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具
2016-03-02陶群力
陶群力
他是吐着气息世界中的陌生人,是来自另一世界的误入歧途的灵魂,是黑暗的想象所造就的东西,这想象有意造成无意中逃开的重重危机。
—— 选自拜伦《拉拉》
我就要死了。现在,房间里满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文燕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去死吧,去死吧。”文燕,是我的妻子。我能想象到,泪水在文燕脸上开始汹涌。空寂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些哭泣的玻璃。这会儿,我又想起了那个胖男人。自从那晚相遇,他总会不时地出现,如同我的影子。我怎么会忘记他呢?自经历了那个事件,我渐渐地变得怪异起来……好了,还是先听我要说的故事吧。正如我的记忆常常会产生偏差和紊乱,为此我得申明:下面所讲故事里的情节并非完全属实,但所有的细节毫无夸张之意,我保证它出自我對灵魂的忠诚。
现在,我所要讲的事情,究竟发生在何年,什么季节,我是一点也忆不起来了;好在这些并不重要。
走进那家酒吧时,我犹豫了一会儿,墙上一块深褐色的苔藓上映着我瘦长的影子。在门厅口,一个服务生躬身递给我一张面具,让我带上。是那种塑料模具上带色的兔子面具。我选了一个角落。酒吧内的灯光散着淡黄色的光晕。
如果那晚,机缘巧合使然,你也在酒吧消磨着无聊的日子,彼时,你正好无意间瞧见我,我想,你会把我当成一个色鬼的。
那个时候,我看人的吃相一定很吓人。盯着吧台里的那个女人我足足看了七八分钟。
一个风骚的女人。我心下嘀咕。女人看上去很丰腴,在吧台里不停地晃动着马尾巴,嘴一张一翕,很兴奋的样子。她的面具很特别,半个巴掌大,只盖住鼻子到额头的部分。小小的半月形面具上,是一只蓝色的欲飞的凤凰;她的脖颈白得有些瘆人,马尾巴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我自说自话,是哪里呢?想得头都成水葫芦了。女人上身着一件紫红色的皮大衣,从额头延伸至脖颈处,显得有些瘦削,鼻子很挺,很高,却不大,下颌微微往外翘起;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无法判断她鼻子上是否渗出汗珠,为什么会对她来了兴趣?我听见自己不断地问着自己。
这天下午,我躺在沙发上打盹儿的时候,手机响了,BP机叫了起来,我继续眯着眼,后来,这声音又来烦我了。我下楼到巷口的电话亭,拨电话的时候,妈个逼,我骂了一句,哪个老官;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个管收费的绍兴老太太说,“毛头”你又切老酒啦。多事,我说,我又不是你孙子,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太太说,切死好。电话通了,啥事体?我问。你小子在泡妞吗,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嘿嘿,嘿嘿。泡鬼,我说,陪客户喝了点“马尿”,头疼得厉害来着呢。你谁呀,我问,那个声音说,我格致。他说,余华回来了,大家聚聚。嗯嗯,我应着。格致说,晚上6点,“简爱”酒吧见。
在简爱坐下,我看了一下表,时间是4:44,或许是4:45分。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太阳已经落下,泛着一团紫红色的光,露出半个老人头的慈祥的笑脸,这使得窗子透出一种模糊的温暖的光晕。客厅里不断有人进出,大多是一帮子青年男女结伴着。旁边的位置上,一个女孩独自坐着,香烟横叼着,不停地朝我眨巴着眼睫毛。女孩的嘴巴,血红血红的,做出是那种很小巧的圆来,像是某种象征,这让我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天光开始昏暗下去,格致他们还没有来,我感到有种沉闷和烦躁的情绪蔓延开来。我拨了格致的电话,电话是一个女的接的,问我是谁?我说格致呢?女的音量忽然跳了起来,说,呀,呢啦做啥么子?他在杭州机场。机场?我说,去机场干吗?咦,格致说,他去接余华呀。余华?我脑子短路了。我说,余华?他还在乔家大院啊?(乔家大院,既乔司,是一个劳改农场。我们戏称它为乔家大院。)鬼操!那女的把电话挂了。
斜侧面的小格栅里有三男三女,三个男人身边都各自挨着女孩;其中一个女孩,把膀子吊在男的脖子上——很像一个白色的花环的造型(晚上我回家的路上,我想,这或许更像是一颗伊丽莎白·班纳特的心吧),年轻的那个男人,把瓶盖起了,泡沫泉水样突突地冒着;另外两个男人(对于身边的女孩来说,应该是大叔级别了),互相碰着啤酒瓶子,开始吹起泡泡。两个女孩仿佛两条蚕宝宝般吸附在他们宽阔的蚕叶的经脉上。光线昏暗着,嘈杂声和男人女人们调情的“浪花”如同电影镜头在我面前闪烁。闹哄哄的。
忽然间,我觉得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儿。
那个遥远又仿佛是昨日的晚上,我先是走过一个天井,穿过一段幽暗的逼仄的木板壁的廊子,再沿着螺旋式的木梯走着,木梯上的漆,斑斑驳驳,像是老年人身上的花斑,走在木梯上,扶梯似乎有些摇晃,咚咚地响,一层层地,好像通往无穷无尽的天穹。记得后来,我就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时,桌子比现在的拙朴),那个女孩(我想,就是现在吧台内的这个女人),好像朝我看了一眼,嘴巴仿佛一条鱼样地一张一合,是在念佛,还是哼歌?我心里想,应该是唱歌吧。橘黄色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我的目光像被一条绳子给牵引着,那双眼睛是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睛,大而明亮,而我,不知何以以为,浓密的睫毛下又藏着一丝丝忧郁——我感觉这是一双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
格致他们估计是路上堵车了,我想。烟丝一明一灭,就在将要暗下的那刻,我如同一个狡猾的猎人,捕捉到了那个气息,是的,是一种气息。将我窒息的气息。这下,我终于明白自己盯着吧台里的女人看的原因了。我镜片上有道光闪了闪,潜意识里,一定是那个女人在窥视着我。
那个女孩把酒瓶子掼在我脸上的时候,其时,我正闭着眼睛,一边低着头想我的父亲。因为,那个时候有一只蚊子正钻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里有什么气味,让它如此依恋)。我听到有尖叫、恐惧的声音响起。然后,我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座椅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再然后,我听见斜对面有个黑衣女孩尖利的呼喊,出血了,出血了……要出人命了。我感到有黏糊糊的东西在我的脸上爬着。我不明白,黑衣女孩后来为什么哭了,忸怩地渡到我的身边。女孩看我的眼神怯怯的,多年后,我在无数的梦中会回想起她小葱鼻子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四周有许多狐疑的目光望着我俩,这让我感到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吧台里的女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人呢?有人喧哗地嚷嚷,有个人伸长了脖子,嘀咕着,像是要帮我寻出一只躲进洞里的老鼠。
我吐了口唾沫,有股腥气。
管他呢,我双手捂着脸,我说,嘎的,嘎的。记得后来,我似乎又骂了一句屌毛灰,戳妈个X。
有几个家伙吹着口哨,对着酒瓶开始吹气泡泡,他们的嘴唇上只有少许的唇髭。(这哪能和我父亲相比,父亲脸上满是浓黑茂盛的胡须。)有一个穿灰色格子罩衫的,拍拍我的脸问,要不来两瓶?我白了他一眼;眼神里一闪即逝的不屑,估计他也没看懂,我心里想。我起身,打算离开,手像梳理羽毛似的溜过脑门顶,好像有摩丝喷在上面。估计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小葱鼻子般的女孩拉住我的衣袖,我又重新坐了回去。有那么片刻,我感觉自己仿佛一片枯叶,在河水污浊的旋涡里不停地打转。
事情是这样的。在酒瓶落在我头顶前,我盯着那个女孩足足看了七八分钟。我看人的吃相一定很吓人。我想。
骚货。我说。事后,我想,当时我只是轻轻地骂了一句。她看去很丰腴,在吧台里不停地晃动着马尾巴,嘴一张一翕,很兴奋的样子。她的脖颈白得有些瘆人,马尾巴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我咂巴咂巴地往脖子灌着酒。竟然是空的。灯光晃过来,又晃过去;晃着,晃着,父亲,母亲,姐姐,还有彩娥这个村里最风骚的寡妇——头都晃得像装酒的葫芦——他们一块儿晃进葫芦里。有一种声音突然从胸口冒出,我能听到它带着嘶嘶的响声,仿佛一条蛇芯子在游走。我闻到了一种腥味。我看见父亲捏着烟卷不停地转动,目光狐疑,冷漠,像要将我给生吞活剥下去。我掏出一棵已经瘪了的烟卷,放在鼻子上使劲地嗅了嗅,我调整了坐姿,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划了三根火柴,才燃着烟;父亲蜷缩在烟雾里,烟丝一明一灭,犹如上世纪前的海上的灯塔,邈远又如此迫近。父亲如云雾般隐退。
我焦躁不安地坐着。朝门口张望了几回。真他妈的见鬼,铜头、地瓜、螃蟹、臭嘴他们的毛也没瞧见。狗畜畜,说好了傍晚在这儿聚头,我嘟嚷着。之前,我们跟镇南门的那个叫“猫头”的干了一架的……
格致好像早忘了我的存在。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准备起身离开。那个胖男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走过来,在我的对面坐下。我是这儿的老板,他自我介绍说。
“对吧台里的女人感兴趣?老弟,”男人盯着我,碰了碰我的酒杯,“是第一次来吧?”
“不,不……不是。”我想说我不是头遭来,但我并没说下去。男人欠了欠他满身的赘肉,问我对这个地方感觉如何。
“嗯,嗯,”我喝了一口酒,含糊不清地应答,“酒,不错。”
他朝吧台方向望了望,告诉我说,吧台里的女人是他的夫人。“要不,给你找个小姐陪陪?老弟?”我有些别扭。他身子抖了抖,我好像看到面具后的他脸上,浮出一丝浅薄的笑。他说,除了我夫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必须是带着面具的。我不知他说此话意为何为。“她不是带着吗?”我说。
有那么一刻,我们彼此都不说话,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后来,他去吧台那儿,过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XO。老弟,来,我们喝这——慢慢地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这样,他坐到了我的身边;给我倒上满满的一杯子。窗外,夜色浓得像一片乌云;时间的更迭使我们拉近了距离,如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
啤酒瓶的破碎声猛然炸起。斜对面,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拿着酒杯的手斜吊在女孩的肩膀上,一只手塞进女孩的粉色羊毛衫里。他们真的是开心极了。我想,文燕要是也能让我这样,那多好啊,可她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文燕说,我们互相还不了解呢。文燕真是个保守的女孩,我和文燕交朋友都快大半年了。
“看过《另一种死亡》吗,”他转过脸来,神情严肃地瞧着我,“博尔赫斯写的。”
“很有意思的一个故事。”他咂了一口酒说。
“没有,”我讶异地问,“博尔赫斯?小说?神话?”
他没有看我,也不回答我的疑问,迷离的眼神停留在角落上方,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张银丝蜘蛛网上,有只巨大的蜘蛛在绕圈子。
“永远是在原地爬行。”男人说,好像是给我某种暗示,“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慢吞吞地低下头颅,老态龙钟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自言自语地开始了讲述: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夫人也是,”他说话的语气很慢,一字,一顿,“我以前住在镇子南边,沿着上塘河走,你就可以找到我家。你去过那个叫小吴家角村的地方没有?”
“小吴家角村?”我张大了嘴,想说,怎么我从未听说过有你这么个人,但我并未开口说出來。“你家?”我疑惑道。
他停了片刻,能使人觉出他正蹙紧着眉头,仿佛在痛苦地回忆那些消失的往事,突然,他说:“你应该看看博尔赫斯,会让你着迷的。”然后他又说了下去:
村里的人都喊我“猫头”(我差点尖叫起来,能感到身子上的汗毛孔渗出的冷汗),我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却一直叫我小兔,说我是一个乖乖兔。她说,爷儿俩都是乖乖兔;一个大兔子,一个小兔子。有时候,想想,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是命中注定的。一个人,一世中总会难免做出糊涂的事情来,这个世界,又有什么不是以循环的方式,不断地加以重复的呢?我的母亲从来未曾想过她的男人会背叛她;她深爱着我的父亲。
母亲死于父亲之手。母亲有个远房表妹,我们喊她彩娥娘姨。有一年秋上,彩娥娘姨来我家住了一段日子;彩娥娘姨和母亲性格一点也不像,母亲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性子急,脾气也暴躁。彩娥娘姨看上去很内秀的样子,不大说话,吃饭的时候,偶尔会看着我抿嘴微笑。她人也长得俊俏。有段日子,我发现,娘姨常常坐在堂屋门口的小竹椅上,静默地凝视着远处的田畈发呆;田畈上是大片的金黄,父亲只是小小的影子。天空上是云朵、飞鸟,稻子的香气如氤氲的水气在原野上弥漫。太阳、云朵躲到房子的后面很久后,那个小小的影子,便沿着河道,与村子里的炊烟——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娘姨的脸上,那个酒窝比往日更深,更好看了。
“她是跳河塘死的,”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我战栗了一下,他说,“母亲人捞上来的时候,都腐烂发臭了。”村子里的人都说,是父亲害死母亲的。有天,隔壁根海家的那个半瞎子老娘四下里望望,走过来,伸出枯瘦的手,招招,来,过来,“猫头,”她喊着我;她把嘴凑到我耳根,一股比鸡屎还臭的味道让我厌恶,啥事体?我有些不耐烦地说。猫头啊,有个夜道里,我家里的羊圈里少了一头羊,我就出来寻,我寻啊,寻啊,到了河塘边,你知道的,羊少了,那是要我的命的呀,根海会打断我的筋骨的呀。天黑赤乌拉的。真作孽啊。河塘边堆着好些稻草,我听到稻草垛里有窸窣声,我扒开稻草,手伸进去。我想,你个不老实待在羊圈,却跑到这里。“白晃晃的一条腿啊。”瞎眼婆眼睛眨巴地说。
瞎眼婆说:“老长老长的一条腿。”
“有啥稀奇的。”
“咦,”瞎婆子翻翻白眼,“不是羊腿。”
“……”
“你阿爸老子的。”后来,伸出来的是四条腿。瞎婆子说,真晦气搭煞。那瞎婆子有些羞涩,看着我,“说呀,啰唆。”我没好气地嚷道。你个猫头,瞎婆子说,我老脸皮都没了啊,你那个娘姨光溜溜,哆哆嗦嗦地躲在你老子的后头。
……那个晚上,我看见,父亲和娘姨赤条条的,仿若两条交媾的蛇不断地扭绞、缠绕,翻滚;尔后,母亲从河塘里冒出头来,她不说话,只是朝家里的方向看着;娘姨像一条小白蛇似的从父亲的身边哧溜开去,冒出一丝白色的烟雾。
男人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雨,哗哗地响了起来。或许之前就已经下着。仿佛是预埋的一场阴谋,酒吧里的那些人不知去向,窗外天地一片混沌,所有的喧嚣都被掩藏起来,偶尔,有银亮的闪电在玻璃窗上划过,露出困兽般狰狞的面目。阴森森的恐怖。没多久,房檐上的雨垂直急邃地落下,像一块幕帘,把外面的世界给彻底隔绝开来。
我想,男人的故事或许就到此为止。
酒精已经开始在我体内发作,我想,该是和这个说故事的男人告别的时候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忽然,有种让我想看看清楚吧台内的那个女人的真面目的冲动。但我深知,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斟酌着下面我将要表达的言辞,不至于过于冒犯和唐突。
“怎么?我的故事,不感兴趣?”忽然,男人喑哑的声音如金属般冰冷,转过身来,鹰隼样的眼睛突兀着,我悚然一惊,“没说完呢。”
“嗯啊?哪里,等着听来着,”我慌乱地掩饰着虚伪的恭维,词不达意地说,“迷雾般的诱惑。”
他呷了口酒杯,却并未喝杯里的酒。闪电照在酒杯上。他的手在抖动。不知是琢磨着我的心思,还是思量着未完成的故事该如何继续下去?我将背脊挺了挺,手托着腮,这是个睿智的人,我想,他能辨别出我的用意。
忽然,他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在桌子的四周踱着圈子,越转越快。气氛陡然变得焦躁、诡秘起来。他忽然打了个趔趄,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他既不看我,也不说话,抽着烟屁股。我搓着手,不安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模模糊糊,像是一个个奇怪的符号构成,他的思想也是模糊不清的吧?我想,因为,选择这样的场合给我讲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本意味着荒唐和不可思议。我也变得恍惚起来,想象着他竖起了耳朵,警觉着,他一定是一边想着:是谁杀死他。或者,我要杀死谁。还是走吧,不能让他的故事迷惑我了,否则,我也会成为一团迷雾,一具无头尸,是浮游在天空中的浓雾,太可怕了。也可能,他什么也没想:在他脑中不会再有任何神秘和魔力。……多年前,那个夜晚,仿佛从时间的河流里水草般慢慢地浮荡上来,如一团薄雾,一缕青烟,缓慢地从河塘里漫漶开来。
铜头、地瓜、螃蟹、臭嘴他们去哪儿呢?我焦灼地等着。“狗戳个X。”我啐了口痰,用袖子揩了把鼻子上挂着的鼻涕。鼻涕的质地,已是那种黏糊、混浊的凝胶状。我把铜头、地瓜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过后,起身往外走。走到天井的时候,我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没回头,继续走着,心想,要是“猫头”埋伏在某个暗角里,偷袭我,我该怎么脱身?天空中,清冷的月亮在云层里躲躲藏藏,巷子空无一人。青石板上,映着一些杂乱、玄妙的影子。街巷里,那些窗户不知为何都关闭着,所有的灯,都熄着,难道,他们都得到了神的某种旨意·走过一家杂货铺的时候,月亮,变得清晰透亮,有一只猫卧在黑色的瓦脊上,它的尾巴竖得老高,瞪着绿色的眼,盯着我。我打了个战,好像它似乎在预示着某种不详。许多天后,当母亲入殓的时候,父亲的眼里就闪烁着这样的目光。那天,母亲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隔壁的木头的奶奶嘴里叨叨咕咕着,在帮母亲擦洗着身子——屋里,点着几支白蜡烛,火苗一闪,一闪,门关着,却有股阴风;母亲雪白的肚子,隆得高高的;木头奶奶说,作孽啊。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不可能想得更深。“你娘的魂灵被拖走了。”木头奶奶看看我,“你以后,多在河塘里,放生些鱼。你娘是鱼托生的。”
体内的酒开始作祟。我扶着一间间房子的墻壁,走走停停。不时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传来——噗噜噗噜——低低的,像鱼吐纳气息的声响——有一只手乱舞着要抓住我似的。小巷里的那些房子,好像也跟着我一起走动起来。走着,走着,我又回到了那家杂货铺门口。走的是一条直线,却绕了个圆圈。现在,月光疏朗,那只猫,依旧趴在屋顶,那些房子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等同的高度,两边的屋子成对称结构,格子窗上贴着红色的剪纸;这些奇妙的造型,如同一个陷阱,或是,一个复杂的迷宫;但我发现,房顶上的瓦脊上,隔一段,就有不同形状的灯笼,红的,黄的;方的,圆的。我如同一只迷途的小兽,被困顿于一个圆中。……记忆中的这些往事,早已成了,一个,一个碎片,当这些碎片,经由时光慢慢拾捡起来,如同拂去尘埃的珠子,露出莹莹的光泽,显出清晰的纹理。
一首来自遥远的小夜曲舒缓地响起,如同河水轻轻地拍打着我。我觑了眼吧台,只有微弱的灯光;吧台内不见人影;曲子,是李斯特的那首著名的《爱之梦》,低沉,伤感,恍若隔世般的梦境,在述说着另一个故事。咦,那个男人呢,男人呢?吧桌下有个影子——像是坐着,许是蹲着——仿若一株低矮的灌木静默着。影子动了动。影子背后的灯光像是远处的星光闪动。有阵子,我想起了天花板上的那只蜘蛛。男人在蜘蛛网里打着转儿。我预感到,这个男人一定会再次走向我,给我讲一个故事中的故事。那是个真正的故事,是我所期待的故事。我甚至有些龌龊地想,最好,他能多讲讲,他父亲和他娘姨,他们的床笫之欢。
我们来到一间屋子。
我后来曾无数次地回忆过,进入屋子之前,我都看见过什么?作为一种遗憾,或者,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理,我曾试图从这些场景或图像中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提示,有助于我回想的有关的细节。我真的无法说清,为什么,我要花许多时间去想这些?尽管是徒劳的,甚至,还带有些许恐惧、失望;但,我指望着,经过岁月的浮沉,那个男人会再次和我相遇,就待在那间房子里,两人默默地坐着,或者,由我,给他讲讲我的故事。
他从一个上了锁的红色的楠木盒子里(是潘多拉的魔盒吗?)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用一块四方的黑色绒布包裹着,小盒子闪着刺眼的亮光。
“你瞧瞧,这把刀,”男人将盒子朝我面前移过来,他口中的酒气很浓,“现在,它的刀鞘,被我用焊锡焊死了。”
“会变形的。”
他的声音近乎耳语。
“变形?”
“嗯。是的,就是这把刀,他杀死了我和我的彩娥。”男人说着,用黑色的绒布将小盒子重新包上。“老实地待着吧,”男人肩膀耸耸,“它再也杀不了我了。”
我伸长手去摸了摸那只盒子,我的意思,是想确认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影子,也就是说,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那个男人闪身躲过我的手。“去死吧。”那个男人骇人地大呼道,“你这个讨厌的家伙,猫头。”就在我仰面倒下去的那刻,男人褪去了面具。
像是睡了几个世纪,我醒了过来。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房间四壁的墙上,安着许多镜子,大大小小的,圆圆方方的;镜子构成一个世界(像一个宇宙),这个世界里,有无数个我。从镜子里,我看着他们,他们也注视着我。我安静地看着这个刚刚进入的世界,它如同一个容器,或者果壳,很通明,而我,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上帝。記得后来,我好奇地敲打了一个镜子中的另一个我,镜子像一扇阿里巴巴开启的门——我走了出去。酒吧里,现在坐着许多客人,闹哄哄的。之前的,那些人不知怎么,像失踪的野兽又悄然出现。吧台内,那个女人马尾巴左右摇晃,仿佛火炬燃烧着。我环顾四下,好像在寻找什么。是找那个胖男人吗?我不确定。
后记:多年后,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上遇到了余华,朋友介绍,这个余华,是个小说家。忽然间,我想到了那个格致约我见面的事。想起了那个晚上,我就给他讲了这个故事,我告诉他,我后来去过那个叫“简爱”的酒吧,酒吧的主人告诉我,这个酒吧是新开张的,更早些年,这儿是个偏僻荒芜的园林。园林的后门,通着一条老巷子,巷子里有几户人家,那个主人告诉我的时候,奇怪地打量着我,说,“从没听说这儿以前有做生意的。”
“这个故事或许对你有用。”我对余华说,“你可以写个小说。或者这个可以成为你小说中的故事。”他默不作声,有点冷淡。看来,是我没把这个故事讲得出彩。我有些后悔给他讲这个故事。
酒宴结束,余华对着我,“每个人的生活总是不断地复制着昨天的历史。”我茫然不解,“历史?重复?”我说。
“时间是无限循环的,交叉的。”他停顿下来,“我们所看到的许多事物,或者,遇到的一件事,总会在我们的不断复制中得以无限扩展。”
“哦。”我像是领悟着点头。前面那句话,我好像从书上看过。
“这就是一个小说。”车子启动时,余华摇下车窗玻璃,探出脑袋说。
说真的,余华和我的不期而遇,并未成为我写这个小说的真实动因。
现在,我就要死了。房间里是满地的镜子碎片。天地良心,说心里话,这两年,文燕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文燕气呼呼地把房门摔上走了,我听见“死吧,死去吧!”的粗粝的尖叫,随着皮鞋的踏踏声在楼道里飘忽。可有什么办法呢?那个胖男人,如同一个魔鬼,总是左右着我。自从那晚,我便渐渐地变得不同于常人:我时常将一枚枚圆形的,方形的,菱形的,三角形的,凹形的,凸形的,大小不等的镜子,置于我的四周,我不断地打量着镜子,观察着镜子中的我。我着迷于其中。在由这些复杂和紊乱的事件构成的迷宫中,你们是不能体会到我所获得的你们难以置信的慰藉。据说,在中世纪后期的非洲沙漠里,就有这么一个部落,至于是塔塔博雅人,还是塔挞博亚人什么的,我不记得了。他们喜欢像鼹鼠那样,在沙漠中,打上一个洞穴,独自一人在洞中冥想。这些年,我就像一个躲在果壳里的人,在由镜子构成的宇宙中,过着你们认为的所谓糟糕透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