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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文赋浅论

2016-03-06余慕怡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文赋青竹山茶

余慕怡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黄庭坚文赋浅论

余慕怡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黄庭坚是北宋重要辞赋作家,其赋作中的“文赋”在体物与写志方面匠心独运,展现出耐人品读的艺术风味。就体物而言,其文赋用丰富的艺术笔法描摹物状,通过细致多棱的描摹、简洁优美的铺陈、巧妙精当的典喻窥破物象最具意蕴的特质。就抒情写志而言,其文赋于议论说理之外饱含真切的情感,蕴藏了黄庭坚对人生的深刻思索。通过以物喻人、借物代言的手法,独到警譬、温和含蓄的语言,充分抒写性情、畅表志趣。黄庭坚文赋将体物与写志熔于一炉,艺术特征显著、艺术手法高超,有着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

黄庭坚;文赋;体物;抒情写志

黄庭坚约有辞赋三十篇,是北宋后期重要的赋作家。他的赋作中,属于文赋的篇目,各家说法不一,龚克昌先生更是认为黄庭坚文赋仅《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东坡居士墨戏赋》和《刘明仲墨竹赋》三篇。对黄庭坚文赋分类的争议源于对“文赋”的定义不同,山东大学刘培教授这样定义宋代“文赋”:“宋代文赋是以散体语势为行文风格,以议论治乱、心性修养和抒发人生感悟为内容的一种赋体,它的语言浅显易懂,追求理趣韵致。”笔者认为,抛开严格的分类标准,参照刘培教授对于北宋文赋的定义,从语势的散化、语言的浅显以及风格的雅致韵味来看,《寄老庵赋》《休亭赋》《江西道院赋》《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东坡居士墨戏赋》《白山茶赋》《对青竹赋》《煎茶赋》《苦笋赋》和《刘明仲墨竹赋》十篇均可归为文赋。其中《寄老庵赋》和《刘明仲墨竹赋》两篇赋作类别存在较大争议,有学者认为《寄老庵赋》为骚体抒情赋,《刘明仲墨竹赋》为骈赋。《寄老庵赋》虽起手用骚体写成,后面大半部分为文体,可以说亦骚亦文;《刘明仲墨竹赋》通篇有骈偶之气,也有少量散句夹错其间,体现出骈体向文体过渡的趋势,可以说亦骈亦文。综合考虑,现将此二赋归为文赋进行研究。陈师道对黄庭坚有这样的评价:“黄鲁直短于散语。”而王懋则说:“《江西道院记》脍炙人口,何耶?”[1]陈师道所说的“散语”可以从文体角度理解为“散文”,陈师道认为黄庭坚短于散文,而王懋则以黄庭坚文赋《江西道院赋》脍炙人口进行反驳。文赋在文体上属于“赋”类,但也具有散体文的特征,宋代文赋更是颇具散体之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称为“散语”。黄庭坚文赋虽不及骚体赋那样占据其辞赋作品的半壁江山,但同样是黄庭坚用笔甚深的领域,确能达到王懋所言“脍炙人口”的水准,有着很高的文学价值。“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2]“体物”与“写志”是赋体文学的基本特征。黄庭坚文赋从“体物”与“写志”角度来看是颇具特色的,值得研究。

一、黄庭坚文赋的体物特色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3]陆机认为赋作应达到“体物而浏亮”的标准,龚克昌先生这样解析“体物”一词:“体物,即以物为本,赋以陈事,抓住事物的特征。”[4]黄庭坚文赋笔法细致,绘写角度多维,传神地表现出描写对象的共性与个性。

(一)细致多棱,摹画动感

黄庭坚文赋中,《白山茶赋》《对青竹赋》《煎茶赋》以及《苦笋赋》四篇直接以物名入题,对单个事物进行描写。这些赋作中,黄庭坚意在展示出物象共同具备的高雅之姿,同时于共性之外,通过多角度刻画来展现各物象的特质。

写白山茶和对青竹,赋作运用的是全貌描摹的镜式手法。《白山茶赋》曰:“故是花也,禀金天之正气,非木果之匹亚。乃得骨于崑阆,非乞灵于施夏。造物之手,执丹青而无所用;析薪之斤,虽睥睨而幸见赦。高洁皓白,清修闲暇。裴回冰雪之晨,偃蹇霜月之夜。”[5]赋作从多个虚处着笔,写白山茶的禀性、灵秀和傲骨,最终呈现出一株神貌胜于形貌的白山茶。赋作注重对物象进行全貌呈现,好似一面多棱镜,映照出物象各角度的姿态。《煎茶赋》和《苦竹赋》则通过内蕴诠释来剖析物象由表及里的深层内蕴。《煎茶赋》兼及茶与茶艺,篇中之茶与茶道皆饱含艺术气质,意蕴尤深。“水茗相投而不浑”是君子之交的儒雅意蕴;“苦口利病,解膠滌昏”是尚实尚用的朴素意蕴;“寒中瘠气,莫甚于茶”[5]是气性刚强的中正意蕴。《苦笋赋》从食性到内质再到本源:“甘脆惬当,小苦而反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苦而有味”、“多而不害”;“是其钟江山之秀气,故能深雨露而避风烟”。此二赋,前赋从三方面对茶的意蕴进行解读,后赋则层层深入、由表及里对苦笋的内蕴进行剖析,在进行内蕴诠释的同时,融入细致多棱的描摹方法,有如一台探测仪,勘探到物象深层的意蕴。黄庭坚文赋于细致多棱的描画中运用全貌呈现和内蕴诠释两种不同的体物手法描摹单个物象,使风格统一,构成“高雅”风格的物象群又别具特质。

“体物”也包括对物象组合而成的画面的描摹。黄庭坚文赋中对画面的描摹也别具一格,运用流动和灵动的摹画手法构造画面的动感美。流动的摹画手法主要运用于以议论为主的赋作中,这些赋作均为用短语和短句勾勒的小画面,用笔不多,但画面感强烈、动感美凸显。《寄老庵赋》“澔澔汗汗兮,黄川日夜流”[5],物象流动不息,空间盛大辽阔;《休亭赋》“槃礴一轨,万物并驰。西风木叶,无有静时。”[5]更将物放置于一个非静止的、气势磅礴的宇宙环境中,愈发显出画面的跃动;“濯缨于峡水之上,晞发于舞雩之乔木”[5]句,前半句人动水流,后半句隐含风吹草摇之意。灵动的摹画手法则运用于以咏物为主的赋作中,画面所具有的动感主要表现为生命的动感,通过赋予物象以生命,使画面生机盎然,灵气活现。《刘明仲墨竹赋》中的二竹图初具灵动之感。赋曰:“其一枝叶条达,惠风举之。”“其一折干偃蹇,斫头不屈,枝老叶硬,强项风雪。”[5]通过予物生命展现动感的特点在黄庭坚另外几篇赋作中表现得更为突出。《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中的女萝“婆娑成阴”;《白山茶赋》中的白山茶“裴回冰雪之晨,偃蹇霜月之夜”;《对青竹赋》中的对青竹“岁寒在躬”。这些自然物皆被黄庭坚披上人的形态来进行刻画,活力与灵气使画面充满生命气息,构成一组组动感的图画:女萝盘旋舞动,山茶傲立冰雪,对青竹寒冬坚守。

黄庭坚文赋所构造的动感画面是物动与心动的结合,始终把叙写焦点放在物上,通过将生命的“心动”附着于物来营造整个画面的动感氛围。

(二)典喻拟人,描写传神

曹虹先生在其赋论著作中谈及赋“体物”这一特征时指出:“以体物为物征的赋,其归趣应对物既‘究’其容,又‘观’其妙。”[6]。黄庭坚文赋体物,将典实掌故和喻拟连缀起来,传神地摹画出物态,达到了“究其容”“观其妙”的艺术境界。

赋作中有时单用典故,为“点睛之典”,一典道破妙旨。《休亭赋》中“晞发于舞雩之乔木”取《论语》之舞雩台,以展现隐者闲适从容的生活状态,仅蜻蜓点水式地取用典故,却能尽显主旨。《苏李画枯木道士赋》引阮籍之典:“昔阮仲容深识清浊,酒沈于陆,无一物可欲。右琴瑟而左琵琶,陶冶此族,不溷不浊,是谓竹林之曲。”[5]对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的典实进行了重新组构与抒写,在不失原味的基础上驰骋文辞,突显出赋作的隐逸情怀和雅致笔调。又以“鸣槁梧之风以召众窍”写道人,“槁梧”出自《庄子·德充符》“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7]使道人的赏玩高妙披上庄子逍遥自在的外衣,二者气质契合,更显道人神韵。

黄庭坚文赋更多的是将典实和喻拟性描写结合,以达到生动传神的效果。《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以“立朝而意在东山。”化用谢安归山以喻东坡隐逸。《东坡先生墨戏赋》也连用典实喻人技艺的高超。先用唐代褚遂良《论书》“用笔当如锥画沙,如印印泥”[8]中“如印印泥”四字言东坡用笔精深、笔力稳健。又云:“金石之友质已死而心在,斫泥郢人之鼻、运斤成风者欤!”[5]“金石之友”化用东汉班固《汉书·韩信传》中“金石交”的典实,“运斤成风”化用《庄子·徐无鬼》中“匠石运斤成风”[7]之典,贴切传神。《白山茶赋》与《刘明仲墨竹赋》则将比拟性描写与用典结合,摹拟山茶和墨竹的风姿。《白山茶赋》“乞灵于施夏”化用《左传·哀公二十四年》中“寡君欲徼福于周公,愿乞灵于臧氏”[9]句,以比拟出白山茶生于仙境,不倚不靠的独立之态。“彼细腰之子孙,与庄生之物化”和“蓋将与日月争光,何苦与洛阳争价”之语,其中“细腰之子孙”化用《韩非子·二柄》中“楚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10],以细腰子孙的丑态反衬白山茶的美;“与庄生之物化”则以充满哲学思想的精妙典故入文,凸显山茶韵胜的同时使赋文更具文化气息。《刘明仲墨竹赋》中“三河少年,禀生勦刚,春服楚楚,侠游专场。”[5]引曹植《名都赋》中写京洛子弟之句,比拟墨竹秉性轻捷刚健、外貌端庄潇洒。写笋衣则以“王谢子弟”拟笋衣出生高贵、气度雍容、超出俗流。写老竹,也用典实予以比拟:“其一折干偃蹇,斫头不屈,枝老叶硬,强项风雪。廉蔺之骨成尘,凛凛犹有生气。虽汲黯之不学,挫淮南之锋于千里之外。”[5]化用《史记》掌故,比拟老竹不屈之貌如廉颇、蔺相如,虽身骨化为泥土,却威严常在。“汲黯之不学”以汲黯挫败淮南王谋反的壮举,来比拟老竹苍劲不屈,折煞强风暴雪的凛然生气。

(三)铺词简洁,美而不华

刘熙载《艺概·赋概》用“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说明赋尚铺排宏丽的特点,黄庭坚文赋体物也运用铺叙陈词的手法,但却迥异于一般赋作的宏丽铺陈。黄赋铺陈体物避免了枯燥的名物罗列,摆脱了华丽的藻饰,运用简洁铺叙和富有韵致的语词,整体风格优美又不入“华丽”之流。

黄庭坚文赋描摹静物和画工技艺时,善铺陈对偶句和形容词,且句无叠意、词无堆藻。《白山茶赋》写白山茶的韵胜,用五个对偶句进行铺排:“禀金天之正气,非木果之匹。乃得骨于崑阆,非乞灵于施夏。造物之手,执丹青而无所用;析薪之斤,虽睥睨而幸见赦。高洁皓白,清修闲暇。裴回冰雪之晨,偃蹇霜月之夜。”[5]整组语句朗练简洁。《东坡先生墨戏赋》称赞作画者,连用三组感叹句进行铺陈:“如印印泥,霜枝风叶先成于胸次者欤!颦申奋迅,六反震动,草书三昧之苗裔者欤!金石之友质已死,而心在斫泥郢人之鼻、运斤成风之手者欤!”[5]三组铺排虽化用了典故,但“如印印泥”“成竹在胸”“运斤成风”皆通俗而不古奥,易于理解。铺叙时也不是极力陈述某一方面:首句写笔力的精深稳健;次句写心境的专注整一;末句赞画工的成熟高超,有总结性意味;组铺排由分到总、层次简明。黄庭坚通过选用简易的形容词打破了铺排的繁复,通过语词重组打破了陈词的冗长,最终呈现出用语简洁、造词优美的总体特色。

黄庭坚文赋简洁铺陈的体物手法还运用于写人物,尤其是摹画人物的超尘之态,表现为铺叙的手法多样有序、铺叙的层次简洁明了。《苏李画枯木道士赋》和《东坡先生墨戏赋》的铺叙特色为多点放射中融入亮点对焦。二赋都对苏东坡形象进行了描摹,通过既放射又聚焦的铺叙,展现东坡先生的超尘之态。前赋曰:“东坡先生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其商略终古,蓋流俗不得而言。其于文事,补衮则华虫黼黻,医国则雷扁和秦。虎豹之有美,不彫而常自然。”[5]在刻画东坡形象时铺叙其心境、才华、文事,最后以“虎豹之美”聚焦于人格这一亮点。后赋写东坡,描其画艺曰:“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赞其才华深厚曰:“夫惟天才群逸,心法无轨,笔与心机,释冰为水”。叹其技法纯熟曰:“立之南荣,视其胸中”。从笔力、才力、心力下笔铺叙,最后以“无有畦畛,八窗玲珑”为亮点,赞叹其心境的通达明澈。[5]黄庭坚总体从人格与技艺两方面写东坡先生的超尘之态,描写视角则涉及其临文心境、文笔、才学和画工诸多方面,描写类目繁多,却语词简洁流畅,毫无拖沓累赘的迹象。同时,二赋也都有亮点的聚焦,前赋的亮点聚焦在东坡人格的“长青不彫”,后赋的焦点则在于东坡心境的明朗澄澈。《寄老庵赋》描摹懒叟形象:“维衡岳之懒叟,独金玉其言音。踞烧木以燠寒,抆鼻涕而无寸阴。”[5]用三个小镜头展示其脱俗:言语美好、生活朴素、不拭泪。其中不拭泪这一镜头则使懒叟的超尘之境有了质的飞跃,懒叟因此成为黄庭坚笔下最具超尘之态的形象。《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中的道人:“彼道人者,养苍竹之节以玩四时,鸣槁梧之风以召众窍。其鼻尖栩栩然,蓋有不可传之妙。”[5]也有两个镜头,镜头一:抚玩竹节、据琴而瞑,言其志趣清雅。镜头二:鼻尖栩栩,言其神态超然。黄庭坚用两个短镜头再现画中道人赏玩自然、超尘出世的高妙。镜头式手法的成功运用,达到了话语简洁却神形毕现的效果,在兼顾赋体文学铺叙手法的同时又不失简洁。

无论是多点放射式描绘还是镜头式简笔勾勒,描写人物大致都在同一平面的平行层次上进行,而《休亭赋》和《江西道院赋》这两篇议论性较强的赋作写人物,则打破了平面式的描写方法,采用叙议结合的阶梯式递进手法刻画人物。写休亭主人萧济父于序言中先言其欲隐之志;“居今而好古,不与不取,亦莫子敢悔。”正文中写其隐逸的实际行动:“将强学以见圣人,而休乎万物之祖。”[5]最后写其归休的终极追求。赋作展示萧公的超尘,第一层述其远离簪绂的欲求,第二层绘其回归隐逸的举止,最后上升到人生归宿的高度,人物的境界层面拾级而上,铺叙的语言也如阶梯般层次明晰。《江西道院赋》写柳子宜曰:“柳侯下车,解牛而不割;未尝发硎,初不折缺。”“有斐翰墨,宾赞令丞。作为诗歌,接民颂声。”[5]P234首先写其上任伊始的行为和政令,次言其政令实施不久之后的社会民生,末言其德育、化民政略最终获得的显著成效。人物形象的展现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规律,因果层次分明,于简洁的递进叙议中突出柳子宜出污政而不染的正气,显示其超脱体制枷锁、追求清平政治的超尘之态。这两篇议论性赋作写人物运用叙议结合的铺叙手法,既有利于将人物形象放入动态的发展过程中进行描绘,又使得铺叙的语言层次井然,给人以明朗简洁之感。

二、黄庭坚文赋的抒情写志特色

黄庭坚文赋重视议论说理、展示理趣,但于理性表达之外,也饱含了作家充实的生活体验和丰富的内心情志。因而,从赋“体物写志”中“写志”的角度来看,黄庭坚文赋情思丰富,从各个层面表明了其思想和志趣,体现出作者杰出的艺术才华。

(一)情志的思想内容

黄庭坚文赋中所抒写的情志是全方位的,包含了他的政治理想、人生态度以及信仰选择。这些情志内容各异而又汇聚统一,最终归于同一基调——既追求进取又超然洒脱,在进退、出入、隐仕间游刃有余,达到平衡。

1.双向平衡的政治理想。黄庭坚一生都走在仕宦的道路上,士大夫是他的身份标签,政治家是他的职业选择。党争漩涡始终围绕着他,也使他不断受到牵连。黄庭坚在漫长的政治生涯中始终没有走到权力的顶峰,也没有站在党争的风头浪尖。莫砺锋先生在其《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一文中指出:“他不是一个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强烈的政治主张的人。”黄庭坚在文赋中表白的仕途选择和政治希冀正与这种“人在仕途,有所游离”的状态相符。在仕途选择上,黄庭坚在文赋中表现出“隐士”与“隐市”的双向选择,仕宦的态度则在“隐”与“仕”间寻找平衡。《寄老庵赋》有这样的阐述:“澔澔汗汗兮黄川日夜流。吾谁疏亲兮,行天下以虚舟。无地以受人之徽纆,故超世而不避世。”[5]避世意味着完全归隐,超世则寓意半仕半隐。“何用穷山幽谷,独安往而非寄”表明志向不在山野;“寄吾老于簪绂,岌高位之疾颠”表达对官场高处不胜寒的惧惮;“眷火宅之无安,宁执枯而俱焦”表白留恋宦场,愿为之牺牲的献身精神。这些情思,正是黄庭坚对“仕”与“隐”的矛盾思考与选择。而“托轩冕而鹑居”则是解决矛盾的方法,“仕”与“隐”不局限于单一选择,二者之间可以找到平衡点,简而言之,就是“隐于市朝”。《休亭赋》中,黄庭坚欣赏官场不得志的友人“归休于此亭”的隐逸志趣;《江西道院赋》中,他又大力称颂官场友人的清明政治。对于归隐和仕宦的同时肯定,也是黄庭坚仕途选择具有双向性的佐证。

2.顺道达观的人生态度。顺道即顺应自然、人事的规律,为人行事不刻意为之。《寄老庵赋》曰:“生乎今兹兮,见曩之人。万物一家兮,券宇宙而无邻。”[5]说明只有以物我一体为观照,人才可以超越生死。“橐橡可以为泽兮,鬓须苍然。独奈何俯仰以是兮,吾独立而不陈新。”[5]表明世界万物变迁无穷,人不能违背自然时间规律。“澔澔汗汗兮,黄川日夜流。吾谁疏亲兮,行天下以虚舟。”[5]将人放入浩瀚的宇宙时空中,寄寓人应顺应天道才能行走于天下的哲理。黄庭坚清醒地认识到了人与自然宇宙的关系,从而形成富于理性与哲思的人生观。赋作末尾提出“穷于外者反于家,困乎智者归愚。伊未尝一用其志,对万世而德不孤。”[4]从摒弃心机的角度补充怎样顺道。顺道包含顺天道和顺人道,不用心机、返璞归真则是顺应人道的表现。这种深受老庄“无为弃智”思想影响的人生态度,在黄庭坚文赋中有多次体现。由人生境界的高度回归到日常生活,顺道则是追求天然雅致的生活趣味,这种雅致不是刻意为之、附庸风雅,而是通过心境的升华自然而然地实现日常生活庸常与雅致的转化,《煎茶赋》就是抒写生活志趣应顺道而行的代表赋作。

达观,则主要针对人生逆境而言,在逆境之时保持通达的心态、超然处之,是黄庭坚文赋体现出的又一人生态度。黄庭坚文赋中,《白山茶赋》和作于贬谪时期的《对青竹赋》《苦笋赋》最能体现其达观的人生态度。《白山茶赋》所表达的是类似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达观。《对青竹赋》和《苦笋赋》中显示的达观态度,有着自得其乐、超然排他的意味。对青竹命运无常、无人珍视:“贵之则律吕汗简,贱之则箕帚蒸薪”[5]。但青竹可以排除他赏的缺失,做到自得超然。“郁郁葱葱,连山缭云”,“黄质墨章,金碧其相”是自我赏玩,“岁寒在躬,又免斫烹”[5]是自得超然的圆满结果。《苦笋赋》中苦笋因味苦而遭到讥谤:“蜀人曰:‘苦笋不可食,食之动痼疾,令人萎而瘠。’”[5]但苦笋依然“温润缜密”,如同忠臣贤士般受到污蔑而能兀自独立。《对青竹赋》中,黄庭坚歌咏文质高雅的青竹“美哉斯竹,黄质墨章”,“彼文章之种性,不可致诘”。[5]表露出对自得其乐的品性的赏识。黄庭坚赞赏对青竹和苦笋自得无他的乐观,表达出自己遇逆境而超然豁达、高傲自赏的人生态度。

3.调和通融的信仰取向。回归到黄庭坚生活的时代,我们不难发现,信仰取向的调和与通融是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的。有学者指出:“宋代文人受庄佛的影响甚深,尤其是以“心性本觉”为主旨的禅宗在当时极为流行,文人们普遍地追求心境闲静,以体认自然与人生的深刻妙味。”[11]黄庭坚在仕途选择上既入世又出世,在逆境中既进取又优游,游刃其间,这就归因于他调和通融的信仰取向。黄庭坚文赋充分体现了他调和儒、释、道的思想倾向。《寄老庵赋》是儒释道三者碰撞的典型赋作,赋中既有儒家济世的抱负,又有对禅宗清修的向往,还有对道家出世超脱的隐逸情怀的肯定。赋作中“行天下以虚舟”,“从衲子以卒岁”,“肆志于江湖”以及“驾青牛之车”[5]都呈现出道家逍遥洒脱的风范。“金玉其言音”,“抆鼻涕而无寸阴”等描写衡岳懒叟形象的语句,则能明显感受到黄庭坚对禅修生活的向往。“故超世而不避世”,“眷火宅之无安,宁执枯而俱焦”[5]又俨然一位抱负满腔的儒士。鲜明迥异的三种思想在此赋中摩擦碰撞,展示了黄庭坚信仰取向的自我调和。

(二)“抒情写志”的艺术手法

1.以物喻我,借物代言。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评论谢惠连的《雪赋》和谢庄的《月赋》时指出:“就是说,他们笔下,自然现象固然不只是人的认识对象,也不只是象征着某种人事的对象,而是联系着某种人的思想感情的审美对象,这在艺术地反映自然方面是一个很大的进步。”[12]黄庭坚文赋中的审美对象与作者的思想感情联系十分密切,可以说物就是作者情志的代言甚至是作者自己的影子。

黄庭坚文赋抒情写志鲜少直抒胸怀,而是借物的声音言志。白山茶高洁自赏,对青竹文质并重,茗茶典雅淡泊,苦笋中正柔和,这些生动的艺术审美形象正是黄庭坚自我的喻体和代言者。一方面,代言者独特的品格使得抒情写志者的情志具象可感,深触人心。另一方面,借物代言也使得抒情写志委婉幽深,物的声音帮助传递人难以直接抒发的内心独白。《白山茶赋》序言云:“姨母文城君作《白山茶赋》,兴寄高远,蓋以自况,类楚人之《橘颂》。感之,作《后白山茶赋》。”黄庭坚有感于类《橘颂》的文城君赋作而动笔写白山茶。《橘颂》是屈子以橘树自喻的咏物之作,借以表达自己追求高洁品质的理想和不与俗流合污的坚定意志。黄庭坚作《白山茶赋》,也是以白山茶自喻,借花述怀。《对青竹赋》借对青竹的遭际喻人的命运,这篇贬谪之作以对青竹命运多舛喻自身政治命运的跌宕起伏,感叹命运的难以把握和不由自主,抒发畅怀孤高的情怀。黄庭坚受贬黔州后,于元符元年迁置于戎州,他将自己的寓所命名为“槁木庵”“死灰寮”,在迁置后不久,黄庭坚于戎州城南另租房舍,将其命名为“任运堂”,与初始的命名相比,黄庭坚心境的变化显而易见。此赋作于迁置后的第二年,赋作中写对青竹命运“贵之则律吕汗简,贱之则箕帚蒸薪”,依稀可见黄庭坚迁置之初如槁木死灰般的心境;写对青竹“岁寒在躬”和“惟其与蓬蒿共尽而无憾”,显现自己逆境生存的坚毅,畅言自身甘愿做草野之人的豁达洒脱,心境的变化甚为明显。《煎茶赋》则以煎茶喻治国,在党争激烈的政治环境中借助茶道幽深地表达政治见解。《苦笋赋》由苦笋推及自身,以苦笋的“温润缜密”喻自身贬谪时期不悲不喜的平和心境。这些赋作中,物即“我”、物声即“我”言、物情即“我”志。

2.言独警譬,温和含蓄。如同体物喜用典实一样,黄庭坚文赋抒情写志也好用典,并巧妙点化、加以改良,形成自己独具特色的话语。赋作中往往警句迭出,以温和含蓄的笔法抒其胸臆。

《寄老庵赋》中的“穷于外者反于家,困乎智者归愚”[5]富有思辨色彩。从儒家入世角度看,穷与达殊途,然而从道家及禅宗隐逸情怀来看,“反于家”的“穷”未必不是另外一种“达”。类似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庄子思想,黄庭坚认为归家隐逸的至穷未必不是至达的一种实现方式;从黄庭坚士大夫的身份角度出发,黄庭坚指出“困乎智者”只有归于愚笨的纯真状态才能摆脱政治漩涡的囚困。短短几字即以庄子之思道出为官之法。《休亭赋》中的“怀蠹在心,必披其枝”[5]P232化用《战国策·秦策》中“木实繁者披其枝”的掌故来阐明心机的危害,黄庭坚此处用笔有所省略,以求用最精简的语言述写哲理。“怀蠹在心”是用心机的前奏,此时还处于怀揣心机的状态;“必披其枝”则跳跃至心机用尽的结果,是运用心机的完成时;黄庭坚为达到语言的简练精警,省略“汲汲所求”运用心机进行时的描述,以跳跃的思维实现语言的警譬。“众人休乎得所欲,士休乎成名,君子休乎命,圣人休乎物,莫之婴。”[5]P233更是言语精炼、哲理深刻,将“休”放入不同身份的人中进行解剖,把“休”的不同境界解析得准确透彻。此赋序言云:“築亭高原,以望玉笥诸山,用其所以斋心服形者,名之曰‘休亭’。”从“斋心服形”的“休”到赋文中的休境解读,黄庭坚将“休”的表层意义及表现升华到人生归宿的高度,其思绪的广博和敏锐完美呈现。这些精妙的语句,鲜明地反映出了黄庭坚造语的智慧性与独创性,可谓言独警譬。

黄庭坚认为辞赋不应过于尖刻和讥讽,他曾指出苏轼的好骂不足取。正因如此,黄庭坚才会在自我表白时借物之口,在述其政见时用典婉讽,在展现思力时力求语言的精警恰当。就抒情写志而言,黄庭坚文赋借物代言,同时善造警句,形成了温和含蓄的整体风格。

黄庭坚文赋体物,以多棱视角进行细致描摹,用典实、喻拟连缀成篇,辅以平易的铺陈和优美的语词,从各个侧面描摹事物的神形,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其文赋抒情写志则以物代言,将真切的情感与丰富的哲思融入温和含蓄的语言风格中,可谓独具匠心。

[1]傅璇琮.黄庭坚和江西诗派资料汇编(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8.

[2]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杨明.文赋诗品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龚克昌.中国辞赋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

[5]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二二七八)[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6]曹虹.中国辞赋源流综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5.

[7]郭象注,成弦英疏.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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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顾馨,徐明校点.春秋左传[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10]任峻华注释.韩非子[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11]刘培.北宋辞赋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

[12]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A Brief Discussion of Huang-Tingjian’s Prose Fu

YU Mu-yi

Huang-Tingjian is an important writer of poetic proses in the North Song dynasty. His prose Fu shows its own ingenuity in describing objects and narrating mentality. In the field of scenery description,he uses abundant artistic methods to describe the objects’ unique features. In the field of emotional expresson, his proses are full of real emotion, which contains Huang’s profound thinking towords human life. He uses metaphors and gental and implicit language to show inner feelings, aspiration and interest. In general, Huang-Tingjian’s prose Fu combines scenery description with expression of emotion and has remarkable artistic features and excellent artistic techniques. Its literary value can not be ignored.

Huang-Tingjian; Prose FU; scenery-description; expression of emotion

2016—09—03

余慕怡(1992— ),女,武汉大学文学院2014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I207.22

A

1009-5152(2016)04-00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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