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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韩国小说革命理论与梁启超文学思想之关联

2016-03-06张乃禹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启蒙现代性韩国

张乃禹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近代韩国小说革命理论与梁启超文学思想之关联

张乃禹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215006)

[摘要]韩国开化期小说革命理论与梁启超的文学思想存在一定关联性。在批判传统小说、过分强调小说的社会功利作用以及对小说感化力的认知方面,均可发现韩国爱国启蒙知识文人的理论主张与梁启超小说革命理论如出一辙,可以明显窥见他们对梁启超文学思想的吸收和借鉴痕迹。韩国小说革命家们根深蒂固的特殊文化基因成为他们师承梁启超文学思想的先天性决定因素,同时也印证了韩国自古以来接受中国文学文化影响而形成了独特文化土壤的事实。从梁启超本人的角度来看,在内忧外患的社会历史境遇下,其文学革命理论与韩国小说革命时代诉求的完美契合以及他本人对韩国的异常关注是其文学思想产生影响的客观动因。

[关键词]韩国;小说革命;现代性;启蒙;思想渊源

“韩国”*国名的全称为“大韩民国”,1945年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韩国成功脱离日本的殖民统治。由于当时苏联和美国共同介入,1948年原本统一的民族国家被分裂为“大韩民国(南部)”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北部)”。由于历史原因,中国对南北两方分别称“南朝鲜”和“北朝鲜”。1992年中韩建交之后,则称“南朝鲜”为“韩国”,“北朝鲜”为“朝鲜”,一直沿用至今。而“朝鲜”这一名称在1948年南北分裂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曾经代指整个朝鲜半岛。鉴于这种复杂情况以及避免产生歧义,本文除引文之外,都统一使用“韩国”这一名称。属于汉字文化圈,自古以来中韩之间的密切文学文化交流关系无庸赘述,然而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着门户洞开,中韩文学关系开始急转直下,从“影响关系”逐渐转向“平行发展”的格局。梁启超文学思想对韩国开化期*“开化期”,在韩国是约定俗成的说法,是指1876年《江华岛条约》签订之后,韩国开始接受西方及日本近代文明的影响,封建社会秩序受到冲击,直到1910年“韩日合邦”后韩国完全沦为日本殖民地的这一段历史时期。小说革命理论产生影响的时期恰好处于此种文学关系转向的节点。面临“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韩国思想启蒙和开化运动随之展开,“重诗文、轻小说”的文化思维惯性面临着新的革命,小说理论酝酿革新,“小说革命”呼之欲出。但因韩国长期处于中国的影响之下,文学方面欠缺一定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改良性的变法运动及文学革命就相对滞后于中国。因此当梁启超掀起一股文学革命的狂澜之时,韩国启蒙知识文人和小说革命家们纷纷以错愕而警惕的目光关注着中国文学革命的发展动向。

梁启超作为开一代风气的文化大师,在构建启蒙小说理论的基础上,积极将文学思想落实到具体实践,创办了《新小说》杂志,翻译并创作了一系列政治小说,发起了“小说界革命”。而彼时的韩国爱国启蒙知识分子们通过各种途径接触到梁启超的相关著述和文学思想,继而发现梁启超的功利性小说观正是最好的思想理论武器。结合韩国内忧外患的历史局势,他们提出了爱国启蒙小说理论,提倡文明开化,主张利用小说改造国民,塑造“朝鲜魂”以挽救国运。通过对比,不难发现以朴殷植、申采浩、张志渊为代表的韩国爱国启蒙知识文人所提出的小说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与梁启超的小说理念如出一辙。他们不仅深刻洞悉了梁启超的文学思想,而且积极将领悟到的小说理论结合韩国的实际,运用到具体的韩国版“小说革命”实践中,旨在通过历史传记小说塑造民族英雄,实现“民族魂”的构建。

关于梁启超与开化期韩国文学的关系,国内外学者亦有所涉及。韩国对于梁启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出发,对影响关系进行考查;二是深入梁启超文学论和作品论的相关研究;三是梁启超翻译相关的研究。第一个方面研究的时间段主要限定于开化期,拓宽了开化期韩国文学的研究视野,代表性成果主要有李在铣的《韩国开化期小说研究》 (一潮阁,1975) 、叶乾坤的《梁启超与旧韩末文学》(法典出版社,1980) 、宋贤浩的《爱国启蒙期小说体裁的形成与梁启超的作用》(《人文论丛》1995年第6期) 、李银海的《申采浩与梁启超的小说改革论比较研究》(《韩中人文学研究》2002年第9期)等。国内研究成果如金柄珉、金宽雄的《朝鲜文学的发展与中国文学》(延边大学出版社,2003)、牛林杰的《韩国开化期文学与梁启超(韩文版)》(博而精图书出版社,2002),以及杨昭全的《中国—朝鲜·韩国文化交流史》(昆仑出版社,2004)等都对梁启超与韩国开化期文学作出过相关论述。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在基本阐明梁启超与韩国近代文学关系的同时,具有较强的启发性,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但相关前期研究在稍显宏观的同时,均着眼于影响关系施与者的角度,对影响关系接受者本身的分析略显不足。事实上,不同国家和地区间的文学交流并不是单向纯粹的输入过程, 同时也是接受者立足于民族本位立场,进行甄别、扬弃甚至排斥的过程。因此,影响研究不应仅仅注重外部联系,而更应深入探讨接受者通过外部刺激所产生的内在反应和心态变化。开化期正是韩国开始接受西方和日本近代文明的时期,对韩国小说革命理论追本溯源,自然可以发现欧美、日本等影响源的存在。但长期以来韩国一直处于中国全面而深远的影响之中,在这种东方积淀与西方辐射的矛盾张力作用下,韩国小说革命家师承梁启超文学思想的内外动因何在,韩国爱国启蒙知识文人们的民族本位意识如何体现并贯穿始终,他们如何怀着儒学立场转向乃至重构的复杂心态,在外来冲击与本土观念、爱国新民与抵抗外辱的矛盾运动中吸收和借鉴了梁启超的文学思想,正是本文着重思考的问题。

从1897年梁启超首次在韩国舆论报刊中出现*参见牛林杰:《韩国开化期文学与梁启超》,首尔博而精图书出版社2002 年版。,到《越南亡国史》、《饮冰室自由书》等被译介至韩国;从洪弼周称梁启超为“东洋维新之第一人”*洪弼周:《冰集范略》,首尔亚细亚出版社1976 年版,第25-27 页。,到梁启超在小说《梦游白头山》中作为实际人物出现*《梦游白头山》为秋泣生于1911年2月22—23日发表在《新韩民报》上的简短作品,文中有“听到祖国形势而肝肠寸断,为祖国安危而扼腕哀叹之时,在梦里遇见梁启超,共同游览白头山,倾听梁氏救国之方略”的描述。,韩国对梁启超的认识了解程度之深由此可见一斑。金柄珉、金宽雄在《朝鲜文学的发展与中国文学》一书中也曾写道:“梁启超的社会活动、政治论说、文学理论、文学作品通过各种渠道和形式广泛介绍到韩国,积极影响了韩国近代小说的发展。”*金柄珉、金宽雄:《朝鲜文学的发展与中国文学》,延边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19 页。据张朋园在《梁启超与清季革命》中的统计,《清议报》在国内外共设38个代售处,其中在韩国的京城(今首尔)和仁川就各设了一个,《新民丛报》共设97个代售处,在仁川就设有一个。*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台湾中央研究院1964年版,第281-282页。这些代售处成为韩国接受和传播梁启超文学思想的重要据点。1902年《饮冰室文集》出版之后很快传到韩国,相关内容也迅速在韩国报刊杂志上刊载。《越南亡国史》、《中国魂》、《新民说》等单行本也相继传入韩国。梁启超在国内掀起“小说界革命”,使小说进入主流文学殿堂的同时,也遭到了过分夸大小说社会功能、忽视小说审美特点的批判之声。但根据现有资料,韩国对这种批判声音基本采取了选择性无视的态度。可见韩国小说革命的倡导者们在接受梁启超文学思想的时候带有明显的目的性和倾向性,他们对梁启超的文学思想进行了符合韩国具体实际的甄别和扬弃。是否有利于构建爱国启蒙小说理论,是否能够为“效用论”小说观提供理论支持,是否有助于“小说革命”的顺利开展,是他们选择接受梁启超文学思想的主要标准。事实上,他们也主要是在批判传统小说、强调小说教化作用和阐释小说感化力等方面吸取了梁启超的小说理论。

首先从对传统小说的态度来看,对传统小说进行猛烈批判是近代韩国小说革命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申采浩曾直言不讳地表示:“韩国传来之小说太半为桑间上的淫谈和崇佛乞夫之怪话,此亦败坏人心风俗之一端。”*韩国近代文学研究资料集(开化期新闻篇)》第6卷,首尔三文社1987年版,第20页。他认为大部分古代小说都是“淫谈”和“怪话”,会败坏人心风俗。朴殷植曾翻译过郑哲宽的《瑞士建国志》,在译成韩语的《瑞士建国志》序文中他认为韩国传统小说无论其载体是汉文还是国文,皆为“荒诞不经、淫靡无稽”之作,此种小说若流传于民间,必然对风俗和世道构成危害。《大韩每日申报》等主流报刊也纷纷刊文,将《春香传》等著名小说作品视为荒唐之言,批判其败坏民心。著名小说家李海朝也在其作品《自由钟》里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表达了对传统小说的鄙视态度:

《春香传》可谓淫荡教科书,《沈清传》可谓凄凉教科书,《洪吉童传》可谓虚晃教科书。国民以“淫荡教科书”教之,风俗岂能纯美?以“凄凉教科书”教之,岂能有长进指望?以“虚晃教科书”教之,岂能有正大之气象?我国男子和淫荡女子诸般恶习具从此出。*李秉烈:《新小说必读12选》,载李海朝之《自由钟》,TIME企划1993年版,第354页。

不难看出,韩国小说革命倡导者们对传统小说的态度和批判方式与梁启超倡导“新小说”、批判传统旧小说的做法几无二致。在《译印政治小说序》和《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梁启超对传统小说极尽批判之能事:“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每不屑道焉。”*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页。他认为中国传统小说是“诲淫诲盗”,各种不良恶习和社会问题均源于此。

朴殷植、申采浩等爱国启蒙知识分子深受中国传统儒学影响,从他们的论述中不难发现其坚定的儒学立场和强烈的民族本位意识。梁启超对传统小说持极端批判的态度,认为传统小说败坏社会风气;同样他们也将传统小说视为“败坏人心风俗之一端”。韩国启蒙思想家和小说革命的倡导者通过阅读《清议报》、《新民丛报》、《饮冰室文集》等,获取了梁启超对传统小说的批判态度和精神。而且由于他们本身具备扎实的儒学根基,汉文解读能力极强,省却了繁琐的翻译过程,可直接吸收梁氏著述中蕴含的文学思想。他们对传统小说的批判态度及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与梁启超的理论主张如出一辙也就变得顺理成章。甚至在表意用词方面都异乎寻常的一致。比如,梁启超主张“小说之在人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朴殷植认为传统小说“成为匹夫匹妇的菽粟茶饭”,相同用词的出现绝非偶然。梁启超认为小说“诲盗诲淫”、“奴颜婢膝,寡廉鲜耻……轻弃信义,权谋诡诈”,朴殷植认为传统小说“荒诞无稽、淫靡不敬,足可荡了人心,败坏风俗,对正教与世道危害不浅”,这些言论主张的相似性正是韩国小说革命理论与梁启超文学思想具有关联性的重要表现。

申采浩对传统小说持批判态度的同时,还提出了更为积极的见解:“年前几志士放议中枢院,有者禁止买卖凡在坊间发表之传统小说。余者敬其意,而反对其方策,就像换坡罗岛葛依无不有应者、易以染肉脱无不乐,多出奇妙莹沏之新小说,传统小说自然绝迹退藏也,何必行此等强制逆民心,而难行之事?”*申采浩:《丹斋申采浩全集》上卷,首尔萤雪出版社1977年版,第17页。他提出了“以新代旧”的小说发展理念,通过创作“奇妙莹沏之新小说”,使传统旧小说自行消失,而非“强制逆民心”来禁止传统小说的创作和发行。可见,申采浩批判传统小说的同时,并没有彻底否定小说本身,而是鼓励大量创作超越传统小说的“奇妙莹沏”的新小说,这可以说是在承袭梁启超小说思想基础上的某种理论延伸。

与梁启超的文学思想一致,韩国启蒙知识分子批判传统小说过程中,并没有完全无视和排斥小说这一文学样式,而是把重点聚焦于小说内容和主题。在梁启超文学思想的影响下,开化期的韩国同样实现了小说批评话语的现代化转型,他们认为“新”小说至少应该在内容上蕴含“启蒙意识”。他们批判传统小说的终极目的是为“爱国启蒙小说论” 营造舆论环境、奠定理论基础,从而通过“新小说”完成思想启蒙的历史任务和“恢复国权”的时代命题。

在小说社会功利性和政治作用方面,韩国爱国启蒙知识文人通过借鉴梁启超的文学思想,构建了韩国特色的“效用论”小说观。梁启超曾以西方国家利用政治小说启蒙民众、促进政治变革的史实为论据,指出“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8页。。遵循这一思路,朴殷植对西方及日本政治小说发挥的社会功能,亦有大致类似的论述。

故泰西哲学家有言,入其国,闻盛行何种小说,可观其国之人心风俗和政治思想。善哉!所以英、法、德、美各国学塾林立,书楼云拥,一切庸民进化之方法至矣尽矣。愈用其小说之善本作匹夫匹妇之警钟和独立自由之代表。东洋日本在其维新之时,一般学士皆于小说汲汲用力,培养国性、开导民智。*朴殷植:《历史传记小说》,首尔亚西亚文化社1979年版,第197页。

朴殷植指出了西方和日本小说对道德、政治、宗教、风俗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在培养国魂、开发民智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认为要通过改良政治实现社会变革,首先必须进行“小说革命”。

强调小说的社会政治功利性正是梁启超小说理论的核心内容,也是“小说界革命”的理论基础。早在《传播文明三利器》中,梁启超就指出:“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以写自己之政见,固不得专以小说目之……则《经国美谈》、《佳人奇遇》两书为最云。”*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清议报》第26册。后来创办《新小说》也正是基于对小说社会政治作用的深刻认识,“借小说家之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页。。《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直接呼吁:“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0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5页。片面强调小说改良社会政治的作用虽具有一定唯心主义色彩,但是其目的正在于为维新变法的“政治”服务,为“启蒙新民”服务,由此使小说与政论的界限变得模糊,从而导致启蒙现代性对审美现代性的置换。尽管如此,韩国开化期的启蒙思想家还是通过解读梁氏相关著述,接受了他的文学思想。申采浩的下列主张可以明显看出梁启超的影响。

小说乃国民之罗盘针……小说把国民导之强,国民则强;小说把国民导之弱,则国民弱。如导之正,则国民正;如导之邪,则国民邪。*申采浩:《丹斋申采浩全集》别集,详见牛林杰:《韩国开化期文学与梁启超》,首尔博而精图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页。

申采浩强调了小说的引导作用,将之视为社会变革发展的重要驱动力量。他的观点与梁启超的“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的论述几无差异。同时在1908年7月8日《大韩每日申报》上发表的《近今国文小说著者的注意》中指出:“从妇孺走卒等下等社会起具备转移人心之能力者是为小说。然则,小说是岂易说之?萎靡淫荡的小说多,其国民必定受此感化。侠情慷慨的小说多,其国民亦必定受此感化。西儒云‘小说为国民之魂’,诚然是也。”*《韩国近代文学研究资料集(开化期新闻篇)》第6卷,首尔三文社1987年版,第21页。申采浩认为小说具有“转移人心的能力”,文中的“西儒云‘小说为国民之魂’,诚然是也”与梁启超“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的描述,二者在用词达意上完全一致,甚至使用了相同的句式。申采浩曾将《意大利建国三杰传》翻译为韩文,可以说是近代韩国文人中接触梁启超著述最多的人,其强调小说教化作用的“效用论”小说观也接受了梁启超多方面的影响,因此申采浩直接引用梁启超原文表述的可能性比较大。

对小说感化力的认知方面,韩国小说革命倡导者们的观点同样与梁启超的文学思想存在密切关联。《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梁启超对小说感化力进行了阐释:“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0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0页。梁启超指出了小说“易入人”和“易感人”的特质,人们热衷于阅读是人类的普遍性使然。接着,他对人们乐于阅读小说的原因又进行了详细解释:“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0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1页。梁启超认为人们通过对故事内容产生共鸣,满足刺激心理和表现欲求,从而对小说产生兴趣,因此才“易感人”和“易入人”。朴殷植在《瑞士建国志序》中阐述了对小说感化力的认识:“夫小说者,感人最易、入人最深,与风俗阶级、教化程度之关系甚钜”*参见牛林杰:《韩国开化期文学与梁启超》,首尔博而精图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页。,这种表述不仅与梁启超的表意内容相似,而且所使用的词汇都是“感人”、“入人”。申采浩对小说感化力的认识在《近今国文小说著者的注意》一文中有所体现:

俚谈俗语撰出的小说册子则不然,一切妇孺走卒酷嗜。万一其思潮稍奇,笔力稍雄伟,百人傍观则百人喝彩,千人傍听则千人喝彩,甚至其精神魂魄移到纸上,读到悲凄之事不觉泪滂沱,读到壮快之事情不禁气之愤涌。其熏、陶、浸、染之既久中自然其德行被感化。……妇孺走卒等等下等社会具备转移人心之能力者是为小说。*申采浩:《丹斋申采浩全集》下卷,首尔萤雪出版社1977 年版,第17页。

申采浩强调以国文为载体创造的小说受到一般民众的喜爱,随着阅读时间的推移,读者的德性会被感化。若有“思潮稍奇”、“笔力雄伟”的佳作问世,则会吸引百千人喝彩。这一论断与梁启超的“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陈平原、夏晓虹:《十二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页。在意蕴表达上存在一致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申采浩描述小说影响力时用了“熏、陶、浸、染”四字,虽然他没有对这四个字进行深入阐释,但不难发现这与梁启超提出的“熏、浸、刺、提”四种影响力异常相似。梁启超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熏、浸、刺、提”就是“不可思议之力”。申采浩谈及小说艺术魅力时曾说:“在读小说或听戏曲时,受众的精神可以被小说吸引,读到悲惨的情节时,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而读到雄快的情节时,会情不自禁地受其感染而热血澎湃”*申采浩:《丹斋申采浩全集》下卷,首尔萤雪出版社1977 年版,第17页。,如果将此观点与梁启超在阐释“熏”时所说的“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陈平原、夏晓虹:《十二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页。,以及解释“刺”时所说的“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二者的表意传达相差无几。由此可见,朴殷植、申采浩等爱国启蒙知识分子在接触到梁启超关于小说的“感人”、“入人”特质和“熏、浸、刺、提”四种影响力之后,产生共鸣并将其作为重要的理论依据,运用到阐释韩国小说革命理论的具体实践中。

开化期的韩国同样经历了一个由封闭状态到“睁眼看世界”的发展历程。西学东渐,伴随门户开放而来的是西方和日本的先进文明,韩国文学理论的变革和“小说革命”的兴起也必然受到了西方及日本文学的直接影响。事实上,韩国开化期比较文学现有研究成果也大都偏重于强调欧日的影响。但自古以来中国对韩国的长期影响根深蒂固,韩国启蒙思想家及小说革命倡导者们的成长背景、知识结构、儒学立场和文化基因决定了他们对中国思想文化具有先天的挥之不去的亲近感。中国文学的深远影响没并有因为民族危机戛然而止,更不会在短时间内彻底消散。因此,即使进入近代,即使中韩两国均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状况,中国文学仍然对韩国文学产生了影响。

朴殷植、申采浩等开化期知识文人均出生于儒学氛围浓厚的朝鲜时代,从小接受传统的儒学教育,儒学造诣颇深,且两人均有在中国长期活动的经历。朴殷植还被称为“朝鲜近代史上著名的儒学家”,这种儒学根基使他们很容易对梁启超的文学思想产生认同,而始终如一的民族本位意识和岌岌可危的国势又促使他们对自身的儒学立场产生怀疑,最终发生转向甚至重构。在东西方文化剧烈碰撞的时代背景下,韩国爱国启蒙运动家们的心态是复杂而特殊的,并由此导致了朴殷植、申采浩们转而反对和批判儒学的思想信仰的转变。朴殷植在国家命运堪忧之时,对朱子学和儒教心生疑惑,最终彻底抛弃了传统儒教,发表了《儒教求新论》,试图以王阳明的心学来改造儒教,以顺应时代发展潮流。而申采浩也认清了韩国长期受制于中国和日本的现实,试图打破“事大主义”和把中国作为世界中心的儒家哲学传统观念,对儒学的态度逐渐转向批判,同时创作了大量民族英雄的历史人物传记,主张用“檀君神话”取代外来始祖“箕子”的历史,试图重新建构韩国人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在外部文化冲击与本土思想观念、倡导爱国新民与抵抗外来侵略的矛盾张力作用下,始终保持了较强的民族本位意识。在根深蒂固的儒学立场与民族主义意识的矛盾斗争中,他们接触到梁启超的相关著述并吸收其中的文学思想理论,最终运用到具体的小说革命实践中。

韩国小说理论变革之所以与梁启超的文学思想存在密切关联,还缘于韩国“开化期”这一特殊的社会历史语境。与中国类似,开化期的韩国也面临着外扰内乱的严重社会危机。甲午战后,日本加快侵吞韩国的步伐,直到1910年最终将韩国完全纳入殖民地。社会现实对文学提出了变革要求,文学领域出现小说启蒙理论。梁启超文学革命理论恰逢其时地传入韩国,并与韩国小说革命的时代诉求完美契合。梁启超小说理论的核心是利用小说的社会功利性来启蒙国民,这与韩国进步知识分子把小说当成爱国新民利器的救国思路完全吻合。在外来冲击与本土观念、救国复权与抵抗外辱的双重变奏中,爱国启蒙主义者和小说革命倡导者们吸取梁启超文学思想中的有益成分,同时积极创办报刊,刊载传播梁启超的相关著述,《皇城新闻》、《大韩自强会报》、《大韩协会报》、《西友》、《大韩每日申报》等都是当时最具有代表性的传播媒体,有力推进了韩国小说革命的历史进程。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特殊文化现象是由于当时韩文还未充分普及,历史上一直使用的繁体汉字(韩国人称之为“汉文”)仍是韩国主流的书面文字。但拥有深厚儒学渊源的韩国小说革命家们具有极强的汉文解读能力,可以直接阅读梁启超相关著述,省略了翻译过程,接受梁启超文学思想的效率极高。在申采浩、朴殷植等人的言论中出现与梁启超著述完全一致的用词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梁启超本人角度来看,他对韩国的关注和同情是其文学思想与韩国小说革命理论产生关联的重要客观动因。虽然他从未造访过韩国,但却对韩国表现出异常的关注。1904—1911年之间,梁启超曾多次提到并专门论述与韩国有关的问题,内容主要围绕韩国亡国问题。发表载体主要是《新民丛报》、《政论》、《国风报》等,作品主要有《朝鲜亡国史略》、《日本之朝鲜》、《过去一年间世界大事记第六朝鲜之王国》、《日本并吞朝鲜记》、《日韩合并问题》、《朝鲜灭亡之原因》、《呜呼韩国呜呼韩皇呜呼韩民》、《朝鲜贵族之将来》,此外还有文学作品形式的《秋风断藤曲》、《朝鲜哀词》、《丽韩十家文抄序》等。从甲午更张开始,到韩国沦为日本保护国直到彻底被日本吞并,梁启超对韩国的认识逐步深化,关注度逐步提高,相关著作对“韩日合邦”的详细过程及各界人士的爱国行为进行了具体的描绘。分析这些著述的内容,可以明显发现梁启超对韩国心怀关注和同情。同时,他把韩国当作与西方对比的参照物,暗喻中国如不推行政治改革,也将重蹈韩国的覆辙。对韩国亡国的同情,客观上使韩国启蒙思想家在感情上产生好感并乐于接受梁启超的文学理论和思想。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后,梁启超发表了《朝鲜亡国史略》,在序言中表达了对韩国的深深同情:

吾以中日战争前之朝鲜,与中日战争后之朝鲜比较。吾更以中日战争后之朝鲜与日俄战争后之朝鲜比较,而杭不禁泪涔涔其盈睫也。今者朝鲜已矣,自今以往,世界上不复有朝鲜之历史,惟有日本藩属一部分之历史。……今以三千年之古国,一旦溘然长往……呜呼!以此思哀,哀可知耳。*梁启超:《朝鲜亡国史略》,《新民丛报》1904年9月第53-54号。

此文发表后,在韩国引起很大反响,作为回应,《太极学报》发表了《读梁启超著朝鲜亡国史略》一文,文中称:“梁启超氏乃支那人也,往在甲辰著述朝鲜亡国史略一部,传而万国公眼,我一般同胞想已概见也。呜呼,梁氏虽为外国人,但对朝鲜亡国若是哀恸矣!”*中叟:《读梁启超所著朝鲜亡国史略》,《太极学报》1908年7月28日第24期。

1910年韩国完全沦为日本殖民地之后,梁启超连续发表了《朝鲜灭亡之原因》、《日本吞并朝鲜记》和24首《朝鲜哀词五律》,批判日俄为争夺韩国而相互斗争的行径,表达了对韩国亡国的同情之心。此外,为了纪念刺杀伊藤博文的安重根义士,梁启超还特别创作了名为《秋风断藤曲》的长诗。在对韩国亡国表示同情的同时,梁启超还对无能的统治者进行了批判。在《朝鲜灭亡之原因》中指出:“朝鲜灭国之最大原因,实惟宫廷。”*梁启超:《朝鲜灭亡之原因》,《国风报》1910年9月14日第22期。对韩国卖国贼和亲日派也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卖国原无价,书名更策功,覆巢安得卵,嗟尔可怜虫。”*梁启超:《朝鲜哀词》第19首,《国风报》1910年9月4日第21期。身处日本的梁启超能够从日本媒体的歪曲报道中看清其侵略本质,使韩国启蒙思想家们对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的思想和理论自然很容易被接受。

社会政治因素只是文学自身发展的某种外部因素,但对于不同国家间的文学交流而言,它则凸显为一种重要的驱动力量或干涉力量。梁启超的文学思想和理论主张与开化期的韩国小说革命理论存在的关联性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不同国家间的文化交流从来都不是单向的输入过程, 同时也是接受者立足民族本位立场,进行甄别、扬弃甚至拒斥的过程。朴殷植、申采浩等韩国小说革命家们根深蒂固的儒学文化基因成为他们师承梁启超文学思想和理论的先天性决定因素,但同时他们也经历了对儒学立场进行了自我体认的过程,最终转向了反对儒学思想的阵营。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在抵抗外辱、谋求独立与欧风美雨、先进文明之间的矛盾运动中接受了梁启超的文学思想并将其运用到具体的小说革命实践之中。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2-0108-06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晚清文学革命著述在韩国开化期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项目编号:13YJC75203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乃禹(1979— ),男,文学博士,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韩现代文学比较与传播。

收稿日期:2015-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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