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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主义语境中的哲学探索——《神圣家族》的创作、主题与逻辑

2016-03-06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社会主义

韩 蒙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社会主义语境中的哲学探索
——《神圣家族》的创作、主题与逻辑

韩蒙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871)

[摘要]《神圣家族》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反思社会主义思潮及其哲学基础的道路上完成的一部“社会主义”著作:首先,马克思理解社会主义的德国路径、批判“神圣家族”的直接动因、与恩格斯合作的理论缘起,都脱离不了马克思思考问题的社会主义语境;由此,对蒲鲁东思想的辨析、对法国社会主义唯物主义基础的确证、对思辨结构的批判、对“现实人道主义”的界定才构成《神圣家族》的理论主题与内在逻辑;最后,在追问社会主义哲学基础的具体语境中,生发并进而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为社会主义的德国构想、为超越英法政治经济学及其社会主义提供了可能。

[关键词]社会主义;《神圣家族》;哲学基础;现实人道主义

在过去的马克思思想研究中,学界常常只是就哲学而讨论哲学,就社会主义而分析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往往被视为唯物主义哲学的政治结论。然而,这对于理解马克思以及当时社会主义思想来说是不够的。在马克思(以及同时代的社会主义者)那里,哲学、经济学、政治学与社会主义的思考都是内里相联的,这种“总体性”的“思想关系”是在特定语境中生成的*这涉及到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方法问题。马克思以及同时代的社会主义者是在总体性的思想语境中理解哲学、经济学、政治学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相反,后人所建构的对于马克思思想总体“三个组成部分”的认识,恰恰是将特定的“思想关系”做了固化和碎片化的理解,执着于“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社会主义”的“词语外壳”,陷入一种深层的“理论拜物教”。近年来,国内学界已经展开了对这种认识模式的反思与批判,特别是从政治经济学视角重新审视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总体构架,取得了丰硕的理论成果。参见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唐正东:《斯密到马克思——经济哲学方法的历史性诠释》,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仰海峰,《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历史唯物主义》,《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就《神圣家族》研究而言,以往更为看重的是这一时期马克思受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影响以及“巴黎手稿”经济学研究后对鲍威尔“绝对的自我意识”哲学的清算;但是深入《神圣家族》的理论语境与文本逻辑就会发现,马克思对社会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初始认识、对鲍威尔兄弟的批判、与恩格斯的初次合作以及《神圣家族》的理论逻辑建构,都是在具体的社会主义语境中完成的。由此,通过凸显《神圣家族》的社会主义语境,呈现出青年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考与其哲学探索之间的“思想关系”,将更有助于我们把握马克思在面对、解决社会问题时所选择的独特路径及渗透其中的深层哲学内涵。

一、社会主义语境中的青年马克思

在青年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过程中,社会主义思潮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影响马克思思想的主要是18世纪以后的社会主义思潮,从历史源流和理论层面来看,主要包括三个历史阶段和相应的三个理论层面:其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早期批判;其二,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方法论反思,即以法国一般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启蒙理性;其三,英国劳动价值论基础上的李嘉图式社会主义。

首先,早期社会主义思潮的理论出发点是文艺复兴运动中的人性论,如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等,这些人性论一方面针对中世纪的神性,另一方面在现实层面反对现实生活中的“非人”现象。经过18世纪的启蒙运动,在自由、平等的观念深入人心的同时,现实生活中不同阶级生活境况的强烈对比,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的虚伪面纱开始显露,以启蒙理性为基础的圣西门主义、傅立叶主义等社会主义思潮随之兴起。其中,法国唯物主义是重要的理论资源。法国唯物主义者将英国的经验论唯物主义直接运用于对社会生活的解释,从中获得了政治力量。同时,以经验论唯物主义为基础的英国古典经济学的研究,也有力地推动了社会主义思潮的发展。在英国,出现了汤姆逊、霍吉斯金、布雷、格雷等“李嘉图式社会主义者”,他们从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出发,从经济学本身出发反对经济学,批判现实社会的非合理性;在法国,蒲鲁东也是受到了这一思潮的影响,在政治经济学框架内,从交换出发,强调财富分配的平等,形成了一种站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立场上反对资本主义的改良方案。

面对紧密联系时代问题而又纷繁复杂的社会主义思潮,青年马克思是如何作出回应的呢?早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就接触到了社会主义思潮。但是,从马克思在《奥格斯堡总汇报》论战中发表的文章来看,这些社会主义思想对他并未产生太大的影响。然而吊诡的是,在1844年以后,社会主义思想却一跃成为马克思论述问题的一个根本维度。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何在?

回到文本,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已经认识到:“现在一无所有的等级要求占有中等阶级的一部分财产,这是事实……是曼彻斯特、巴黎和里昂大街上引人注目的事实。”*《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31页。而且,面对圣西门主义者安凡丹和勒鲁、傅立叶主义者孔西德朗与蒲鲁东等人的著作时,“决不能根据肤浅的、片面的想象去批判,只有在不断的、深入的研究之后才能加以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34页。。面对自己并不熟知的法国社会主义,马克思选择了沉默。若干年后,马克思对自己当时的“沉默”作出了如下的解释:“在《莱茵报》上可以听到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回声。我曾表示反对这种肤浅言论,但是同时在和‘奥格斯堡总汇报’的一次争论中坦率承认,我以往的研究还不允许我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本身妄加评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8页。

问题是,马克思是在什么意义上理解法国社会主义的“微弱哲学色彩”,又缘何认为研究“法兰西思潮”是必要的并最终转向了社会主义?在我看来,这始于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认识和批判*我基本赞同日本学者广松渉的判断:“马克思是通过与黑格尔法哲学的对质才迈出了通向共产主义的第一步”(参见广松涉:《早期马克思像的批判的再构成》,选自《赫斯精粹》);但是我不同意广松涉对赫斯作用的过分夸大。我将另外撰文论述黑格尔法哲学与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之间的关联。。

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已经指出了作为需求和劳动的体系的市民社会所存在的种种矛盾,认为市民社会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私利的战场”,并需要被扬弃为实现了“普遍的最终目的和个人的特殊利益的统一”的“国家”理念*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61页。。马克思接续了这样的“国家”认识,一方面,在反对市民社会“原子化”个人的立场上突出了社会“共同体”作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法国启蒙思想传统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广泛参与《莱茵报》中政治问题讨论时所遭遇的市民社会中“下流的唯物主义”和利益对立的窘境,也使得马克思看清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彻底分离,无法再通过黑格尔的方式解决市民社会中的利益对立。克服市民社会的方法需要在市民社会内部寻求。正是在这种理论反思的政治语境中,费尔巴哈对人的“类存在”定义和主谓颠倒的方法,为德国社会主义者超越黑格尔的政治路径提供了一种可能。

赫斯率先迈出了这一步*用科尔纽的话说,赫斯是“第一个在行动哲学中把黑格尔哲学与法国社会主义结合的人”,参见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第262页。在当时的德国社会主义者之中,除了赫斯、马克思的黑格尔哲学路径外,还存在魏特林从法国共产主义而来的政治实践路径。在本文就不加赘述了。。作为《莱茵报》编辑的赫斯,在1842年12月被派往巴黎,由此广泛接触了法国社会主义思潮,特别是蒲鲁东的思想。赫斯自觉地将蒲鲁东和费尔巴哈结合起来,认为“费尔巴哈是德国的蒲鲁东”,把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运用到了对共产主义的论证之中。随后,马克思将扬弃市民社会中原子化个人的“类存在”方式称作“人的解放”。“人的解放”也成为马克思最初加入社会主义理论阵营的哲学宣言。

由此可见,马克思与赫斯所理解的社会主义主要是德国式的(德国人道主义),即把社会主义看作人的类本质的全面复归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人的类本质更多地具有哲学和政治指涉。而法国社会主义已经敏锐地将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罪恶都归结为私有财产上,具有更多的经济内涵。在这个意义上,“法兰西思潮”才被当时的马克思视为“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肤浅言论”。因此,对马克思而言,始终存在一个如何看待德法社会主义之间的理论差别、如何调和人本主义哲学批判和法国社会主义对私有财产的经济批判、德法如何联盟的问题。一句话,如何实现社会主义的德国化过程。

在赫斯这里,第一次出现了以德国哲学为基础,批判、整合经济学与英法社会主义思想的尝试*赫斯的这种理论尝试,可参见其《行动的哲学》、《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货币的哲学》,选自《赫斯精粹》。。受到赫斯思想的影响,马克思在《德法年鉴》时期最终将扬弃私有财产作为实现社会主义、实现人的本质全面解放的必由之路和最关键的一步,达成了对德法社会主义原则的德国式整合*值得注意的是,在对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的认识方面,马克思移居巴黎后所完成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确实与之前在德国完成的《论犹太人问题》有所不同,巴黎的政治环境推进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研究。正如日本学者城塚登所说:“也许马克思刚到巴黎就着手研究他多年梦寐以求的研究课题——研究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那时,他可能把赫斯、施泰因的著作作为研究的直接指南。然而,不仅如此,在马克思移居巴黎的当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是每天报纸的热门话题,一些宣传小册子充斥大街小巷,研究材料十分丰富。”参见城塚登:《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创立》,第78页。。

这种整合的初步成果就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劳动理论。在追问人的本质何以在“物的世界”中沦丧进而如何实现复归的思考中,马克思提出了劳动的对象化和异化,说明了私有财产的起源及其扬弃的可能,论证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合理性。这也是马克思首次系统地表述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但是,此时的马克思在总体逻辑上也面临着双重的矛盾: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从国民经济学中不能直接导引出无产阶级革命,因为国民经济学论证的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必须经过人本主义异化逻辑的中介才能建构起无产阶级的批判话语。同时,马克思也看到,外在于国民经济学话语的人本主义逻辑,如果不能扎根现实的工业社会,就始终具有空想主义的理论底色。

就在马克思准备继续进行巴黎时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思考社会主义革命的现实路径时,两个理论机缘促成了马克思对社会主义认识的转变:其一、鲍威尔等人在《文学总汇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其中包含对“群众”和“社会主义”的思辨理解与批判;其二、恩格斯在社会主义立场上的一致和“英国经验”的引入。这两者都把马克思引向了社会主义的哲学基础这一更为根本的问题。

马克思之所能够在一年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实现理论逻辑的翻转,将从人本主义出发的社会主义归类为具有意识形态性的“德国社会主义”或“真正的社会主义”,而立足从现实的人的物质生活出发的社会主义,这一理论探索的过程正是始于与恩格斯初次合作、直面批判鲍威尔的《神圣家族》。

二、批判“神圣家族”的社会主义语境

《文学总汇报》(“Allgemeine Literatur-Zeitung”)是鲍威尔兄弟(布鲁诺、埃德加尔、艾格伯特)及其同伙(尤利乌斯·孚赫、恩斯特·荣格尼茨、塞利加等人)在沙洛顿堡创办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机关刊物,1843年12月开始出版,每月一期。截止1844年8月初,在恩格斯访问巴黎前不久,马克思已经陆续收到了荣克寄来的《文学总汇报》的前8期。马克思恩格斯就是针对这部分内容写作的《神圣家族》。

在《文学总汇报》的《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最新论文》、《目前什么是批判的对象》和《1842年以来德国激进主义》等文章中,鲍威尔兄弟及其同伙试图对社会主义、法国革命和英国工业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做出绝对自我意识的裁定和批判,将一切现实矛盾和斗争都消融在自我意识和实体、精神和群众的绝对对立中。鲍威尔认为,只有少数杰出人物才能作为“精神”“纯粹的批判”的体现者,成为历史创造者和推动者,而广大群众则被判定为“批判”即进步的“对立物”。“绝对的批判”与当时共产主义、广大群众的运动相比要“高明”得多*《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291页。。这种认识对于现实工人运动是非常不利的,对于密切关注社会主义运动的马克思而言,是无法接受的。这也是马克思此时必须要对鲍威尔的观点进行批判的最直接原因。

根据对《文学总汇报》的批判,马克思开始有意识地区分鲍威尔兄弟所持的“绝对的社会主义”、“批判的社会主义”与当时法国的“群众的世俗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7页。。这些都为马克思接下来批驳思辨哲学、实现自我批判、确立社会主义真正的唯物主义基础提供了理论契机。与此同时,恩格斯的造访和两人在理论方面的契合,使得两人开始共同拟定系统批判鲍威尔的理论大纲。

马克思与恩格斯相识已久。两人起初都是青年黑格尔派中的激进分子,并且都在接受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哲学后,开始了对思辨哲学的反思。但是,早在1842年恩格斯造访《莱茵报》编辑部时,由于时任主编的马克思正处于与柏林“自由人”的辩论,可能将恩格斯也视为“自由人”中的一员,在批判黑格尔的立场上,两人并没有深入的思想沟通。恩格斯在前往英国后,仍然给《莱茵报》和后来的《德法年鉴》撰稿,使得两人的思想联系一直很频繁。特别是恩格斯在《德法年鉴》上发表的《国民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推动了马克思研究计划由现代政治向政治经济学的转向*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将《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誉为“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页。。但是实际上,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来看,马克思并不完全认同当时恩格斯(蒲鲁东也是如此)从国民经济学本身出发来批判国民经济学的思路。所以,经济学的研究尽管极大地促进了马克思思想在现实维度上的推进,但是这也并不是两人首次合作的基石。那么,是什么促使两人在1844年下半年达成了思想的初步一致呢?

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合作具有特定的理论契机。这一契机既不是以往所关注的两人在批判黑格尔、鲍威尔思辨哲学意愿上所达成的一致,也不是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研究对马克思的启发,使得马克思直接认同了恩格斯的思想路径。真正促使两人思想走向一致的是此时两人对社会主义及其哲学基础的理解的相近性,这是他们的哲学视域得以融合的理论平衡点。

为了充分说明这个问题就一定要提到与《神圣家族》几乎同时期完成的恩格斯的另一本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这本书很好地说明了恩格斯是怎样沿着一条不同的路径最终与马克思在社会主义立场上达成了共识的。自1842年抵达曼彻斯特后,恩格斯就一直专注于对英国状况的研究。从最初《莱茵报》上的文章到《英国状况》,恩格斯已经不是通过改造德国哲学的巨大遗产来从理论上论证社会主义的现实性,而是力求运用现实材料说明社会主义运动的实际状况。这就使得恩格斯迅速摆脱了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思维框架和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抽象性、自然性,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社会主义可能:“德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比起任何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来都更加是从理论前提出发的。我们德国的理论家对现实世界了解得太少,以致现实的关系还不能直接推动我们去对这个“丑恶的现实”进行改革。在公开主张这种改革的代表人物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通过费尔巴哈对黑格尔思辨的克服而走向共产主义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6页。

恩格斯在书中不仅真实地描绘了英国工人阶级悲惨的现实境况,也有力地揭穿了当时德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接受了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后所具有的空想倾向。他利用大量的、翔实的材料证明,社会主义不是抽象的人本主义原则,而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和无产阶级斗争的历史结果。这与马克思此时所思考的如何赋予社会主义更加坚实的现实基础不谋而合。对社会主义及其哲学基础的探讨成为了两人共同面对的理论问题。

由此,1844年8月底恩格斯从曼彻斯特回国途中绕道来到巴黎,第二次访问了马克思。两人的这次见面奠定了他们在哲学批判和社会主义构想方面进行毕生合作的基础。在恩格斯逗留巴黎的十天里,他们共同拟定了《神圣家族》一书的大纲,分好了章节,并且一起写了序言,制定了最初的书名《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恩格斯在离开巴黎前写完了他所分担的几个章节。马克思承担了全书绝大部分写作任务。1844年11月,书稿写成。在最终的付排过程中,马克思在原来书名上增加了“神圣家族”四个字,以此借喻讽刺鲍威尔及其同伙。

三、“唯物主义史”:探寻社会主义的哲学基础

从表面来看,《神圣家族》整个文本的逻辑并不是很明晰,这与该书是针对鲍威尔及其伙伴在《文学总汇报》各个文章逐一批判有关。但是通过提炼总体逻辑和甄别具体思想之间的内在关联可以发现:马克思是从分析“法国社会主义”的代表蒲鲁东起始,进而深入到作为法国社会主义哲学基础的唯物主义,探索批判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路径,尝试在新基础上完成社会主义的理论建构。

根据梅林所说,蒲鲁东之所以成为《文学总汇报》的“批判靶子”,就在于当时“法国的无产阶级认为自己的最卓越代表就是蒲鲁东,他的《什么是财产?》一书,在一定意义上是西欧社会主义的最前哨”*梅林:《马克思和恩格斯是科学共产主义的创始人》,何清新译,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91页。。作为法国社会主义者的蒲鲁东自然也被正在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马克思纳入到思考范围之中。

从马克思后来的经济学研究状况和当时德国社会主义的空想性来看,蒲鲁东还是把马克思引向了一个正确的方向,即对私有财产的批判。这正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讨论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的支援背景之一。当然,在那时马克思就从人本主义逻辑出发指出,蒲鲁东尽管得出了“有利于劳动而不利于私有财产的结论”,但是仍然囿于私有财产范围内,而没有看到“这个表面的矛盾是异化劳动同自身的矛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6页。。

这一思路延续到了《神圣家族》。在《神圣家族》第四章第3节,马克思用以面对蒲鲁东国民经济学批判的还是人本主义逻辑。先前的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的一切论述都以私有财产为前提。国民经济学把这个基本前提当做确定不移的事实,而不作任何进一步的考察”。而马克思认为,蒲鲁东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对国民经济学的基础即私有财产作了批判的考察。这就是蒲鲁东在科学上实现的巨大进步,这个进步在国民经济学中引起革命,而且第一次使国民经济学有可能成为科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256页。。就在对政治经济学前提的颠倒中,蒲鲁东揭示了隐藏在经济关系“人性的假象”下面的无产阶级的“非人的生存的现实”。

但是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终究还是在政治经济学的异化范围内来克服异化问题的,并没有超越政治经济学本身。那么,在马克思当时的思考中,究竟以什么来超越政治经济学自身的逻辑呢?除了以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逻辑来整合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之外,是否还有别的理路?更进一步说,蒲鲁东对私有财产的批判性考察以及当时法国的社会主义,即社会主义的法国形态是否有它特定的哲学基础?

在对社会主义的反思中,马克思注意到了与费尔巴哈不同的另一种唯物主义,即英国、法国的唯物主义。如果说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从哲学上确证了社会主义,那么法国的唯物主义则从政治实践的角度提出了社会主义。为了彻底驳斥鲍威尔等人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歪曲,并说明唯物主义与共产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马克思特别研究了自培根以降的“唯物主义史”,揭示了从唯物主义哲学导向社会主义的历史过程。这是不同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共产主义论证的新维度,社会主义首次具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唯物主义方法论基础。

首先,马克思分析了唯物主义两条思路的发展过程。法国唯物主义有两个派别:一派起源于笛卡尔哲学,另一派起源于洛克哲学,前者是机械唯物主义的理论源头,以自然科学为研究对象,后者则深入到了社会生活中,直接汇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作为近代经验论唯物主义的先驱者,洛克从感觉论出发论证了培根和霍布斯的原则,他力图证明:哲学倘若不同健全人的感觉和以这种感觉为依据的理智相一致,就不可能存在。洛克的学生孔狄亚克则运用洛克的感觉论来反对形而上学,他从洛克的观点出发,证明构成人的经验和习惯的东西不仅有灵魂,而且有感觉,因此,人的全部发展都取决于教育和外部环境。爱尔维修也是以洛克的学说为出发点,并将后者的唯物主义运用于社会生活方面。因此,人性的提升首先就在于改造外部环境、变革当下的社会。这是从唯物主义哲学出发的政治结论。马克思用五个“既然”概括了法国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倾向:

“①既然人是从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中的经验获得一切知识、感觉等等,那就必须这样安排经验的世界,使人在其中能体验到真正合乎人性的东西,使他常常体验到自己是人。②既然正确理解的利益是全部道德的原则,那就必须使人们的私人利益符合人类的利益。③既然从唯物主义意义上来说人是不自由的,就是说,人不是由于具有避免某种事物发生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具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是自由的,那就不应当惩罚个别人的犯罪行为,而应当消灭产生犯罪行为的反社会的温床,使每个人都有社会空间来展示他的重要的生命表现。④既然环境造就人,那就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⑤既然人天生就是社会的,那他就只能在社会中发展自己的真正的天性;不应当根据单个个人的力量,而应当根据社会的力量来衡量人的天性的力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4-335页。编号为引者所加。

可见,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强调人的类本质的回归不同,法国式的唯物主义更加强调对外部环境的革命性改造,本身就具有“社会主义倾向”。因此,在理论的显性层面,法国唯物主义的现实性特征更为突出。这种唯物主义也触发了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性进行进一步的反思,将对社会主义哲学基础的探讨引向深处。

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黑格尔的批判不同,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主要关注了黑格尔哲学的两个问题:其一、思辨哲学的认识论结构;其二、思辨哲学的反历史思维方式。在分析这两个问题时,不难发现,马克思隐性地转换了理解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视角,法国唯物主义开始充当基础性的前提,马克思既不是通过简单地颠倒黑格尔,也不是从人本学的“人”的立场来评判,而是在新的哲学基础上重新理解黑格尔哲学。这里所谓的新的基础又是什么呢?

马克思是通过讨论具体存在的梨、苹果等果实与抽象的“果品”之间的关系来展开论述的。黑格尔的思辨结构是这样的:首先,把事物观念化,从苹果、梨中抽象出一般的观念。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梨、苹果等等是感性存在,是虚假的存在,真实存在则是规划这些感性存在的共同的东西,即“果品”;然后,把观念实体化,把这些抽象的观念指认为一种存在于我身外的本质性的实体,“物的本质的东西并不是它们可以用感官感触得到的现实的定在,而是我从它们中抽象出来并强加于它们的本质,即我的观念的本质——‘果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277页。;最后,把实体主体化,将上述本质性的实体指认为一种能动的绝对主体,现实中的不同事物都是绝对主体的化身,也就是说,作为绝对主体的“果品”在自身的发展中把自己确定为苹果、梨等,这些果实“被有机地划分为各个环节的系列”。

马克思借用法国唯物主义的一般前提和费尔巴哈的颠倒原则否定了黑格尔对现实认知过程的逻辑颠倒,黑格尔“把哲学家借助感性直观和表象从一个对象过渡到另一个对象时所经历的过程,说成是臆想出来的理智本质本身即绝对主体所完成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页。

在这里,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出现了:既然马克思从法国唯物主义出发批判黑格尔,那么这种批判与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关系究竟如何?这两种唯物主义与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的关系又如何?从表面来看,费尔巴哈强调自然性的人本学唯物主义与从外部世界出发的法国唯物主义是不同的,但是从历史观上来看,法国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又都陷入了唯心主义,具有同质性。此时的马克思不得不承认:如果需要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改造,那么这个批判的基础既不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也不是法国的唯物主义。

这一反思将马克思的注意力从思辨哲学的认识结构转向了思辨哲学的非历史性特征。马克思重新赋予了“历史”以新的内涵。面对鲍威尔等人用“自我意识”即精神来代替现实的群众,“把‘批判’本身变为某种超验的力量”的做法,马克思批驳道:“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只要它把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把自然科学和工业排除在历史活动之外,它就能达到,哪怕只是初步达到对历史现实的认识吗?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它不把比如说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认识清楚,它就能真正地认清这个历史时期吗?……正像批判的批判把思维和感觉、灵魂和肉体、自身和世界分开一样,它也把历史同自然科学和工业分开,认为历史的诞生地不是地上的粗糙的物质生产,而是天上的迷蒙的云兴雾聚之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0-351页。

此处的逻辑是逐层推进的。对历史的认识是通过对建立在“自然科学”和“工业”基础上的历史活动的认识完成的,而任何“历史活动”都是在“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中进行的,所以“历史”不是在自我意识的思辨中,而是在粗糙的物质生产中生成的。马克思开始从黑格尔哲学中吸取历史辩证法的合理思想,将其从思辨的结构中解放出来。在此理论高度上,马克思才能反观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单调和贫乏,法国唯物主义的人与环境关系的内在悖论也才有可能得以解决。这种新的哲学基础,此时马克思称之为“现实人道主义”。

四、“现实人道主义”:一个过渡性的概念

“现实人道主义”的首要特征就在于对象化思想已经不再只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在表现了,通过与法国唯物主义的连接与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马克思已经将对象化理论无意识地转化为从社会历史出发的唯物主义理论。这种理论成果最明显地表现为马克思对抽象的“人”的否弃、“异化”的退席和对社会主义原则的具体化探索。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曾指出:“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即费尔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必定会由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这个超出费尔巴哈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哈观点的工作,是由马克思于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开始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5页。正如恩格斯所说,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正是起始于费尔巴哈,并最终超越费尔巴哈,为其之后自觉认识到与费尔巴哈思想的异质性奠定了基础。“现实人道主义”也注定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概念。这种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的理论探索可以表述为三个递进层面。

第一个层面,人的对象性存在,或人的现实本质。不同于费尔巴哈,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指出,既然人的对象已经不是直接的自然物,而是劳动的产物,是社会地创造出来的财富,因而就不能再抽象地谈论人的自然本质,而应该确定其社会本质。人的社会本质在资本主义社会表现为两个极端:“一无所有”和“拥有一切”。马克思强调,无产阶级的“一无所有”并不是一个“范畴”,而是“最悲惨的现实”,是被剥夺了最必需的生存资料:“不拥有是最令人绝望的唯灵论,是人的完全的非现实,是非人的完全的现实,是一种非常实际的拥有,即拥有饥饿,拥有寒冷,拥有疾病,拥有罪过,拥有屈辱,拥有愚蠢,拥有一切不合人道的和违反自然的现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7-268页。换句话说,物质资料的丧失就意味着人的本质的丧失,消灭人对自己本质力量的异化关系,就意味着要真正改变自己的现实生存,特别是生存的现实条件,从而恢复对生存资料的占有。

可以看出,马克思在这里既超越了费尔巴哈,汲取了法国唯物主义的理论养分,用人对物质生活资料的依赖性替代了抽象的人的自然性;但是同时也仍然囿于人本主义框架,需要使用“人性”与“非人性”、“合乎人性”与“违反人性”的对立来彰显其批判力。这在《神圣家族》中几乎随处可见。

所以,仅仅引入劳动和社会是不够的,还需要深入到历史过程本身,对劳动和社会做出具体的、历史的限定,才能真正达到对现实的人的理解。这是第二个层面。这种历史性限定是从马克思对社会关系的理解中生发出来的。马克思从人的对物质资料的依赖中推导出了人在物质生产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相互关系:“对象作为为了人的存在,作为人的对象性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了他人的定在,是他同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同人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8页。对社会关系的历史分析使得马克思逐步抛弃了劳动、社会的抽象观念,并进而否定了关于一般人性的抽象议论。以“犹太人问题”为例,所谓的“自由的人性”和“天赋的权利”,只不过是体现了“利己的市民个体”对政治自由的诉求,“犹太精神是通过历史、在历史中并且同历史一起保存下来和发展起来的”,这种发展只是“在工商业的实践中”、在“现代世界的普遍的实践任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中才能被认识到。此处的“实践”已经不再是人的本质力量意义上的对象化活动,而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工商业实践,对象化活动包含了具体的历史内容。

但是,实际上,对于“劳动”、“实践”、“社会关系”的考察必须出离于一种单纯的理论逻辑,而要具体地考察特定的社会生活过程,并对之进行科学的分析和界定,才能面对“现代世界”市民社会所发生的事情。为此,即将被否弃的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自然是不能胜任的,法国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也同样是不能令人满意的。马克思回到了政治经济学。这是被《神圣家族》写作所中断的过程,也是马克思在完成《神圣家族》后继续从事的研究。1845年2月,马克思被巴黎当局驱逐,前往布鲁塞尔,之后又到了曼彻斯特。在此期间,马克思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到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在这次理论的深入探索中,他逐步认同了英法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理解“实践”和“生产”。这是第三个层面,也是“现实人道主义”最终走向自我解构的起始。

在“布鲁塞尔笔记”中,特别是在《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中,马克思对“人”和“工业”的关系作出了历史性的说明:“如果这样看待工业,那就撇开了当前工业从事活动的、工业作为工业所处的环境;那就不是处身于工业时代之中,而是在它之上;那就不是按照工业目前对人来说是什么,而是按照现在的人对历史来说是什么,即历史地说他是什么来看待工业;所认识的就

马克思已经意识到工业对人的发展的辩证作用,为实现未来社会的愿景所要消除的不是工业,而是工业的资本主义形式,这里既有关于工业与人的关系的肯定分析,也有从历史辩证法出发对现实工业的人学批判。这恰恰就构成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批判的理论入口。

与此相应,马克思在“布鲁塞尔”和“曼彻斯特”时期也在再次研读李嘉图式社会主义者的著作时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可以直接导向否定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结论。这种社会主义不再是从“人性”、“人的本质”出发的伦理诉求,而是从大工业中生长起来的现实。《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是在初步肯定了政治经济学成果的基础上,开始广泛使用“生产”、“分工”、“工业”等非传统哲学的范畴。由此才能理解马克思为什么说:相比于远离“历史的世俗基础”的德国人,只有“法国人”和“英国人”作出了为历史“提供唯物主义基础的初步尝试”*《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总之,从《神圣家族》走出的马克思,首次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上,开启了对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为社会主义的德国构想、为超越英法政治经济学及其社会主义指明了新路。

(责任编辑:周文升)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2-0078-07

作者简介:韩蒙,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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