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对话:明清《祈雨文》透视
2016-03-06罗明先
罗明先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人神对话:明清《祈雨文》透视
罗明先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因古代科学不发达,即使是到了晚清,传教士把西方自然科学介绍到中国,中国古代的迷信仍然占据主要市场。故而面对自然灾害,人们采取的主要措施是祭拜神灵,以期得到庇佑,免于灾难。明清旱灾严重,为《祈雨文》的大量存在提供了温床。《祈雨文》作为人与神灵沟通的桥梁,其诉求传达着民间的声音,是民间信仰和宗教崇拜的一面镜子。明清《祈雨文》中显露着民间信仰的多元性、功利性和无畏性的特点。
明清旱灾;《祈雨文》;信仰
在古人眼中,灾害是上天对人间的谴责和惩罚,故遇有灾害,直接向上天祈祷就成为应有之事。中国的主要灾害是水旱,这衍生出两种基本的免除灾害祈祷行为,即:旱时祈雨,水时祈晴。如旱灾,古代限于科学的不发达,人们的认识主要集中于阴阳五行说、灾异天谴说和致灾怪异说,据此产生了各种祈雨形式,如敬龙祈雨、祭祀祈雨、乐舞祈雨和巫术祈雨等[1](P104-105)。然而无论何种祈雨形式,作为传达民生诉求的媒介——《祈雨文》都是必不可少的。《祈雨文》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祈雨文》是指以祈雨为主题的文章,包括祈雨奏、祈雨召、祈雨记、祈雨说等文体;狭义的《祈雨文》指干旱时祭祀所用,是文人、官员以及道士在参加向五岳四渎、上帝神明、祖先等神灵祈祷降雨的大型祈雨仪式上所使用的官祭文本[2]。本文主要讨论狭义的《祈雨文》,它既是我国的一种文学体裁,也是我国祈雨习俗的一部分,同时还是统治阶级与神灵沟通的桥梁,体现了君权神授下,统治阶级所取得的与天地神灵直接沟通的独有权利。《祈雨文》一般是在皇帝或者地方官员的倡导下,由文人墨客积极参与撰写(有时地方官员也亲自撰写),以表达民生疾苦,传递民生集体诉求,以祈降雨。尤其在干旱时节,《祈雨文》更是层出不穷。本文以《地方志》中的记载为主,从灾害史的角度对明清时期的《祈雨文》做全面细致的剖析,以期对彼时的社会状况加以透视。
一、《祈雨文》的缘起
明清频繁的旱灾是滋生《祈雨文》的温床。明清为旱灾多发之期,据邓云特《中国救荒史》记载,明朝旱灾总共发生了174次,清朝201次,遍布18个省,部分地区出现了无年无灾、无年不灾的现象,如河北、山东、山西、河南、江苏、安徽、浙江等地[3](P52)。李军《中国传统社会的救灾——供给、阻滞与演进》一文中也有相关描述:“明清是中国历史上灾荒最频繁的时期,特别是15-17世纪,灾害又呈多发、群发趋势,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三大灾害群发期,尤其是晚清为中国历史上的第四大灾害群发期,且清政府日益腐败,灾情更严重。”面对全国普遍性的灾害,朝廷的救助已是捉襟见肘,民间慈善团体的救助也是杯水车薪,难以扭转大局。更让统治者头疼的是因旱灾所引起的一系列社会问题。旱灾的直接影响是饥荒,然后是因饥荒引起的人口死亡、流移,还有随之而来的盗贼。《明史·马孟祯传》中记载:“畿辅、山东、山西、河南比岁旱饥,民间卖女鬻儿,食妻啖子,铤而走险,急何能择,一呼四应,则小盗合群。”[4]灾情的严重性和破坏性引起了朝廷和各地方官员的高度重视,由于落后的科学技术思想,统治者只能从传统习俗中寻找良方,希望从神灵那里得到帮助,他们想到了祭祀祈雨,而祈雨活动中有一必不可少的程序——诵读《祈雨文》。组织者们聘请优异文人、地方名流撰写《祈雨文》,希望通过语言文字的神秘魔力感动神灵,以降甘霖[4]。在旱灾肆虐时,《祈雨文》上升为国家意志,各地方官员纷纷组织祭祀,撰写《祈雨文》。《祈雨文》由此应运而生。
二、《祈雨文》的主要内容
明清时期的《祈雨文》具有官方性,且有形式单一、主题鲜明的特点。《祈雨文》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体裁,颇为兴盛。明清频繁的旱灾,又为其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且受到各地方官的重视,赋予其官方性质。检索《地方志》中的《祈雨文》,共记载124篇,其中明清《祈雨文》就有75篇,占了大多数,且几乎都是地方官或者文人为官时所作。由此可见其官方性是很强的。在表现形式上以庄重为特点,符合官方正式严肃的特征。正是缘于其官方性质,《祈雨文》在内容上多呈现出诉说灾情、祈求怜悯、反思罪责的特征,其形式较为单一,但却很鲜明地表达请求雨露的主旨。如腾永祯《祈雨文》记载:“呜呼,东邦自四十二年以来水旱频,流离道路继之,今春二麦歉收,惟冀雨旸……俾元气稍复,兴民相安(祯)之愿也,不知(祯)何时失职,竟致遗祸与我民,彼苍好生为德乃时雨下。”[5]韩朝贡《祈雨文》:“韩旋造化爕理阴阳雨旸,时若惟神降祥(贡),承上命来守茲土,罪恶多端不可指数,宜自罹咎,胡灾民田旱,魃为虐,苦不可言,三旬不雨,禾黍其无,伏惟神明转祸为福,步履任罪,表我寸忱仰祈神龙大沛甘霖。”[6]除此以外,《祈雨文》的内容中也流露出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对免于灾难的渴望,对风调雨顺的盼望,对安定生活的向往。 龙大又《祈雨文》:“……以某日肃诚庆祷于神,神其默连,俾曦轮收彩绸,致雨庶得平畴,淹足种植及时,则农稔有期而神之与吏均惠卜之仁矣。”[7]因为在内容上流露出的诉说苦难、彰显仁政、对安定生活的向往,在形式上又遵循潜在的模式,再加之《祈雨文》多为文人为官时所作,因此,《祈雨文》又被有的学者指责为应酬性质的“公文写作”[2]。
三、《祈雨文》的作用
《祈雨文》是统治阶级通过其“君权神授”的特权垄断与神直接沟通的权利,并利用该权利来加强自己的统治的一种工具。祭祀是古代社会重要的仪礼活动,可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8](P755)、“礼有五经,莫重于祭”[8](P1236)。祈雨是古代众多祭祀中的一种,而祈雨仪式中的《祈雨文》作为人与神沟通的桥梁,是人用最简单、直接、朴素的方式向神灵表达崇敬之情并请求天地和神灵的庇佑。《祈雨文》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表现了人们对神灵的景仰与膜拜。因人神地位悬殊,普通人们根本没有直接与诸神对话的权利,而《祈雨文》是官方祭祀必不可少的,在古代普通民众字都不识几个,因此撰写《祈雨文》这类高雅的文章被统治阶级垄断也无可厚非,《祈雨文》不仅体现了统治阶级与神灵直接对话的特有权利,还传达出统治阶级对百姓祈祷免灾这一群体诉求所做出的国家回应,象征着统治阶级为人神沟通而所做的努力。统治阶级又反过来利用《祈雨文》而取得的与神沟通的独有权利作为筹码来加强其统治。利用人们渴望得到神灵庇佑免于灾难的心理,通过撰写《祈雨文》来彰显忧民所忧、虑民所虑、施行仁政的美德来麻痹人们,加强其统治。“剖符斗野,时若雨旸,盖三载于兹矣,日者魃魅作厉,云神不宁,焦我嘉谷,惔我群生,扬尘翳画,星河夜明,泉涓涓而告竭农熇熇而断魂意者囹圄盈与……今穑事垂登待哺甘霖,无雨是无苗也,无苗是无民也,荡荡上帝,忍使一方,无民哉,某皇皇怆抱□,心如焚禁……野谨斋戒于晨昏遣一介之羽,士叩万里之天门于赫厥灵,毋秧吾民命”[9]。这也是统治阶级惯用的伎俩,但无疑是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弗雷泽曾说,在某些特定部族和特定时期内,迷信加强了人们对统治机构,特别是君主政体政府的尊重,从而大大有助于社会秩序的建立和延续。王子今先生也说:“在历史的一定阶段,某些合理的制度建立在今天统统被斥之为迷信与愚昧的信仰的基础上。”[10]《祈雨文》是时代的产物,为身处苦难的人们找到一丝慰藉,对稳定社会秩序亦产生积极的作用。
四、《祈雨文》与民间信仰
民间信仰是在特定社会背景下催生的以鬼神信仰并崇拜鬼神的一种民间文化现象,而宗教崇拜则是具有一套完整理论体系的一种特殊社会意识形态。《祈雨文》所祈祷的对象既有宗教崇拜的内容,又具有民间信仰的成分,但是大部分都以民间信仰为主[11]。
(一)信仰的多样性
受中国传统文化多元性和复杂性影响,中国人的信仰不像西方信仰那样单一化,而是呈现多样性的特征。一般一篇《祈雨文》只祈祷一个神灵,而纵观明清《地方志》所记载的《祈雨文》,出现多篇多神并祈的文章。如明代王世贞《祈雨文》:“提督军务兼抚治郧阳都御史王某,谨具瓣香束帛警告于风雨、山川、社稷、城隍之神曰‘都御史无似以天子命,领郧荆襄汉南之山川、土地、人民皆兴神共之。’”[12]同时祭拜风雨、山川、社稷、城隍神。明代叶盛《祈雨文》,也同时祭拜城隍神、社稷神、风云雷电神、山川神、五龙神;清代张之洞著有《祭伏羲文王周公子孔子祈雨文》[4],也是同时祭拜伏羲、文王、周公子、孔子。总而言之,凡是认为能降雨的神灵祭拜,不分派别,均可拜祭,很好地诠释了“中国人最大的病根,就是没有信仰,因为没有信仰或者假借信仰来做手段,所以复辟派的首领打复辟派的首领,洪宪派首领和革命派首领可以聚拢在一起干事,所以和尚里头会供关帝、供财神,吕祖、济公庙坛里有释迦牟尼、耶稣基督来降临的说法”[13]。
(二)信仰的功利性
面对明清旱灾的普遍性,无力应对,各地官员都虔诚地撰写《祈雨文》,希望能感动神灵,大发慈悲,以降甘霖。人们通过《祈雨文》似乎也感动了神灵,遂降以甘霖,“于月之辛丑,走告于神,伏荷矜爰释其罚,云雷交作……四野沾足,万井耕褥土,涧而禾,稼其殖苗荣而颖,栗其实,川涌而泉流,其远民安而老穉,其若呡呼是非神之惠耶,瑟等殷荐以谢”[14]。降雨后,免不了感谢神灵眷顾,“年月日会宁县知县陈墉谨,择肥腯备音声致祭,于某某之神,往以旱故会祷宇下,烦满与词戆盩无礼神哀狂愚时,雨滃然又赐客包不即诛殛,伏首感谢且悚且惭尚餐。”[15]祈雨的成功,离不开天地诸神显灵,沟通人与神的桥梁《祈雨文》看来也是功不可没了。降雨后,皆认为是《祈雨文》感动了神灵,“正月无雪,二月不雨,三月不雨,四月朔日,我邑候柳公,纯斋承府尊命祈雨,遂得雨。士农欢忭相庆咸以手加额曰,此雨我公之所祈也……既读我公《祈雨文》而乃欢积诚之感为不虛也”[16]。
祈雨的成功,让这些信仰鬼神,希望通过《祈雨文》来传达其心中诉求的人们更加坚定了其信仰,对撰写《祈雨文》能够满足其愿望更是坚信不疑。然而这不是真正的信仰,建立在利益上的信仰又能够维持多久呢?如若撰写《祈雨文》,虔诚祈雨无果,人们就会表现出对其崇拜之神的不满,就连饱读四书五经的“高素质”文人、官员也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恨,一改往日谦逊的态度,换之于严厉的斥责口吻,指责神灵未尽应有之责。清代侯方域《代三省督抚张公祈雨文》:“某闻天生民而明以寄之岳牧,幽以寄之社稷。百神其有疾病、水旱,则岳牧为之请命于君,百神为之请命于天。其义也。今某谬为国家领岳牧之任,实与神共事兹土……知吾民之颠沛如此,而不为之请,是神溺其司也!”[4]已然忘记了祈祷时谦卑的态度,对往日崇拜之神嗤之以鼻,文人如此,平民可想而知。人们对神灵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将其功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
(三)信仰的无畏性
源于信仰的多元性和功利性,导致人们信仰诸神的唯一标准就是其是否“显灵”。信仰的功利性与无畏性相生相依,神灵有求必应,其无畏性定不会显现出来,假若不能满足其祈祷愿望,其无畏性就暴露无遗。这点在《祈雨文》的内容中鲜明地表现出来。比如先是尊敬后就是威逼,刘兴汉《告城隍祈雨文》:“城隍之神奉天以治民,民有水旱者必请命于天使无旱涝之患,今春三月不雨,谷已槁矣……神何僤而不为之转请也……神不请命是神不能奉天治民,谓何神与汉俱不能辞其责也。”[17]由此可知,对一神的崇拜敬仰并不是持之以恒的,崇拜它,有求于它,就是溢美之词;如果人们的愿望通过《祈雨文》不能实现,祈祷者就会对其失去耐性,然后对神灵就是一顿指责,原来的恭敬抛之脑后。换言之,人们几乎没有从内心中把神灵当成至上不可侵犯之神来信仰,也没有对其真正产生敬畏之心,而是想对其不敬就不敬,想骂就骂,甚少顾忌神灵的威严。神灵原有的尊严与敬仰荡然无存。
五、结语
通过对明清《祈雨文》的剖析,可以看出:第一,明清干旱肆虐,地方官员从传统中寻找办法,召集文人撰写《祈雨文》,以求降雨,缓解灾情。这又恰恰被统治者利用以维护其统治,才有了官员、文人,甚者皇帝撰写《《祈雨文》》,才有了这古代文明中《祈雨文》的一席之地。第二,从《祈雨文》的内容和形式中窥见民间信仰具有多元性、功利性和无畏性的特点。这三个特点同时折射出,民间信仰要以人们的日常生活为载体,而中国传统文化的多元性带来信仰的多元性,《祈雨文》更是把人们在天灾面前无能为力转而诉诸神灵却不是相信科学,探究科学,利用科学的愚昧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在《祈雨文》华丽辞藻背后隐藏的却是统治阶级掌握的与神灵直接对话的特有权利,是统治阶级用于麻痹人们的工具。表面上是祈雨仪式的一部分,实际上是民众诉求必须通过统治阶级来实现的具有国家意志的表达,是君主实现人与神沟通的桥梁。《祈雨文》实际上是基于“天人感应”基础上的危机反应模式,并通过这种反应来强化统治阶级统治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它的经济效益很低,但政治作用却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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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谢雨文[O]//续修会宁县志卷下,清道光二十年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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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刘兴汉.告城隍祈雨文[O]//宁阳县志卷二十一,清光绪五年刻本.
[责任编辑薄刚]
2015-10-20
罗明先,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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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1-014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