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成因考
2016-03-03○厉辰
○厉 辰
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成因考
○厉 辰
《影梅庵忆语》系冒襄为追忆亡妾董白而做,从标题的“忆语”二字便可知其有悼亡之意。事实上,此文不仅在当时便颇有影响,甚而有开一代文体之先河的独特地位。由于受晚明主情思想的陶染,以及晚明小品文风格的影响,《影梅庵忆语》无论是内容上还是风格上,都为悼亡文学另开一属类,而成为后来诸“忆语体”作品之滥觞。本文拟从中国古代的悼亡文学传统以及晚明小品文的风格影响这两个方面,来分别探究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之成因。
《影梅庵忆语》 忆语体 悼亡文学 小品文
《影梅庵忆语》是明清易代之际江南复社文人冒襄的作品,全篇不过寥寥万余字,乃是其专为追忆亡妾董白所做,仅从标题的“忆语”二字便可知该作有悼亡之意。事实上,此文不仅在当时便颇有影响,引得冒氏一些友人的和诗题咏,甚而有开一代文体之先河的独特地位。尽管冒氏在创作《影梅庵忆语》一文时并非有意识地要独创一类文体,但不可否认的是《影梅庵忆语》一文由于受晚明主情思想的陶染,以及晚明小品文风格的影响,无论是内容上对与亡妾生活琐事情真意切的追忆以及对自己内心毫无矫饰地剖白,抑或是风格上的冲淡平和兼且内蕴深情,都为悼亡文学另开一属类,而成为后来《浮生六记》《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诸作品之滥觞,进而在民国时被归结出“忆语体”这一新的文体。笔者拟从中国古代的悼亡文学传统以及晚明小品文的风格影响这两个方面,来分别探究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之成因。
一、对悼亡文学的承继与突破
悼亡原为追念死者之意,但在中国文学史上,由于晋人潘岳为悼念亡妻杨氏而做悼亡诗三首,此后遂多用于指代对亡妻亡妾的悼念。而在潘岳之前,此类作品的出现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包括《诗经》中的《邶风·绿衣》以及《唐风·葛生》,都是为悼念亡妻而做。及至汉代,又有汉武帝的《李夫人赋》,可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篇悼亡赋。但需要指出的是,此类作品在当时仍属个别,真正将悼亡扩大为文学的一类主题,还是要从潘岳的《悼亡诗三首》算起。王立在其《中国古代文学主题学思想研究》中就指出:“自潘岳大量作自述体的悼亡诗赋,悼亡文学才渐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题材,标志悼亡文学兴起。潘岳悼亡诗赋不仅在题材开拓方面显示成就,而且思想上也流露了一定的反传统精神。”可以说,这样的评价是颇为中肯的。
除了《悼亡诗三首》以外,潘岳还创作了包括《杨氏七哀诗》《哀永逝文》《悼亡赋》等一系列悼亡之作。在这些作品中,除了表现出诗人伉俪情深之外,最值得关注的一点还在于,他将自己对生与死的思考融入到诗歌,类似“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这样的诗句,除了反映出对亡妻的思念之外,也表现出对人世变迁的洞察与思考。再加上诗中用到的诸如“夕风”“落叶”这类冷凄的意象,从而形成一种以悲为美的诗歌意境。
潘岳的这种创作手法,为后世悼亡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从齐梁时期江淹的《悼室人十首》,到唐时元稹的悼亡诗,及至宋时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开创了词中悼亡的先例,均可以看出悼亡文学从诗的领域向词的领域的拓展。而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的衍生,则堪称悼亡文学在文的领域的又一次拓展。
在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产生以前,悼亡文学在文的领域主要表现为墓志铭、墓表、祭文、哀辞、诔、行述这样一些形式。这些悼文虽也属于悼亡文学范畴,但相较于同题材的诗词在艺术手法上的表现,则多数都要黯然许多。在此,谨以苏轼悼念亡妻王氏的墓志铭和词为例。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大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
这篇墓志铭以亡妻生平的三两小事,来重点突出其“敏而静”的贤德一面。相较于其他一些墓志、行述之著,正如沈德潜所评价的:“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但再来比较同样悼念其妻王氏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可以看出,这首悼亡词仅是在情感的渲染上就已胜过前者一筹,再加上虚实结合的表现手法,最终形成了整首词凄凉哀婉的总基调,从美学的角度看,该诗可谓是对潘岳以悲为美风格的承继。
事实上,在《影梅庵忆语》之前的悼亡之文,大多都以褒赞亡者妇道德行为主,而缺少真情流露,于是多数都沦为一种内容空洞的套路性文章。真正延续了悼亡文学传统,并对悼亡文学在诗词领域的表现方式予以借鉴及开拓的,当属《影梅庵忆语》以及在此之后的一系列忆语体文学作品。而这些作品之所以能突破前人悼亡之文的窠臼,也跟明代小品文的产生及发展息息相关。
二、对晚明小品文借鉴与拓展
“小品”一词最早源于佛经翻译,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文学》引释氏《辨空经》说:“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事实上,中国文学所称小品并不是严格规范性文体概念,而是指散文的一种类型。小品文古已有之。到明代后期,其与公安、竟陵派同时,在散文领域逐渐形成小品文的高潮,并延续到明亡以后。文学史家称为晚明小品。这些“小品”创作,本源于“性灵”之真情实感,不受传统礼教之束缚,在形式和内容各方面作别人所不能、所不敢的探触,故所作的文字自然显现“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唐显悦 《文娱序》)的特色。
明代中叶之后,城市商品经济日益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壮大,在新的社会矛盾和市民思想影响下,学界产生了反抗传统、追求个性自由解放的新思潮。王阳明学派的异端泰州学派,大胆肯定人们的生活欲望,对传统礼教的不少方面作了批判。李贽是该派后期的杰出代表,而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及其兄宗道、弟中道等都是深受李贽影响的。滥觞于公安、竟陵的晚明小品,也因此从“文以载道”“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美学思想中挣脱开来,而充分地表露真情实感,着意于凡人的琐事常情,流连于俗世的真朴温馨,注重天真自然的情韵。从作品所表现的精神特质和美感意识来看,即当时人所言“真”“情”“趣”这些特质,而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就体现了晚明小品的这些特征。
首先是“真”,即自然率真。正如同《影梅庵忆语》开头所言:“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冒襄认为很多人描写身边亲近之人往往多矫饰,而他对此则不屑一顾,因此“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也因此他在《影梅庵忆语》中所追忆的与亡妾董小宛的往事,是本着“不缘狎昵”这样一种力求真实不做丝毫矫饰的心态来叙写的。关于他与董小宛结合的过程,也没有以类似话本中才子佳人的结合这类方式加以美化,其不仅大量剖白自己当时的真实心迹,且对于自己另外的风流逸事也未加以隐晦。其他一些忆语体散文同样如此。
其次是“情”,即强调文章的情感力量。冯梦龙在《情史类略》中言:“情,能造就世间奇人奇事,使人为情犯难,为情露巧,为情发愤——情不至,义不激,事不奇。”可谓是对情感的肯定。而包括《影梅庵忆语》在内的忆语体散文,之所以能打动人心,便在于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作者对于亡者的一片深情。这种对情感的有意放任,成为忆语体散文与前人悼亡之文最大的区别,而这种区别的产生又与晚明时期的社会思潮有关。
再次是“趣”,指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兴味。这种兴味体现在忆语体散文中,便是所挑生活琐事多具有文人雅趣。如《影梅庵忆语》中“纪茗香花月”“纪饮食”这些篇章,无不体现了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及审美情趣。再比如《浮生六记》的“闲情记趣”卷中所展现出的童心童趣,都是这种“趣”的体现。
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忆语体文学,在延续中国悼亡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对晚明小品文的艺术表现手法予以借鉴和拓展,最终形成了“忆语体”这样一种新的文体。这不仅是一种文学体裁上的创新,更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后世现代悼亡散文的创作。
[1][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明]冯梦龙.情史类略[M].长沙:岳麓书社,1984.
[3]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清]赵翼著.陔余丛考[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
[4][清]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M].大连:大连图书供应社,1935.
[5]冒襄.影梅庵忆语[M].长沙:岳麓出版社,1991.
[6]沈复.浮生六记[M].长沙:岳麓出版社,1991.
[7]陈裴之.香畹楼忆语[M].长沙:岳麓出版社,1991.
[8]蒋坦.秋灯琐忆[M].长沙:岳麓出版社,1991.
[9]郭预衡选注.明清散文精选[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10]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
(厉辰 江苏南通 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