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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定力

2016-03-01韩少功

长江文艺 2016年3期
关键词:物质化洞察尺子

韩少功

新的并不一定都是好的。以前恋爱靠唱山歌,现在恋爱可能传视频。以前杀人用石头,现在杀人可能用无人机……这个世界有很多变化,但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我们不必被“现代”“后现代”一类术语弄得手忙脚乱。

牛车早就没用了,但一辈子没坐过汽车的孔子、老子永远有用。经济和技术只是生活的一个维度,就道德和智慧而言,现代人却没有多少牛皮可吹,总是一次次回到原点,回到最基本的人性和价值观。

这是进步主义历史观常有的盲区,恰好也是文学最该用心用力的地方。

怀疑和批判是文化成长的动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成天活得怒气冲冲,洒向人间都是怨。就思想文化而言,十八世纪以来不论左派右派都是造反成癖,反到最后是易破难立,遍地废墟,价值虚无主义困扰全世界。

文学需要杀伤力,也得有建设性,而且批判的动力来源一定是那些值得珍惜和追求的东西。缺了这一条,事情就不过是以暴易暴。据说眼下是一个“祛魅”的时代,“真实”在文学中似乎成了“人性恶”的代名词。满世界小奸小坏或大奸大坏,不这样写好像就不谙人性,就是装孙子。

这也许是对伪善的逆反,但就人性把握而言,两种极端模式是不是一伙的?不装孙子就无善可言——世界真是这样?如果反正都是恶,那种装孙子的恶又算得了什么?不是更有理由装下去?

如果洞察伪善在当下已经轻车熟路,甚至成了文学群众运动,那么洞察真善可能就是一种更有价值的努力。

有人说过,每个人都得吃盐,盐太多却是毒药。作家有别于记者和法官,写作只能从自我开始,只能紧紧地盯住自我。但一种抽象化、极端化的“自我”肯定是新神话。眼下好多现代的流行作品千篇一律,狗血得大同小异,矫情得大同小异,“自我”在哪里呀?没有土壤,就没有树苗的“自我”。没有锤子,钉子的“自我”也是个笑话。关切社会和历史的正当理由其实正是要关切自我,反过来说也是这样。这个道理一点儿也不高深。

中国是一个千面之国,恶心和开心的事情都有。村里一个农民很夸赞惠民政策,“政府不能再好了,再好就得派干部下乡来喂饭了。”但同一天某位社会名人发微信:“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你相信哪一种判断?

在这里,要避免片面性,最好是多读书,多实践,多比较,手里多几把尺子。要构成一个坐标系,就得有两把以上的尺子。拿官场腐败这事来说,用工业化程度这把尺子一量,拉美、印度、中国的共同烦恼就毫不奇怪;拿文化板块这把尺子一量,中国的“人情风”“家长制”等农耕文明的传统,与游牧/海洋民族不同的国情特性,也就顺利进入视野。这样比较下来,该怎样下药治病,就有了个谱,不会只剩下一些道德高调的嘴炮。

在一个过于物质化的时代,很多人确实没有理由需要文学,特别是以情和义为核心内涵的文学。他们觉得情义这东西好累人,甚至好害人,不如那些没心没肺的娱乐化快餐。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其实并不少见。我们常说的那些经典,放到大历史和大世界里一摊,其实较为稀薄,扎堆出现的情形并不太多。

但物质化并不会是历史的终点。人类总是以危机和灾难为老师,一次次纠正和调整自己。我们不必预测拐点何时出现,无须预测人类社会在什么情况下,会重新出现对情和义的精神饥渴,但我们至少可以看好自己,保护自己,做一点自己不后悔的事。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情有义地活着和写着,其实就是通过善待别人来帮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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