛朝代(两宋)的经典之作译介给英语读者的伟大译著”[3]117。

1994年，《选集》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系该社“亚洲经典译丛”(Translations from the Asian Classics)丛书之一。从编委会成员的构成，可以窥见该丛书的规格之高：编委会主任为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他是美国当代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泰斗级人物，汉学著作30余部，并以其对中国传统儒学的研究而获得2016年度“唐奖·汉学奖”。编委会成员包括美国孟子研究权威汉学家卜爱莲(Irene Bloom)、国际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翻译佼佼者华兹生、美国著名东方学家根春夫(Haruo Shirane)等人。兰道《选集》能得到权威编委的认可，列入丛书之中，这本身足以证明它的经典性。而且，《选集》得到了致力于奖励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的中国台湾“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Chiang Ching-kuo Foundation for International Scholarly Exchange)的重点资助，该基金只对经过层层遴选的海外中国文化研究与翻译的顶级译著进行支持。

兰道以唐圭璋编辑的《全宋词》为主要底本，辅以《南唐二主词》，按照历史时间顺序，选取了15位词人的158首词作，起于南唐李煜，止于南宋姜夔。苏轼位居《选集》之首，共有28首词入选，依次是辛弃疾词16首，李清照词、柳永词各15首，晏殊词、欧阳修词与李煜词各13首，周邦彦词11首。《选集》遴选词作少于10首的词人词作分别是姜夔词9首，张先词、陆游词各7首，宋徽宗词4首，范仲淹词、林甫词各3首，张升词1首。豪放词与婉约词数量相当，均为宋代词坛代表词人的作品，勾勒出词在两宋的发展轨迹，显现了宋词的概貌。在“序言”中，兰道简略追述了词的起源：肇始于歌妓酒肆的演唱，后成为文人雅士所青睐的特殊文体。译者详细介绍了词的文类特征：词的“长短句”结构形式与谐律的音乐性。不同词牌下的词作在音律、平仄与句长方面千差万别。词从最初的娱乐功用、爱情演说，逐渐向多元化方向发展，至宋代，词的主题已经涉及情感、社会、政治、咏物等主题。兰道重点介绍了柳永、苏轼等词人词作的写作特点，强化了人生际遇与社会环境的互文关照。译者还从英汉语言层面，分析了宋词英译在韵律方面的困难：“如果以格律体英诗的形式翻译宋词，则极为陈旧老套，也难以还原宋词原本用于说唱的口语化特征”[4]13。

译者尤其注意到宋词中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与文化意义的典故，专门撰写一则“前言”进行说明。兰道一一作出阐述的意象有花(杨花、梅花)、树(柳树、梧桐、芭蕉)、鸟(鸿雁、鸳鸯、燕子)等，典故则包含牛郎织女、王昭君、荆轲、廉颇等历史文化故事。将这些意象和典故的文化内涵与历史叙事事先交代给读者，避免了译文中过多进行注释、影响读者流畅阅读的弊病。译者这种巧妙的译本体例，便于西方读者在阅读简洁易懂的译文时，还能了解、认知中国传统文化，提高他们对中国古词、乃至中国古典文化的阅读兴趣和效率。

译者在《选集》中附有15位词人的详尽介绍，涵盖他们的生平、仕途、家庭、词作特色分析与后世影响。这让西方读者对词人词作有了全面的了解，加深了阅读印象。此外，兰道补充了一则“附言”，述及宋词晚期对音乐的疏离，由此导致了创作者群体与受众的改变，经历元、明两代，宋词的经典地位在后世文学史中得以确立。乃至清代又兴起一股尚词、模仿宋词之风。现当代的中国，仍有大量宋词拟作问世。兰道特别翻译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附在文末。

兰道在《选集》中编译如此丰富的副文本，也正体现了她的宋词选译本的编译观念，即选取两宋不同时期的代表性词人的经典之作，在说明性文字的协助之下，在译本中传递词作为独特文类的风貌。“因为英语文学中没有对应中国古词的韵律文类，《选集》如果只翻译词作，则显得毫无特色”[4]14-15。

二、兰道的宋词英译策略与特点

兰道在宋词的翻译实践中，着力向西方读者介绍词这种独特的文类。她以自由体诗歌的方式，从语言、形式与文化三个主要方面翻译宋词。

兰道坦言：“翻译宋词的困难众多，最难是原意的捕捉，无论意象何其明确、无论抒情何其清晰，而其原意叙述并不真切，这源自汉语的模糊性”[4]11。从语言层面看来，较之英语，汉语没有时态、数、格的语法特征，在宋词中，通常出现意象并置的现象，从而缺乏动词、连词的衔接，更鲜见人称、时间、地点的使用。宋词的词语语义制约较少，而同义阐释多样，这就导致了宋词阅读理解中的多义性，即模糊性。兰道发现，宋词中常用的“春来”，英译之后，赋予各种时态之后，会产生多种译文，如“spring comes/is coming/has come”、“since spring came”、“when spring comes / came”、“if spring comes/were to come/had come”等[4]11。例如姜夔《玲珑四犯》末句的翻译：

教说与，Don′t you say

春来要、寻花伴侣。Spring coming, all that matters is a lovely woman?[4]209

“春来要”在此成为“说”的宾语，兰道译为“spring coming”，是为名词性短语，以便与“说”衔接。又如辛弃疾《汉宫春》的首句的英译。

春已归来,Spring did come back，

看美人头上。Look in her hair。[4]198

此处的“春来”是“已经来临”意思，属于英语语法的一般过去时的时态。译者没有译为“spring came”，而是用助动词“did”表示强调，进一步使用“come back”译出原词的“归来”的含义。如此一来，不仅忠实地译出原词的基本语义，又赋予了译词时态等句法变化，便于英语读者接受。

宋词的形式之美是区别于诗歌、曲赋的一大特点。这也是兰道在翻译的过程中尽量介绍给西方读者的内容。译者采取了自由诗的形式翻译宋词，她解释道：“译词每行‘居中’，在视觉上更能体现宋词‘长短句’的特点；而在韵律方面，原词的平仄因为英语是非声调语言而无法译出，宋词因多用同音字而产生的韵律，在译文中进行传递也是不现实的，因为这种过时的英诗范式显得造作，过于书面化”[4]12-13。譬如周邦彦《夜游宫》的翻译：

叶下斜阳照水。

卷轻浪、沈沈千里。

桥上酸风射眸子。

立多时，

看黄昏，

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

听几片、井桐飞坠。

不恋单衾再三起。

有谁知，

为萧娘，

书一纸。

Falling leaves, the sunset on the river

Rippling for a thousand miles

On the bridge, harsh winds pierce my eyes

I linger

Day fades

Lamps are lit along the streets

In the cold under my window in the old house

I hear each leaf that falls from the wu-t′ung by the well

My quilt won′t hold me, alone, I can′t stay still——

She knows

That for her

I write this[4]141

兰道《选集》在印刷排版时，将译文的编排采取“居中”格式，以此对应原词每行的长度，体现了原词的形式之美。最为明显的是，译者在每行译词的句末，均未使用标点，在若干译词的行中使用标点，以此对应些许原词中的平仄。在两种语言差异极大的情况下，借助标点，再现原作某些语音形式的特点，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虽然译词中的某些句尾保留了广义上的尾韵，如“river”与“linger”、“miles”与“fades”及“streets”等，但是这并未完全再现原词的韵脚，而且译者也无意于译成格律体诗歌。

对于宋词中的中国文化专业名词，在大量注释的辅助下，兰道采取的是国际较为通用的“威妥玛拼音”音译的策略。譬如宋词中常有的意象“鶗鴂”音译为“t’i chüeh”，“琵琶”音译为“p‘i p’a”，“金陵”音译为“Ch’ien-ling”。至于中国历史人物的名字，译者更是遵循音译的方法，如“陶潜”译为“T‘ao Ch’ien”，并解释道：“他是东晋末年、南朝宋初年的伟大诗人，过着逃离官场的隐逸生活”[4]245。对于《选集》这样学术性极强的宋词选译本而言，兰道的音译属于近乎偏执的直译，当是最佳的译法。当然，兰道的宋词翻译中，也有若干较为灵活的处理文化名词的方法。如前文中周邦彦《夜游宫》中的“萧娘”，是中国诗词中极为常见的意象，古代相恋中的男女，称呼彼此为“萧娘”、“萧郎”，是一种泛指，不指代具体的人物。所以，兰道以更为泛化的方法，将“萧娘”译为人称代词“she”、“her”，也是一种忠实的翻译方法。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兰道英译的宋词中，也使用了少量归化的意译。比如周邦彦《过秦楼》与李清照《渔家傲》中的“银河”翻译：

但明河影下，

Only in the shadow of the Milky Way

还看稀星数点。

Can I still pinpoint the occasional star.[4]139

天接云涛连晓雾,

Sky, Milky Way and morning mist blend

星河欲转千帆舞。

In the River of Stars, a thousand sails dance.[4]162

在中英文化中，“银河”分别有迥异的表达，一个是“河”(River)，一个是“路”(Way)。在周词中，兰道直接将其译为英语读者所熟知的“Milky Way”，消除了读者阅读的文化隔阂。而在李词的翻译中，译者先将“Milky Way”置于第一句译词中，在第二句中再以直译的方式，将“银河”译为“River of Stars”，配合注释，读者完全可以理解这两个专有名词有共同的指涉——“银河”。而且，这种译法，避免了“千帆舞”于“路”(Milky Way)上的矛盾，消除了理解方面的歧义。

三、兰道《春之外：宋词选集》译本的传播与接受

20余年来，兰道的《选集》译本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既引起国际汉学界学者的关注，又进入广大读者的阅读视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联机计算机图书馆中心”(Online Computer Library Center, OCLC)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藏检索引擎之一，覆盖了全球近30000家公立图书馆与高校图书馆。截止2016年7月18日，OCLC检索显示，兰道《选集》在全世界共有19个国家的409家图书馆馆藏记录，其中：美国有326家，加拿大有13家，英国有10家，澳大利亚有9家，德国有8家，中国有7家(大陆1家、香港2家、台湾4家)，法国、意大利与新西兰各有4家，瑞士、荷兰、斯洛文尼亚、西班牙、丹麦各有2家，爱尔兰、日本、泰国、墨西哥、瑞典各有1家。美国作为出版发行国家，其馆藏量占全球总馆藏量的80%，涉及全美44个州，几乎实现了美国全国的馆藏借阅。在流传区域方面，《选集》遍及北美洲、欧洲、大洋洲、亚洲等四大洲，不仅覆盖了全球的英语国家，还流传到更多的非英语国家和地区，这足以证明《选集》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译本，而在各国流传。

兰道《选集》除了广泛的世界各地馆藏范围之外，也引起了学术界的密切关注。在文学翻译的域外传播中，相关译评的数量，是衡量该译著的主要标准之一。因为，“有影响的国际译评引导者目的语国家关于该译著的舆论，对读者的阅读选择、解读方法和价值判断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5]5-12。事实上，诸多权威汉学家关于《选集》的积极的推荐，扩大了它的影响力，引导着、吸引着读者主动阅读《选集》。哈佛大学汉学家Kandice Hauf在著名的《哈佛评论》(HarvardReview)杂志撰文赞誉道：“兰道的宋词选译本既完美，又实用，她对中国宋词文化的传译，使得(美国)的新老中国诗词读者——专业学者与普通读者——获益匪浅”[6]161-162。波特兰州立大学的Jonathan Pease在美国权威汉学杂志《中国文学》(ChineseLiterature)上发表了长达21页的译评《古词新意：评兰道的宋词英译》，指出，兰道的翻译方法和英国权威汉学家、翻译家霍克思(David Hawkes)、葛瑞汉(A.C. Graham)如出一辙，她的译本以精准的英文还原了宋词的精髓，这必将在西方汉学界经受住长期的检验而成为经典[7]165-185。明尼苏达大学华裔汉学家刘君若(Chun-Jo Liu)在《太平洋杂志》(PacificAffairs)上评论道，兰道的宋词译本将丰富的背景知识与优美的译文展现给读者，是中国古典诗词英译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译本，具有崭新的高度[8]595-596。

四、结语

作为汉学家，兰道的《选集》译本本身也是学术译著。在翻译实践中，她坚持将宋词的语言意义、文化内涵与文学特质传译给读者。20余年的世界传播之路，证明了兰道的《选集》已经成为世界性翻译文学的读本，构建起了自身的经典性地位。从译本的体例设计，到宋词的翻译实践，兰道的宋词英译对于中国文学如何成功“走出去”，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1]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A].王国维文集[C].北京：线装书局，2009：225.

[2] 黄立.英语世界唐宋词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68.

[3] Chi-yin Ip. Notes on Contributors [J].Renditions, 2009 (72).

[4] Julie Landau.BeyondSpring:Tz′uPoemsfromtheSungDynasty[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13, 14-15, 11, 209, 198, 12-13, 141, 245, 139, 162.

[5] 刘亚猛,朱纯深.国际译评与中国文学在域外的“活跃存在”[J].中国翻译，2015(1).

[6] Kandice Hauf. Review on Beyond Spring: T′zu Poems of the Sung Dynasty [J].HarvardReview, 1995 (9).

[7] Jonathan Pease. Review on Beyond Spring: T′zu Poems of the Sung Dynasty [J].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1996(18).

[8] Chun-Jo Liu. Review on Beyond Spring: T′zu Poems of the Sung Dynasty [J].PacificAffairs, 1997-1998(4).

(责任编辑：王 荻)

English Translation and Dissemination: A Study of the Rendered Sung Lyrics by Julie Landau

GE Wen-feng

(1.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2.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235000, China)

In the English world, the first translated anthology of the Soong lyrics isBeyondSpring:T′zuPoemsoftheSungDynastyby American sinologist Julie Landau. Landau′s rendered version takes on the academic feature of sinology. From the linguistic difference between Chinese and English, her translations convey the stylistic traits, literary aesthetics and cultural connation of the original lyrics. In the past two decades and more, Landau′s translated anthology has been disseminated into four continents, noted widely by international academia, and actually grown into one classic transl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Julie Landau;BeyondSpring:T′zuPoemsoftheSungDynasty; translation; dissemination

2016-07-20

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人才支持计划重点项目(项目编号：gxyqZD2016409)；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16JX002)。

葛文峰，男，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H059

A

1008-2603(2016)05-01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