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访谈合力解决农村教育难点
2016-03-02
梁晓燕:
农村寄宿制教育新问题
梁晓燕,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秘书长。曾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14年,著名的民间学者。
《教育》记者:您从事了10多年的支教事业,对农村教育非常了解。您认为,这些年农村教育有哪些变化?
梁晓燕:我觉得,10多年以来农村教育发生的显著变化是外貌上的变化。农村学校不缺校舍教室,不缺一般的老师,不缺图书馆,也就是说教育投入的问题已经有很大改善。比如营养午餐的开展。可是,作为一个人,除了物质生活以外,他们的精神发展、情感需求、朋辈关系、师生关系的构建,还有和父母的连接,所有这些都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所以,我们会看到,尽管不缺生活设施,但是缺少有意义的课余生活和对学生的精神、情感的引导与关爱。
《教育》记者:为什么说农村学校硬件设施还不错,而软件教育却跟不上的现象?
梁晓燕:2001年后,政府开展的大规模“撤点并校”运动,相当于对乡村学校的整个布局重新调整。这个过程是与教育资源的大量投入和使用连结在一起的。对行政部门而言,这可能是最容易操作、最快“见效”的一种路径,能够在表面上缩小城市与乡村的差距。但是,同时它也制造了乡村教育资源的“马太效应”,即在农村内部,在乡镇、村两级教育资源上,人为制造出更大的鸿沟,让最弱势的村居儿童实际上成为代价的承受者。
《教育》记者:“撤点并校”让许多农村学生上学路变得遥远,“寄宿制”成为首选,学生长期寄宿在学校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教育新问题?
梁晓燕:我走访过乡村很多学校,一些事实令人触目惊心。敏感、冲动、恐惧、孤独、沟通焦虑、学习焦虑,这些都是寄宿学生常见的心理问题。看到这种状况,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从身心的健康发展来说,没有做好准备的寄宿制学校带来的危害是多方面的。
除了学生心理层面的伤害,还有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一是寄宿学生家庭承受的经济压力远超取消“两免一补”所带来的实惠。二是造成一些学校大班额现象严重,教学质量和教学效果难以保证,极大伤害教育公平。试想,25个孩子分享一个老师的关注与80个孩子分享一个老师的关注,教育的效果绝对不会一样的。还有,寄宿制学校里现有的行政体系中配备还非常不够,学校老师的教学任务很重,他们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实现对儿童成长的关怀。教育部门、学校和教师都没有准备好,除了锁上学校的大门,让学生24小时都呆在学校里学习之外,其他的都忽略掉了,很多本来可以在家庭、社区中能解决的身心成长问题,现在却陷入了困境。学生在学校中的生活,无异于一台学习的机器。
遗憾的是,这个问题却远远没有得到重视。
《教育》记者:您认为如何才能保证寄宿制学校学生身心健康?
梁晓燕:目前,我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在做这方面的事情。我们的支教团队发展出一个新的工作,招募了具有专业背景的志愿者进行比较好的专业培训,进入到农村寄宿制学校,我们把它叫做“陪伴成长——农村寄宿制学校驻校社工”。然后住在学校里,他们去干什么?他们主要的任务是进行除了语文数学等考试课程以外的教学工作,关注孩子们人生观、社会关系的建立,社会化成长当中必须要面对的人生问题。很重要的一点是跟孩子们的交流,通过什么呢?通过社工课堂。另外,通过大量的课外活动,每天3点半到5点半,这个时间全部是社工的时间,大量丰富的课外活动,而这些东西原来在寄宿制学校几乎是没有的,通过课外活动传递一种教育理念。
《教育》记者:寄宿在学校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多的问题?
梁晓燕:看一下寄宿制学校的作息表就理解了。孩子们从早晨6点半学到晚上9点,期间除了吃饭就是学习,学习的内容除了教科书就是作业,这样的生活怎么可能让他们不厌学!如果不是寄宿制的话,孩子们的课余生活会更丰富一些,有很多爱好可以选择,哪怕是疯玩。但在寄宿制学校里,学生们只能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束手就“学”。现在国家每年投入160亿元解决了乡村学校的午餐问题,但和伙食同样重要的心理健康问题却远未得到解决。
邬志辉:
城乡教育衔接
邬志辉,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所长,国家基础教育实验中心副主任。
《教育》记者:城镇化对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让更多学生能够接近现代化的资源,享受好的教育,也促进了教育公平。同时,城镇化对教育也带来一些新的挑战。您对此有何看法?
邬志辉:应该说城镇化对城乡教育发展的挑战,至少有三个维度。我这里选择其中的一个维度就是人口的维度。根据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未来20年农村人口还将减少三分之一以上,有3亿人要就近的或者说远距离的进行城镇化,这个城镇化就是城镇将新增3000万的人口,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城市人口的集聚和乡村人口的减少并存的现象。这个并存的现象给教育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对城市来说它的资源要重新的去调整,要满足不断涌入的学龄人口的教育需求,这种教育需求是多方面的,比如我们要征集土地,要建大量的学校,而城市里的土地价格是非常昂贵的。
其次,要建学校,这是要成本的,一个小学大致在城市里建成需要2亿资金,一所初中3个亿,一所高中需要5个亿,十八届五中全会说高中要普及,普通高中要普及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你需要多建设多少所新的高中才能满足新增加人口的需求?如果以区县为主的体制,在义务教育都很难保证的情况下,再投向高中还能不能运转,运转到什么情况,这可能都是问题。另外常规最大的投入是人头费,增加20个学生就要雇教师,小学1:19,初中1:13.5,而且要投常规的资金和配置设备,这对城市来说都是非常大的挑战。
《教育》记者:农村学校师生比如何做到因地制宜?
邬志辉:实际的情况不是这样的。首先,农村虽然学校减少了,但是布局比较分散,一分散了以后就没有规模效益,导致的结果是它小了也得投入。无论这个屋子装了多少人,你要采暖的话,这么大房间都需要基本的采暖经费,这是固定的,经费投入是很多的,上学距离变远会引发新的交通安全问题,寄宿生增加就需要寄宿保障。其次,学校变小,对教师的配置就提出新的要求。小规模学校如果按照生师比,有的学校就20个学生,20个学生按照现在的生师比只能配一个教师,我们要开足开齐国家规定的课程,负担就非常重,而且要是全科教师。现在不是全科教师,是老师教全科,现有的教师能教多少教多少,这个无法保证质量。最后,就是条件比较艰苦,对优秀教师的吸引是比较困难的,这是总体的城镇化给人口的变动对城乡需要带来的挑战。
《教育》记者:导致农村学生去城里读书的原因是什么?
邬志辉:农村学生到城镇读书有三方面原因:一是成人带动型,随父母真正生活在城镇里,就近读书;二是学校撤并了,因为没有学校,这部分农村学生是被迫的选择;三是子女带动型,认为乡村教学效率低,父母就是为了陪孩子读书,在城镇租一间房子。
实现城乡一体发展,不是让城乡一样发展,而是要扎根于农村本土、着眼于城镇化发展实际,凸显农村教育的本土特色,在城市与农村的互动中,实现农村教育的本土化发展。发展农村教育,提升农村人口的整体素质,不仅对农村社会发展有利,而且对城市社会发展同样有利,这是建设人力资源强国的战略需要。在人口可以跨城乡自由流动的背景下,发展农村教育与发展城市教育具有同等的战略意义。
熊丙奇:
拯救乡村“读书无用论”
熊丙奇,教育学者,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中国高校校报协会副会长,上海市高校校报研究会理事长。
《教育》记者:资料显示在全国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中,超过50%的人只有小学以下文化程度;22.3%的家庭表示即使读了大学,因为缺少技能仍摆脱不了贫困。于是,一部分人产生了“读书无用论”,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熊丙奇:我国确实已经发生了贫困的代际传递,产生了“贫二代”,而农村贫困大学生是“贫二代”中颇引人关注的群体。调查显示:从毕业生的城乡来源角度分析,农村家庭的普通本科院校毕业生成为就业最为困难群体,失业率高达30.5%。高失业率意味着大学四年的书本知识并未给他们带来一份体面的工作,意味着他们无颜面对父老乡亲,意味着“贫二代”中本来最有希望依靠知识改变命运的这一部分人,他们的梦想还未出发,在现实面前就已折戟。
《教育》记者:就业难会动摇农村学生“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与信心,尤其是对于迫切期待以知识来改变命运的贫二代。这是不是教育不公平的表现?如何才能为农村学生创造更多机会,增加社会阶层的流动性?
熊丙奇:我认为贫二代的产生与教育公平无关,教育也不再能够实现阶层的流动。必须承认一个基本现实:我国能进入重点大学的学生,不会超过10%——总不至于把所有大学都变为重点大学;不管怎样增加高等教育资源,最优质的高等教育资源,只有5%到10%(否则就不是优质了)。就是实现就业公平,能找到目前社会公认的好工作的学生,只会是少数,像国家公务员招考,2015年就2万多人,而2016届大学毕业生超过750万!
我国早已在2002年进入高等教育大众化时代,在高等教育精英化阶段,上大学或许还具有改变命运的重要功能,毕竟上大学者是少数,大学生身份就挺值钱,而进入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再寄望通过上大学改变命运,就不是那么现实。我国的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经达到37.5%,绝大多数上大学的学生,只能进入非重点大学,他们找工作,也只能降低期望值。前不久,有媒体报道,农村的孩子有很大部分中考之前就无缘重点大学,引起舆论关注,可全国范围内,能进重点大学的学生只有5%,就是在重点大学录取比例最高的北京和上海,也有70%以上学生,在中考前后就“挡在”了重点大学门外,有一半进中职,进普通高中的,有一半进一般中学,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就五分之一,占所有同龄学生的10%。
《教育》记者:如何让贫困家庭感受到教育的作用,从而改变“读书无用论”的观念?
熊丙奇:农村教育一直围绕升学率来办学,“成功”的乡村教育,是把孩子送进大城市。这带来的后果是,乡村教育培养的“优秀人才”离开了乡村,而留在当地建设乡村的,都是教育的“失败者”,教育没有给当地带来社会、经济环境的变化,反而加剧了社会撕裂。乡村教育和乡村社会发展,是完全脱节的,乡村教育没有给乡村发展培养人才,而是教育乡村孩子不要留在乡村:成绩好的去城市读大学,成绩不好的去城市打工。我认为,对乡村孩子更有用的教育,应该基于乡村建设和发展的教育,也就说是,让更多乡村孩子通过接受教育来改变自己所在的乡村,在乡村实现个人的发展,这也是走出我国农村教育困境和乡村社会经济发展困境的必然选择。
储殷:
以人文情怀关注留守儿童问题
储殷,国际关系学院公共管理系副教授,国家安全与政府法制研究所研究员。
《教育》记者:留守儿童教育是当今农村劳动力转移过程中带来的问题,由于这一人群仍在加大,问题更加凸显,如何更好解决留守儿童教育问题?
储殷:“留守儿童”这一现象的背后是家庭模式在现代化洪流中的进一步解体。家庭的本质是人类生存的组织模式,它起到性的满足、生活互助、抚育后代、赡养老人等多重的功能,而随着这些功能逐步为社会所替代或消解,家庭的功能与规模也会随之而调整。人类现代化的过程就是一个家庭解体的过程,从原始社会的聚族而居到农耕社会的传统大家庭,再到近现代保持紧密联系的小家庭网络,再到工业时代的小家庭,人类的亲属关系日益为社会大生产所拆解、疏离。到了后现代、后工业化社会,家庭的养老功能也逐步为国家、社会、市场所取代,没有老人的家庭正成为越来越司空见惯的现象。
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成长环境甚至人身安全都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忧思。坦率而言,这种留守儿童的现象不仅很难在短时期内得到解决,真正理性的态度,是尽可能地建构一种在现有制度体系下相对合理的监护机制以保障这一群体能够尽可能地健康成长。
《教育》记者:如何认识留守儿童问题呢?
储殷:留守儿童不是我国特有的现象,很多发展中国家都有留守儿童问题。据统计,在菲律宾约有300万至600万儿童因父母在海外而留守,印尼有100万,泰国有50万。而在墨西哥,约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在儿童时期经历过不同类型的家庭分离,其中就包括父母移民与外出打工等。
其实,即便是在西方社会,家庭同样面临着现代生活在节奏、空间上的拉扯。在美国中西部地区,由于年轻的父母去大城市打拼,越来越多的儿童与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其实这些孩子与中国今天的留守儿童有相当程度的类似。只是西方社会的中产阶级所享受的,一系列的社会组织安排与国家福利制度,让这种留守带来的痛苦与风险大大降低了而已。但是,即便在相对法治与富裕的西方,大批的底层儿童实际上也无法逃脱与中国许多留守儿童一样的命运,他们也时常过着街头游荡与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教育》记者:既然留守儿童这一现象不能够杜绝,那么,如何才能为留守儿童撑起一片安全成长的天空呢?
储殷:要逐步放开城市生活中户籍制度、学籍制度等一系列歧视性隔离制度的同时,更重要的其实是优化当前农村地区的治理,这主要包括经济的、组织的与精神的三个层面。
首先,根本性的还是要提高农村老人的经济能力。在提高农村老人生活津贴的同时,应该适当考虑对留守儿童进行一定的经济补贴,并应该考虑设立寄养家庭制度,将一些得不到基本照顾的孩子委托给有条件的家庭照顾。其次,在组织上,除了加强基层农村政权建设之外,应该鼓励农村的互助组织的发展。最后,是精神上的,对于当前农村基础教育的收缩必须做出反思,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危机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一政策的直接后果。
政府与教育部门必须认识到,农村小学不仅仅是提供教育的,而且还是进行教化的部门。村里的小学,提供的是精神上的给养而绝非简单的基础教育。教育部门要有人文情怀,而不是把自己当做培训机构只算计经济绩效,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那么中国农村的治理就很难摆脱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