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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黎贡下,那场纸上对弈

2016-03-04雷虎

南都周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高黎贡山腾冲篝火

雷虎

镇上的人从事纸业,都有种仪式感。郑映海老人做完油纸伞后,在每一把伞面上都印上带有自己名字的印章。

高黎贡山,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中国远征军和日军那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此番前来,也和战争有关联:明代,一支戍边的湖南籍军人把手工纸从湖南带到这里。四百多年过去了,戍边军人的故乡手工纸已经消失了,但腾冲的手工纸却在高黎贡山的庇护下顽强生存下来。腾冲手工纸是战争的遗产,而我们便是奔这遗产而来。

到腾冲时,中缅边境高黎贡山脚下,一座现代的手工纸博物馆正在和一个传统纸村,以纸为棋对垒了多年。这不是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是意念的对决。

祠堂与博物馆

特地雇了腾冲当地司机做向导,但司机把车开进一个名叫界头的小镇后就迷路了。这是一条指向高黎贡山的乡间小路,偶尔只有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轰鸣而过。

下车请教拖拉机司机。司机说,手工纸博物馆就在村口。车辆七弯八绕之后终于开始走上直路后,一路飞驰,村庄近了,村口的手工纸博物馆也开始露出脸。博物馆的样子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看过照片,那照片是春天拍的,照片中,新建的木质手工纸博物馆就像一只采完蜜的蝴蝶,在油菜花海中展翅欲飞。而现在的手工纸博物馆的木头房已经爬满了岁月的沧桑。她还独立寒秋,村外的晚稻已经收割了一半,两条山脉中间的谷地,一半是稻穗金黄,一半是稻桩下的土色。因而手工纸博物馆给我感觉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不经意间撞见女人卸妆。一半真实,一半梦幻。

打谷场上有人在收稻谷,还未等我们问话,长发美女就迎上来。她就是刘衎衎(音,kàn),我们要拜访的手工纸博物馆馆长。

手工纸博物馆是由设计师王焰发起,建筑师华黎操刀的乡建项目,以设计加手工的方式让乡村的经济和文化。而刘衎衎是一位在国内有着多年NGO经验,并且有海外工作背景的女生,是手工纸博物馆的现任馆长。

我问她为何要选择考虑高黎贡山脚下的这个村庄作为自己的乡建实验。她没有多说话,只提了两个人名:梁漱溟和晏阳初。她像她敬仰的乡建先贤一般,是个行动派。

和她一样做行动派的还有博物馆首任馆长龙占先。他在手工纸博物馆落地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手工纸博物馆在建立时曾经遇到很大的阻力。因为博物馆的地址位于村庄的入口,这地方曾经是村里的祠堂。解放后祠堂虽然毁了,但在村民心中的分量依旧很重。因而当外来的设计师到来时,阻力可想而知。“后来我出面跟村里人说,手工纸博物馆不仅仅不是破坏,还是对传统的继承。因为村里的守护者是祖先从湖南带过来的。如今祠堂已经不在了,建一座手工纸博物馆,发扬祖先的技艺,正是对祖先最好的缅怀。”龙占先是龙上寨的老村长,在筹划手工纸博物馆时,他不是以行政干部角色的身份参与。而扮演的是传统的乡绅和族长的角色。

“在手工纸博物馆落成时,我们在手工纸博物馆举行的祭祀祖先的仪式。这一天全村人都来了。在祠堂消失之后,村民已经很久没有全村聚在一起。”他说。

去年,龙占先从手工纸博物馆馆长位置上退下来后,又恢复了往日生活:种田、放牛、制烤烟。客人来到时,龙占先才会穿上衬衫换上皮鞋回到手工纸博物馆。或在博物馆二楼看得到高黎贡山的书房写写毛笔字,或在博物馆三楼对着稻田的露台拉拉二胡。

在腾冲手工纸上手绘出一张高黎贡山地图。

年过八旬的老奶奶还在分纸,对龙上寨的村民来说,造纸是一辈子的事情。

每一把油纸伞撑开时,伞面都是一幅细致的工笔画。

蓝天白云之下的腾冲手工纸博物馆。

腾冲手工纸博物馆一楼是个小型的图书馆,是村里的孩子们看书、游乐的地方。

一场纸醉

博物馆同时还是客栈,但只有客房两间。我们同行有十几个人,刘馆长就把众人一个个送到附近的民宅中。我在一家四合院住下了。腾冲县地处西南边陲,但却保存了汉文化的精髓:一株挂满红灯笼一般的柿子树,展现了主人的闲情逸致。

主人把我们安顿在二楼,听说住客黑余是留法海归,于是希望黑余能够给客栈取个浪漫点的名字。黑余若有所思。柿肉进肚,客栈名出:柿子树下。

领队佳雯本来计划带大伙去拍摄造纸作坊。但高黎贡山背后通透的蓝天和瀑布一样流动的云朵就像强力磁场,吸住视线,封锁脚步,所有住在客栈3楼的露台上架起相机……

回过神来,已是黄昏。高黎贡山顶上的天空,闪起了几颗星,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亮起几盏灯。手工纸博物馆门口的大树下站着小朋友,蹭着博物馆的网络信号刷屏。手工纸博物馆是活态的腾冲手工纸作坊,记录了腾冲手工纸的工艺过程,也是面向所有村民开放的图书馆,国内所有的图书对于手工纸以及高黎贡山相关。

第二天大清早,当村庄从晨雾中挣脱出来时,整个村庄都忙碌起来。村民开始做手工纸,来者开始拍手工纸纪录片。我就闲逛纸村,遇见了也正在走村串巷的手工纸博物馆的设计师李益娇。李益娇,她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在腾冲有过最美的童年记忆。后来,也看过油菜花田中的手工纸博物馆,于是直奔而来。

志同道合者自会相见。

听闻我要见识最正的腾冲手工纸,看见最真的龙上寨。李益娇带着我走进村庄边缘处—73岁的纸户龙子秀老奶奶的家。

老宅院里晒着谷子,龙子秀分着纸晒着太阳。家族纸事延续了多少代纸,龙子秀也记不清,只知道要不是儿子患了尘肺病不能再外出打工,家里纸事也许就断了。龙叔说,纸事不回首,喝酒喝酒—拎出用50升塑料桶盛着的酒给我们满上。临行前,益娇酒意未尽,打包了2升带走。

当代艺术的赶集

三天之后,纪录片拍完,同行的当代艺术家王轶琼觉得意犹未尽,希望能让最传统的手工纸和现代纸发生点化学反应。

于是,一堆篝火在打谷场上燃起。点火不够旺,就和老乡一起扛来拆房子剩下的房梁。篝火晚会要变成以纸之名的艺术现场。王的兴致来了,就行动。所以,尽可能多地利用现场材料—纸是界头镇唯一与艺术扯得上边的材料。手工纸,村里十纸户,每人带一张。他背对着篝火面对着乡亲们演讲……他说篝火太大,热出一头汗。其实,比篝火更热的是纸户门的目光。终于,龙上寨的孩子开始玩开了,在纸上写字:不许用笔,那就用纸卷成筒,在自家手工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龙念祖。

另外的小朋友们也开始发挥想象力:用手、木棍,树叶蘸墨书写,或者直接拿篝火下的木炭、没吃完的玉米粒做笔。围炉,小朋友在尝试书写的无限可能,成年人边看戏边思考。书写完,“现代艺术现场”变成了“疯狂原始人”狂欢。成年人依然淡定看戏,小朋友们唱歌跳舞。记住了一句歌词:花开花落,我们依然会珍惜。

古人炳烛夜游,我们也想。但得赶紧洗了睡,因为李益娇说:已经联系好了德正叔叔,明天早上八点,乘坐他家的拖拉机去乡里赶集。

集市商品绝大部分有固定摊位的商贩兜售,这与内陆的集贸市场没啥两样。终于,在集市的角落,固定摊位消失,路边出现蜷缩的村民,他们面前摆上了自掏的燕子窝、自刨的三七、自编的竹器、自种的烟叶,这里是界头镇赶集风俗的留守地。嗯,这里有了赶集的滋味。同行的《中国日报》记者许婧提醒我,知道她访完腾冲就要回京,有必要晚上在柿子树下搞个聚会。于是,我在集市上买了一斤烟叶,因为团队中的摄影团队都是烟鬼。腾冲的烟叶最有名,得现卷现抽才过瘾。

高黎贡山的夜晚月明星稀,手工纸博物馆露台变成了冷艳秋风的耀武扬威地。六七八零后的人们,分裹着被子背靠着背聊天,聊手艺、乡建、人生和友谊,内心的声音如火山喷发一般轰鸣,把梦碎的声音掩盖得彻底。

用手工纸给夜谈者每人卷了一根烟,但卷得太霸气没人敢抽,我只能破戒自产自销。

今夜人困,思维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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