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小寨
2016-03-02王英辉
王英辉
时间如白驹过隙,屈指一算,大半个人生过去了。这些年来,历经了世事的纷纷攘攘,可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有個地方在温暖着我,使我疲惫的身心得以舒缓。
这个地方叫小寨,一个离我一千多公里外的胶东半岛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
跟它结缘,完全是因为我的妻子。年轻时候的我,绝对想不到,会娶一个山东姑娘为妻。那时候的交通没现在发达,我和妻也算是隔着洋,跨着海呢。可命运偏就把我们神奇般地维系在了一起,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和这个叫小寨的村子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父母在,家就在。一个人如果没了父母也就没了归宿感,也就没了家。兄弟姊妹再多,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家。几年前,父母相继去世,我就觉得空荡荡的,像棵飘荡在空中的飘蓬,逢年过节,和兄弟姊妹团聚,却再也没有父母健在时其乐融融的温馨场景。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夜读唐代诗人贺知璋《回乡偶书二首(其二)》,感慨颇多,有时竟眼含泪光。妻见我如此,柔指拂面,回山东看看吧,那儿也是你的家。
妻的话如化雨的春风,让我茅塞顿开。我和妻相濡以沫,相识相爱这么多年,妻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吗?岳父岳母不也是我的父母吗?打那儿以后,每年的春节我们都要回山东。后来岳父去世了,只留下孤独的岳母,我们就坚持每年冬夏两次到她的身边去,奔赴胶东半岛上那个叫小寨的村子。
奔赴小寨的路途是遥远的。前些年,要从沈阳乘坐一天的火车到大连,再坐船经过一夜的颠簸到烟台。船在大海上航行,像一枚在风中飘摇的树叶。躺在五等舱的大通铺上,心和肠胃也随之一起飘摇,晕船呕吐是常有的事。第二天凌晨下船还要赶到汽车站排队候车,然后坐三个小时的汽车才能抵达妻子上学时的那个小镇,再走二里才能到小寨。此时的我们,虽然已精疲力竭,但望着那个村落,心里还是暖暖的。在我看来,妻子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我的生命血脉已经和这个地方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踏上这片土地,听见那陌生而熟悉的乡音,到家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几次赶上春花盛开,南朝陈诗人江总的诗会浮现在我的脑际:“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虽然我和诗人当时的心境不同,但对故乡的怀想和思旧之情是一样的。我和妻,不正是南飞归家的两只匆匆的北雁吗?
现在交通便利了,我和妻回小寨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今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又照例自驾驱车换乘轮渡到小寨度过。每次登船渡海,都会有不同的人生感受,都会对生活多些深层的理解和体味。踏踏实实一周的小寨生活,让我们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松弛。白天晴空万里,夜晚繁星点点,火炕热热的。冬天,胶东的风潮湿阴冷,生炉子要看风向的脸色,灶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饭菜好后,一家人围桌而坐,边吃边聊,看着我们为一个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岳母沧桑的脸颊上满是慈爱和满足。有月亮的晚上,天性浪漫酷爱文艺的妻子总爱诵着台湾女诗人席慕蓉《乡愁》:“总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望。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假期总是短暂的,即便在外乡之地,在一个不大习惯的环境里也是如此。吃灶台饭、睡火炕、生炉子、蹲旱厕,体会直来直去、家长里短那浓浓的乡风民俗、亲情友爱,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如果只是把这种体验当作一种难熬的日子来过,真是一场大损失,唯有上升为一种境界来品味,才不失其真义。生活的真义也许有许多表述,但我觉得重要的一条,或者说基础的一条就是有亲情的守护,有家的温暖。特别是在这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和妻回味起我们恋爱的时光,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样的一段旅程,怎能不值得珍惜呢?
俗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可岳母却说,我的女婿比儿子还要亲。岳母对我特好,我和妻相识后,过日子少不得磕磕绊绊,好几次,都是经岳母化解了“危机”,妻和我又和好如初。即便错先在我,岳母从不说我,而说她的女儿。她经常教导她的女儿说,男人有时候像孩子,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包容。
每次离开小寨,岳母总要送到村口,直到我们不见了才回去。每次,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我就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母亲关爱我们的每一个细节,我的眼睛就开始湿润起来。
岳母腿脚灵便的时候,曾在我沈阳的家中小住几次。那个时候还有岳父相伴,而今路途遥远,孤零零一个人,加上腿脚不便,她只能在六十多年的老屋里默默地厮守着。岳母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每次,我们离去的时候,我有好几次看到她扭过身子拭着眼角的泪花。儿女离去了,留给她的仍是漫长的牵挂和等待。有好几次探望岳母,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她坐在炕上一边剪着窗花,一边哼着我听不懂的歌谣。我看得出,做儿女的再孝敬,也缓解不了她晚年的落寞。
岳母不缺吃的,不缺用的,不缺穿的。经历过艰难岁月煎熬的岳母,对物质享受的需求是极为有限的,也是最容易满足的。她缺的是精神上的相伴和心理上的慰藉,她缺的恰恰是一个陪伴者或者几个随时随地的倾听者!哪一个儿女都愿意也都有能力赡养她,可是她宁可独处,也不愿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需要她的自由,她的自由在那个老屋里,尽管她很不情愿一直这样独处下去。岳母的这块心病,成了儿女们的生活之痒。如何让岳母快乐,让她安享晚年,成了儿女们谈论最多的话题。
也正因为如此,小寨成了我的一缕乡愁。
我对小寨的记忆当然是陌生的,在我人生二十岁之前,我压根就不知道它的存在。后来,即使因为生活中有了另一半,也因为生活的琐碎和压力,对它也只是一种礼节上的认识和尊重。随着岁月的积淀,周遭生活的变故,让我对小寨的看法潜移默化地改变。因为妻子的缘故,我的乡愁情节里面居然有了小寨的位置。有一天,我老了,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但这片土地已注定在我的一生里难以割舍,对它的那缕乡愁,早以化作神经,植入细胞,融进血液。
因为这缕乡愁情结吧,我对山东人,特别是胶东人备感亲切。每次,听着他们熟悉的乡音,我就想起了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小寨,并不遥远,它一直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