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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正之风就是要暴露”

2016-03-03梁秉堃

紫光阁 2016年3期
关键词:北京人艺厂长

梁秉堃

衡量一部作品的社会效果,最重要的是看是否有利于现代化建设,是否有利于安定团结,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和青年的社会主义觉悟。

1980年1月23日至2月13日,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在北京召开剧本创作座谈会。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胡耀邦到会作长篇讲话,就文艺创作中出现的某些思想倾向,如怎样看待社会中的阴暗面等问题作了阐述。他提出,衡量一部作品的社会效果,最重要的是看是否有利于现代化建设,是否有利于安定团结,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和青年的社会主义觉悟。笔者有幸参加了这次有历史意义的盛会。

“坚决不允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

在座谈会的闭幕式上,胡耀邦要求文艺工作者真正做到八个大字—“敢想敢干,百折不挠”。他解释说:“我觉得当前最可宝贵的就是这八个大字。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开创我国文学艺术新的大繁荣时代,干前人没有干过的伟大艰苦的事业,你不敢想敢干、百折不挠,那怎么干得成!我们的队伍太小了,我们不是一支大军,是一支小军……十几年来,我们这支队伍受到很大损失。有些同志因自然规律而凋谢了,有的同志则是被摧残死的……”说到此处,他忽然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激情地舞起双手大声疾呼着:“单凭这一点,我们的党就要发誓,坚决不允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无限上纲,因而把作者打成反革命!”

顷刻间,会场里先是一个震撼后的失语停顿,接下来便响起雷鸣般的热烈掌声,不少人还流出了难以控制的泪水。我作为普通的文艺工作者、剧作家,也深深为之动容了,眼睛湿润了,心脏加速跳动起来。这一壮观的场面时时犹在眼前,它将会定格在新中国文艺历史的长卷上,令人们牢牢铭记!

创作《谁是强者》的心路历程

不久,我便按照北京人艺的总体部署安排,深入到北京东郊的京棉三厂去体验生活,搜集素材,准备创作。然而,在改革开放的热潮中,诸多新型的社会矛盾开始摆在面前,一些尖锐、复杂、深刻、多变的社会矛盾出现了,例如,“拉关系,走后门”开始多起来,某些单位和个人试探着以权谋私,等等,对此我真是有些难以理解,犹豫不定,甚至裹足不前。那么,文艺创作到底要不要真实地反映这些矛盾冲突呢?我不敢也不能立即找出答案来。当想到要触及某些领导干部身上的阴暗面时,历史上的教训不能不使我战战兢兢、心有余悸。然而,正是胡耀邦那沉甸甸、热乎乎的话语,为我当时的创作思想和精神状态注入了“鼓足勇气、奋力向前”的要素。经过一段学习与思考以后,我在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以下理念:作家只能在矛盾冲突当中,来表现我们时代的本质和社会的本质。不敢触及生活中的阴暗面,写光明面也不会真正具有力量打动人心。作家的社会职责要求我们站到时代的尖端,以历史的眼光和社会的角度,去观察生活和提出问题,并且进行干预……为此,我打定主意就写“反腐倡廉”的主题了。于是,满怀激情地一口气写出了《谁是强者》。

我在剧本前言中这样写道:“真诚地对待生活,真诚地对待自己,也真诚地对待创作。这,就是我三十年并不十分曲折的经历中,为自己总结出来的一条‘座右铭’。我将以此不断地激励、鞭策自己,度过人生的秋天和冬天,争取为人民写出一点点像样子的作品来。”

后来,在北京人艺党委会和艺委会讨论通过剧本以后,1981年的秋冬组织了排练和演出。由林兆华担任导演,吕齐、修宗迪、严敏求、李士龙等担任主演,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后,话剧舞台上第一部以“反腐倡廉”为主题的剧目。

剧情并不复杂:新华棉纺织厂厂长袁志成在改革开放当中,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勇敢地利用现有的条件,扩建了一个9000纱锭的新车间,没有料到的是,在安装好设备准备试生产的关键时刻,竟然遇到了无法越过的“拦路虎”—市属电力公司以种种借口不给棉纺厂的电力增加容量,使新车间根本不能试生产。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众人再三的劝说下,一向作风正派、性格耿直的袁厂长,带着办公室主任硬着头皮来到电力公司倪科长的家里要求帮助解决问题。同时,也“上贡”送来一条毛毯。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狡猾奸诈的倪科长表面上装作正经不肯接受,实际上却是暗示“贡品”还不够规格,甚至提出要安排人以参加“职工大学”为跳板,直接进入棉纺厂里当干部。袁厂长一听就火冒三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怒不可遏地说:“有了点儿权就私事公办,化公为私,这就是专啃社会主义的大耗子!……主任,走吧。我得快走了,再不走我就要骂人啦!”

但是,倪科长他们的电力公司对此根本不示弱,非但坚持不给新车间电力扩容,还找出借口把棉纺厂原来的用电也给断掉了。最后,只能是袁厂长告到上级机关,在市纪委的直接干预下,才使问题得到解决。袁厂长还义正词严地对电力公司刘经理说:“‘文革’中党瘫痪了十来年,传统作风、传统政策都叫人家批了个精光,别人忘了不奇怪,你一个老党员不能忘!怎么,党风不正,社会风气坏,别人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姓倪的那小子,纯粹是那些年冒出来的一个暴发户。聋了?瞎了?离开他电力公司就开不了张啦?嗯?这回我不通过任何一级组织,就用一个老党员的名义问问你这个老共产党员,还讲不讲一点儿党性原则啊?”最后,袁厂长拉着对方一起去市委告了对方,也告了自己。他激动万分地这样说:“我已经思想了半年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然,高调唱得越多越是‘假大空’!我打算好了,市委告不下来,就上省委、中央!一年告不下來,就告它两年、三年!我就不信,三年能打垮‘老蒋’的八百万人马,可愣刹不住这个不正之风?”

这里,还必须说的是北京人艺院领导刁光覃、夏淳等同志给了剧作者大力的支持和帮助,特别是时任剧本组负责人的于是之,更是从选取素材、确定主题、结构提纲、写出初稿、反复修改到定稿排练,都投入了智慧和力量,最后就是他和我一起完成整个剧本的胜利收尾。

演出经历曲折坎坷

然而,正是由于剧本揭露了社会阴暗面的缘故,演出以后的经历是曲折坎坷的,是受到种种非难的。我们主创人员—包括剧院领导和于是之,一时都有些心神不定,紧张异常,唯恐演出在政治上“越过了雷池一步”,乃至会遭到“枪毙”停演的噩运。同年11月25日正式演出开始以后,观众踊跃、一票难求,现场也反應强烈火爆,但是我们的心还是高悬着放不下来,而市文化局的领导更是着急地等待中央领导快来看戏表态。在这种并不正常的情况下,一切都处于悄悄的“冷处理”状态,新华社以及各家主流报纸、杂志也都迟迟不敢发消息、谈观感、作评论,乃至观众的座谈会也不便出面组织。我当时深切体会到,一个戏在演出以后如果毫无反响,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那才最折磨人、伤害人、煎熬人。剧本里描写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重大社会事件,只不过是写了棉纺织厂厂长袁志成,为了加快实现“四化”建设,在扩建新车间当中遭受到相关单位的要挟、利用、盘剥,逼迫他向不正之风就范、投降;面对“关系学”的重重包围,他也一度动摇做了让步和妥协。可是,当袁志成违心地去给“关系户”供电局倪科长上贡时,又实在容忍不了对方的胡作非为,乃至“狮子大开口”,终于拍案而起,痛加指责,扬长而去。结果,纺织厂自然还是得不到增加供电,新车间也开不了工。戏里最大的、要批评的对立面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市轻工业局的党组副书记,这就仿佛是捅破了老天似的,被看作是“离经叛道”的问题作品。老实说,那时的文艺作品中只能写一点农村生产小队长、大队长的毛病,连写一点老干部的毛病都是犯大忌的。我们剧作家还处于一种“帽子很多,胆子很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被动、消极、无奈和沮丧的状态之中。

在那段时间里,导演林兆华就发过牢骚说:“讲心里话,我对反映现实斗争的戏,是有创作热情的,甚至是偏爱的。但现实总给我一个感觉:搞一出现代题材的戏像是后娘生的孩子,而搞一出中外名剧,一是根本不要审查通过,二是宣传部门毫无余悸地宣传,三是也容易出名得利。”我也听到了许多好心人的种种规劝:一、最好回避现实生活中尖锐的、不易解决的矛盾,何必一定要“头撞南墙”;二、表现现实生活矛盾冲突,分寸不好掌握,只能是吃力不讨好;三、社会问题提出得再正确,解决的方法再恰当,也会显得虚假、浪漫,观众根本难以相信……如此等等,就只好等着上级下“停演”的命令,卸妆、回戏算了。

“对于不正之风就是要暴露”

1981年12月16日的夜晚,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忘怀的。当时,在广东为改革开放“杀出一条血路”的习仲勋同志调回北京担任中央领导不久。应我们的邀请他立即来观看《谁是强者》,演出以后跑到后台来看望大家,并发表了重要意见。习仲勋同志说:“我看这个戏很好。真实,深刻。现在很需要这样的戏。党风问题不解决,社会风气问题也解决不了,‘四化’还怎么搞?”“我们的党已经有60年的历史,有光荣的传统,有力量战胜不正之风。”他还说:“你们的胆子要大一点,不要怕。对于不正之风就是要暴露。暴露它是为了纠正它。现在这方面的问题很严重,一定要解决。当然,也可能有人对这个戏有意见,那也没什么。”

同时,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贺敬之同志也来看戏,谈了很好的意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戏。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盼望着这样的戏。这是一个表现了新的生活、新的斗争、新的人物的好戏。”“照我看这是一个很不得了的好戏。好好宣传一下这个戏可以打消一些人的顾虑。难道写了尖锐的矛盾就是否定共产党?怎么能那样对待中央的文艺政策呢?看戏的时候,我的情绪一直在随着袁厂长走,喜怒哀乐都有。我们党现在确实有许多困难,但是也有充分信心。袁厂长这个人物写得好,很感动人、激动人心。袁厂长是代表着一种向上的精神力量。这个戏触及的问题很深,使人感觉真实。作者是有生活的,演员也是有生活的。戏里塑造了不少活生生的人,很引人入胜。这就能够给人以真真实实的鼓舞。看了戏使我感到—我们的党毕竟是共产党!”“当然,题材仍旧需要广泛,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大的矛盾一定要写。”

戏剧评论家赵寻这样说:“我想,《谁是强者》所以受到观众的欢迎,至少是由于在艺术创作中取得了这样三点成就:一,通过真实而深刻的描写,提出了一个关系‘四化’建设与国家前途,为千百万群众所关注并有切身之感的主题;二,这个主题思想是正确地、准确地从生活的矛盾提炼为戏剧冲突而显示出来的;三,这一戏剧冲突是通过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有性格特征、有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构成的。这种创作方法表现了革命现实主义战斗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接下来,《文艺报》编辑部和《人民日报》文艺部联合在北京人艺召开了数十人参加的首都文艺界人士座谈会,由冯牧主持,会上发言的有曹禺、舒强、赵寻、吴雪、风子、侣朋、顾骧、王景愚、陈默、林涵表、苏叔扬、刁光覃、刘梦溪等。

座谈会连续畅谈了12个小时,对这个戏从多方面进行了评论、论证、探讨,既肯定了成绩,又指明了不足,也提出了相关的文艺创作政策问题。而且,这次的“座谈会纪要”,还破例在《人民日报》上全文发表出来。

在这种大好形势之下,来看戏的观众更是猛增,令人应接不暇,北京人艺只好排练了两组同时演出,一口气就演出了134场。据不完全统计,1982年上半年在全国范围内,先后有一千多个剧团(包括戏曲剧团把话剧改编成自己的剧种)都演出了这个戏,一时形成了戏剧界、文艺界的“热点”和“焦点”。紧接着,该戏又获得了文化部和中国剧协颁发的1981年—1982年“全国优秀剧本奖”、北京市的优秀剧本一等奖和优秀演出一等奖。

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缓;滴水穿石,一滴不可弃滞。作风建设、反腐倡廉是攻坚战,也是持久战。从这个意义上看,《谁是强者》的主题思想放在今天也还是积极的,很有现实意义的。

(扫描二维码可阅览话剧《谁是强者》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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