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尽文人血 名成属典坟
——论清初遗民陈恭尹的咏物诗
2016-03-02王惠梅
○王惠梅
枯尽文人血 名成属典坟
——论清初遗民陈恭尹的咏物诗
○王惠梅
作为“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清初遗民陈恭尹,有《独漉堂诗集》十五卷,其中有专门的《咏物集》一卷,收录咏物诗歌八十首,所咏风物范围极为广泛,其状物摹形,穷形尽相,刻画风神,遗貌取神,比兴寄托,用心良苦,艺术成就臻于化境,从中我们可以管窥独漉子身逢国难家仇的坎壈遭遇与凄楚复杂心态及高尚不屈的人格。
陈恭尹 遗民 咏物诗
陈恭尹,字元孝,号半峰,晚号独漉子,又号罗浮布衣,广东顺德人。著名抗清志士陈邦彦之遗孤。与屈大均、梁佩兰并称清初“岭南三大家”。作为“遗民诗界的殿军”(严迪昌《清诗史》)和岭南诗坛的大家,他诗词文兼擅,著述甚丰,有诗集十五卷,文集十五卷,续编一卷。现代学者对陈恭尹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遗民心态、生平交游,诗学思想等方面,对于其诗歌创作,大多学者更关注他的咏史怀古、感怀即事和酬答交游诗,其诗集中的咏物诗,却少有人问津,仅有个别专家学者于论著中有零星涉及。笔者拟对《独漉堂诗集》卷十四之《咏物集》作一系统梳理分析,来管窥独漉子在明末清初这一风云诡谲的政治背景和人文生态下,在岭南这一特殊地域环境中作为遗民的人生抗争史和心灵挣扎史。
《独漉堂集》中存诗集十五卷,其中有专门的《咏物集》一卷,收录咏物诗歌八十首,所咏风物范围极为广泛。作者触目所见之草木山川,日用器物无不被信手拈来,或摹其形,状其貌,或传其神,感其情,使得这些纸墨笔砚、风花雪月,已经超越了简单的物象层面,而成为作者心态思想、人格风神传递写照的媒介。
一、所咏对象:
1.花草植物及自然风物类
陈恭尹对花草树木、山川风物似乎特别钟爱,其《咏物集》中随处可见对各类花卉植物的吟咏,如:蒿花、菊花、金凤花、马樱丹花、蝴蝶花、莲花、水仙花、胭脂花、玉簪花、剪秋萝花、玉簪花、夹竹桃花、并蒂莲、金钱花,其中不乏一些奇葩异卉和岭南当地特有的炎方风物。
此外,还有水果类如香蕉、霜橘、风干苹果等。
自然风物则有冬草,春岸、春草、春泉,春山、夜潮、寒树、藤、宿鸟、蝴蝶、春帆等。
2.文房四宝等书房用品类
笔、纸屏、湘管、端研、臂阁、镇纸、笔山、墨池、棋枰、琴囊等,体现了一位士人独特的生活情志。
3.日用器物类
这类吟咏对象涉及到吃穿用度等方方面面,如荔枝酒、春衣、春屐、玉冠、芒鞋、石枕、竹杖、竹床、藤簟、葛帷、蒲团、药里、瘿瓢、香煎、螺杯、熏笼、以及春灯、寒灯、纸窗、帘、夜漏、铜饼、花架、鱼缸等。
作者触目所见,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信手拈来,皆成佳构。南雄太守陆孝山云:“三家诗惟元孝行世最迟,其诗如哲匠当前,众材就正,运斤成风,既无枉挠,亦无废弃,梁栋榱题,各适其用,准绳规矩,不得不推为工师。”[1]
二、比兴寄托之意
陈恭尹的咏物诗多“留连光景,歌咏岁时风物之作”,但却绝少纯咏物之作,多是寄兴感发而为。陈恭尹之子陈赣在《咏物集·补序》曰:“咏物古不乏作者,皆借物言情,或赋而肖,或比而寄,兴会所托,感物而不泥于物,所谓寓言十一也。”[2]
陈恭尹咏物诗之所以多比兴寄托,寄慨遥深,与其独特的人生遭际密不可分。他出生于明末崇祯年间国家风雨飘摇、山河破碎之际。顺治三年(1646),清兵攻陷广州,次年,恭尹之父陈邦彦起兵抗清,兵败后遭寸磔极刑,其继母和两个弟弟全部殉难,仅恭尹一人逃出,得父执湛粹庇佑,藏于复壁之中而幸免,时年仅十七岁。身负国仇家恨的陈恭尹承受着椎心泣血之痛,矢志抗清复明,后来他投奔南明永历王朝,得授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极力抗清。然而四年之后(1650年),清兵再度反攻而陷广州,永历帝逃到南宁,恭尹避难西樵山中,从此与永历小王朝失去联系。之后恭尹曾辗转入闽,赴赣、浙,出厓门,渡铜鼓洋,奔走呼号,却无结果。顺治十七年(1660)回岭南,此后四十年间不复远游。在此期间,又因涉嫌通三藩,被逮入狱二百余日,之后局势渐定,复明无望,陈恭尹遂隐居韬晦,著书作文自娱。其诗“有大气鼓橐其中,郁不能逞,远览放游,束缚归里,磨砻圭角,随物赋形,间有刑天舞戚之思,躍冶屏出,旋即扫除,灭去爪迹”(凌扬藻《国朝岭海诗钞》)[3]。
《文心雕龙·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又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4]在一个个朝暮晨昏中,在一次次的对景伤怀之际,诗人坎坷曲折的一生和进退徘徊的复杂心绪都在其咏物诗中得到了曲折映现:国恨家仇的深创剧痛,矢志不渝的抗清志向、坚贞高洁的品行操守、采薇首阳韬光养晦的隐逸情怀都借着触目所见的草木花鸟、山川风物,意内言外、曲折婉转地表达了出来,让千年之下的我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其内心的苦衷与隐痛。
1.国恨家仇的深创剧痛
陈恭尹近十年矢志不渝、坚持抗清,起初他对一雪国耻家仇还是踌躇满志的,此种心曲借着咏物诗曲折流淌出来了,如《春泉》:
石上冰初解,田间绿已阴。无穷资地力,不息自天心。暗谷藏声浅,平池见底深。但令常润下,何用更为霖?
泉水的“无穷资地力,不息自天心”正暗示隐喻着潜滋暗长、积蓄迸发的抗清力量,但“但令常润下,何用更为霖”陡然一转,以泉喻故明,以霖暗指满清,似乎又蕴含着对明朝覆亡的反思与痛惜。
而《夜漏》则不无沉痛地流露出了回天无力的质问与悲慨:
滴滴来心上,铮铮出暗风。年流今夜里,天定此声中。
候日随阴尽,占星到晓空。谁言良冶手,真有授时功?
滴滴夜漏将光阴无情地带走,狂澜难挽,那能工巧匠能铸造计量时间的夜漏,可是现实满目疮痍,在“江山无地限华夷”(陈恭尹《厓门谒三忠祠》)之际,又有谁能留住时间的脚步,扭转乾坤呢?
在国恨家仇的深创剧痛之下,诗人笔下看似平静的咏物诗暗流涌动着对骨肉亲人的思念、对故国的眷恋以及对清廷高压残暴统治的抵制与不满。如《湘管》:
湘竹生湘水,当年事可伤。结根逢帝子,余泪亦文章。采作千竿笔,随归五岳装,书成无可写,天地异陶唐。
对湘管的吟咏追溯到了湘妃竹的典故,借娥皇女英追随舜帝投水而死的故事,抒发自己亲人罹难、骨肉离散,家破人亡之伤心往事。他晚号“独漉子”,即取自古乐府:“独漉独漉,水深泥觸。……父冤不报,欲活何为!”故苦心孤诣武力抗清却难酬壮志,只好求助于手中之笔,然而世易时移山河易主,陶唐明君不再,加之清廷网罗严密,诗人“纵逢千日酒,不忘九回肠”(陈恭尹《螺杯》),欲一抒自己的深衷隐痛,却又难以痛快淋漓直抒胸臆。简单平凡的一支湘管,触发拨动了诗人的情感之弦,成为其宣泄复杂心绪的契机。
但此类诗作其情感多是隐忍压制于心的,不敢过分直露犀利,因为“毋言一勺小,从古有风波”(陈恭尹《墨池》),诗人害怕因文字而得祸,不得不委曲求全。其《先友集序》曰:“自有识至今三十年间,计其姓名(指遗民朋友)盖十之六七死矣……今一二存者,大抵困厄穷山中,愊恻日暮。有所欲言,咀嚼齿舌间,周视四座之人然后敢发。”(《独漉堂文集》卷三)可见清廷的高压让诸多前朝遗民们深藏隐痛,敢怒而不敢言。
然而诗人对政局现实极其关注,其感受异常敏锐,以至于信手拈来的物象都渗透了深深的现实烙印。如《笔》:
乱毫犹可束,今古更纷纷。手剑不到处,霜锋时赖君。柔能含道妙,虚足纳风云。枯尽文人血,名成属典坟。
由毫之可束而为笔,联想到古往今来朝代更迭、战乱频仍的社会现实,进而感慨仁人志士之甲兵之谋并非都能实现,不得已时要仰仗如椽之笔来泣血歌吟,抒写风云际会,立德立言了。
2.坚贞高洁的品行操守
陈恭尹胸怀奇气,与其人格精神相呼应,其咏物诗中多菊花、水仙、莲花、夹竹桃花、木棉、竹等气质高洁,风骨凛然之物。如,《题画菊》:
万芯犹含雨露功,叶边微带拒霜红。
紫桑去后无知己,零落寒枝傲雪风。
古来大家名家的咏菊佳作不胜枚举,如《云安九日》(杜甫)、《咏菊》(白居易)、《菊花》(李商隐)、《赵昌寒菊》(苏轼)、《九月十二日折菊》(陆游)等,陈恭尹的这首题画诗,同为佳构,其诗句句切合菊花习性,又句句都寄寓着作者的情感风神。菊花,简直就是诗人的化身。花蕊对雨露的滋养念念不忘象征着诗人对故明的缅怀,菊花的抗拒秋霜象征着其对新朝的抗拒,菊花孑然傲立风霜象征着诗人对品格的孤独坚守,高洁清寒的菊花俨然就是作者的化身,二者水乳交融,难分你我。
五言大篇,古色古香的咏物诗有《霜橘》:
嘉果生炎甸,飞香始素秋。一官曾命秩,千树拟封侯。绿叶霜弥翠,金衣晚未收。玲珑明夕照,磊落亚枝头。浥露姿常洁,摇风蒂自柔。厥包神禹锡,作颂楚臣忧。偶入金盘采,蒙兼玉馔羞。甘酸消宿酒,清冷破牢愁。小瓣轻镭柚,微红妒石榴。光凝珠的的,声入齿飕飕。水玉深潛壑,坚冰满贮瓯。近之清内热,闻者亦涎流。有目应同赏,非时莫暗投,苞中仙对奕,江上鹤成楼。实以踰淮变,花从到邺休 。贞操元自固,众卉岂其俦?药品皮为上,医师旧是求。青黄分所治,沉痼赖能瘳。色味称俱美,驱除力更尤。有如词翰士,兼善甲兵谋。筋核皆堪取,虫鱼不见讐。一身无弃斥,万里极车舟。橘谱原多种,诗篇亦满眸。醉来浑忘却,何处更旁搜?
自古以来,咏橘者不乏其人,千古“咏物之祖”屈原(宋刘辰翁语)[5]就曾深情地写下咏物诗《九章·橘颂》。这是中国第一首文人咏物诗,其诗缘情咏物,缘物抒情,用拟人的手法塑造了橘树的美好形象,歌颂橘树的“独立不迁”“苏世独立”“秉德无私”“淑离不淫”,即独立于世,保持节操,善良自守的高贵品格,以此表达自己追求美好品质和理想的坚定意志。清代林云铭曾评论《橘颂》曰:“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楚辞灯》)而陈恭尹此诗同样实现了物我合一,镜花水月之妙。此诗不仅写了霜橘生长的地域,成熟季节,枝叶果实的情状,还思接千载联想到了屈原借橘子所寄托的耿耿忠心,以及其甘酸可口、冰清玉洁的口感及品行,最后又写到其浑身是宝的药用价值,以及天南海北人们对它的喜爱吟诵。全诗曲尽橘妙,既肖其形质又得其风神清韵,以至于作者甚至想像屈原一样,默认其“行比伯夷”(屈原《橘颂》)欲“置以为像”(同上)了。于此,作者高洁清雅的品格操守,一览无余。此首《霜橘》与屈子之《橘颂》遥相呼应,简直可与之比肩颉颃。
除自然风物之外,作者触手可及的日常用品也成了其寄托心志,吟咏情性的观照对象。如《玉冠》:
白玉为冠好,轻轻称敝袍。泪曾和氏下,形为屈生高。
韫椟常忧玷,随身勿用劳,衰年尤爱尔,相映鬓边毛。
玉,“石之美者”,其具有温润莹泽、缜密坚韧的美感和实用功能,以玉为载体的玉文化,包含了“宁为玉碎”的铿锵气节,“润泽以温”的奉献品德,这些观念已深入人心,成为中国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故有云:“玉入其国则为国之重器,玉入其家则为传世之宝”。本诗吟咏玉冠,在“敝袍”的映衬之下,其显其晶莹夺目,作者似有惴惴之心,恐自身品行与之不称,进而联想到当年美玉被埋没,卞和蒙冤泣血,屈原一片冰心却被放逐,不由得对这一随身之物倍加珍视,从此韫椟藏珠,更加砥砺志节,九死而不悔了。
此外,还有《藤簟》:
一片燕山雪,千枝海上藤。结为几万字,字字读成冰。
缕细常欺发,光寒不集蝇。暑天南地上,从此绝炎蒸。
藤簟具有冰雪寒凉之性,能为人驱除炎热,这正在隐喻诗人“冰心”的不染纤尘。其“字字读成冰”“光寒不集蝇”正在昭示自己不随波逐流、孤高清寒、冰心自守之本性,其晚年拒不仕清,可谓品行一致,这也可视为独漉堂诗的总体写照。
诗以言志,物以寄情。此外诸如“不用浪夸颜色好,焉知山下汉儿多”(《胭脂花》);“傲骨雄心岂易消,为花不足岁月凋”(《夹竹桃花》);“声古宜歌颂,行方或矩身,茅斋聊借汝,终拟入韶钧”(《石磐》);“自鉴呈身影,孤吟聚正声”(《纸窗》);“摇落能经久,离披尚桀骜”(《蒿花》)等句亦于讽喻寄托之中自显高洁情志。草木山川经其心血点化,都鲜活灵动,被赋予了作者的冰魄雪魂。咏物而不凝滞于物,臻于化境。
3.陶情适趣的文墨流连
南明覆亡后,陈恭尹定居广州,与友人何衡、何绛、陶窳、梁梿相与砥砺名节,发愤读书,世称“北田五子”,之后曾参加西园诗社(以遗民为主,有屈大均、梁佩兰、程可则、方殿元等)、兰湖诗社、粤台诗社、浮丘诗社、东皋诗社等,其存《唱和集》五卷,咏物诗中也不乏一些唱和之作。其咏物诗《螺杯》曾曰:“江海归何益,朋俦兴每长。”但“朋友唱和之什,虽微抒其性情,犹多隐忍讳忌之苦也”( 潘登《独漉堂诗集序》)[6]曾自言“生平落魄偶言诗,空谷寒猿只自悲”(《同梁药亭、屈翁山、凌天杓、林叔吾泛舟东湖,承高西邑候垂访,谈宴逮夜,赴湖主人尹澜柱铨部之招,即事赋赠》)
如《寒灯得遥字》:
亦自寻常见,分明在此宵。抱将心耿耿,来对雨萧萧。
虚壁涵光浅,澄溪落影遥。只须环万匝,长咏破无聊。
暮雨潇潇、独对孤灯之际,耿耿心曲何人可诉?纸墨笔砚成了作者的知音,道妙文章成了诗人宣泄情感、安放灵魂的理想所在,在这里他找到了自我。
另有《端研》:
磨湼终无恙,光芒内自存。得从高峡水,曾是五云根。
受性元山静,为容比玉温,文章被天下,一似不能言。
《臂阁》:
截竹为清玩,潇湘意尚存。雅形看不厌,小足立无痕。
妙得文心助,轻承玉臂恩,点汙知可免,持此报天门。
端研本性沉静,温润坚定,默默无言而又光芒自存,竹制的臂阁古意盎然、雅洁轻巧,正是有它们的鼎力相助,作者才深得陶情适趣的文墨之欢,才让灵魂有了栖息的家园。
4.韬光养晦的隐逸情怀
陈恭尹初号“半峰”,即有初老山林的志向,晚号“独漉”,身世之痛隐含更深。康熙年间,“三藩之乱”爆发,因陈恭尹与追随吴三桂的屈大均交往甚密,“以名重为时所指目”,康熙十七年(1678),被捕下狱,关押二百余日,从此“猛鸷之气,渐就和易”(彭士望《独漉堂诗集序》)[7]“及得脱,自念身历沧桑,恐终不为世所容,乃筑室羊城之南,诗酒酬世;贵人有折节下交者,无不礼接。于是冠盖往来,人人得其欢心。议者或疑其前后易辙,不知其避祸既深,迹弥近而心弥苦矣。”(冯奉初《陈元孝先生传》)自称“罗浮布衣”。晚年寄情诗酒,曾与清廷权贵唱酬。梁梿曾当面叱问“何事而仆仆走风尘?”又被讥讽“可怜一代夷齐志,错认侯门是首阳”。但“此皆皮貌之观,非真能论定先生肺腑者也”(潘登《独漉堂诗集序》)[8]实则陈恭尹全副精诚,从未改变,归隐只是不得已的自我保全之策。
这类情怀多流淌于其咏花诗中,如《水仙花》:
香满东风莫可寻,一枝空见玉和金。不阶尺土神偏王,独立微波韵亦深。何处杯盘犹献舞?谁家海外更投簪?伯牙不作成连往,留得新声入素琴。
水仙盈盈摇曳,独立微波,深得造化眷顾,其香满东风,风情万种,如此美好的事物,只应幽独于空谷之中,自开自落自春风。投身官场,杯盘献舞处只会迷失本性,自降品格,由水仙花作者移情于自身,表达了自己宁愿远离官场,寄身山水林泉的归隐心志。
此类咏物诗还有《春山》:
诸峰无近远,若与野人期。未改高寒色,青青又一时。
后来花在眼,昨夜雪添池。拟着泉边屋,从今插短篱。
《藤》:
遇物时能曲,垂天自不斜。可怜无尺土,亦复着高花。
柔是长生道,清宜处士家。柴门开一角,山月也从遮。
无论是连绵的青山还是能屈能伸的藤蔓,都让作者读出了自然和谐的天籁之音,泉屋短篱、柴门山月,静谧安详,此处甚好,何妨栖息其中,忘怀世事,安放灵魂?
晚年,陈恭尹“优游于朋友冠盖之交,陶情适趣于吟咏文酒之场”(潘登《独漉堂诗集序》)[9]与当地官员虚与委蛇,巽语求全,似乎得到了“一夕安寝”,《宿鸟》:
日暮将何适?归飞尚有林。侧衔千里翼,独立五更心。山月横枝浅,寒池顾影深。幸无弹射患,安梦得于今。
虽然是千古伤心之人,但日暮尚可归林,而且随着清朝统治的巩固与后期惠政的施行,毕竟百姓日渐安居,诗人也没有了弹射之患,幸甚至哉!
三、艺术风格
陈恭尹诗的主体风格,历来被公认为“雄直”(“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觉胜江南”洪穉存《论诗绝句》),朱庭珍《筱园诗话》亦云:“(岭南三家)独陈元孝诗,雄厚浑成,警策古淡,天分人工,两造其极,故各体兼善,不容轩轾也。其神骨峻而坚,其格调高而壮,其才力肆而醇,其气魄沉而雄,其意思深而醒,其笔致爽而辣,其篇幅谨而严,其法度密而精,其风韵清而远,真诗家全才也。……五律如《咏物》《园居》诸章,卓然杰构。不惟岭南当推第一,即江左亦应退避三舍。”[10]“雄直”,主要是指其七律的咏史怀古、感怀即事诗,其咏物诗则多五律,“风韵清而远”“清迥拔俗,得唐人三昧。”(王士禛《渔洋诗话》)[11]“清苍高浑,吐弃一切”(陆鎣《问花楼诗话》)。[12]
“清远”“清苍”这一特点,处处流露在其咏物诗中,包括其吟咏的花草植物自然风物类,和触目所见的书房用品日用器物类。如:“澹墨图来似有声,绿天萧寂气如冰,仙人绰约居姑射,吸露飡风本自能”(《题画》)(《胭脂花》)“蒲簟圆如月,茅斋寒似冰。难将幽独意,举似住山僧。”(《蒲团》),另如《水仙花》《夜落金钱花》等也都清气自溢,隽永有味,在与物形神毕肖之中,遗貌取神,皆成佳构。
要之,陈恭尹咏物诗数量众多,且因其在这众多的所咏之物中打破了国破家亡后精神自救的内核,所以质量上自然高人一筹,堪称大家,能独树一帜,绚烂于明清诗坛。
注释:
[1][清]罗天尺:《五山志林》,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55页。
[2]陈恭尹著,郭培忠点校:《独辘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13页。
[3]钱仲联:《清诗纪事(二)·明遗民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82页。
[4]范文澜,[梁]刘勰:《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页。
[5]姜亮夫等:《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847页。
[6][8][9]《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1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39页。
[7]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編纂委員會编:《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8页。
[10][11][12]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版,第879页,第881页,第880页。
(王慧梅 江苏苏州 苏州大学文学院 苏州市第四中学 215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