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宫廷 走向南方
——论宋元都邑赋的历史转变
2016-03-06王树森
王树森
(1.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51;2.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走出宫廷 走向南方
——论宋元都邑赋的历史转变
王树森1,2
(1.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51;2.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与前代相比,宋元都邑赋在摹写重点与关注地域上发生了较大转变。宋元都邑赋重视对城市生活百态的细致描绘,特别是注意反映形形色色的商业活动和文化行为,这与宋元以后城市文明的进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反映了宋代对于文化建设的推动。伴随着宋元时期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都邑赋对于南方的关注也较此前有了突出增强,对于南方的自然资源与社会发展情状的反映,成为这一时期都邑赋描写的重要内容。宋元都邑赋的历史转变,在赋史发展上具有重要意义,它有助于摆脱赋体文学此前所面临的各种困境,大大拓展可供进入赋体的丰富素材,为明清都邑赋的复兴开辟了道路。
宋元都邑赋;宫廷;市井;文化;南方;突破
都邑赋是我国古代赋体文学中一类以描写特定城市及其相关区域的自然、历史和社会发展状况等为主要内容的重要题材。自西汉扬雄创《蜀都赋》,开都邑赋之先河,而后东汉班固创《两都赋》、张衡创《二京赋》,正式确立京都大赋的创作体制始,递降而及明清两代,一直不乏作者,已经构成完整反映城市文明进程的创作系列。统观两千年的都邑赋创作史,会发现此类题材在内容处理上呈现出一些带有趋向性的转变。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描写的重点由早期的以帝王为中心转为广泛地描写城市生活百态;二是所写城市的地理分布由北方转到南方。其中,最能够见证这种转变的当首推宋元时期的都邑赋。
一 宋元都邑赋中的市井风情
宋元时期产生了一批数量可观的都邑赋。其中像北宋周邦彦的《汴都赋》、南宋傅共的《南都赋》和王十朋的《会稽风俗赋》、元代黄文仲的《大都赋》等,都是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优秀赋作。这些赋作,首先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其所描写的对象是京都还是一般地方城市,都将对于城市生活百态的摹画与礼赞作为赋作的重中之重,而这在宋元以前的都邑赋中,并无鲜明的表现。
回顾从汉至唐的都邑赋创作史,会发现无论是汉代的《两都》《二京》,还是西晋左思的《三都赋》、唐代李庾的《两都赋》,其主要内容都是围绕以帝王为中心的宫室建筑和政治活动展开,而对于构成城市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另外一些方面,如市井小民、商贾百族的基本生存情状,不仅总体上着墨不多,而且往往横加指斥,认为有违帝都严肃的政治气象。这只要看看《两都》《二京》主要将这些人物和活动放在“西都”和“西京”中,而“西都”和“西京”的生存方式又被置于批判的境地,便可明了。此外,像左思在《蜀都赋》中所写的“少城”,虽然为历代评论者所激赏,但是,既然蜀都和吴都均被认为是“割有交易”“保境偏王”,则赋家的臧否,也就昭昭而明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宋元以前的古代城市特别是国都,其政治意义往往占绝对支配地位,换言之,也就是城市的最主要的职能是政治职能。这也造成了人们对于城市文明的理解单一化。直至唐代,虽然已经在南方出现了几个经济意义大于政治意义的城市如益州、扬州、广州等。作为帝都的长安、洛阳内也活跃着工商业者的身影,但是正如考古工作者根据文献和发掘所得出的结论那样:“从整个城市中宫殿区所占的地位、封闭式的坊制和受严格控制的市场情况看……,封建统治者控制者整个城市,(城市)是贵族、官僚、地主的集居之地。工商业虽然较前代获得了发展,有了固定的市场,但在整个城市中却不占主要地位,还受着严格的限制。”[1]这种重政治、轻经济的传统观念并未得到根本改观。
宋元时期,是我国古代城市发展的重要阶段,涌现出一大批一批经济繁荣、人口密集、功能完善、布局合理的大中城市。其中像北宋的汴京、南宋的临安和元大都等,在当时都已是声名远播的国际性大都会。拿北宋汴梁城来说,当时城市的各个街巷和角落里面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商店、行会和住宅,竟然还出现了皇后邸所与油饼铺比邻、瓦子(按:是一类娱乐场所)靠近太师住宅的有趣景象。透过这一表象可以看出,尽管汴京作为天子宸居的政治意义并未得到丝毫减弱,但是对于它的多样性功能和包容性文化的认同愈来愈深入人心。人们对于城市的高度繁荣充满了自豪。洪迈在《容斋诗话》中说:“国朝承平之时,四方之人,以趋京邑为喜。盖士大夫则用功名进取系心。商贾则贪舟车南北之利,后生嬉戏,则以纷华盛丽为悦。”[2]不同的人都能在城市中找到自己的发展空间,尤其是那些在过去一直被投以鄙夷目光的商人和手工业者,在这一时期也终于获得了社会的认可。高度发达的城市文明给整个宋元社会思潮和人们的行为方式带来了极为深远的影响,都邑赋这种以城市为描写对象的赋体题材便对这种城市发展的新气象作了积极的反映,涉及到这一时期城市发展的多个方面,其中最主要的有三点:商业活动、水利建设和娱乐生活。
首先是对当时商业活动的铺写。在北宋周邦彦的《汴都赋》中,就有接近一半的篇幅多角度描写当时汴京城里的商贸盛况。如“顾中国之圜阓,丛货币而为市。议轻重以奠贾,正行列而平肆。竭五都之瓌富,备九州之货贿。何朝满而夕除,直趋嬴而去匮。”“抑强贾之乘时,催素封之专利。售无诡物。欲商贾之阜通,乃有廛而不税。销卓郑猗陶之殖货,禁陈坚测肥之拟贵”等,涉及到当时的市场秩序管理,还可见宋时已有今天的所谓免税商品。又如赋家罗列的源自八方、最后汇集汴京的各地货物,这些货物的流通远不是《两都》《二京》里所宣扬的那种单纯的“朝贡体系”,而带有鲜明的市场化色彩。通过赋家的铺写可以看出当时的汴京不仅是政治中心,也是全国最大的货物集散地和商品交易市场。除《汴都赋》外,宋元时期绝大多数都邑赋也都将对商业活动的描写作为重点,包含极广。有的甚至还写到了人们在从事商业活动时的心态。像北宋杨侃(大雅)的《皇畿赋》中即云:“乃有楫师炭商,交易往复。素衣化缁,漆身同色。行舟则夏瞻云雨,售货则冬祷雪霜。”最后两句很容易让人想起白乐天的《卖炭翁》。
除了商业活动外,宋元都邑赋铺写的另一个重点——水利建设,也非常值得注意。水利建设是支撑宋元城市发展的重要基础。包括两个方面,水利灌溉[3]和水网交通①。这两点在宋元都邑赋中都被很好地记录下来。如前举《皇畿赋》中即有对当时北宋汴京附近盐碱地改造的描写:“若夫八泽、九沟、二池、三固,周流原野,表界境土。指万胜以遥观,见斗门之双注。吸惊浪以横来,绝长堤而可懼。其始也,患彼绝溢,利其填阏。溉万顷之陂泽,变终古之舄卤。尽若膏腴,或通耒耜。有若决漳灌邺旁之田,凿泾沃关内之土。”宋元都邑赋中对于由于当时发达的水路交通而形成的贸易和交往盛况的描写则更为精彩。如北宋王仲旉的《南都赋》(按:南都即今河南商丘)中即云:“依浪宕之旧渠,回伊、洛之清流。酾吴江之旧渠。浮宝鹢之千舟。”南宋傅共的《南都赋》(按:南都即今浙江杭州)中也有“导沟渎于江渎,通舟航于市闳”的句子;元代黄文仲的《大都赋》(按:大都即今北京)里也写到了当时便捷的水路交通及其对于元大都的重要影响:“乃辟东渠,登我漕运。凿潞河之垠堮,注天海之清润。延六十里,潴以九堰。自汴以北者,挽河而输。自淮以南者,帆海而进。国不知匮,民不知困。遂使天下之旅,重可轻而远可近。扬波之橹,多于东溟之鱼。驰风之樯,繁于南山之笋。一水既道,万货如粪。”
经济的发展和交通的便捷吸引了大批人口向城市尤其是那些京都大邑聚集。由于他们的到来,原本单调的城市生活变得更加多彩。客观地讲,这些市井小民并无多高文化水平,但他们对于文化生活的渴求也是非常强烈的。治文学史者已注意到宋元时期异军突起的词曲、话本等新兴文学样式即与这种文化渴求密不可分,然而当时的市井小民究竟怎样追求文化娱乐?那些催生上述文学样式繁荣的勾栏瓦肆在当时又究竟有着怎样的盛况?词曲、话本等本身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人们往往习惯于从这一时期留存下来的一些笔记的记录中去寻找。其实在都邑赋中,对于当时文化娱乐生活的描写也很生动精彩。像傅共的《南都赋》中“浮图插烟,酒旗翻风。菱歌断于画桡,胡笳动于疏钟。洞箫桃笙,吴饮越吟”一段就很能反映当时市民生活的丰富多彩;元代黄文仲在《大都赋》中不仅写到了元大都里的曲艺表演,竟然还写到了青楼:“若夫歌馆吹台,侯园相苑。长袖轻裾,危弦急管。结春柳以牵愁,伫秋月而流盼。临翠池而暑消,褰绣幌而云暖,一笑金千,一食钱万。此则他方巨贾,远土谒宦,乐以消忧,流而忘返,吾都人往往面谀而背讪之也。”可见当时都市文化娱乐生活的繁荣。
客观地讲,上面这些内容都是宋元以前都邑赋不甚关注的。如果按照“体国经野,义尚光大”[4]的传统观点,有相当的素材是不能够入赋的。然而宋元都邑赋勇敢地打破了旧有的藩篱,反映了赋家创作视野的空前开阔,这为此类传统题材的发展带来了新的生机。在这种视野的指引下,赋家即使是面对一些本该很严肃的创作对象如帝王生活时,也往往能够另辟蹊径,从而使之打上浓厚的个人印记。这方面的代表是李长民的《广汴赋》。该赋作于宋徽宗时,创作缘由是李氏有感于周邦彦的《汴都赋》“略而未备”,“因改前赋而推广焉”。当然,从艺术成就上来看,此赋并不如《汴都赋》,惟其中写当时的“秘阁收藏”一段颇可注意:
至若秘书之建,典籍是藏。法西昆之玉府。萃东壁之灵光。凡微言大义之渊源,秘路幽径之浩博。贯九流,包七略。四部是分,万卷绮错,犀轴牙签,辉耀有烁……。以至字画所传,则妙极六书,巧穷八体。有龟文鸟迹之象,有凤翥龙腾之势。真伪既辨,众美斯备。图画所载,则三祖余范,七圣妙迹。睹名马于曹韩,览古松于韦毕。系绝艺之入神,骇众观而动色。
宋代是个“偃武修文”的时代,两宋诸帝多有较高的文艺修养,对于书法和绘画,尤为钟爱。高宗偏安江南,仍然“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5]。宋徽宗赵佶书、画均擅,在位期间,将御府所藏的历代绘画和书迹分别编为《宣和画谱》和《宣和书谱》。由上引诸语可见,帝王的兴趣对于当时国家图书馆的收藏产生了巨大影响。
二 宋元都邑赋的地理转向
中国古代的城市发展,从地域上来看,大致呈现出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的总体发展趋势,其中尤以由北向南的转变影响最为深远。而这个转变,虽然早在六朝时期便肇其端,中唐以后逐渐加深,但是最终形成南方首先是东南一带作为全国经济重心的局面,还是宋元时期。早在北宋时期,南方便已成为当时财赋的主要支撑。城市的发展也是如此。元丰年间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云:“自钱俶納土,至于今元丰七年,百有七年矣。当此百年之间,井邑之富,过于唐世。郛郭填溢,楼阁相望。飞杠如虹,栉比棋布。近郊隘巷。悉甃以甓。冠盖之多,人物之盛,为东南冠。”[6]而从柳永的那首著名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中,则更能感受到当时杭州一带的繁华程度。到了高宗南渡,南方的重要性更加凸显。《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01记王俣语曰:“车驾驻跸浙右,东南商贾繁盛……,自与昔日不同。”而且当时南方繁荣的城市不仅限于沿海一带,我们看范成大的《吴船录》和陆游的《入蜀记》,就可见当时的许多内陆沿江城市,也很繁盛。元代一统,虽然再度建都江北,但是经济上仰仗南方的基本格局却并未改变。《元史》卷93《食货志》“海运”条云:“元都于燕,去江南极远,而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7]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里所记载的中国城市,除元大都外,也多在东南。
南方地位的迅速提升,使得宋元都邑赋里对于南方的描写迅速增强。从《汴都赋》里“越舲吴艚,官艘贾鲌。闽讴楚语,风帆雨楫”诸语,就明显可以看出当时的南方货商对于汴京繁华所产生的重要作用。而在此一时期出现的大批南方都邑赋则更加显现出都邑赋家对于南方的关注。统观这批南方都邑赋,赋家描写的重点大体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对于当时南方自然资源的铺写。南方自然条件优越,物产丰饶。这是其能够成为经济重心的根本保证。神宗熙宁年间,晁补之曾作《七述》,描绘江南名城杭州。这是一篇七体赋。其时晁氏只有17岁,随父佐苏轼幕中。《七述》中所陈七事,最有价值的还是“工艺之巧”“盐官之利”等部分。如写杭州一带的优质木材:“木则花梨美枞,梚柏香檀,阳平阴秘,外泽中坚。”熟悉家具制造者都会非常清楚,黄花梨和檀木是非常珍贵的家具原料,而后面的“以斩以刊,以刳以剜,以膝以胶,以墨以丹。为床为匦,为椟为几,为盘为豆,为盂为簋。严庄之佛,惨烈之神,荟怪之鬼,颀姣之人,涂以铅英,镂以金文”一段,更能见及当时木材加工工艺的精湛,有利于深化对中国家具史发展的认识。此外,像南宋洪咨夔《大冶赋》中写到的大冶地区(今湖北省大冶市)的丰富矿藏;王十朋《会稽风俗赋》和孙因《越问》中写到的“鱼盐之饶”“竹箭之美”和“越茶”“越酿”;著名学者王应麟《四眀七观》里的四眀风土等。
其次是对于当时南方经济社会发展状况的描写。特别是对当时中外贸易的描写,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两宋时期,汉族政权和少数民族政权处于长期的军事对峙,这导致宋廷与西、北两个方向的经济往来遭到了严重的阻碍。所以早在北宋时期,对外贸易的主要对象便是“南獠蛮而东濊貊”(王仲旉《南都赋》),到了南宋,更是依仗便捷的长江水道和沿海港口,将对外贸易空前地发展起来。傅共《南都赋》云:“琉球、日本,隐见冲融;高丽、百济,航船随风。”又云:“其有百丈延引,五两欹斜。舳舻交加。胡商越贾,吴盐蜀麻。樵歌断续于烟际,渔笛激响于天涯。楼台落照,孤岛残霞。令摩洁虎头而吮笔,莫不袖手以长嗟。”在品读这些带有浓郁诗意的美丽赋句之余,更可想见当时江南的繁华。浙江有个宁海县,原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但是南宋以后,却凭借着独特的区位优势成为重要的货物吞吐港。当时的宁海文人储国秀就曾专门作《宁海县赋》铺写家乡胜概。正如赋中所言,随着经济地位的显著提升,宁海已经不是过去的“以吴越为蛮索,《春秋》之所同贬”的蛮荒之地,而变成“以台眀为瑰富,此人之所深羡”的富庶之乡了。
再次是对于南方城市历史人文的赞美。都邑赋对于区域历史人文的礼赞,正如刘知己在《史通·杂述》中所言之“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本来即为此类赋体题材的“天然职责”,并无需单独列出,但是由于宋元时期的经济重心南移,涉及到中国城市发展的重要转折,故此一时期的都邑赋对于南方城市历史人文的描写,仍有稍加申说之必要。盖中华民族向来视黄河流域的长安、洛阳等北方地区为中华文化的正朔,而广大南方地区,则久被当作“蛮荒之地”。这种观念也深深影响到都邑赋创作。从早期的《两都》《二京》中,就明显可以感受到赋家对于南方的鄙夷。毋庸置疑,在汉唐时代,这种观念是有其合理的现实依据的。因为当时中国的经济文化重心都在北方,南方相对落后。但是随着南方经济地位在宋元时期的提升,且随着江南本地人才迅速成长,并且在国家的政治文化生活中扮演愈来愈重要的角色,希望对南方文化予以重新审视的诉求愈来愈高。因而此时的都邑赋,在描绘南国繁盛的同时,也承担着为南方文化“正名”的重要使命。
值得首先一提的是北宋王腾的《辨蜀都赋》。众所周知,西晋左思的《蜀都赋》的创作主旨是“言吴蜀以擒灭比亡国,而魏以交禅比唐虞。既以著逆顺,且以为鉴戒”(皇甫谧《三都赋序》),将南方的吴、蜀政权视作“割有交益”“保境偏王”而加以批判。应当说,在顺应或违背统一潮流之外,也打上了浓重的地缘政治印记。而在王腾的《辨蜀都赋》里,王腾对左思“薄蜀陋吴谗魏”作了严厉的反驳,并且认为“蜀之横被枉抑,其所由来者久矣”。所以“作《蜀都赋》,以申蜀人之愤气”。此赋大体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强调蜀地虽然远离中土,但是仍然“倾心于正统,视私恩犹缺然……。感恩之意则诚,孝顺之心自直”。从历史上的各种传说,一直讲到五代后蜀孟昶的归宋,所谓“朝宗之水,浩浩而南倾倒;内附之山,峨峨而东盛”。不仅始终心向统一,而且为国家的统一大业尽力。除此之外,还强调蜀地从来都是“指日而物不缓期,按籍而民无逋户。边饷以需,上供有裕。悉陆海之攸产,饱神囷之所聚”。在此一部分的末尾,作者质问:“由是言之,蜀何负于君王欤?”在赋的第二部分,作者又列举了所谓的“上国”地带,依然邪恶频出。所以他接着说:“是则势疏者未必孽恶,地近者未必诚纯……。申韩生于中土,不免为僻学;郑卫作于中州,不免为僻乐。九野同列于地,何独非梁益之墟;四隅无私于天,曷尝戾西南之角?”正是通过这种层层追问的方式,赋家才能最终驳倒长期起来对于以蜀地为代表的南方广大地区的偏见。
当然,由于《辨蜀都赋》的主旨在“辨”,所以它的论战色彩更重一些,但是,力求从历史和现实两方面展现成都这样一个西南城市的文化内涵,则为宋元都邑赋家们所因承。像《会稽风俗赋》里写到有关历史人物;孙因《越问》里写“神仙、隐逸、勾践、舜禹、驻跸、良牧”;还有《宁海县赋》中云“崇姬孔而抑聃释,业文策而变工商……。尔乃白屋公卿,青云步骤。乌台骑省之出入,虎节蒐狩之先后。重典选于春闱,侈归荣于画绣。簪笔素以对天光,典枢衡而应台宿”等等,都应当是赋家出于提升江南文化地位,以使之与其经济地位相称,而采取的自觉行为。
三 宋元都邑赋的历史定位
走出宫廷和走向南方,这是宋元都邑赋的重大突破,为明清以后都邑赋创作的复兴奠定了坚实基础。众所周知,以《两都》《二京》为代表的京都大赋曾经作为汉代大赋在《子虚》《上林》之后的主要代表,而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刘勰说:“班固《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4];又说“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炼《都》以一纪”[4]。范晔在《后汉书·张衡传》中也称其作《二京赋》是“精思傅会,十年乃成”[8]。葛洪在《抱朴子·钧世》中亦谓:“《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言语之间,无不充满了敬佩之意。然而毋庸讳言,在西晋左思《三都赋》之后,此类题材就面临着向何处去的重大考验。有人曾云《三都赋》是此类题材“最后的辉煌”,提法虽然过于武断,但的确道出了都邑赋题材的发展困境。检讨东晋以降的赋体文学的发展实际,此类题材不仅无法重新赢得“洛阳纸贵”的声誉,而且在创作上也趋于衰微,就连那个让人无限钦羡的盛唐时代,虽然成就了唐诗的辉煌,却并未产生一篇像样的京都大赋。在倍感遗憾的同时,对于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亦当深加思索。其实早在晋室南渡之初,谢安在评价庾阐《扬都赋》时就已经表达对此类题材的不满。《世说新语·文学》中引曰:“庾仲初(阐)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9]其中“屋下架屋”4字最能点出此类京都大赋的毛病。到了唐代,人们更把《两都》《二京》和齐梁文风混在一起,加以批判。如唐太宗即言:“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皆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假书之史策?”[10]著名史学家刘知己亦云:“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甘泉》、《羽猎》,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裨劝奖,有长奸诈。而前后《史》、《汉》,皆书诸列传,不其谬乎?”[11]与太宗之语如出一辙。
这些批评,固然有其具体的语境,其所持立场也有大可商榷之处,但是诸家所指出的问题,却是客观存在的。而面对越来越丰富的城市生活,如果还因循着《二京》《三都》那种集中写帝王起居的老路,无疑是不利于此类题材的持久发展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宋元都邑赋在上述诸方面所作出的若干探索,才显得弥足珍贵。宋元以后的明清两代,虽然封建制度愈来愈在走下坡路,但是从城市发展、社会进步的角度来看,却仍然呈现出强劲的上升势头。加上“盛世作赋”的文化传统,都邑赋也迎来了更加繁荣的发展时期。检讨明清两代出现的众多都邑赋作品,会发现其总体上还是沿着宋元都邑赋所开辟出的道路继续前进。主要表现在一是更加关注城市生活中出现的新气象,如明代黄佐的《北京赋》中“长安大道,冠盖缤纷”一段就写到了当时北京城里那些工匠、书商、杂技表演者的身影。二是更加注意一些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乡风民俗,如晚清民初金陵文士程先甲《金陵赋》中写到的带有明显江南特点的婚嫁礼仪。明清两代的赋家更将创作视域扩展到此前少有关注的边疆和异域,创作出一批具有很高艺术水准和认识价值的边疆赋、异域赋,如明代董越的《朝鲜赋》、湛若水的《交南赋》,清代纪昀的《乌鲁木齐赋》、徐松的《新疆赋》等。正是通过这些实际的创作成就,证明都邑赋题材完全能够摆脱“抒下情以通讽喻,宣上德以尽忠孝”(班固《两都赋序》)之类的严肃政教功用,而走向更加生动、更加灵活的描写范式,从而使得此类传统赋体题材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注释:
①参见《宋史》卷175《食货上》、《宋史》卷183《食货下》和《元史》卷93《食货一》等文献。
[1]考古研究所.新中国的考古收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61:97.
[2]洪迈.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马端临.文献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8.
[5]周密.武林旧事[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9.
[7]宋濂.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2364.
[8]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1897.
[9]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吴兢.贞观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22.
[11]刘知己.史通笺记[M].程千帆,笺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56.
(责任编校:钟巧灵)
Out of the Court, Towards the South: The Change of Duyi Fu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WANGShu-se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Anhu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Hefei 230051, China)
Duyi Fu (Fu on city life)written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differed from those written in the previous dynasties in the focus of their description and the territory they concerned.All kinds of city life, especially the commercial activities and cultural behaviors of the time were vividly presented in the Song-Yuan Duyi Fu.This was the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urban civilization, also a reflection of the cultural development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With the shift of the economic center to the south in the two dynasties, the Duyi Fu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nature and society in the south.With these significant changes in the Duyi Fu, the former restrictions on this literary form were removed, and an abundance of writing materials became available to the Fu writers, leading to the prosperity of the Duyi fu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Song-Yuan Duyi Fu; Court; marketplace; culture; south; breakthrough
2016-03-19.
王树森(1986—),男,安徽合肥人,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7.2
A
1673-0712(2016)05-004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