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盐一样溶于水(短篇小说)
2016-03-03李驷
李驷
当手机铃声一遍遍响起的时候,吴敏君正挣扎在那个熟悉的噩梦中。天色刚刚破晓,苍茫的天空和苍茫的大海连接在一起,波涛翻滚,海天一色。在远远的海天相接处,有几个小小的如同芥子一般的黑影上下沉浮,但那呼救声却此起彼伏如此分明,吴敏君清晰地听到,父母在涛声中惊恐凄惨地叫着:“敏君,救救我们!敏君,救救我们!”
自从八岁那年父母贩盐出事葬身海底后,吴敏君就常常做这个噩梦。三十多年了,这个梦仍然像一个神秘的时光隧道,隔三差五不期然地把吴敏君带回那年冬天,去一次次地重温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和铺天盖地的恐惧。
顽强的手机铃声好不容易把吴敏君从噩梦中拉了出来。吴敏君睁开眼睛时,喉咙里还兀自带着梦境中的呜咽。她定了定神,初秋午后的阳光正挟着热度刺眼地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吴敏君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清了清嗓子,点下了接听键。
“敏君,你怎么这么迟才接电话?”姑妈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手机里急促地传出来,“村里几个干部又亲自找上门来了,大中午急巴巴地顶着毒太阳,催促我一定要当着他们的面,再次把话给你姐弟俩带到,让你们赶快回来一趟,抓紧把老房子的拆迁协议签了!”
吴敏君放下手机时,表情有点戚戚的。老家在搞港口建设,海岸线旁边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区域都将建成后方临港产业基地,吴敏君的出生地大浦村也面临拆迁。他们姐弟和故乡之间的最后一点物质纽带也很快要保不住了。等村庄一拆完,临港产业基地一建成,祖父母和父母在这个世界存在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将荡然无存。吴敏君的心里突然一阵绞痛。
屈指算来,父母已经离世三十二年了。十多年前,祖父母也相继病故。老家除了一个姑妈和两个舅舅,再也没有别的至亲了。
吴敏君的老家,在距离省城一下多里外的东海边。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村里人基本上都做着跟海有关的营生,捕鱼、养殖、贩卖海货……而吴敏君的父母,则靠着在海边的盐碱地里种棉花为生。种棉花是有季节性的,夏天和秋天最忙,而冬季就闲了。父母在冬季没有农事时,待在家里闲不住,便去贩卖海盐,挣点钱贴补家用——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光靠那点承包到户的责任地种棉花,根本不够开销。不过,贩盐这活计,并不是光明正大的。盐业自古以来一直实行专卖制度,虽然改革开放好多年了,但私自卖盐尚属于不合法。尽管离大浦村不到三十海里的下陈岛,就有远近闻名的海盐盐场,但盐民晒的盐从来都只能让盐务局统购,私人不得贩卖。不过规定归规定,实际上,这一带海边产盐区的盐务专卖制度执行得并不太严格,乡镇集市的角落里常常有人在私自卖盐。如果贩卖量不超过二十斤,哪怕被盐务局当场查到,也最多罚几块钱而已。真正的风险是在从下陈岛进货回来的途中。吴敏君父母半个月二十天去下陈岛一次,和邻近村里的盐贩子一起,十几个人雇一条机帆船,每人贩个一百多斤盐——这个量,要是被盐务局执法人员抓到,足可以蹲半年牢房了。所以他们到下陈岛进货都是半夜去,五更回。吴敏君八岁那年冬天,她的父母在下陈岛购盐回来的途中,所乘坐的机帆船失了事,十几个人跟那条船一起沉人海底,尸骨无存。
从噩梦中猝然醒来接听了姑妈电话的吴敏君胸口堵得慌,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她从床上起身,趿着拖鞋走出卧室。丈夫徐新还是像她午睡前那样,坐在电脑前手握鼠标专注地玩着游戏,仿佛连姿势都没变动过。吴敏君翕动了一下嘴唇,想和他聊点什么,但徐新沉浸在他自己的虚拟天地里,头也没抬一下,吴敏君一下子就打消了说话的欲望,沉默地陷在沙发里。
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面积并不宽敞,客厅兼作书房,家具什物挨挨挤挤地摆放着,空间有些逼仄。但在吴敏君眼里,这个家显得无比空寂。
认识徐新的时候,吴敏君刚刚结束第一段恋爱不到一年。她的初恋男友跟她大学同一届同一个系,能说会道、精明开朗、富有主见。大三时吴敏君和初恋男友开始相恋,大学毕业后,他们一起留在了同一个城市,吴敏君到一家公司做财务丁作,男友则进了一家事业单位。那时,吴敏君以为,初恋男友就是自己一生的归宿和依靠。她一开始就是奔着结婚成家的目的去恋爱的。自从祖父母相继去世后,吴敏君和弟弟吴敏志彻底成为了无家的孤儿。虽然那时他们已经成年,但对于未成家的人来说,原生的家庭没有了,新的家庭却还没成立,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这种无所依怙的凄惶,一般人真是无法体会。吴敏君像飞蛾向往火光一样渴望着家庭的温暖,急迫地期盼有个家来容纳她,庇护她,帮她驱散寒冷、寂寞和恐惧。
然而,在参加丁作后不到两年,男友另找了一个温州籍的富二代女孩子,毅然决然地向吴敏君提出了分手。吴敏君深受打击,内心痛苦得难以自拔。在此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白天,她强作欢颜,强打精神上班,但到了晚上,独H-个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她情绪低落,失眠严重,常常不得不深夜起来,在阗寂的空巷里疾步游走,以排遣内心虫噬一般的伤痛。在这期间,同事给她介绍了徐新。徐新的寡言木讷与初恋男友的精明活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吴敏君听说过一种说法:治疗失恋之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吴敏君急需一段新的恋情来疗伤。徐新的内向和沉默,反而给了她一种与初恋男友截然不同的安全感和熨帖感。直到结婚以后,她才发现,徐新的孤僻白闭对婚娴生活多有杀伤力。他下班之后回到家里,可以整天整夜地沉迷于网络而连屁股都不挪一下——除了起身如厕和吃饭外。在日常生活中,徐新几乎惜字如金从不主动开口,沉默得像是一株盆景或一座雕塑。除了迫不得已的必要的与他人的交流外,他似乎更喜欢把自己封闭在虚拟的世界和一个人的精神空间里,直至是非齐一、物我两忘。
房间安静得让人发慌。徐新还是一如既往专注而入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吴敏君缓慢地立起身子,试图压下心里恍惚浮起的莫名其妙的隐忧:陷在沙发里太久了,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座不会说话的雕塑?她轻轻走了几步,站到了窗前。终于有点来自人间的喧闹声了,小区绿化带内的黄桷树丛里,远远传来一阵秋蝉的呜叫声,单调、寂寥、聒噪,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不甘。
几经协商,好不容易和弟弟吴敏志敲定了回老家的日期,吴敏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做的是财务丁作,公司又是个私营企业,周末根本无法保证休息。而弟弟在派出所当社区民警,双休日值班是家常便饭。两人要凑个刚好一起休息的时间并不容易。
手头的工作已经忙完,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心情轻松的吴敏君拿起鼠标随手点开网页浏览新闻。
一个新闻标题引起了她的注意:“工信部日前确认食盐专营将取消”。对“盐”字,她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敏感,不管在哪里,只要这个字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她的神经很快就会像蛛网捕蝇一样将它捕捉住。她点开了新闻内容。这个新闻报道说,发改委日前宣布,盐业专营体制滋生弊端腐败,并且导致食盐在流通中被各级盐业公司层层加价,造成流通环节价格偏高。因此,决定废止原有的《食盐专营许可证管理办法》,允许现有食盐生产定点经营企业退出市场,准许食盐流通企业跨区经营,放开所有盐产品价格,放开食盐批发、流通经营。
吴敏君怔怔地盯着电脑屏幕,霎那间眼泪像潮水般涌上来。她仿佛又看到了惊恐呼救的被大海吞没的父亲和母亲。食盐生产和经营专营了,食盐生产和经营放开了,而私贩食盐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和父母一同葬身海底的十多个乡亲,艰难地活过,又艰难地死去,如今,能记得他们的人,几乎越来越少了,除了他们残存于世寥寥无几的亲人。他们的生,无声无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们的死,同样草木不惊,如一片枯叶的飘落,如一滴水珠的蒸发。乡野之间小人物的死,往往轻如鸿毛,甚至连鸿毛都不如。没有人想得到,高层部门的一纸决策,会和一群匍匐在最底层的蚁民的生死,发生任何关联。
偌大的办公楼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吴敏君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地不知坐了多久。愈来愈浓的夜色弥漫开来,像被一块巨大的黑幕包裹着的吴敏君产生了些微的窒息感。她伸手摸向办公桌边墙壁上的吸顶灯开关,打开了灯。
微黄的灯光笼罩下来,就像三十多年前,她和弟弟卧室里的灯光一样。微黄的灯光中,妈妈为她和弟弟掖好被角,又摸摸他们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早点睡吧,等你们一觉睡到天亮,爸妈早就回来了。如果刚好能碰上赶夜潮回来的渔船,爸妈给你们买几斤濑水虾吃。”妈妈凑近的圆脸在昏黄的光晕中显得异常温和柔美,散发着一种母性的煦暖的气息。那一年,妈妈才三十岁,繁重的劳作并没有来得及摧毁她残留的青春,而是让她变得更加结实圆润。妈妈那时比现在的吴敏君还要年轻很多,还是一个儿女双全家庭幸福的少妇,家境虽然不太宽裕,但并不愁衣食,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从来不吵不闹,日子过得平淡而美满,妈妈年轻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愁容,总是挂着满足的微笑,整天乐呵呵的。那一夜,妈妈在姐弟俩的卧室里待得有点久,爸爸在门外温和地叫着妈妈的名字,催着她快点出发。妈妈欢快地应了一声,为姐弟俩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吴敏君安静地躺在枕头上,听着爸爸妈妈走出院子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不知道,这睡去的一觉,成了她人生一道巨大的分水岭,这一觉之前,她是一个幸福的孩子,这一觉之后,她变为失怙的孤儿。
吴敏君并没有亲眼目睹父母的死亡,他们在茫茫大海中的挣扎和呼救,其实只来自于她后来的想象和噩梦。没有人确切知道,那艘运载了十几条生命的机帆船发生事故的真实原因。那天天色微明的时候,邻村一个认识那位机帆船船主的渔民驾着出海的小舢板,发现了海面上漂浮的衣物,和半沉人海中只露出船头的运输船,那船头上还可以看出该船的编号。这次事故导致了十几个家庭的破碎,海边的几个小渔村里一连多天持续地飘荡着悲痛凄惨的哭声。根据这一带的风俗,葬身大海的人,如果找不回尸骨,家人一定得请巫师举行一种特殊的仪式,把他们的魂魄从海底引回陆地。那十几户人家集体在海岸边为亲人举行招魂仪式,哭喊声震天,甚至压过了轰轰的潮水声。吴敏君和弟弟吴敏志听从着大人的指挥,一人抱着一只活公鸡,将鸡头正对着面前摆放的两只木桶,木桶里装满了从那片出事海域打上来的海水。巫师念念有词地摇着手里的铜铃,祖父和姑母点起香烛,跟闻讯而来的亲戚们一起大声哭叫着吴敏君爸妈的名字。在那震天的哭喊声中,八岁的吴敏君,第一次感受到了大难临头时的惶惑和恐惧。
那年冬天,年近七旬的祖母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大病一场,在楼上的卧室里足足躺了三个月。原本开朗快活的祖父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强撑着独力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还得照常活。吴敏君刚刚在几个月前上了小学,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学放学。但一切又跟以前不一样了,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她常常能看到村里的邻居关切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在她扭头走过以后,身后还会传来压低的议沦声和叹息声。日子一久,吴敏君渐渐地体会到了失去双亲的无依和孤凄。
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轮到他们那个小组做值日,她负责扫地。扫着扫着,班里那把用了快两年的笤帚忽然断了。她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心虚地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第二天上课时,年轻的班主任看到折断的笤帚,就在课堂上问起了这件事。一位昨天和吴敏君一起值日的女同学作为知情人站了出来。大概是为了急于撇清白己,那个女同学迫不及待地尖着声积极指认:“是她弄断的,是她,是吴敏君,”女同学像个小大人一样地撇着嘴,“她做事毛毛躁躁,有爷娘生没爷娘调教的……”吴敏君尴尬地盯着女同学那张撇着的嘴,感觉到了一种被当众揭短的吃惊、愤怒、心虚、难堪,旋即迅速用双手环着头,趴到书桌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了一脸。小小年纪的她开始意识到,父母双亡,不仅意味着失怙、无依、孤凄,还意味着在承受被怜悯的同时,有时还得承受被轻贱、被欺凌。从此,在人群中,她变得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再也不敢乱多走一步路,不敢乱多说一句话,唯恐招致当面或背后的“有爷娘生没爷娘教”的嚼舌头,而连累地下的父母和活着的祖父母蒙羞。吴敏君就此变得沉默寡言、自尊敏感、谨小慎微,一直到成年以后,她还是如此。
回大浦村那一天,为了便于搬运老宅里的东西,吴敏志向同事借了一辆五十铃小皮卡。吴敏君坐在弟弟左侧的副驾驶座上。弟弟还是像以往一样,除了刚见面时的一两句寒暄之外,和她并无多说话。一路上车子里气氛有些沉闷,吴敏君突然很想跟弟弟聊聊食盐专营制度将取消的新闻,聊聊父母亲和祖父母。但弟弟正襟危坐地专心开车,吴敏君好几次扭过头去看右侧,看到的都只是弟弟短而黑的鬓角。
“小志。”吴敏君试探一般地唤了一声。
“嗯?”吴敏志连头都没扭一下,手握着方向盘直直地看着前方。
“你,还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吗?”吴敏君盯着弟弟,突然问道。
“姐,我在开车呢!”吴敏志飞快地低声回了一句,把话题截住。
吴敏君扭着脸打量着弟弟的侧面。吴敏志直视着前方,嘴唇抿得紧紧的,很明显,他仍然在回避着这个话题,仿佛只要避开这个话题,父母去世的事实和伤痛就会不存在一样。吴敏君看着弟弟发青的冒着胡子碴的腮帮子,生生地咽回了嘴边的话。这个小时候常常扯着爷爷奶奶或姐姐衣角爱哭闹的弟弟,脸上已开始有了些中年男人的沧桑感。毕竟也是“奔四”的人了。
吴敏君原先设计好的交流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吴敏志以抗拒的姿态给沉默地堵断了。一路上,两个人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到了老家,已经晌午了。吴敏君姐弟先到镇上看望姑妈,在姑妈家吃完午饭再回大浦村。姑父和姑妈还是住在镇东头的老酒厂宿舍。这个位于东南沿海地区的小镇丁业相当发达,这几年,镇上的变化真可谓沧海桑田,唯有姑妈家所在的老酒厂宿舍,还保留着三四十年前的模样,只不过更加陈旧破败了,在一大片新开发的高楼大厦中间,凋敝寒酸得让人感慨。老酒厂原本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型国营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非常红火。但到了九十年代末,在国有企业改制的大潮中,老酒厂被转成私营企业,原有的大批老工人或下岗或被提前退休。但新的企业主还算仁慈,为了维稳,并没有把在酒厂宿舍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赶走,而是将宿舍当作廉租房,继续让工人们租住。
姑父和姑妈比上次春节见到时又苍老了很多。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桌子菜,单等着吴敏君姐弟一到就开饭。老两口见到侄子侄女到来,开心得像过节的孩子一样。他们的独生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丁作定居,平时除了几个同宿舍楼的老同事偶尔来串串门之外,一般情况下,这个家里很少有客人踏进来,整日冷冷清清。
在姑妈兴兴头头忙里忙外的时候,吴敏君看出她走路略微有点蹒跚。一问,果然是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
姑妈年轻时,相貌出众,做事又心灵手巧,因此在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内远近闻名。到了找对象的年龄,追求的说媒的络绎不绝,姑妈选择了酒厂的一个工人成了家。在20世纪70年代,一个农村姑娘,能嫁给在镇上国营工厂工作的男人,那简直是天大的福气,十里八村的年轻姑娘们明里暗里都羡慕得直啧啧。姑妈嫁到镇上时,刚开始并没有丁作。那时国营企业福利很好,光靠着姑父一个人的薪水,加上加班补贴,以及五花八门的油水,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足可以过得很宽裕了。然而,在吴敏君父母过世后,姑妈除了操心自己一家三口的开支外,还得接济娘家,单靠姑父一个人的收入,开始有些捉襟见肘。于是姑妈就恳求酒厂的领导,让她到厂里的洗瓶车间当了一名临时工。长年累月在潮湿的洗瓶车间劳作,渐渐地,姑妈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这些年来,姑妈的风湿性关节炎时好时坏,不犯病还行,一犯起病来,就痛得厉害。
吴敏君看着饭桌上兴高采烈不停给他们姐弟夹菜的姑父姑妈,眼睛里一阵阵发潮。父母死后,祖父母年迈,家里没了顶梁柱和主要的生活来源, 日子一下子变得很困窘。因为那十几个人是在非法贩私盐途中出事故溺海死的,家属们白认为他们死得不光彩,也都捂着盖着,根本不敢向政府求助。村里的干部光考虑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敢上报上级政府。再加上那时传媒不发达,社会保障制度也不健全,凡此种种原因,官方对那十几个人的意外死亡以及他们身后留下的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并没有太多的积极态度和措施。吴敏君的两个舅舅都靠讨海为生,家里也很拮据,所以吴家老小基本上只能仰仗着吴敏君的姑妈接济过日子。吴敏君姐弟从小学到大学,这么多年的生活费、学杂费,姑父姑妈可没少承担。可以说,姑父姑妈这辈子不是养一个孩子,而是养了三个孩子,除了他们自己的儿子之外,还有吴敏君姐弟。没有姑父姑妈,吴敏君姐弟不可能有机会上高中、上大学,而后还留在省城工作。
姑妈觉察到了吴敏君情绪的异样,关切地问:“敏君你怎么了?”吴敏君抬起头,强作欢颜地说:“没什么。我在埋头大吃呢,姑妈烧的菜太好吃了!”说完,夹起一大块红烧肉,动作夸张地送进嘴里。
姑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顿了顿,看了看吴敏君的脸说:“囡儿,你瞒不过姑妈的,姑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是不是舍不得老宅被拆?是不是为这个伤心?也是啊,我这些天心里也很难受。老宅被拆没了,村子被拆光了,咱们连个根都没有了!以后你们姐弟俩回来,到哪里去祭祀列祖列宗、祭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说话间,姑妈眼角有两行老泪流了下来。她连忙抬起手来擦了擦。
吴敏君忍了很久的泪,不禁被引了出来。
吴敏志的眼圈也红了。
姑父不满地用筷子朝姑妈点了点,说:“你十吗要扯这些?尽惹孩子们伤心。你真是老糊涂了!难得和孩子们见一次面,就不能说些有用的?”他把脸转向吴敏君姐弟,换了个话题,“对那房子的拆迁补偿,我替你们打听过了。按照老宅子的面积,你们可以拿到60万左右的补偿款。或者不拿钱而拿房子的话,你们可以在镇上拿到一个90多平方米的安置房。”
吴敏君看了看姑父姑妈和弟弟,说:“还是拿钱吧,60万左右,刚好可以给小志在省城买房子付首付。”
“不行不行!”吴敏志瓮声瓮气地反驳,“这个钱怎么可以光给我一个人?姑父姑妈、姐姐,都有份……”
姑父和姑妈一齐开口截住了吴敏志的话头:“我们咋会要吴家老宅子的拆迁款?要分,也是你们姐弟分。再说了,你们表哥在上海过得不错,有房有车的,我们老两口也有房住有退休工资花,我们要那个钱十什么?”
吴敏君也摇了摇头,坚决地说:“姑父姑妈都不要,我更不要!还是按咱们乡下的风俗,由男丁继承祖产,这个钱全归小志你。”
姑妈朝着吴敏君,沉吟了一下,说:“我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说,你是可以分这个拆迁款的。现在,你不要这个钱,那徐新同意吗?”
吴敏君抿了一下嘴角:“我们商量好了,他同意!我们在省城好歹还有一套小房子安身,而小志,到现在还在租房住,三十大几的人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再不买套房子,就更不容易找到结婚对象。”
吴敏志的眼圈更红了,连连摇手,却说不出话来。
姑父姑妈对视了一眼,欣慰地笑了。
车子开到大浦村村口时,吴敏君和吴敏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进入他们视野的,是一片巨大的废墟,瓦砾遍地,满目断墙残垣,就好像这一带刚刚发生过八级地震一样。
幸亏原来的村道还在,尽管路上狼藉一片,但车子勉强还可以进去。从车窗里沿路看去,大浦村仿佛成了灾难片中的空村,阴森荒凉,人迹阗寂。随处可见的竖立的残垣上,有一个个骷髅上的眼窟窿一样的大洞,那是原来墙壁上的门窗,只不过上面还有回收价值的铝合金窗框等全被拆掉了,模样看起来有些阴森怪异。曾经鸟语花香的村子里,如今连树木也都被移植或砍伐走了,除了那些杂草和野灌木。蓬蒿塞前路,瓦砾堆中庭,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地方,已经生机尽失,人气全无,面目全非了。吴敏君姐弟几乎是凭着记忆才把车开到了自己家老宅的门口。他们家的两层小楼倒还是原来的模样,掩映在一片残垣中,像一个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的留守老人,就等着漂泊在外的儿孙们回来做最后的诀别。
进了家门,吴敏君和弟弟先掸了掸家里陈积的灰土和蛛网,简单张岁了一下,然后掏出姑妈替他们准备好的香烛、纸钱、水果、熟食等,摆到堂屋的祖宗牌位前祭祀。祖父母和父母在堂屋墙壁上的黑白遗照中,目光眷恋地看着姐弟俩,仿佛有下言万语,想对这远道回来收拾旧居的两个孩子殷殷交代。在点燃香烛的那一刻,吴敏君泣不成声,她想起了姑妈中午时说的话:“老宅被拆没了,村子被拆光了,咱们连个根都没有了!以后你们姐弟俩回来,到哪里去祭祀列祖列宗、祭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祭拜完毕,吴敏君和弟弟开始收拾打包家里的东西。光凭两个人的力气就能够搬走的东西,他们今天就搬走;而那些大件的家具如三门衣柜,明天叫搬家公司的丁人来帮忙。姑父早已帮他们在镇上向一个老朋友借好了一间杂物间,老宅子里清理出来的东西,到时先堆放在那里。吴敏君对屋子里所有能拆下搬走的东西,不管是有用的还是没用,她一样都不想落下。只要这些旧物还在,那么祖父母和父母残留的气息就还在,她和弟弟就能在这些残留着祖父母和父母气息的旧物上,触摸到远去的至亲曾在这世上爱过恨过生存过的印证。
天黑透的时候,吴敏君和吴敏志已用五十铃皮卡往镇上运了三四趟东西,终于累得不行,只好勉强收了丁,草草吃了些水果熟食当晚饭。姑妈本来说好叫他们今晚住到镇上,但吴敏君姐弟执意不肯。今晚,是住在老宅里的最后一夜。拆迁以后,这个承载了他们太多童年和少年回忆的住处,在这世上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今天是农历的中旬,外面的月亮很大。吴敏君姐弟搬了两条凳子坐到院子里的乌柏树下。毕竟是快中秋了,风吹在身上有些凉。荒村寂寂,万籁俱静,唯有这清清冷冷的月光,像细纱一样笼罩在这荒凉的天地间。姐弟俩枯坐着,相对无言,百感交集。乌桕树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光秃稀疏的影子纵横在树下的两个人身上。吴敏君忽然想起她匕岁那年,大概是腊月月中,家里已开始做年糕。土灶头上用木甑蒸着糯米,石臼前父亲和姑父在捣着年糕,祖父母、母亲、姑妈等都在灶间忙活,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蒸汽腾腾,灶火熊熊,一派热火朝天的温馨景象。年幼的吴敏君从屋子里溜了出来,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夜很静,月色如水,院子里树影交错。吴敏君立在清寒的月光下,忽然有些恍惚,身后房子玻璃窗上映出来的温暖的灯火和忙碌的亲人,仿佛远得如梦境一般。她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叫人难过的感觉,在她长大以后,她才明白,这种感觉,实际上类似于“凄清”,类似于“苍凉”。
吴敏君回过神来,看了看披着月光沉默端坐的弟弟。很多事情,也许真的是一种宿命吧?她在心里喟叹。吴敏志还是一言不发地坐着,似乎动都没有动过。吴敏君突然发现,弟弟的沉闷寡言,其实很像她的丈夫徐新。记得第一次见徐新,她就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在他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人与人交往时,很多人往往会潜意识地倾向于亲近与自己或者自己最信赖最亲密者有某种相似性和共通性的人。认识徐新时,与弟弟气质相似的他让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感和安全感。第一次见面,他们相约在一家茶馆,柔和的灯光下,徐新的脸上居然还泛着羞涩的红晕。精明十练的初恋男友给她造成的伤害犹在,而徐新的沉默害羞令她有了温暖的感受,他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吴敏君的人生中,弟弟是她相处最久、最熟悉、最亲密的男性,她爱弟弟,心疼弟弟,所以,是不是也连带着,对与弟弟有着相似气质和性格的男性容易产生亲切感?
吴敏君端详着弟弟,感慨万下。小时候,每当父母亲去集市里赶集,到了晌午,估摸着他们快回来了,吴敏君就会牵着小她三岁的弟弟,去空旷的村口稻田边等候父母。当翘首而待的姐弟俩远远地看到父母的身影从田埂那边出现时,每次都会忍不住雀跃着大声欢呼。父母亲隔着田垄,和姐弟俩一呼一应,笑意盈盈地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欢快地向他们疾步走来。不管当天的买卖好坏,父母亲从来都不空手回来,或几颗糖果,或几块糕点,或三个瓜两个枣,装在挑在肩上的竹筐里,一次都没让姐弟俩失望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幸福的等候,因为无妄之灾突如其来的降临,从此再也没有上演过。那一年冬天,父母意外身亡,年仅五岁的弟弟变成了一个爱哭猫,动不动就咧开嘴闹着要爸爸妈妈。奶奶卧病了好几个月,每当爷爷不在家的日子,吴敏君就成了弟弟的小妈妈,看管弟弟,照料弟弟。弟弟哭闹的时候,她给弟弟擦眼泪,抱着弟弟哄劝,实在哄劝不住时,常常就十脆跟弟弟一起抱头大哭。过了第二年春天,弟弟似乎终于适应了父母的突然消失,他不再随意哭闹,甚至闭口不再提起父母亲,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们。而且从此以后,弟弟性情大变,由小时候的活泼好动变为郁郁寡欢,成了一个惜言如金的闷葫芦。
乌柏树下,也是祖父晚年最爱坐的位置。在冬天的深夜里突然失去了独子的祖父,心里一下子寒冷得仿佛结了坚冰。一贯体弱的祖母更是受不了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横祸,不思水米,没日没夜地流泪,最后病倒在床,一心求死。看着病榻上了无生趣的老伴和年幼失怙的孙子孙女,祖父硬生生地咽回了自己的眼泪,打起精神,种地、卖菜、洗衣、做饭……像一个陀螺一样团团转地又忙里又忙外,咬紧牙关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段时间,祖父憔悴瘦削的脸上,有着一种让人担忧的混杂着麻木的哀伤和悲痛,但冷静、生硬、克制,整张脸如同一块布满枯十而斑驳的苔藓的岩石。在大难降临后,这个老的已老小的太小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就像是一只狂风暴雨中悬于枯树梢头的破巢,而撑起这个家的祖父,只能成为一个分饰多个角色的超人,承担起这个家里的所有一切。
那个混乱而寒冷的冬天,好不容易忙完活儿闲下来的祖父常常坐在乌柏树下,像袋鼠妈妈一般,敞开他的那件黑色棉大衣,充满怜爱地把哭闹着讨要爸爸妈妈的吴敏志裹进怀里。吴敏志整个人窝在祖父温暖的怀抱里,只从祖父的大衣领口露出一个小脑袋,仿佛是一只赖在育儿袋里的小袋鼠。祖父轻轻地摇晃着,慈祥地拍着怀里的吴敏志。本来哭闹不休的吴敏志常常很快就会平静下来,在祖父晃晃悠悠的怀抱中甜甜睡去。
吴敏君在父母过了“头七”以后,就再也没看到祖父流过一次泪。她以为,祖父那么快就已经忘记悲伤了。当她因为想念父母而背着祖父母偷偷哭泣的时候,相形于她自己的悲痛,她的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丝对祖父的鄙视和怨恨。
有一天,祖父去棉花地里收拾枯干的棉树杆。棉农们都知道,秋后收完棉花,棉树只需继续留在地里,到了冬天,棉树杆枯干,去拔回来就是上好的柴火。那天祖父到地里收拾棉树杆,去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午后都没回来。祖母急了,强支起病体吩咐吴敏君到棉花地里去看看。吴敏君气喘吁吁地跑到地头。半人高的棉树杆密密麻麻地一眼望不到头,明晃晃的冬日暖阳下,四顾无人,并不见祖父的身影。正在她东张西望着急得想放声喊叫祖父时,却听到棉地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哭声。旷野无人,这哭声就像是风吹过密林时的呜呜低回之音。吴敏君听得心里有些发疹,但又觉得声音耳熟。她将目光顺着声音仔细找寻过去,看到祖父像一截老树桩一样,正跪在棉地中央,仰头向天,半张着嘴,哭得老泪纵横,脸上的沟沟壑壑全被泪水打湿了,在阳光下反射着奇怪的亮品品的微光。吴敏君像被惊吓到了似的,顿时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在祖父的哭声里,吴敏君的眼泪也随即无声地流出。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早熟的她知道,祖父肯定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痛哭。此刻她才明白,祖父在家人面前的平静,只是装出来的给病着的奶奶和孩子们的一个精神支撑和安慰。
冬日的田野荒芜而安详。阳光煦暖,碧空万里,整个世界有着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意味。野外空旷,没有人来安慰这一对隔着棉花地哭泣的祖孙,只有轻风吹过棉树上的枯叶,发出哗哗的声音,应和着旷野里这哀绝的痛哭。两人各自哭了良久,吴敏君终于看到祖父撩起衣襟擦干了眼泪。她踮起脚尖,悄悄退回路边,用手背抹掉泪痕,平静了一下情绪,试图不让祖父看到一点点蛛丝马迹,装着刚来到棉花地边的样子,冲着祖父挥手喊叫:“爷爷,你还在忙啊?快回家吃饭!”
祖父立直身子,从身边抽出带来的麻绳,把之前拔起的枯棉树杆收拢起来,捆成两捆挑在肩上,从棉花地里蹒跚着走了出来,一脸的平静,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尽管他的眼皮还红肿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倒是注意到了敏君红红的眼圈,低下头问道:“你怎么啦?眼睛这么红?”
吴敏君侧过脸去,躲开祖父的目光,揉了揉双眼,假装出欢快的声音:“爷爷,没什么。我是沙子迷了眼了。今天的风怎么这么大?我一路上跑着过来找你,风吹起的沙子落到我眼睛里了,真难受!”
祖孙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再说话。两人抿得紧紧的嘴唇,仿佛共同保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吴敏君觉得自己正式告别了天真烂漫的童年,真的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祖父跟前那个只会撒娇的不懂事的孩子,而是成了一个完全可以作为祖父左右臂膀的大人。
从那一年起,本来已经进入晚年撂下挑子把这个家庭顶梁柱的责任转移给了儿子的老人,又开始承担起养育孙子孙女的大任。祖父不仅仅是吴敏君姐弟慈祥的祖父,他同时尽心尽责地充当了吴敏君父母的角色,以老迈之身,亦慈亦严地管教吴敏君姐弟。吴敏君二年级时,被同桌指责“有爷娘生没爷娘调教”的话通过住在他们家隔壁的吴敏君同班同学传到祖父耳朵里,一向要强的祖父心潮起伏。为免老伴知道这件事后伤心,他单独把吴敏君叫到乌柏树下,百般怜惜地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不管别人说什么轻贱你的话,你都别放心上!你只管自己咬紧牙关,争气一点,努力读书,给自己挣个好前途,倒叫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看看,没爹没妈的人,同样不会比别人差!”吴敏君胸中的委屈像暖阳下的春冰一样融化开来,从心里流到眼里。她哭得甚至顾不上点头,但内心一下子变得舒坦亮堂,并就此牢牢地记住了祖父的这一番教诲。后来她和弟弟之所以奋发自强,没有像这个小镇上一些家庭残缺的孩子那样颓唐恣睢地走上歧路,祖父的教育功不可没。若干年后,上了大学的吴敏君读到李密的《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顿时想起祖父苍老憔悴坚硬沉默的脸庞,祖父跪在棉花地里的仰头痛哭,祖父在乌柏树下的循循教诲……一幕幕往事如蒙太奇一般浮上脑海,她抛下手头的书本,在周末空荡荡的自修室里,双手掩面,泪如雨下。
这座老宅子,这棵乌柏树,见证了她亲人多少的悲欢和歌哭啊,如果可以,如果他们姐弟能够做主,他们永远都不想毁掉这座家园,以及与这座家园有关的所有记忆。但是,人其实有多少事是能完全由自己做主的?生命的个体,在这轰烈的浮世,就像洪流中的浮萍、暴风中的飞絮,常常是不由自主、无法自我掌控的。甚至于生和死,都是那么地武断和无常,更遑论其他。所有的因果、铺垫都早已铸就,所谓的自主选择,无非是一个既定框架内的因缘和水到渠成罢了,其实是另一种的别无选择。
老宅里所有的东西差不多都搬空了。吴敏君最后摘下了堂屋墙壁上悬挂的祖父母和父母的遗照,将这四帧照片以及曾祖以上的列祖列宗总牌位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带来的小箱里。她一脸郑重地把箱子递给弟弟:“按照我们这里的旧俗,我和姑妈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你是男丁,你才是这个家顶门立户传宗接代的人。从此以后,吴家就只有你了,你就是吴家。你走到哪里,吴家就在哪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列祖列宗就跟着你到哪里。”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吴敏志也一脸的郑重,双手接过箱子,但没有流一滴眼泪。在把所有的东西都搬放到车上之后,吴敏君和吴敏志又返身回到屋里,在这空荡荡的两层小楼里,楼上楼下依依不舍地巡视了一遍。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除了屋壳、院墙和乌柏树。最后要离开的时候,吴敏君站在乌柏树下,久久不愿举步,心如刀绞,涕泗滂沱。在泪眼迷蒙中,她还是很留意地看到,她的弟弟吴敏志,还是那样地一脸平静和漠然。
重新锁好了院门。吴敏君突然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小志,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吗?”
吴敏志一愣,扭了扭头,仿佛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后却没有回答。吴敏君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她沉默了一下,又不甘心地追问:“你还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吗?你想不想念他们?是不是他们过世的时候,你太小了,对他们没有印象了?
吴敏志置若罔闻,沉默地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发动了汽车,用下巴向吴敏君示意了一下,催促她快点上来。吴敏君的心里悲凉到了极点,眼泪情不白禁地大颗大颗滑落。
汽车弯弯扭扭地开出大浦村。他们得再去一趟镇上,跟姑父姑妈告别一下,然后直接上高速,回到他们定居的异乡。车子快到镇上的时候,吴敏志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吴敏君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往前一冲,吓得够呛。幸亏身上绑了安全带。她奇怪地看着把车缓缓停在路边的弟弟,不满地问:“你怎么啦?要十什么?”
吴敏志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到方向盘上。半晌,他慢吞吞地说:“姐,回来之前,我看到新闻了,我们大浦海边通往深港区的跨海大桥,已经建成了。”
吴敏君不解地说:“是啊,好像是这样。那又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吴敏志的嗓子有些发哑,说:“我查过资料了,也打电话问过村里的一些长辈,跨海大桥的中点,就是爸妈他们那艘船出事的大致地点。”
吴敏君的心“突突”地激烈跳动起来。海边的招魂仪式,惊天动地的哭感声,装满海水的大木桶……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眼前。在她还在愣怔的时候,吴敏志已调转车头,把车子向海边方向开去。
临港产业基地的建设才刚刚开始,海边的几个村都已拆成废墟,整个建设工地乱石成堆,恍如一个巨大的荒凉的乱坟场。五十铃皮卡开在高低不平的丁地上,颠簸得像一艘风浪中的小船。跨海大桥虽然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但车子居然可以开上去了。皮卡车在桥上急驶,吴敏君摇下车窗,任凭窗外的海风。呼呼地吹进来。风吹得她头上乱发飘扬,脸上的泪痕也一下子十了。
吴敏志把车停在跨海大桥中央,两人从车上下来,凭栏而立。眼前的大海,风平浪静,海天一色,并无想象中的波涛汹涌。秋日的阳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这片曾经吞噬过吴敏君父母的海域,非但没有半点狰狞之色,还展露出了它的美丽、宁静和温柔。
吴敏君极目向海上望去。父母的遗骨,还在海底里永久地埋葬着。不知道在这美丽宁静的粼粼波光之下,到底哪一处才是父母的安息之处?真正站在这里,站在这父母最后葬身的地方,吴敏君反倒没流下一滴泪。此时此刻,吴敏君的内心深处,有的只是与骨肉至亲久别重逢后的悲欣交集。
突然,吴敏君的耳边,响起一阵像狼嚎一样的哭声,凄厉、悠长、悲怆。她扭过头去,惊讶地看到,她下车以后就没去注意到的弟弟,正伏在大桥的栏杆上,把头竭力俯向苍茫的海面,像一个任性的幼儿一样,肆无忌惮、理直气壮地大哭着,就如他五岁那一年,父母一夜之间双双消失后,他讨要父母时的那歇斯底里的号哭。在他的身下,大海辽阔,包岁百川,无边无际。如急雨一样滂沱的眼泪,从他的脸上奔流而下,成串成串地滴落下来,前仆后继地掉进深不见底的海里,迅速与海水融汇在一起,不分彼此,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