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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宗道“稳实”性格刍议

2016-03-04程玉悦

现代语文 2016年31期
关键词:袁宏道上海古籍出版社文坛

○程玉悦

袁宗道“稳实”性格刍议

○程玉悦

袁宗道是晚明文坛上“公安三袁”中的长兄,他“稳实”的性格特征使他一方面偏于保守,挣扎在仕与隐的抉择上;另一方面又在个人修养上提倡收敛,在为学上主张“圆通”,对空疏浮泛的晚明文坛有积极的意义。

袁宗道 晚明 稳实

袁宗道,字伯修,湖北公安人,与二弟袁宏道、三弟袁中道并有才名,时称公安“三袁”。因袁宗道较之于两位弟弟,精力多专注于理学,而于诗文方面多有荒废,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也没有两位弟弟丰富,仅存《白苏斋类集》二十二卷。明末清初大学者钱谦益评价袁宗道在公安三袁中的地位说:“其才或不逮二仲,而公安一派,实自伯修发之。”[1]“其才或不逮二仲”,对于袁宗道而言,可谓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袁宗道作为家中的长子,“万历十四年会试第一,授庶吉士,进编修,卒官右庶子”,[2]他长宏道八岁、长小修十岁,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年龄差异,袁宗道相对于袁宏道的激进放浪,都显现出老成持重的特点。龙湖老子李贽在接见三袁之后,给出的评价是“伯也稳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3]。自此以后,后世文人多遵从李贽的这一观点,“稳实”一词也几乎成为了袁宗道性格特征的全部概括。“稳实”一词,可以解释为老成持重,公正平和,乃至于偏于传统、保守。他作为家族中的长子,官为翰林编修,兼之其为学以理学专长,因此在为人处世、学术见解上持论一般中正和平、不主极端,与两位弟弟的“激进”相比而言,有时也展现出他偏于传统且保守的一面。

袁宗道于万历十四年中进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授编修,时年仅二十七岁,可谓是青云直上,一帆风顺。他的中第无疑给他们世代为农的家族带来了莫大的欣喜。然而彼时朝廷党争不断,边事肆起,初入官场的宗道在过黄河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宦海多风涛,绝胜洪河浪”。[4]其对于官场风波,是心存恐惧的。他在给徐成位的信中说:“不佞疏野之性,丘壑之骨,戒力不坚,轻掷瓢衲,走城市间。如笼鸟槛猿,未尝一刻忘故林。”[5]如此性格的袁宗道在如此动荡的朝局之中,真是“有似鱼入网,又类雉入居樊”[6]。心生辞官归隐之念也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宗道在仕与隐之间的抉择上,却一直犹犹豫豫,拿捏不定,不能像二弟宏道那样洒脱,这一点恰好展现出了宗道“稳实”性格中偏于保守的一面。虽然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屡屡言说“为官一念,真同嚼蜡”[7],但是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不能像二弟那样放浪恣肆,他的“长子意识”使得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败荣辱。在古代的中国,一个农民想要通过科举考试来提升自己家族的声望,往往要消耗几代人的辛勤劳作作为积淀,“这种经过多年的奋斗而取得的荣誉,接受者只是一个人或至多几个人,但其基础则为全体家庭。因此,荣誉的获得者必须对家庭负有道义上的全部责任,保持休戚与共的集体观念。”[8]并且这种休戚与共的集体观念已上升到了道德的高度。面对这样的传统,即便是在当时被视为“异端”的李贽依然不能打破这种局面,从而选择了与袁宏道一样的做法——逃避,他选择在远离故乡泉州的麻城出家讲学;袁宏道也因为害怕父亲的责骂而在辞官后数年不敢回家。相比之下,生性“稳实”的袁宗道则没有勇气做出这样背离家族的决定。他给三弟小修的信中这样说道“我甚欲归田,但为大人年未六十,归计太早,恐亲心不悦”[9]。在给父亲的信中也倾诉苦楚,“徒以二哥既已解令,就一片冷毡;而儿复寻泉石冷淡之趣,非大人所以教子之意,只得勉强厮挨”[10]。道出了他为官虽非所愿,但因为害怕“亲心不悦”,且宏道既已解官归田,为了家族利益,必须继续待在仕途的无可奈何。何况当时由于万历皇帝长期的消极怠工,“时东宫未立,讲官不补,仅得三人”[11],宗道肩负着皇长子的教育之责,“宗道力疾日讲,不忍言去,竟以惫卒”[12],他延续了传统士人济世报国的思想,不仅不能如愿归隐,反而更加恪尽职守,病卒于任上。至此,在仕与隐的抉择上,他“稳实”性格中传统的一面使得他终究不能像袁宏道那样肆意洒脱,他率先考虑到的一直都是家族的利益与朝廷的希冀,而自己则始终是处于第二位的。

世俗的礼法让袁宗道在仕与隐的抉择上难以遵从自己的内心,自幼以来正统的儒家教育也使袁宗道养成了“百年容我饱,万事让人先”[13]的低调处世信条。在个人素养方面,他主张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修养自己的器识,切忌空疏无学。“君子欲有全用于天下,则贵慎所养矣。用欲其恢弘,恢弘者,无所不可为。养欲其收敛,收敛者,有所不轻为。夫收敛者,所以恢弘;而有所不轻为者,乃其无不可为者也。”[14]他在《真正英雄从战战兢兢来》中指出,要想“有全用于天下”,则要收敛锋芒,善于藏拙,有所不轻为,然后才能“无不可为”。保持天真无邪的童稚之心,才会有龟蔡之神智;心中有所畏惧,才会有貔虎般的大勇。而像庄子、七贤之流,徜徉逍遥,箕踞啸傲,蔑视天下,锋芒毕露,而叩其胸中,则终究空疏无用。他在《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中更明确地提出了与此一致的观点,“夫惟杜机葆贞,凝定于渊默之中,即自弢其才,卒不得不显……故君子者,口不言文艺,而先植其本。凝神而敛志,回光而内鉴,锷敛而藏声。”[15]他从理学家的角度来谈论文人的修养问题,反对恃才傲物、锋芒毕露,提出器量要博大,识见要宏远。只有善于修养自己的器识,才能如载万斛之舟,纳百川之海。根本立而才能自现。

他的这些关于个人修养的主张与他在《论文下》中的观点是一致的。晚明文人在学问上大多偏执一端,各自成派。要么如前后七子之末流,字句模拟剽窃;要么如公安派之末流以“独抒性灵”自居,以俚俗鄙语为文。观念上稍有不和,辄笔锋相向,彼此攻击。袁宗道稳实的个性和扎实的学术积淀使得他能相对的客观且全面地看待当时文坛上的问题,从而避免了上述的两种弊病。

在为文的主张上,相较于宏道及当时其他反对模拟文风的文人的激进态度,宗道则显得相对平和、公正。面对王、李余风牢笼下渐趋于僵化的文坛,袁宏道反抗的言辞是颇为激进的。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下》中对于公安、竟陵派反对前后七子复古的运动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前后七子以暴力劫持文坛,而公安、竟陵复蹈其辙,异其主张,袭其方法,直是以暴异暴而已”[16]。三袁之中,中郎与小修重在逸才,而长兄宗道则偏重于理学。对于当时文坛的复古僵化,袁宗道也是持反抗态度的,但他没有像中郎及公安派其他羽翼那样激进地去驳斥,而是从学术的角度出发,用一种相对平和的论调对问题进行了深层次的分析。郭绍虞指出明代文人以暴易暴的文学运动之弊病的根本所在,即“其原因即在偏执一端,不曾将下学上达一番功夫都打的通。其学愈偏,其弊愈甚;其弊愈甚,其争亦愈烈。只有通识之士才能不囿于所学;也只有通学之士,才能不弊于所见。”[17]郭绍虞的这一观点与宗道的说法完全契合。袁宗道在《答友人》一篇中说:“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颈之长,憎凫颈之短也。”[18]宗道认为文坛上之所以争论不休,归根结底,是因为学问没有达到圆通的境界,故而对问题不能够有比较全面的认识,才会轻率的对他人展开批评。基于这样的一种观念,宗道不会如中郎那样激进地去批判他人,相反,他转而从学识出发,用一种平和的论调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批判当时模拟剽窃成风的文坛,不像其他人那样将矛头指向某一特指的人,而往往是揭示出更深层次、更普遍存在的病源。他认为模拟剽窃之所以盛行,是因为“然其病源则不在模拟,而在无识”[19]。当时人都将反对的笔锋直指后七子之领军人物王世贞时,袁宗道却一反众人对王世贞的责难,而给出了较为平和且公正的评价,“弇州才却大,第不奈头领牵制,不容不入他行市,然自家本色,时时露出,毕竟不是历下一流人。闻其晚年撰造,颇不为诸词客所赏。词客不赏,安知不是我辈所深赏者乎!”[20]针对宗道的这一观点,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给以了肯定,“余近来拈出弇州晚年定论,恰是如是,伯修可谓具眼矣”。[21]“今之君子,未尝尽读弇州之书,徒奉《卮言》为金科玉条,之死不变,其亦陋而可笑矣”,[22]同袁宗道一样,钱谦益也认为当时的文人不论是追随王世贞还是驳斥王世贞,都“未尝尽读弇州之书”。钱谦益对于宗道的这一评价,也恰好印证了袁宗道在审视问题时始终是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理学家的立场上而言的。

文章从袁宗道在仕与隐的抉择、个人修养以及文学主张几个方面入手,简要分析了其“稳实”性格所隐藏的深层次内涵。一方面,袁宗道“稳实”性格中偏于传统且保守的一面使得他不能够如宏道一样辞官归隐,肆意洒脱,在思想上不能够完全摆脱旧传统;另一方面,“稳实”的性格也使得袁宗道能够以“圆通”的学术眼光来审视当时的晚明文坛,从而做出相对客观且全面的评价,避免了前后七子之末流及公安派后继者们的弊病,由这一点看来,由其“稳实”性格所引发的客观公正的文学批评观念在空疏浮泛、模拟剽窃成风的晚明文坛上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值得我们对此做更深一步的探讨。

注释:

[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

[2]张廷玉:《明史》(二八六),《袁宏道传》附《袁宗道传》。

[3]钱伯城点校,袁中道:《珂雪斋集》(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4]袁宗道:《过黄河》,《白苏斋类集》(古诗类卷之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5]袁宗道:《徐惟得》,《白苏斋类集》(笺牍类卷之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6]袁宗道:《独坐》,《白苏斋类集》(古诗类卷之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7]袁宗道:《薛大参青雷》,《白苏斋类集》(笺牍类卷之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8]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93页。

[9]袁宗道:《寄三弟》,《白苏斋类集》(笺牍类卷之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0]袁宗道:《大人书》,《白苏斋类集》(笺牍类卷之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1]《神宗实录》,三五五。

[12]《神宗实录》,三五五。

[13]袁宗道:《食鱼笋》,《白苏斋类集》(今体卷之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4]袁宗道:《真正英雄从战战兢兢来》,《白苏斋类集》(馆阁文类卷之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5]袁宗道:《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白苏斋类集》(馆阁文类卷之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6]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64页。

[17]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64页。

[18]袁宗道:《答友人》,《白苏斋类集》(笺牍类卷之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9]袁宗道:《论文下》,《白苏斋类集》(杂说类卷之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20]袁宗道:《答陶石篑》,《白苏斋类集》(笺牍类卷之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2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

[2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第436页。

(程玉悦 江苏南通 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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