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方言词语札记
2016-03-03楚艳芳
□赵 斌 楚艳芳
海安方言词语札记
□赵 斌 楚艳芳
文章遴选了6个富有特色的海安方言词语,以大量文献材料为基础,通过实地调查、对比分析等方法,探讨了这些海安方言词语的词义、语源以及使用情况等,并对方言词语背后的文化内涵进行了深入阐释,以期为汉语语言学(尤其是词汇学、方言学)、文化学等相关研究提供参考,为辞书编撰及修订提供较为可靠的依据。
海安方言 词义 语源
海安方言隶属江淮官话,但它地处方言孤岛,故海安方言中包含了许多独特、鲜明的词语,这些词语对于非母语者来说理解较为困难。我们发现,部分生活中常用的词语在《汉语方言大词典》,甚至《南通方言词典》中均存在漏收或者谬误的情况。本文遴选了6个比较有特色的海安方言词语加以考释,以管窥海安方言词语之一斑。
一、“杲昃”
“杲昃”一词在海安方言中语音为[kou214tsǝ21],其义与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东西”类似,但同时它也可以指代事件。例如:“这是个什么杲昃?”义为:“这是个什么东西?”又如:“这杲昃怎么办才好呢?”义为:“这事情怎么办才好呢?”“杲昃”和“东西”的语义有重合之处,而“杲昃”除了能表达“东西”语义之外,在言语交际中还有一种虚化、无实义的情况。例如“你为什么杲昃这么干?”义为“你为什么这么干?”或者“你理他做什么杲昃?”义为“你为什么要理他?”“杲昃”字面上似乎难以和“东西”相联系,但是深究“杲”和“昃”的含义后便不难理解了。
“杲”,《说文·木部》:“杲,明也。从日在木上。”可见,“杲”是个会意字,日至木上,即为明亮。《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其中的“杲杲”义为“太阳明亮的样子”。“昃”,《说文·日部》:“昃,日在西方时,侧也。从日仄声。”可见,“昃”的本义为“太阳西斜”。《周易·丰卦》有“日中则昃”,义为“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后便开始西斜”。这样似乎就不难解读为何“杲”“昃”连用可以代指“东西”了。日至木上,太阳升上树梢的时候必然是从东边升起,日出之处为东;而太阳升到正中就要开始西斜,日落之处为西。由此可以推断,“杲昃”即为“东西”。
我们通过对“杲”“昃”文献用例的考察发现:“杲”和“昃”在文献中的使用并未出现大规模由本义引申出“方向”义的迹象,“杲”的语义主要集中在“明亮、光明、高远”,而“昃”的语义集中在“太阳偏西、倾斜”。“杲昃”从本义发展到如今的“事物”义,这一过程似乎缺失了一些环节,甚至可能“杲昃”和“东西”词义的发展并不相关联。上文通过“东西”来佐证“杲昃”,看似很有道理,但其隐含条件是“杲昃”语义的发展和“东西”语义的发展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其内部逻辑默认了“杲昃”与“东西”都是由其本义引申出了“物品、事物”义。关于“东西”一词的语源,学界尚存在争论,且大多文献中的“杲”“昃”并不用来指代方向。可见,“杲昃”的语源仍然有待探究。
就现有文献记载来看,“杲昃”连用基本出现在由国人编纂于建国之后的作品。如经口头传承而编纂于2007年的《靖江宝卷》中:“你们不来家,她家娘家来了多少人,高子矮子、矮子长子、大斑麻子、雪夺瘌子肩斗上背了车口袋子,肚里灌了多少杲昃……”等。“杲昃”的写法是由近代学者、报人戈公振先生首次提出的,然而[kou214tsǝ21]真的应该写作“杲昃”吗?现在看来不尽然。“杲昃”在通泰片方言(海安方言隶属于通泰片方言)中音同“稿子”。清代泰州学者赵渔亭的《海陵竹枝词》中记载:“东路人来买稿子,南路人邀过瓦家。忽逢西北乡农道,醒得连称笑语哗。”在《红楼梦》中,“稿子”一词出现过多次,绝大多数为“文稿”之义,而第二十九回中张道士有一句话:“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这个“稿子”明显并非“文稿”之义,而是指“同样的相貌”,即和现代汉语普通话中表轻蔑之义的“东西”一词有异曲同工之处。
“稿子”在海安方言中发音同“搞子”。我们猜测,“杲昃”或许是后人牵强附会而产生的词,“稿子”中的“稿”或许是“搞”字的通假,“杲昃”或“稿子”或许应该写作“搞子”。“搞”字从“手”,本义为“做、干、办、弄”,可能在淮安方言中引申出“物品”之义。这大抵有如下几个理由:其一,从字形上看,“搞”字从“手”,生活中的事物多与手脱不了干系,可能先是动词用作名词,指代生活中的物品,然后再渐渐地从日常用品拓展至所有事物。其二,年长的海安方言使用者在某些情况下会用一个带儿化音的单字“搞儿”指代物品,而不使用“杲昃”,从这一点上看,“杲昃”(稿子、搞子)的词尾可能是无实义的。其三,“搞子”也确实符合海安方言多在单音节词后面加“子”的言语习惯,例如:“耍子”(玩耍)、“狗子”(狗)、“羊子”(羊)、“腿子”(腿)等等。
综上所述,我们倾向于认为“杲昃”是后人牵强附会而生造出来的词,“杲昃”与“东西”词义相近。对于“东西”一词的语源,学界尚无定论。比较有名的说法有“东京西京、东洋西洋、东市西市”等,大致认为“东西”对于物什的指代是由方位词衍生而来。这些说法或许能解释“东西”一词的由来,但却不能很好地解释“杲昃”一词的发展过程。此外,就我们所见,古代文献当中也并不存在“杲”“昃”连用的情况。故相较而言,结合海安当地的语言习惯,“搞子”说更具说服力。
二、“扛丧”
“扛”,《说文·手部》:“扛,横关对举也。”“扛”的本义即用双手举或者抬,如“力能扛鼎”等。此外“扛”还有一些其他引申义,例如《西游记》第四十四回:“八戒听说,扛住行者道……”这里“扛”的含义为“阻拦”。又如《金瓶梅》第五十二回:“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交我扛了两句走出来。”这里的“扛”义为“顶撞”。“扛”后来又演化出“用肩膀承担物体”义,音káng,且其含义逐渐固定在此义。“丧”,《说文·哭部》记载:“丧,亡也。”丧(sāng)的含义多与死亡相关,大抵有如下几种情况:①死亡。例如《诗经·小雅·常棣》:“丧乱既平,既安且宁。”②灵柩。例如《春秋·桓公十八年》:“公之丧至自奇。”③丧事。例如《上皇帝万言书》:“婚丧祭养。”
“扛丧”连用的情况,在《西游记》第三十五回中出现一例:“令弟已是死了,不必这等扛丧,快些儿……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这里的“扛丧”为“举哀、哭泣”之义。结合“扛”和“丧”的各单字的意思,“扛丧”应当是“托抬灵柩”的意思,也就是“办理丧事”之义。旧时办理丧事有哭丧的传统习俗,“扛丧”也就引申出了“举哀,哭泣”之义。至于“办理丧事”为何会与吵架联系在一起,我们推断,旧时一户往往有多个子孙,父母亡故后的财产分割常常伴随着肢体冲突和言语争端,久而久之,“扛丧”就用来指“吵架”,其本义却很少使用了。
又有作“刚丧”者。“刚”,《说文·刀部》云:“刚,强也。”可见,其本义为“坚硬”,后来衍生出“刚才”义,苏轼《花影》:“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若作“刚丧”,可解释为“刚刚办理丧事”,其义与吵架相联系的原因可能也与“扛丧”类似。
还有作“扛商”者。由于海安方言音韵中平舌和翘舌不分,“shāng”和“sāng”在方言中读音相同。“商”,《说文·部》云:“商,从外知内也。”可见,其本义为“计算、估量”之义,后引申出“商量、商讨”义。上文《金瓶梅》第五十二回中的“扛”义为“言语顶撞”,若与“商”连在一起,可以理解为“用顶撞的言语商讨”,也就是“吵架”了。
在以上三种“扛丧”的写法中,第一种写法比较令人信服,而“刚丧”“扛商”的写法比较牵强。当然,若能找到更多的文献用例作为支撑,其引申义会更有说服力。
三、“吾儿禄山”
“吾儿禄山”出自流传在民间的安禄山和杨贵妃秽闻中的一个典故。有一次杨贵妃在御池与干儿子安禄山同浴,恰好唐玄宗走来,模模糊糊看见池内还有个人,便问是谁。杨贵妃说是“吾儿禄山”,当时并不忌讳母子同浴,唐玄宗只好作罢。至此,“吾儿禄山”便开始形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此“典故”显然是一段稗官野史,新、旧《唐书》中并无关于安禄山以及杨贵妃私情的记载,相反在《开元天宝轶事》《唐史演义》、元代白朴的杂剧《梧桐雨》中却有相关描绘。《禄山事迹》中写道:“正月二十日,禄山生日,赐物甚多。后三日,召禄山入内。贵妃以锦绣绷缚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宫中欢呼动地,明皇使人问之,报云:‘贵妃与禄山作三日洗儿。’明皇就观之,大悦。因赐贵妃洗儿金银钱物,极欢而罢。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其出入。”文中称安禄山为“儿”。《汉语大词典》中收录了“禄儿”一词,释义为:“唐玄宗时宫内对安禄山的戏称。”唐玄宗后,“禄儿”便见于各类文字作品,例如张《华清宫和杜舍人》:“雪埋妃子貌,刃断禄儿肠。”“吾儿禄山”一词大抵来源于这段杨贵妃和安禄山的野史。
另一说“吾儿禄山”应为“胡儿禄山”,由于“胡”和“吾”在海安方言中的读音区别仅仅在于前者为送气,后者不送气,再加上安禄山的胡人血统,民间惯称其为“胡儿”。在其与杨玉环的轶事流传开来后,人们便用“胡儿禄山”代指不正当的男女私情。“吾儿禄山”与“胡儿禄山”两种说法皆能说通。除此以外,二词在海安民间常写作“五二六三”,因其方言中的发音与“吾儿禄山”谐音,但是“五”“二”“六”“三”四个数字的排列顺序毫无章法,民间可能是未加考证就取其“乱七八糟”之义,而非“吾儿禄山”的正确写法。
四、“家团团儿”
1.“家团团儿”。“团”,《说文·囗部》云:“团,圜也。”“圜”是个多音字,其一念作“huán”,义为“环绕”;另一念作“yuán”,《说文·囗部》云:“圜,天体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注释为:“圜,环也。”可见“圜”在念“huán”及“yuán”时词义颇有相通之处。“团”可作“环绕、围绕”义,例如“团团转”。“家团团儿”义为“围绕着家附近的这一片土地”。
2.“家团垛儿”。这一写法中“团”的含义同上,作“环绕、围绕”义。“垛”,《说文·土部》曰:“垛,堂塾也。”即“墙或某些建筑物突出的部分,有支撑或掩蔽作用”。在传统建筑中,常在墙的转角及纵横墙交接处等部分用砖突出加固,用以承重,相当于柱子,有加强建筑物结构强度的作用,上面可以架梁。“家团垛儿”可能义为“围绕家四面的墙垛”,进而引申出“家的附近”之义。此写法的问题在于,在海安传统民居中,较少见到“垛”这一种建筑结构。
一作“家团堵儿”。这一写法中“团”的含义同上,作“环绕、围绕”义。“堵”,《说文·土部》云:“堵,垣也。五版为一堵。”可见,其本义即为“墙壁”。“家团堵儿”可能与“家团垛儿”相类似,义为“围绕家四面的墙”,引申出“家的附近”义。
由于方言的习得是下意识的学习过程,并不是通过成体系的语音、语法学习而获得,并且通常不与书面汉字相联系,所以部分弱势方言的词汇语音会在传播过程中因普通话以及方言使用者本身的影响而产生异化现象。在咨询请教各海安方言使用者的过程中,许多人对“家团团儿”的发音以及写法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张“家头头儿”,其理由是海安方言中存在“家头”一词,义为“屋后”,但“家头头儿”的发音与多数人的发音存在较大出入,故未予采用。一说“家屯屯儿”,“屯”有“村子”义,旧时家在村中,“家屯屯儿”一词表示的“附近”大抵是村子这么大的范围。虽然也有道理,但是“屯”显然是个东北方言词,在海安乃至整个苏中泰如片地区都不会使用“屯”这个词代指村寨,一般直接使用“某某村”,故亦未予采用此猜想。
在以上几种“家团团儿”的书面写法中,我们倾向于“家团团儿”,认为这种写法更具有说服力。原因如下:第一,如前文中提到的,“团团儿”存在独立使用的情况,无须与建筑物相联系;而“家团垛儿”“家团堵儿”中都存在与建筑物相关的部分。第二,“家团团儿”符合海安方言多见叠词的使用习惯。
五、“山头”
“山头”在汉语中有几种情况,一是如字面意义的“山顶”,例证颇多,兹不赘举;二是指“宗派或者集团”,例如“另立山头”“拉山头”。在《西游记》第二十三回中有:“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这里的“山头”指左右两边的墙壁。此外,《幻中游》第七回:“进去走到客位,东山头上有个小角门,里边是一个大院子。”这里的“东山头”明显与海安方言中的含义一致。
海安地处长江入海口地区,地势低平,少有高地和丘陵,为何以“山头”代指墙壁?“山”,《说文·山部》:“有石而高”,后用来比喻形状像山的物品。《南齐书·高逸传伦》:“刃树剑山”。旧时海安民居多采用人字形的屋顶,东西向两侧的墙的顶部是山的形状。建筑学有“山墙”这一说法。王天(2012:2)指出:“山墙意思是承重外墙之顶又增加一段矮墙,女儿墙处防水做法建筑平面为长方形,短边的墙叫山墙,坡屋面的建筑,短边墙上部呈‘人’字形如山的形象即……以其形命之名叫山墙。”《辞海》中收录了“山墙”的释义“人字形屋顶的房屋两侧的墙壁”。这样看来,“山头”一词便是来源于“山墙的顶部”了。
六、“格局”
“格局”一词在明清小说中用例颇多,例如《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此处的“格局”义为“模式、习惯”。又如《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这里的“格局”指定格和合局,见于看风水、算命等行当,常与人的生辰八字、命运联系在一起。例如“屋子的格局”“人的格局”等等。
“格局”在海安方言中与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格调”比较近似,如《汉语大字典》“格调”有“品格、风范”这一义项,与海安方言中“格局”的讥讽义似乎不谋而合。“格调”现今在海安方言中读作然而“调”字在海安方言中原本的读音应为海安方言中,谓“吹口哨”为“吹调调”,在这种情况下,“调”却还保持着原来的读音。
由于普通话的推广,许多方言词语的发音都有文白异读或朝着普通话靠拢的倾向。海安方言中的“格局”一词,在作名词使用时,当为“格局”,在作讥讽义形容词使用时,应为“格调”一词,由于“格调”一词的发音受普通话影响,导致其发音与存在较大差异,使得部分使用者误用了“格局”二字。
七、结语
本文探讨的6个海安方言词语均与现代汉语普通话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方言词语所承载的地理人文属性无疑是现代汉语普通话无法替代的。海安方言乃至江淮官话泰如片受普通话的影响,许多方言词汇发音向普通话靠拢,还有许多方言词汇在日常使用中被普通话词汇所替代。海安方言词语研究不仅可以为汉语语言学(尤其是词汇学、方言学)、文化学、民俗学等相关研究提供参考,还可以为辞书编撰及修订等工作提供较为可靠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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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斌 楚艳芳 浙江桐乡 浙江传媒学院(桐乡校区)文学院 314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