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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祭

2016-03-01沈汉涛

长江文艺 2016年3期
关键词:国军阵地日军

沈汉涛

《鄂城县志》大事记篇108页记载:1938年10月25日,鄂城沦陷日军铁蹄之下。又据王树增撰写的《抗日战争》纪实文学第二卷31页记载:1938年10月22日,鄂城被日军占领。我不知道占领和沦陷是不是有差异,不过,鄂城西山灵泉寺鉴光和尚微眯着眼,手捻动佛珠告诉我:日军波田支队占领鄂城是民国二十七年10月26日上午。年月一致,只是日期有误;我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

阿弥陀佛。鉴光和尚说,他是目击见证人。但他已圆寂,他告诉我这事已有些年头了。

按老祖宗留下的黄历计算,1938年3月6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入夜,鄂城南门周府正在举行婚礼,周家老二周再生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与新娘易小兰拜过天地、君师和家族长辈,被人强行送进洞房。当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关上,一股冷风险些将桌上一对灿燃的红烛吹灭,烛光惊慌地闪烁了几下,又恢复了灿烂。

周再生叹息了一声,双手笼在衣袖里,一屁股坐在桌边椅子上,紧锁着眉头看了新娘易小兰一眼,只见她头上搭盖着红头巾悄无声息地坐在床沿边。门外堂屋的喧哗声渐渐隐退,室内静悄悄的;这对新人对峙地坐着,谁也不吭声。

十九岁的周再生心里懊悔不已,这桩婚事完全是个骗局,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欺骗自己设下的骗局……

三年前,父亲托人把读了三年私塾的周再生送到武昌兴盛米行当学徒,他虚心好学,懂事知礼,做事麻利,深得方老板喜欢和信任,不到一年已让他挑起大梁,负责在前台卖米。

星期天一大早,周再生的哥哥来了。哥对他说媚病了。媚是鄂城人称谓母亲独特的地方方言。周再生的眼睛湿润了。

去年二月份父病世,现在媚又生病,周再生想回去看媚,又有些犹豫。近几年来,小日本不断在中国沿海和北方生事,去年又在南方淞沪无事生非地向我国挑衅,立即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慨,武昌抗日游行示威活动和全国各地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米行老板的女儿方小姐是国立武汉大学的学生,经常鼓动周再生和行里的年轻人上街参加抗日游行和抵制日货活动。方小姐经常激愤地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吾辈不能沉睡不醒……对于方小姐讲的道理,周再生有的懂有的不懂。他只知道,小日本不安分守己,跑到中国惹是生非,就像不讲伦理的公公与儿媳扒灰一样,反而说别人不讲孝道。方小姐与周再生他们约好,次日上午过江参加汉口市民抗日游行示威活动。但周再生是孝子,只好请假和哥哥回家看望媚。

媚根本没病,笑着对他说:生儿,现在天下不太平,你父生前给你定的亲事,现在该办了。周再生这才知道哥哥接自己回来的目的。

媚,我不想……

你不想?哥哥生气地打断他的话。难道父生前定下事你想反悔不成?我和媚已看好日子,就是后天6号,你把喜事办了……

欺骗,完全是欺骗。周再生在武昌城里生活了三年多,他心大了,眼界高了,要找媳妇也得在城里找,他实在不愿意与指腹为婚的那陌生女子同床共枕,后悔生气已来不及了,哥哥派人日夜看着他,周再生想逃根本没有门。昏昏欲睡中,周再生感到有人叫自己,睁开睡眼惺松的眼睛,见易小兰已扯下红头巾,愠怒地望着他,语气不悦地说:我对不住你,你要我怎么样?

周再生揉了一下眼睛,苦笑着说:我不想这时结婚……

易小兰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带着哭腔说:你这不是害我?

我,我怎么害你?

我……我今后怎么做人?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还管我怎么办?易小兰脾气也倔。那你走吧。

好,我走。周再生见她生气,也不想多说什么,起身走向门外。你……你等等。易小兰从床上包裹里摸出两块银元递给他。面对这个知情的女子,周再生犹豫了片刻,但主意已决,走,越快越好,否则夜长梦多。收好银元,他说了声谢谢,轻轻地打开门溜了出去。

外面黑灯瞎火,天上几颗暗淡的星星出没在云层里。

周再生跑出村子,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无人跟踪,转头沿着濠塘疾步走去,绕过南门塔,穿过了古楼洞,向右再向左,走出窄狭的街道,便是北门。北门无门,早已被历代战火摧毁。连城墙亦不复存在。夜暮下只见滚滚东逝的长江像麦绿色的绸缎起伏波动。周再生想搭船去武昌,见江边码头停靠着不少船舶,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向码头走去。

站住,不许动!三个操着广西口音的国军突然持枪冲上来,一个高个子士兵问:你干什么的?

我……我搭船到武昌。周再生有些害怕地回答道。

高个子士兵冷笑一声,带走!不由分说,两个士兵扑上前揪着他的胳膊。

你们为什么抓我?周再生边挣扎边争辩道。他越是挣扎抓他的士兵越发用劲,强行将他拖到船上。船上点着马灯,一个腰间别着手枪的瘦子走过来看了周再生一眼,笑问:又捡到一个?

老子又不是东西!周再生横了他一眼,生气地嚷道:你们凭什么抓我?

为了抗日。瘦子说:我看你是个当兵的料,好,把龟儿子留下来。两个士兵连扯带拉把周再生推进船舱内。

日你妈,你怎么撞老子?黑暗中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叫骂道。周再生抚摸着生痛的膝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船舱里关有二十多人,里面充满的难闻汗臭味,令人作呕;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叫骂,也有人在睡觉。

周再生挤进一个角落坐下。坐在他旁边的胖子扭头问:兄弟你为什么进来?周再生说:我在路上被他们抓来的。胖子带着哭腔说:我们完了,他们是抓壮丁。

周再生没想到自已会落到这样的结局,心里后悔不该任性与家里人不辞而别,他想到母亲,想到哥哥,又想到模模糊糊的新娘,手不由自主地插进口袋里,两块带着温热的银元还在,他鼻腔里酸楚楚的,想哭,但没有哭出来。

呜——呜——。船的汽笛声像刀子一样划破夜空,船舱外传来吆喝声:开船了,快上船。紧接着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汽笛又长鸣一声,船启动了,顺水向下游驶去,舱门咣当一声从外面关上,舱内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新兵训练营设在南京市区郊外,这些新兵大多数是长江中游两岸农村或城市底层老百姓家里纯朴老实的子弟。他们中多数是壮丁或是走投无路到部队吃皇粮的,只有少数富家子弟带着升官发财的梦想自愿参军。

周再生走进新兵训练营的第一天就和带兵的班长发生了冲突。班长姓侯,侯班长命令新兵脱下衣裤,换上新军服,见新兵脱下的衣裤,他皱着眉头,用脚把换下的衣裤连踢带扫地扫到墙边。

周再生心疼,自己的衣服还是新的,是结婚时媚请裁缝做的;他突然想到衣服口袋里还有两块银元,慌忙跑出队列,翻找自己的衣服。侯班长眼睛一瞪,生气地质问道:你,你干什么?

周再生头也不回地说:我找东西。还好,银元在口袋里,他站起来,准备把银元装进口袋。侯班长走过来拦他,伸出手说:拿来。周再生把银元递给他。侯班长乜斜了他一眼,拿起一块银元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了一下,笑了笑,装进口袋里。

周再生有些生气地说:侯班长,把钱还我。

啪的一声,周再生的脸重重挨了侯班长一巴掌。还要不要?

你……你打我?周再生脸上通红,挥手朝侯班长脸上反击了一拳。两人叫骂着扭打在一起。旁边的新兵胖子高声嚷道:打人,打死人啦。

干什么?谁打架?连长疾步跑过来,他是那天船上的瘦子,叫王增寿,他怒斥道:龟儿子,还不给老子住手!侯班长和周再生被人强行拉开。王增寿垮着脸,扫了他们一眼,问清了原因,对嘴角流血的侯班长说:把钱拿出来?侯班长支吾了片刻,掏出银元递给他。王增寿厌恶地看他一眼,说:你不适合带兵,滚回你们部队去。侯班长哭丧着脸悻悻离去。

王增寿走到周再生面前,把银元还给他,问:你是不是叫周再生?

是。

你功夫不错嘛,还敢打班长。

是他先动手。周再生把银元装口袋里,气愤愤地说:不信,你问问他们。

哦,还不服气?王增寿满脸严肃地说:再打架,我关你的禁闭。入列,训练去。

王增寿对新兵连管理要求十分严格,有时三更半夜突然集合队伍,检查武器装备和战术动作;不行,重来,直到操练符合规范标准为止。有时为了一个战术动作,从半夜直练到天亮才结束,简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不少新兵背后称他是魔鬼。王增寿说:战争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直面我们,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作为军人,我们要勇于担当。因此,我要求你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艰苦严格的军事训练一直贯穿到新训全过程。

训练课间休息,班里战士们像散了架一样,有的懒散地躺着,有的坐着长吁短叹,一个个像是遇到别人欺负似的。周再生拿起长枪走到大树底下擦拭。见王增寿走来,他也懒得理睬。

周再生,生活还习惯吗?王增寿站在周再生面前笑着问道。

周再生迅速提枪挺胸立正回答:报告连长,习惯。

习惯就好。王增寿满意地点头说:习惯在于养成。

周再生看了他一眼,又大着胆子问:王连长,你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当兵,见人就抓。

王增寿搔着头苦笑道:我们从重庆上船到武汉,一路上开小差的逃兵有三十多人,我不抓你们,我这个连长怎么当?

这真是混账王八蛋逻辑。周再生心想,你别高兴太早,老子迟早要走。在此之前,新训连已有两名新兵逃走。

王增寿心里喜欢这个性格倔犟又通情达理的小伙子,见他识字会算,训练刻苦,军事素质好,王增寿力排众议,任命周再生为一排二班班长。

不久,中日淞沪会战日渐惨烈,前线减员不少,急需补充兵员。周再生所在的连队编入国军33师132团二营一连,部队奉命赶赴黄浦江防御阵地,连队刚进入工事,日军飞机黑压压地飞过来,轰隆隆爆炸声接二连三在阵地上响起,紧接着停在吴淞口海上的日军军舰大炮又朝阵地轰隆隆地宣泄一阵,吓得太阳颤抖着躲藏在云雾里不敢露面。炮火刚停,地面日军像一群疯狗嚎叫着朝国军阵地冲过来。子弹哒哒地像成群蝗虫儿乱飞……

周再生尽管胆子大,哪见过这真枪实弹的局面;刚才胖子还偷偷对他说尽快逃走,不然命会丢到这里。周再生见排长盯得紧,说等机会再说。谁知刚上阵地一眨眼工夫胖子被炸弹炸飞了,身边又有两名士兵中弹倒在血泊之中。周再生吓得浑身颤抖,双手抱着枪,撅着屁股蹲在战壕里,裤裆一热,尿尿了。

龟儿子!王增寿弯腰冲上来叫骂着,又重重地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周再生回头一看是他。你……你怎么踢我?

踢你?老子毙了你这个龟儿子!王增寿说着伸手抓起他的衣领,重重地按在战壕边,凶狠地说:朝鬼子射击,替牺牲的战友报仇!

周再生战战兢兢地拉开枪栓,头一抬,日军的一颗子弹扑地飞过来,险些将他们击中,子弹钻进坭土中溅起一股尘土。

危险!王增寿迅速按下他的头,说:腮贴枪托,头不抬,好,射击。周再生终于射出了一颗了弹。王增寿说:不要怕,按训练要求打。周再生放了几枪后,恐惧的心理逐渐消除,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战越勇。一天下来,他竟然毫发无损,还击毙击伤三个日军。这在全团新兵中屈指可数,因此,受到团部嘉奖。但一想到尿尿事,周再生就心慌脸红。

第二天天一亮,日军展开了强大攻势,战斗空前惨烈,一排阵地很快丢失。麻子团长满脸通红地冲进连指挥所,严厉命令王增寿立即组织突击队,一定要把阵地夺回来。突击队冲上去,因日军火力太猛,突击队伤亡太大,又退回来。副连长与一排长都牺牲在反击途中。

老子上。王增寿眼睛血红,抓起机关枪准备带领突击队冲出战壕。

连长!周再生拦住他大声说:我上!

麻子团长看了周再生一眼,点头说:好!又对王增寿说:你马上组织火力掩护他们。

王增寿立即组织强大的火力掩护周再生和突击队反击。日军火力更加猛烈,敌我双方的子弹在空中撞击,溅出触目惊心的火花,炮弹轰隆隆地不断在身边爆炸。周再生和突击队员奋不顾身拼命向前冲,密集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朝他们射过来,身边不时有人倒下,正面日军的火力宛如一张密织网,难以突破。

周再生立即卧倒,向侧边爬了几步,目光透过尘雾,见日军重机枪阵地在一个突起的掩体后,他掏出手榴弹朝日军机枪掩体抛过去,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周再生冲上去,手中的机枪哒哒地向日军扫去。紧随其后的突击队员和他一道奋力扑向日军,一场残酷的生死拼杀迅速在阵地上展开,敌我双方交织在一起,金属铁器噼里啪啦地猛烈碰撞,到处血肉横飞。王增寿带领增援部队上来,一排丢失的阵地终于夺了回来。

麻子团长胸前挂着望远镜疾步走来,咧嘴笑着朝周再生臂头拍了一下,转身对王增寿和围上来的士兵说:周再生代理一排排长,你们大家要向他学习,为党国争光。

周再生结结巴巴地说:我……

你什么?王增寿擦着脸上的汗水说:还不快谢谢团座。

是,谢谢团座。

事后,王增寿笑着问:周排长,你还恨我吗?

周再生说:恨。

王增寿叹了口气说:龟儿子,我是带你打鬼子又不是带你当强盗!

周再生看了他一眼,说:要不是打鬼子,我早就逃走了。

王增寿轻轻打了他一拳,笑着说:龟儿子,好好干。

在战斗间隙,周再生想到自己离家后一直没和家里联系,抽空给家里写了封信,说自己参加了国军,现驻防在上海。他怕媚和家人担心,没有说自己与鬼子打仗的事。想了想,又把当上排长近期照的戎装相片塞进信封里,希望自己的信早日飞回家乡……

在随后的战斗中,阵地已经失而复得,在一排手中,日军凭借空中、海上强大的火力优势,给国军造成了惨重伤亡,有的团营打得只剩下几十人,有的连队只剩下几个人。国军最高统帅部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痛下决心下达撤退的命令。

周再生接到命令禁不住放声大哭,这是他上战场来第一次流泪。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坚守着阵地,阵地在他眼里不仅仅是阵地,而是祖国的国土啊……

但军令如山,不执行也得执行。

撤退的国军如潮水般涌向首都南京方向,日军飞机在头上扫射轰炸,地面日军和坦克在后面追赶,尽管国军奋力抵抗,但难以阻止坚兵利器如狼似虎的日军的步伐,不久南京沦陷了。

此后,一连编入国军88师165团三营三连。在安庆防御保卫战中,在日军飞机大炮狂疯轰炸下,三连伤亡过半。眼见日军两辆坦克快要冲上来,王增寿抖落身上的泥土,对正在射击的周再生高声喊道:周排长,我们上去炸掉它。说完他抱起炸药包冲向一辆坦克。周再生丢下机枪,迅速抓起爆破筒弯腰朝另一辆坦克侧面奔去,拉开导火索将爆破筒插入坦克履带中,他迅速卧倒,滚出十几米,只听轰隆两声巨响,日军两辆坦克冒着黑烟燃烧起来。

周再生感到腹部一阵刺痛,也没在意,抬头看见王增寿躺在爆毁的坦克边一动不动。他心里一惊,顾不了许多迅速爬过去。王增寿全身多处受伤,血肉模糊,他暗淡的目光看了周再生一眼。龟……龟儿子,我不能陪你……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周再生抱着王增寿的尸体哭喊道:王连长——就昏死过去了。

死神与周再生擦肩而过。他腹部被弹片击中,经医生抢救他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一想起王增寿,他就十分难过,心里说:你把我抓来,说要带领我们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你这个王八蛋,现在你甩手一走就不管我……

周再生醒来最高兴的是方护士。她是武昌兴盛米行方老板的女儿,见国军在武昌招慕战地医院女护士,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放弃学业,志愿来到抗日前线上海陆军战地医院当护士。方小姐仍然白皙苗条,穿着军服更加漂亮好看。

周再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她,真有他乡遇知音的感觉。方小姐也非常高兴和激动,对他的护理更加热情周到细心。在医生和护士的精心治疗护理下,不到二十天周再生的伤口痊愈了,身体却仍处在恢复之中。两人经常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尽的事。方小姐一离开,哪怕一会儿,周再生心里就无故会生出惆怅和失落……

一天下午,周再生收到连队转来的家信,迫不及待拆开:

再生吾弟,你好,收到你的信和相片,得知你从军为国效力,媚和全家甚是高兴。家中一切都好,勿念。媚让吾转告你,易家小兰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孝顺姑娘,自你离家出走后,她一直待在吾家,无怨无悔照料媚。媚常说,就是亲生女也难做到像易姑娘这样贴心,这真是吾家前世修来的福气。媚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写信也不问人家一声好。人心是肉长的,吾弟,不是哥说你,你还要人家怎样?易姑娘信命,她说,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你认不认由你……

信未看完,周再生心里全乱了,好似喜庆燃放的炮竹落下遍地纷飞残破的纸屑,以至方小姐进来向他问好,他迟疑了好半天才回答。第二天天一亮,周再生谁也没惊动就出院归队了。

周再生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愈发沉默寡言,一天难得说几句话,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不久,他被任命为二连连长。在不到一年时间里,20岁的周再生从一名普通士兵成为一连之长。他没有高兴和激动,只感到沉甸甸的压力无形落在肩上。战争年代的连长,说得好听是长官,其实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的玩命的人,纵观整个中日战争,战死在沙场的连长成千上万,他们不能像罹难的将军们一样流芳百世,但是他们用血肉之躯铺垫着中华大地每一寸士地,至今令吾辈肃然起敬。

面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亡国灭种的危险,周再生深知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抗战,抗战,那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

随着战事的发展,战火一步步向内地蔓延,国军沿着长江两岸的山地节节抵抗日军的进攻。

88师奉命赶赴鄂城构筑新的阵地抗击日军。周再生终于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思绪好似甜蜜的乳汁在他心中浓得化不开。周再生真想回去看看,家里有生他养他的媚,有替他行孝的哥嫂和可爱的侄儿,还有那独守洞房可怜的女人,自己出来大半年,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但军情紧迫,战事一触即发,自己又怎能离开呢?

88师布防鄂城南岸、燕矶、五丈港、西山、黄柏山和葛店一线。按照团部的命令,周再生的连队驻守西山。

西山古称樊山,因在吴王古都武昌之西,故名西山。它位于长江中游南岸,距九省通衢武汉六十多公里。北临长江,与黄州赤壁相望;南濒洋澜湖,同万顷碧波相连;东邻县城城区;西枕玉带萦回的百里樊川,襟江带湖。自古以来,西山是水路进攻武汉的兵家必争之地。

汪副连长知道周再生是鄂城南门人,见他上山后和战士们在一起紧张忙碌地修筑工事,也不提回家的事,觉得他真是个怪人。

工事还未竣工,第二天下午,周再生组织指挥官兵抢筑工事,突然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他抬头一望,十几架涂着太阳膏药的日军飞机从云层里钻出来,紧接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在鄂城大地上接二连三地响起,顿时,山下不少房屋燃起冲天大火,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五丈港方向也传来激烈的枪炮声。

周再生知道日军的进攻马上开始了,他命令全连立即作好战斗准备。这时团部通讯员气喘吁吁地钻进掩体,报告:李连长,团长命令你们连迅速向葛店方向转移。

什么?什么?周再生大声问道。通讯员重复道:团长命令你们迅速向葛店方向转移。周再生立即沉下脸,骂道:他妈的!工事刚垒好怎么就转移?

汪副连长生气地说:我们从上海开始,一路撤退,撤退,我们竟究撤退到什么地方才能停止?

一排长手一挥,怒气冲冲地说:有卵子的留下,老子不走。身边的几个战士齐声说:我们愿意留下,誓与阵地共存亡。

周再生真想为保卫家乡好好打一仗,但理智告诉他:命令必须服从。他默默地看了战友们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兄弟们,我们还是执行团长的命令吧……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掩体顶盖被炮弹掀开,一个士兵咚的一声倒在血泊中。周再生感到脸上温热,手一摸黏黏的,是血。周再生命令卫生员赶快抢救伤员,他跑出掩体,拿起望远镜朝山下望去,只见刚驶入长江的日军军舰不断向我方阵地开炮,日军乘橡皮艇登陆上岸后分梯队向西山国军阵地冲了过来。

这是1938年月10月25日傍晚,残阳如血,大地浸染。日军在指挥官的指挥下,疯狂地向西山扑来。周再生大声呼喊:开火!顿时,阵地上的枪炮声轰隆隆哒哒哒地射向日军,日军迅速反击。周再生大腿不幸中弹,他忍着钻心的疼痛仍指挥战斗。日军抵抗了一阵,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退去。周再生见日军已退到军舰上,他走了一步,险些跌倒,低头一看,弹片已穿进左大腿,鲜血浸湿了裤腿。怎么会是这样?一股悲哀和绝望的冷气从周再生脚底直冲脑门,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汪副连长疾步走来,见他左腿流血,吃惊地问:连长,你负伤了?周再生吁了口气,点了点头。汪副连长喊来卫生员:快给连长包扎伤口。

周再生已无力支撑身体,只好顺势坐下。卫生员检查了他的伤口,抬头哭着说:连长,你大动脉出血,必须马上送医院治疗。

嚷什么?你快包扎。周再生回头冷静地对汪副连长说:趁鬼子还未进攻,你带领队伍和伤员快转移吧,我掩护你们。

汪副连长说:要走咱们一起走。

周再生苦笑道:你看我还能走吗?

汪副连长哽咽着说:我背你,爬也要爬回部队。

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侯,不能再犹豫了;万一日军发起进攻,再走就来不及了。周再生满脸严肃,拍着腰间的手枪说:汪副连长,我命令你,马上把队伍带走,否则,我……疼痛使他说不下去。

那留下几个人陪你?

一个也不留。周再生挥了挥手说:全部给我走。

汪副连长见他主意已决,长长叹了口气,抹了一下泪水,只好集合起队伍。全连官兵加上负伤的士兵总共还有49人。

周再生忍着疼痛吃力地站起来,与全连官兵一一握手告别,望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想起一路牺牲和负伤的战友,他眼睛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10月25日夜间,初寒已悄然来临,山涧树叶在无情的战火摧残下已潸然飘落,夜风透过衣裳使人感到严冬过早地袭来。夜幕笼罩的西山静悄悄的。

日军不清楚西山国军兵力部署和火力情况,夜间不敢贸然行动。周再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知道,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为了保卫生活在家乡这块土地上人们的福祉和长眠在这块土地下列祖列宗们的灵魂不受惊扰,他愿用他的热血祭奠,死而无憾……尽管负伤的大腿像火灼一样钻心地疼痛,疼痛使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周再生忍着疼痛,收捡几颗手榴弹放在身边,手不经意碰到口袋里的两块银元。几个月来他舍不得用,当宝贝一样收藏着。周再生的心颤抖了一下,易小兰,我此生欠你债,只有来生再还;但愿有来生,我不会,决不会再这样任性负你……周再生掏出银元,在一颗被炮火熏过的小树下小心翼翼地埋藏好,抓过机枪抱在怀里和衣躺在坍塌的战壕里,疲倦的睡意渐渐向他袭来。

生儿,你在哪里?媚想你。

媚,我马上回家看您。

媚摇着花白的头说:你对不起人家易姑娘。

媚,我知道我错了。

知道就好,生儿,你赶快去向她认个错……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惊吓得颤抖了一阵。周再生睁开眼睛,天已透亮。新的一天又来临。日军军舰开炮了,轰隆隆的炮弹将阵地翻了几遍,尘土快要将周再生掩住,他挣扎着艰难地站起来,透过尘雾,见日军嚎叫着冲上来。周再生端起机枪,嘶哑着声音高喊道:小日本,我日你妈,这是我的家乡,老子还没死。他手中的机枪哒哒地向日军喷射出仇恨的怒火,一会儿向日军投下手榴弹,一会儿端起机枪扫射……一颗炮弹咣当一声在他身边爆炸了,尘土腾空而起,铺天盖地久久不散。

民国二十七年10月26日鄂城被日军占领。阿弥陀佛。鉴光和尚吁了口气,捻动手中的佛珠又说:鬼子收完他们的尸体走了,我和我的师兄们,把牺牲的国军尸体聚在一起,准备掩埋。这时,山下上来一位女子,看样子二十岁左右,她脸色苍白,怯生生地看了我们一眼,走到尸体旁,低头一具具地查看。在一具胸部和大腿渗血的尸体旁边,她咚的一声跪下,嘤嘤地哭泣起来。我们准备下葬尸体,劝她走开。

女子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对着天空悲痛欲绝地哭喊道:他是我男人……

选自《江南风》2015年第6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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