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让人窘息的大学校园
2016-03-04骆以军
骆以军
那个高校研究所,许多像神庙、车站、教堂的高矗意象之建筑还刚完工,树木植株还是光秃秃,用三根木棍绳索绑着支撑,所以一片空荒、人烟稀少,偶见吐舌垂尾的流浪犬孤独蹒跚走在校园里。
那一群最早被招收进来的学生(大部分是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心灵被景色的枯瘠所创伤,缺乏大学生活的丰富人际关系(或男女爱情),像废弃的度假村员工绝望守着没有游客的空荡荡的游泳池畔,只有一台原本用来接驳的高尔夫球车辗过小径枯叶堆,发出单调的低频声,简直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让人窘息的封闭宅院。
如今想来,这个新成立的系所,里头的七八个聘来的老师,也都是一些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但其实已在那么窄小的椭圆桌,大玩斗争、小派系、拉拢学生、造谣中伤的游戏。
唯一置身事外的是一个女老师。
那个年代,学术圈还像“宇宙爆炸”之初,所有学科、顶尖人才、年轻教授,从国外平行引入的陌生理论,或许多年后这些人终于掌握知识和真实权力的兑换、一本科普畅销著作就能让你成为这领域的明星……一切都像琥珀团挤在一种稠胶时光里。
这位女老师可说是传奇中的传奇。她是那几位在五四时期就名声鹊起,在抗日时期抱著书箱逃难、建立“临时大学”的北大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没有人知道那个过于庞大的知识传递,是怎样的一种场景。那些前秦诸子、经史子集、魏晋玄学思想、佛教哲学史、唐诗宋词、元杂剧明传奇、宋明理学、晚明心学、中国美术史、康德、尼采、胡赛尔、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后俄小说、俄国形式主义、卡夫卡、存在主义、晚清小说、笔记小说大观、王国维人间词话、红学、夏目三岛、拉美爆炸文学……
她只是这些飘零老人眼中的小姑娘啊。
但当我进入那个宛如《楚门的世界》,所有建筑物、树木、红土球场,甚至走动的人脸都在一种酷烈日照下裸坦的的大学里,以学生身份见到她时,她已经将那个繁华文明的巨大景观关闭了。简单地说,她像梦游者般活在这群心灵窄扁的同事和学生之中。她有一间最角落、阴暗的研究室。脾气孤癖古怪,所以研究生有年轻小兽的狡慧,不太有人敢找她当指导教授。
那些老先生,她的老师们,都已离世了。
那些心不在焉的大学生,像是各种脸孔、衣装、年轻身体拼凑起来的颜料盘─而且是一个疯子正在画的过于鲜艳灿亮的一幅水彩画,他们有的在耳朵、肚脐和嘴唇打洞,装小金属环;有的情侣会拍他们性爱的DV当创作课作业交上;有的在假日砸破系里的器材室,偷走摄影机或计算机,又很白痴地口风不紧跟大家炫耀;有一次我开的一辆1.3的小烂HONDA车,停在篮球场旁,发现我的车锁插在发动钮上,但车门被我摁下锁住了。我向那群打赤膊打球的家伙求救,他们里头有个瘦高黝黑的,非常专业地用一个吊衣架(不知他从哪找出来的)拗一下,轻轻松松就撬开我的车锁……
也许那个时候,我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就开始崩解了。我身边的那些女同学都说不出的烦躁和忧郁。她们其中某个脸蛋特别漂亮的,就成为万人迷。但其她女孩也总有像暗夜芙渠那样的微细心事,或她们三两成一小团体,排挤某个最不上道的女孩。都是一些女生宿舍非常琐碎的小事,或是各自的感情经历,但似乎那段时光她们都处在没有情人,以为自己会地老天荒在这空荡荡学校枯竭而死的怨女状态。
某个寒假或暑假,其中某两个或三个女孩会结伴,去京都、新疆丝路,甚至巴黎、布拉格,开学回来会叽叽喳喳炫耀那些照片。但或不久,她们其中的谁和谁又传出在宿舍用瑞士刀划伤另一个的手臂,两人从此不说话。或有一阵谁和谁总手牵手来教室,半真半假说她们是拉子一对;但有时又见她们混在其他女生之间,像修道院时光朽腐的怨念,一起唱着,“男人啊,男人都跑去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