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笔下的城与乡
2016-03-06牛亚博
牛亚博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施蛰存笔下的城与乡
牛亚博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摘要:“新感觉调和者”施蛰存用乡土情结书写迥异于刘呐鸥与穆时英的“城与乡”。“回乡”中有想象性的“返乡”与现实版的“下乡”,“进城”则统一流露出辛酸与悲哀。如此,若简单概括施蛰存对城与乡的感情是二元对立的未免显得偏颇,作为“都市异乡人”的施蛰存自己也挣扎于对待城与乡感情的双重否定。
关键词:施蛰存;返乡;下乡;进城;双重否定
“如果说,从日本回到上海的望族之子刘呐鸥引领了‘新感觉’的风尚,一派少爷作风的穆时英是当之无愧的‘鬼才’;那么,施蛰存则是一位优秀的‘新感觉调和者’。当穆时英、刘呐鸥运用新感觉的技巧任意涂抹上海印象时,施蛰存则时时顾及上海周边的小镇,往返于摩登上海与朴实松江之间,作品因此而少了几分夸张与放纵,多了几分自然安详。”[1]204这几分古典意境的书写让施蛰存笔下的“回乡”挣扎而多情,“进城”悲哀而辛酸。
施蛰存笔下的上海是现代社会的代名词。“所谓现代生活,这里面包括各式各样的独特形态:会集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厂,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 jazz 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战,广大的竞马场……甚至连自然静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2]1036这种物质与审美的双重现代迫使传统的乡村文明向工业文明靠拢。于是,《汽车路》中关林破坏路面致使汽车抛锚而帮人推车挣钱,《洋油》中庆生买了洋火却不知如何使用竟将整瓶汽油点燃。当火车作为连接城市与乡村的工具,将视野拉入江南城镇时,作为“都市异乡人”的施蛰存忍不住对记忆中的故乡进行追溯。
一、回乡
同样是从城市回到乡村,有感情的是“返乡”,它带有理想色彩的精神慰藉;而“下乡”则带有衣锦还乡或上下观照的俯视感,这在施蛰存笔下是截然不同的。
(一)返乡: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扇》中因一把团扇而思绪返乡,凝聚的不仅有我与惜官、珍官的友谊,更有对珍官这位能干、善良、美丽女子的爱恋之心。如果将菊贞与长庆(《渔人何长庆》)的回归视为返乡,那么,是长庆所代表的浪漫故土洗涤了菊贞在大都市沾染的肮脏。这出恋爱悲喜剧中的人物尽管招人非议但在故乡却可以容身。
同时,这种精神返乡也易碎。身处“可烦恼的中年,只在对着这小时候的友情的纪念物而抽理出感伤的回忆”[3]8,这种情感驱使下的返乡带有想象与美化色彩。菊贞的回归靠的是长庆五年的等待,从认字、留意消息、不娶妻到五个月寻找,长庆用更刚毅的性格换取“辛苦的微笑”。
(二)下乡:梦已醒来的失落
令人诧异的是,同样是“回乡”,《旧梦》已敲碎《扇》中营造的眷恋,现实的到来让故乡不再浪漫。“我”因为有事到苏州,偷闲到醋库巷旧居中去看看,期待寻找故乡的记忆。家道中落、苍老色衰的二婶母,已变作菜园的后花园,一一引起我的感慨,当偶遇从鬼屋走出的初恋者——芷芳时,让“我”有苦痛的失望。“烟容满面的憔悴妇人,三个年龄仿佛的孩子都很瘦,很孱弱,一望而知是营养不足的。”[3]22芷芳的不幸源于丈夫的赌博与鸦片,自己也沾染上了鸦片。鸦片这一资本经济罪恶的传入打破了“我”对乡村的想象。无独有偶,《闵行秋日纪事》是有关“我”暗恋一少女的故事。四次偶遇,“我”心旌摇曳。若将这惊人美貌的女子看作故乡的化身,她那贩鸦片、吗啡的身份则加速了乡土想象的破灭。《桃园》中“我”巧遇儿时的同学卢世贻,残酷的现实已将过往的情谊消磨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高贵”的买家和一个“低贱”的卖家。“小说分明地告诉读者,原先被冠以精神栖息地的江南乡镇,如今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么圣洁而不可侵犯,在被历史的潮流不断推涌着向前时,很多社会自身发展的因素和外来文化的因素充斥了那个原先明净的土壤,从而滋生出与记忆的纯美不能和谐共存的杂质。”[4]
紧接着,施蛰存用更直接的情感表达都市对乡村的伤害。一位“上海人”(《上海来的客人》)幽默异常,花样不断,博得了“我”的邻居明芳姐姐的好感,当我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时,却得知了“诱惑人的恶魔遍布在世界上,便在乡村里,他也会寻来。真使人不能防备呢”的真相[3]485。
1933年1月,在《东方》杂志社关于“梦想的个人生活”答案征求中,施蛰存的回答是:“假如有一天能使我在生活上有一点梦想的话,那么,我是很知足的。我只想到静穆的乡村中去居住,看一点书,种一点蔬菜,仰事俯育之资粗具,不必再在都市中为生活而挣扎,这就满足了。”[5]412同样,施蛰存也塑造了这样的人物:《魔道》《旅社》《夜叉》中无论是“我”、丁先生还有卞士明,都患上“都市神经衰弱症”,希望借助乡野的风物和清洁的空气来治愈这种都市病,但无论是重复出现的穿着黑色衣裙的老妇人、妖异的白衣女人,还是幻想的秘密谋杀案,都宣告乡村“救赎功能的彻底失败”。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年轻才子如何向往书典带来的经验世界,不断追寻美梦,可是在现实生活经验的映照下,这些具体化了的美梦只能带来失望和痛苦。
二、进城
与“返乡”与“下乡”相比,进城的含义较简单,乡下人以谋生或观光的目的来到城市,但城市并没有接纳他们。
小孩子是最喜欢进城的,因为城里有来往的人、华丽的衣服、可爱的小摆设、没见过的果品,但小明福(《进城》)跟随父亲进城后想到高价的萝卜、凶恶的警察、“小少爷”和“小东西”的身份区别、打人的士兵,又情愿住在乡下的草屋。同为女人进城的书写,《雾》中的素珍小姐尽管受了点现代文化的影响,但这位二十八岁的小姐在得知火车上一见钟情的陆士奎是电影明星后视其为下贱的戏子,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乡土环境中,婚恋观显得迂腐、可笑。《春阳》不同于穷人的上城,婵阿姨是有钱存在上海银行保管箱里的有产阶级,但这是她牺牲一生幸福,抱牌位做亲的代价。当沉浸在对一位文雅男士的幻想中时,保险库管理员的一声“太太”轻易将其幻想打碎,她灰溜溜地逃回昆山。这是对乡村封建婚姻观的批判。
进城谋生的财生、小陆、张荣卿也都将城市视为好生活的开始,却都遭受了打击。《牛奶》里忠厚的老佃户财生满怀期待向城里老主顾推销不搀和一点米泔水的纯牛奶,却遭遇牛奶公司的冲击。让财生不解的是,仅换个包装就直接打上“科学炼制、周氏牧场出品”的牛奶为什么会卖得这么好?传统的农业文明在半殖民地过程中受到资本主义的侵蚀,正直的奶农也遭遇唯利是图商人的打压。这是生产方式的进步,但也是人性退化的开始。同样,《新生活》中,病好后的张荣卿希望通过卖凉面与馄炖改善生活状况,幻想参加公民训练后可以和警察平起平坐,却没想到仅是警察恶意的两次罚款,就将他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打回原形,普通百姓与警察的二元对立如同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不可调和。《鸥》中通过个人奋斗从乡村走入上海,由练习生升至银行初级职员的小陆,带着记忆中的初恋走进戏院,却蓦然发现他魂牵梦绕的初恋俨然摩登丽人,依傍在频繁赶往苏州与卖花女幽会的阿汪身边。都市给了小陆物质上的财富,却使浪漫的“海上之鸥”变成了“都会之鸥”。
施蛰存善于运用冷静的笔调与深刻的洞察力,通过对张荣卿、财生类买卖者,素珍、小明福类观光者,小陆、婵阿姨类中下层人物的分析,真实地反映出现代人在传统与现代相互融合又相互冲突中的矛盾心态以及生存的环境。但这种深刻的心理分析恰恰来自于西方的现代主义,反映出施蛰存对都市持有的倾向性。
三、施蛰存对城与乡的双重否定
用“褒乡抑城”评价施蛰存的创作倾向并不恰当。“既然从乡村到都市的历史发展存在着必然的逻辑关系,城市与乡村共处于同一时空又以错综复杂的结构方式相互扭结,所谓‘斩钉截铁’‘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城市与乡村的误读。”[6]对都市与乡村的双重否定无疑是施蛰存在城乡二元对立结构基础上对城乡关系的深入解读,“回乡”中的江南乡镇并不是现实的乡土,是一种修饰后的幻景。施蛰存自己也曾说过,“在苦闷的现代人眼睛里,中世纪也可以成为一个值得遐想的幻景”[7]795。因都市苦闷而浮想联翩,但这些想象的产物终究是并不真实的“幻景”。“幻景”虽不真实,但却美丽,这是作者甘愿被这善意的谎言所“蒙蔽”的原因。但面临真实的乡村,谁也不能阻止它衰败变异,所以,施蛰存在这种双重拒绝中奋力挣扎。
耳濡目染都市与现代,施蛰存认同这种历史的前进、进步的理性。上海给了小陆高升的机会,唤醒了婵阿姨对吃的欲望、追求爱情的欲望。但伴随资本主义、个人主义消费时代的到来,声色犬马的堕落与人性的丑恶也接踵而至。施蛰存有感于重利轻情的现代工业文明,试图回到乡村寻找理想中的城市。
而乡村往往具有“乡恋”与“救赎”的双重功能。“轻罗小扇扑流萤”的东方情调、白鸥展翅的浪漫传统无疑是“乡下人”施蛰存最引以为豪的,但乡村又面临“生存”与“封建”的压力,导致乡村救赎功能的缺失。扎根在乡村的素珍、婵阿姨和卢世贻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他们恰恰需要走向城市接受新思想;财生、张荣卿等也需要到都市谋生;就连一直生活在乡村的芷芳也已沾染上了都市恶习,所以回忆乡村题材的短篇才会“不再那么美”。这种缺失也造成身患都市病的丁先生、卞士明等无法治愈,终于弃乡返城。此时,身为知识分子的施蛰存也只能“望乡兴叹”。
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勒纳在《传统社会的消逝》一书中指出:“置身于‘传统—现代’连续体上的人,他既处在传统之中,又置身于传统之外;他既跨进了现代的门槛,又未完全投身于现代的怀抱。与此相应,他的行为也受着‘双重价值系统’的支配。他渴慕现代的刺激,但又摆脱不了传统的掣肘。”[8]534深受传统文化与西方思想的影响,身处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中,心怀城市与乡村的惆怅,“都市异乡人”的施蛰存才会如此挣扎,对待城与乡的感情复杂而深沉。这种从乡村仰望城市、从城市俯看乡村的双重视角也让施蛰存的作品打上了时代烙印。
参考文献:
[1] 杨扬,陈树萍,王鹏飞.海派文学[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
[2] 施蛰存.关于本刊中的诗[M]//施蛰存.北山散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 施蛰存.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 娄澜.村镇与都市之间的眷恋与徘徊:施蛰存小说创作论[D].南昌:南昌大学,2014.
[5] 施蛰存.新年的梦想:梦想的个人生活[M]//施蛰存.北山散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6] 林虹.“京海派”笔下的“进城”与“下乡”[J].河南社会科学,2010(5):168-170.
[7] 施蛰存.中世纪的行吟诗人[M]//陈子善,徐如麒.施蛰存七十年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8] 周晓虹.现代社会心理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王菊芹)
收稿日期:2015-11-23
作者简介:牛亚博(1992—),女,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444(2016)02—0138—03
Urban District and Rural Area in Shi Zhecun’s Fictions
NIU Yabo
(College of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Abstract:Regard as a dispatcher in new sensualist, the urban district and rural area in Shi Zhecun’s fictions are different from Liu Na’ou and Mu Shiying. There is a different way to return the country dreamily and going back to the countryside practically.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full of bitterness and sadness when countrymen are going into the town. What’s more, it is biased if briefly summarize the duality adversarial feelings of urban and rural for Shi Zhecun. In fact, as a metropolis stranger, he is also struggle to face the double negative of emotion in the urban district and rural area.
Key words:Shi Zhecun;return to the country; go to the countryside; go into the town; double neg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