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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商业体制视域中的资本主义多样性

2016-03-03常庆欣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

常庆欣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比较商业体制视域中的资本主义多样性

常庆欣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随着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发展变化,有关资本主义国家存在不同类型的比较资本主义研究迅速发展。比较商业体制学派是比较资本主义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理论分支。它对不同形式资本主义的本质和范围,它们在经济方面的相对优势与不足,以及全球化背景下资本主义制度多样性的未来进行了分析。比较商业体制学派的多样化资本主义研究有助于充实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分析,但其局限性和进一步发展存在的障碍也是十分明显的。

[关键词]比较商业体制;理想型;多样化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

引言

《经济学家》杂志曾宣告:“共产主义的崩溃,带来了一种普遍的共识,即不存在对作为一种经济生活组织方式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严肃的替代方案。”*Geoffrey M.Hodgson, Varieties of Capitalism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Veblen and Marx, Journal of Economic Issues, Vol.xxix, No.2, 1995, p.575.由于在同国家社会主义的竞争中胜出,一些人欢呼资本主义制度将理所当然地称霸世界。这种有关资本主义的“强力话语”,以自我强化和彼此促进的方式,同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融合在一起。使人们误以为“一个市场统一和制度趋同的单一世界,正在向人们招手”*Jamie Peck1 and Nik Theodore, Variegated capitalism,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31(6), 2007, p.731.。

然而,在学术领域和大众舆论中,一旦一种凯旋论式的、单一资本主义的景象被加以清晰地阐述,批判性的逆流就开始涌现。一个由对这种有关资本主义前途的认识持不同意见的学者构成的异质群体,开始指出资本主义制度的组织方式与发展轨迹,存在着明显且极富弹性的差异。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最近十多年,大量的比较政治经济学文献参与到了“国家层面的资本主义多样性、或被称为比较资本主义研究的争论中”*Gregory Jackson and Richard Deeg, Comparing Capitalism: Recent Debates, British Journal of Industrial Relations, 2006, 44, 3, p.569.。

资本主义多样性文献涵盖了丰富的内容,从对不同国家的资本主义的综合性研究,到对诸如劳资关系、金融体系和培训制度进行的详细的实证性国别比较等等。虽然这种研究有初始纲领的特点,但它在比较制度学和历史社会学、制度经济学、异端政治经济学和新经济社会学、商业史与商业体制分析中,有着丰富的理论源泉。

在资本主义比较分析中,比较商业体制理论,被认为是一种精妙的比较制度研究方法。在分析资本主义多样性时,“商业体制方法的突出之处,不仅在于它对不同形式的非市场协调形式进行了精细的区分,而且还在于它专注于对制度和经济活动的组织之间存在的微—宏观联系的分析”*Jasper J. Hotho, From Typology to Taxonomy: A Configurational Analysis of National Business Systems and their Explanatory Power, Organization Studies, 0(0), 2013, p.2.。

基于比较商业体制理论的典型特征,本文选择比较商业体制学派作为分析对象,探讨它对资本主义多样性的分析。

一、比较商业体制研究兴起的现实原因

比较商业体制研究的兴起,有其深刻的现实原因。世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比较经济绩效的变化,使得对资本主义经济进行解释的主流理论遇到了严重的挑战。以惠特利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试图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发展变化提出新的解释,他们对有关商业体制的比较研究进行综合和创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比较商业体制研究。

20世纪60年代欧洲和日本的制造业得以重建后,来自不同制度背景的因而有着不同能力的制造企业,开始在相对公平的环境中展开竞争。在那些数量有限但非常重要的部门中,主要是制造业部门,比如汽车、电力、化学等,一些国家的企业在竞争中胜过了其他国家的企业。在固定汇率时代,货币贬值允许某些国家的产业在没有生产率的重大提高的情况下重新获得它们的竞争地位。这种情况一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

20世纪80年代结束的时候,有关不同模式的资本主义的相对优势的讨论已表现得很明显。当时的背景是欧洲和日本的长期经济成功,以及与此相对应的美国的长期衰落。比较分析表明欧洲和日本在人均GDP上差点追上了美国,而且这不是因为欧洲和日本采用了美国的的经济组织方式,而是通过发展出特殊的且被证明优于美国竞争者的组织模式实现的。结果美国逐渐丧失了其产业竞争力的基础,这一点被贸易赤字的增加和制造业市场份额的下降所证明。这一时期,美国弥漫的情绪认为,需要做出一些根本性的变革以重获生产优势。

20世纪80年代晚期开始,有关不同模式的资本主义的相对优势的讨论中的术语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对日本、欧洲和美国的比较经济绩效研究,开始重新评价支持不同模式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日本经济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接近于零的增长率,而美国则处于二战后经济周期中一个最长时期的上升阶段:高的平均增长率,低的失业率,生产率增长的回升,低通货膨胀以及私人资助的研发支出的上升,计算机和网络技术的迅速扩散,新技术密集型企业的高创业率。与此相比,用平均标准考察,欧洲的表现则相当糟糕,尤其是在失业率上。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一时期讨论美国的衰落和美国模式的缺陷变得很不合时宜。这一时期的美国已不再是产业衰落和经济停滞的例证,到了20世纪90年代结束和新千年开始的时候,美国更被认为是“现代主义、经济活力、创新和适应新的社会技术背景的缩影”*Bruno Amable, The Diversity of Modern Capit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

20世纪90年代美国和英国的经济复兴,很明显不是通过它们在传统产业中重新获得已经丧失的地位实现的,而是通过其他部门的高度成功实现的。在美国,重点主要放在灵活和日益扩大的资本市场支持的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上。在英国,主要是依靠一系列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商业服务部门的发展,这些部门包括会计、法律、广告、设计、工程咨询和金融。从而,认为某些国家或社会在一些产业或部门具有更高的专业化程度,是由于它们特殊的制度结构的观念开始加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比较商业体制研究开始迅速兴起。

用比较商业体制研究的代表人物惠特利的话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表现为“工业化市场经济中不同经济组织体制的发展及其相对成就”*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一旦接受存在多种不同的方式去组织市场经济,那么就没有什么好的理论或实证理由去坚持市场经济将因某种单一模式具有更高的效率而趋同于这一模式,从而分析为什么会形成这些差异,它们如何导致不同的经济后果。这就要求分析如下一些问题:(1)辨识在工业化资本主义社会占主导地位的组织经济活动的主要形式之间的重要差异,这事实上是对资本主义经济运行体制以及不同资本主义国家经济体制异同的研究;(2)解释为什么这些差异会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中发展出来,这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经济体制的联系的研究;(3)解释它们如何在以不同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市场经济中,导致部门和技术在专业化程度上的明显差异,这实际上是对比较制度优势的研究,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研究不同类型的调节商业活动的社会制度是如何鼓励企业和其他经济主体发展出不同的能够使它们在不同类型产业和市场中展开有效竞争的组织能力的;(4)某种经济的组织形式,在面临重大的内部(比如国内政治利益集团的变化)和外部(比如全球化)压力时,是如何改变特定的经济组织形式的?这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未来发展变化的研究。

比较商业体制研究正是遵循描述资本主义体制差异,考察资本主义制度和体制的关系,分析不同资本主义模式的比较制度优势,考察国内、国际挑战对不同资本主义模式的冲击和影响及其未来发展前景这一思路向前推进的。

二、商业体制的划分标准及其类型

商业体制被惠特利定义为:“组织经济的不同模式,这些模式对经济活动进行权威协调的程度和方式各不相同,并且在不同模式中,所有者、管理者、专家和其他雇员的组织和相互关系也各不相同。”*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3.与其它类型的比较资本主义研究相比,比较商业体制框架“主要关注把对宏观制度的分析和对企业治理与企业行为的微观分析整合在一起,对战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组织模式的重要类型做出解释”*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5.。

在详细研究比较商业体制类型之前,需要首先讨论如何比较彼此竞争的资本主义模式。

大量的比较研究表明,市场经济之间的持续存在差异的关键,在于经济活动与经济资源是如何以及被哪种类型的企业进行协调和管理的。但是,股份有限公司的法律地位以及它们对经济协调和战略决策的垄断程度,在不同的政治经济体中存在很大的差异。比如,中国的家族企业、日本的大公司和高度集聚的意大利产业区的小企业的正式边界,通常和这些国家与地区经济中重要的战略主体并不一致。不同的国家以不同的方式制度化了法人主体的有限责任,使之对不同的利益相关者和作为整体的社会负有不同的责任。

作为一个重要的集体性经济行为人的企业的性质,在以不同方式组织起来的市场经济中是不同的,不能忽视政治和社会背景把它假定为基本上是相同的。因为“如果把分析集中在正式组织这种标准的、分散的、界限分明的社会单位上,并以此为基础创建组织科学,就会产生较为严重的问题”*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2.。尤其是,认为在所有发达工业化社会,公开上市的公司等同于占支配地位的经济主体,而商业集团、商业网络和其他形式的公司间联盟,不具有作为独特的经济主体的战略能力,是站不住脚的。“经济活动的管理权,绝不仅仅限于统一的所有权基础上的财务控制单位,这种管理权通常被各种企业协会所牢牢掌握,这些协会能够限定生产和价格水平,并能够协调各个独立法人单位的投资决策。”*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5.这意味着,任何分析市场经济的比较框架,必须把法律上定义的企业的性质及其战略意义,视为经验变量和理论上需要加以研究的问题。尤其是对其他类型的依靠权威协调的群体比如公司间网络,在特殊的条件下,在形成决策和成为重要的经济主体上发挥的作用必须加以考察。

两个基本思想支配了商业体制研究对资本主义经济组织模式的比较。首先,与许多对市场经济进行解释的假定相比,通常在更大程度上,市场是围绕形式上独立的公司之间建立的中长期关系组织起来的;其次,依法成立的企业的活动,通过集中指导和控制进行的层级制整合的程度,与许多论述管理控制的教课书中的假设相比,并不是那么强。

基于上述两个原因,市场能够而且通常也的确展示出相对稳定的协调和管理经济活动的模式,而无需通过共同所有权正式地整合在一起,层级制公司有时候在内部是以一种类似市场的方式组织其自身的,并且在授予分支机构、项目组和个体雇员自治权时也表现出很大的不同。此外,许多这样的差异似乎构成了不同的、支配了特定产业或整个国家的组织经济活动的模式。

根据上述分析,比较商业体制研究的核心思想就变得非常清晰了。如果假定市场经济的最低要求包括:制度化的私有产权,便于控制资源和行动的自治主体,法律定义的进行现货市场交易的治理体系,那么“市场经济之间的主要差别,就在于在多大程度上?以什么方式?经济活动是通过非现货市场交易,比如公司间网络和协会中的长期协作以及正式的从属和控制的权力关系,进行协调和管理的”*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9.。

在确定了比较市场经济的出发点后,惠特利描述了对不同的组织和管理市场经济的方式进行区分的关键维度,然后讨论它们是如何结合为八种理想型商业体制的。随后,对在这些商业体制中行使权力的不同类型的战略主体,以及在不同的分析层面占支配地位的制度和流行的经济组织模式之间的联系,进行了讨论。

基于比较商业体制研究的上述思想,市场经济之间存在的重大差别表现在:对经济活动进行权威协调和管理(即权威整合)的程度和实现它的方式。

考虑到私有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重要性,以及企业在作为商品和服务的生产性投资和剩余占有载体上发挥的关键作用,第一种权威整合的重要方式很明显地是统一的所有权,即所有权整合。它可以进一步分为两个子维度:程度与范围。首先考虑一个经济体所有权整合的程度,在这里它指的是主要企业作为一个统一的实体,系统地通过组织惯例和集中指导整合二级单位和活动的程度。其次,所有权整合的范围,指的是被主要公司典型地控制的资产和活动的范围。在大的企业集团支配的经济中,比如战后韩国的财阀,有着高度的垂直一体化,并控制了许多不同的、通常不存在关联的部门的活动,所有权整合的范围是相当大的。第二种在市场经济中实现权威协调和管理的重要方式是联盟整合。它是通过经济主体(无论它们是个体、家族或各种各样结构化且界限清晰的企业)的联盟和网络进行的。这种经济协调方式的关键在于权力共享,在权力共享的情况下,经济主体在短期到中期受到共同利益和共同关切的约束,这限制了它们对个体利益的追求,因为它会伤害网络的集体利益。联盟整合也在程度和范围两个维度上表现出差异。对联盟整合的程度而言,经济中高度的联盟整合,意味着许多行为主体把实质性的权力委托给第三方,包括这些行为主体是其成员的集体性组织,并进入到包含相互承诺和风险共担的长期伙伴关系之中。明显的企业间联系支配经济的例子可以在战后日本的联盟式资本主义中找到 。低水平的联盟整合可以在企业的所有者和管理者很少同商业伙伴、商业协会或其他第三方机构分享权力或与竞争者进行协作的地方找到,绝大多数企业间关系建立在疏离的、特殊的和较少彼此承诺的基础上。而联盟整合的范围指的是在形成和维持联盟关系时,涉及的不同类型的活动和资产的范围。它们从对用于有限目的的专门资源的高度专业化的共享比如美国高技术产业中的网络,到更广泛的和更分散的在大量产业间的信息、技术和机会的共享比如战后日本的跨市场企业集团。

原则上看,上述四个有关市场经济中经济活动的权威协调和管理的子维度,可以彼此独立地变化,并结合为不同的类型,然而其中的某些结合与其他类型的结合相比,可能不够稳定。这是因为,“经济的组织可能会形成多少种类型,完全受它与社会制度相互依赖关系的限制。……这种相互关系产生的结果是,在过去几十年内已经建立并得以再生的独具特色的商业体制的数量,要远远少于商业体制特征的不同组合可能构成的商业体制的数量”。 比如,对在相关的市场和技术领域、由相对较小和专业化的企业主导的经济而言,考虑到它们狭窄的活动范围和比较容易实施的直接控制,不大可能表现出低水平的组织整合和集中指导,因而有限的所有权范围和低水平的公司内部整合的结合是难以持续的。另外,所有者对管理决策的直接控制,通常限制了与竞争者展开协作的范围和深度,因为所有者有着对企业强烈的认同感,因而不愿与他人分享信息或控制权。同样地,市场模式的所有权控制不太可能鼓励企业间的联合和合作,因为它们通常是与基于资本市场的金融体制联系在一起的,这种金融体制能够培育出强大的企业控制权交易市场,因而造成所有者与企业的关系不稳固。在这种情况下,与商业合作伙伴建立长期广泛联合的风险和难度,与那些所有者对特定企业的未来负有更多责任的经济体相比要大的多。再比如,另一种这些特征的结合,即对非常多样的活动的高水平所有权整合,和广泛的、长期的联盟整合的结合,作为一种市场经济的稳定特征也是不大可能的。这是因为大企业在不同产业中控制了广泛范围的资产和活动,能够获得互补的资产和内部能力,并通过投资于有相反的产品生命周期和不同类型的技术和需求模式的部门来管理风险,所以大的垂直一体化和多元化的企业集团支配的经济不大可能以主要企业之间的长期联盟为特征。

从权威协调的视角切入,通过四个维度的区分,剔除掉不大可能长期稳定存在的四个维度的组合,比较商业体制研究概括性地划分出表1中所示的八种商业体制类型。

不同商业体制类型的划分成为比较商业体制资本主义多样性研究的核心,因为这些不同的商业体制通常是与不同的资本主义国家联系在一起的。“不同的民族国家通常会孕育出不同的商业体制”,这主要基于以下几个原因,“首先,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私有财产权通常是由国家的法律制度定义和实施的;第二,国家通常需要对维持公共秩序负责;第三,民族国家通常产生利益集团,并形成对利益集团之间的竞争和协作进行管理的相应的惯例;第四,在对金融体制进行监管、对技能的发展和管理进行组织方面,民族国家通常是最高组织机构”。*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4.

表1 八种理想型商业体制

三、资本主义制度结构与商业体制的依存关系

比较商业体制方法的目的是解释经济组织模式为什么会以某种方式进行分化?如何分化?并找出与这些变化相关的因素。这里有一个假定,这就是经济关系和经济活动与整个社会融为一体并随着制度的变化而变化。所以,竞争过程的运行方式、竞争者的性质以及竞争的结果等等,都会因社会背景不同而产生很大的差异。这就是为什么比较商业体制研究的代表人物惠特利说他的目标在于“提出一个框架,说明在20世纪市场经济中建立的各种经济组织和管理体制之间的主要差异,并从各种体制所处的制度环境的具体特征出发,阐述形成这种不同的原因”*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因此,除了对商业体制进行分类外,比较商业体制研究分析了资本主义主要制度和商业体制之间的联系。

在惠特利看来,“商业体制的独特性和连贯性,反映了资本主义国家占主导地位的制度的统一程度,也反映了这些制度相互支持和彼此加强的程度”*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7.,因为占主导地位的制度之间的差异与特定的商业体制特征之间的相互依赖,共同造就并再生出不同的经济组织模式。而对任一资本主义国家而言,其制度安排是非常复杂的,因此,为了解释在特定市场经济中,不同的理想型商业体制的重要性,核心问题在于“识别出支持所有权和联盟协调水平差异、以及重要的战略主体的性质差异的关键制度”*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2.。

这些关键制度包括哪些制度形式呢?比较商业体制研究认为那些支配私有产权的性质、权力和信任关系、融资渠道、技能和知识的发展以及劳资关系*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7.的制度是关键制度。此外,在特定的行政区域,支配利益集团的组织和它们对资源的竞争的非正式和正式规则,也是解释经济活动权威协调和管理模式差异的重要因素。*Bruno Amable, The Diversity of Modern Capit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0.

惠特利指出:“不同类型的商业体制的发展及其对特定市场经济的支配,是关键制度安排和占支配地位的社会政治联盟性质变化的结果。”*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2.在任一行政区域中,占支配地位的不同制度形式,在鼓励相似的企业治理和行为模式的意义上的互补性越强,独特的经济组织模式就越有可能在其中得以建立。比较商业体制研究对形成独特的商业体制的重要制度因素进行了概括(见表2)。

以表2中国家制度为例,比较商业体制研究依据国家参与经济发展的程度,以及国家是否鼓励商业和劳工协会,辨别并定义了四种国家类型:(1)疏离型国家,在这种类型中,国家专注于建立清晰的竞争规则,鼓励不同的经济主体自由地追求它们的目标和利益;(2)支配式发展型国家,在这种类型中,国家作为直接生产者、推动者或支持者,发展新的产业和技能,并积极鼓励和建立代表不同群体利益的独立的中介机构;(3)商业社团主义国家,在这种类型中,国家倾向于和大公司构成的协会建立紧密的合作关系;(4)包容性社团主义国家,在这种类型中,国家更关注动员国家的工会解决分配问题并管理收入政策。这些不同类型的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出不同的方法,调节并管理资本和劳动市场,制度化各种政治文化和法律制度”*Richard Whitley, How National are Business Systems? The Role of States and Complementary Institutions in Standardizing Systems of Economic Coordination and Control at the National Level, in Glenn Morgan, Richard Whitley and Eli Moen (eds): Changing Capitalisms? Internationalization,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Systems of Economic Organiz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196.,这些国家类型明显地“和比较资本主义研究文献中提出的各种资本主义类型学相吻合”*Bruno Amable, The heterogeneity of competing capitalisms and business systems, Socio-Economic Review, 6, 2008, p.772.。

表2 构造商业体制的关键制度及其特征*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s: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8.

正如商业体制的各种特征是以特定的方式相互联系的,制度结构的特征也是彼此关联的。比如,在某些社会中,强大的政府在协调经济发展并与私营部门共担风险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那么,在这些社会中,通常不会形成强大的中介机构。在这些国家中,雇主协会和工会通常会较弱。另一方面,对市场的监管程度往往很高,因为这是政府机构协调发展的一种主要途径。这类政府通常会与以信贷为基础的金融体系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以资本市场为基础的金融体系联系在一起。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因为这些国家通常是典型的较晚实行工业化的国家,资本稀缺且更易于通过银行进行动员;第二,如果金融体系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银行,而不是资本市场,那么政府就更易于通过金融体系来影响经济的发展。

四、比较商业体制的多样化资本主义研究

比较商业体制的研究对深化当代资本主义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第一,比较商业体制研究有力地挑战了新自由主义正统经济理论。

“不同市场经济中,组织和管理经济活动的方式之间持续存在的差异,凸显了今日世界经济中经济理性和绩效标准的多样性。”*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4.同假定在所有市场经济中决定经营绩效的单一标准占支配地位的正统经济学推理不同,比较商业体制的竞争能力和经济行动逻辑多元化的观点,强调在不同社会中形成了评价企业绩效的标准的多样性。比较商业体制研究不像正统经济学那样只是简单地认为企业的性质和行为在各种市场经济中都是相同的,在这种分析中,企业的边界和特征是关键的变量,它们有助于区分不同类型的资本主义,并且在任何对市场经济进行的比较分析中,都需要对它们进行阐释。它区别于正统经济学的另一个重要之处,在于强调经济关系和经济活动与整个社会融为一体,并随着制度的变化而变化。所以,竞争过程的运行方式、竞争者的性质以及竞争的结果等都会因为社会背景不同而有着很大的差异,而不是像正统经济学那样,把经济领域视为一个追求自利的理性主体展开自由竞争的纯粹空间。

第二,比较商业体制研究扩展了对资本主义多样性的分析。

在1991年出版的研究资本主义多样性的奠基性著作《资本主义反对资本主义》中,阿尔伯特把资本主义多样性的存在描述为欧洲大陆典型的社会协调“莱茵”模式和英美国家经典的新自由主义路径之间的对抗*Albert M, Capitalism against capitalism. London: Whurr, 1993, p.12.,此后,对资本主义多样性进行理论解释和比较成为学术领域激烈争论的问题。到了2001年,随着霍尔和索斯基斯《资本主义多样性:比较优势的制度基础》一书的出版,资本主义多样性理论研究开始进入新的阶段,但是无论是阿尔伯特的莱茵模式对英美模式,还是霍尔和索斯基斯的“自由市场经济”与“协调市场经济”比较*Peter Hall and David Soskice, “An Introduction to Varieties of Capitalism,” in Peter Hall and David Soskice eds., Varieties of Capitalism: The Institutional Foundations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p.8.,构筑的都是众多国家可以沿其依次排列的资本主义两极理想型谱系。尽管赞同阿尔伯特、霍尔和索斯基斯概述的资本主义多样性的核心观点和基本原理,但许多学者对通过两极轴线描述资本主义多样性感到不满,因为这种多样性研究极其简约,无法充分把握现实中资本主义国家的多样性。他们进而试图通过理论创新扩展对资本主义的分类,而比较商业体制学派正是进行这种尝试的一个重要分支。比较商业体制学派摆脱了资本主义二分的束缚,从市场经济的组织和管理的视角切入,划分出八种类型的资本主义商业体制或者说资本主义类型。它对不同的理想型商业体制类型的构建,为深刻理解不同经济协调和管理模式的独特逻辑提供了便利;同时,对于作为一个整体的某种商业体制类型,这种框架为理解制度和经济活动之间的一般关系提供了洞察力;商业体制类型也是一种重要的分类工具,作为一种一般意义上的类型学理论,它把政治经济的复杂性简化为一套清晰的分析维度,为研究和比较不同国家的市场经济提供了标尺。

第三,比较商业体制研究有力地回应了“资本主义趋同论”、“历史终结论”。

比较商业体制研究认为,无论一些全球化狂热主义者提出什么主张,“在21世纪,资本主义模式之间的差异不可能减少,并趋同于一种单一类型的市场经济,这就如同19世纪晚期世界经济中存在多种资本主义形式一样”,特别地,“认为由于其有更高的效率,美国式资本主义将会支配世界经济的观点,和在20世纪80年代非常流行的,认为日本资本主义将横扫一切的观点,错得同样离谱”*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也就是说,“有着不同制度安排的社会,将会继续发展并再生出各具特色的经济组织体制,这些体制在特定的产业和部门造就了不同的经济和社会能力。它们以独特的方式构造着经济活动,形成‘专业化’,并使一些部门获得某种优势,使另一些部门的发展受到阻滞”*Richard Whitley, Divergent Capitalism: The Social Structuring and Change of Business Syst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

比较商业体制分析框架,为分析独特的商业和创新体系在资本主义国家层面得以建立的环境、它们的发展变化提供了便利的分析框架。此外,考虑到自战后资本主义黄金三十年结束后发生的重要的内生和外生变化,考察占支配地位的制度体系和商业体制是如何发生改变以至于导致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层面的组织经济活动的形式变得不那么有凝聚力并被进行重组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日益深化的经济全球化对已经建立的制度体系、商业体制和企业具有的重要意义需要被加以分析。

结语

在过去的十多年间,研究资本主义多样性的文献迅速增加。鉴于其短暂的发展历史,资本主义多样性理论是否将在数量上和地理应用上继续扩展尚不确定。但是,已有学者开始关注新兴市场经济国家,比如法国调节学派理论家鲍耶在分析资本主义多样性时,大胆预测资本主义多样性的谱系“将因东欧和中国发生的由曾经的苏联类型的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而扩展”*Robert Boyer, How and why capitalisms differ, Economy and Society, Vol.34, No.4, 2005, p.548.,惠特利也极为肯定地指出:“无论最终中国建立了何种形式的市场经济,它都会同其它地方的市场经济存在很大的差异,而且在国家内部不同地区之间也会存在很大的差异。”*Richard Whitley, Business Systems and Organizational Capabilities: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ing of Competitive Competenc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

类似鲍耶和惠特利的这种判断,一方面表现出试图把资本主义多样性分析框架在地理空间上加以扩展,试图通过分析更多的经济类型来对资本主义多样性理论作出进一步的发展;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一个根本性的误解,当把中国的市场经济视为是某种正在发展的资本主义形式时,资本主义多样性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偏离了自己的基本观点,即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经济发展模式。同时,把所有的市场经济都视为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某种类型,也丧失了对资本主义制度本质的考察,混淆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本质差别。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多样性研究虽然关注了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模式之间的联系,但是这种研究关注的更多的并非资本主义的基本制度,而是处于制度层级更高层面的制度,比如金融体系、劳资关系等等。类似比较商业体制的资本主义多样性理论只是一种中等层次的理论,它缺少对不同国家资本主义的不平衡和相互依赖的发展的研究,缺乏对资本主义经济内部冲突要素、危机趋势和不断改造自身的倾向的理论阐述,它进行的制度分析总是存在着一种危险,即变成一种静态的制度分析,这种分析能够解释稳定但无法阐明断裂,而且使得作为政治经济的协调和均衡的基础的阶级力量消失不见。在这种分析中,权力和分配问题消解到背景中,比较政治经济学开始完全围绕协调展开。在比较商业体制的资本主义多样性研究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对“协调”的研究。

但是,资本主义多样性理论的确开启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研究议程,这种议程会推动我们深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认识,完善我们对有关资本主义历史趋势的分析;它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世界经济中的不同经济体的特征,为思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融入世界经济的方式提供一定的借鉴;它有助于深化我们对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层面具体特征的认识,深化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研究;它从一个相反的方向上坚定了我们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信念,如果说历史并没有终结在资本主义的某种形态上,资本主义的不同类型各有其比较优势和继续存在的理由(也许资本主义真正被单一类型支配时,也就开启了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道路),那么对建立在基本制度同资本主义存在根本差异的基础之上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而言,它的比较制度优势显然是无容置疑的。

总之,尽管比较商业体制的资本主义多样性研究具有其理论和现实价值,但是就现有的资本主义多样性研究框架而言,它的不足是非常明显的。如果资本主义多样性研究试图取得更大的理论进步,它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把它独特的制度分析置于一个更广泛的理论框架中,这种理论框架能够充分吸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成果,把对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轨迹、阶级关系、发展阶段以及作为一种全球体系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变化纳入到资本主义多样性分析之中。

(责任编辑:周文升)

[中图分类号]F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2-0048-08

基金项目:本文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项目批准号:14BJL01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常庆欣,经济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经济思想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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